好久好久沒來日月潭了,今晚竟在日月潭睡了一夜。
所謂一夜,其實是半夜。因為清早一點就起來了,起來做工。我的做工,就是讀書寫作。杜甫詩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書」的真目的,乃在於「下筆」,「下筆」就是寫寫寫。光讀書而不寫作,只為消遣或進學而讀書,我是不來的。我從不為消遣讀書,有人問閻錫山每天做何消遣,閻老西回答說:「我不覺得人生有什麼好消遣的。」這話真逗,熱愛工作的人,工作時間還不夠呢,又消什麼遣?至於為進學而讀書,對我幾乎也是過去。我過去讀書無算,一生中除了入伍訓練和入獄被疲勞審問一段時間外,沒有一天不讀書,日積月累,年復一年,學問已經成精,除了極特殊的新書外,幾乎無須再讀任何書了,只消把我過去讀的書給遣出來,化為文章以利蒼生,就功德無量了。
有時候,我未免起疑,我感到一個人,一生讀了像我這樣多的書,是否有必要。一個人活了一生,總不該花這麼多的時間在讀書上吧?在日月潭九族文化村看高山族民俗之舞,「姑娘美如水」「少年壯如山」,他們是那樣自然、那樣原始、那樣王陽明式「束書不觀」(把書捆起來不看),豈不也好?他們那種九族,是載歌載舞載欣載奔的九族;而我的九族,卻是古書中「克明俊德,以親九族」的九族,兩者相較,他們是活生生的,我卻是死沉沉的啊!
當然,高山族的活生生,也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他們不讀書,缺乏洋書中所謂「知識的力量」,一旦世外桃源侵入了挾有「知識的力量」的外來人,他們的命運,便被注定。——從大陸渡海而來的中國人登陸台灣,對九族巧取豪奪,整天搞各種尺寸的「二二八」、各種號碼的「清鄉」,最後,九族被逼到高山上去。這些中國人,霸佔了台灣。其中有數典忘祖,也忘了高山族之祖的人,居然自稱起台灣人了,居然把後來的中國人叫作中國人了。人間蠻不講理的事,中外已多,但蠻不講理到這種滑稽、抹殺事實,而又臉皮奇厚的程度,恐怕就只此一家啦!
我靜靜坐在看台上,在熱鬧的氣氛中,靜靜看著每一幕民俗之舞。其中賽夏族的矮人祭,卻帶給我一片暮色與蒼茫。舞台上有四位舞者、看台上有四百位觀眾,在謀生上、在藝術上,舞者各盡所能;在欣賞上、在「消遣」上,觀眾各取所需,但對我說來,我感受到的,卻不在這些,而在一個弱小民族的淒涼與哀慟。那種音樂、那種畫面,深深地淹沒了我,我不相信舞者和觀眾能有我那樣深刻的反應,因為那種反應,只有對那種弱小民族的衰亡歷程頗有所知的讀書人,才能別有懷抱。英國歷史家吉本(EdwardGibbon),在半島舊跡,聽到鐘聲,淒然而起蕪城之悲、發憤而寫衰亡之史;如今在我眼前的,沒有古羅馬的舊跡蕪城,有的卻是活生生的衰亡之舞,舞者不知他們以民俗傳承自己苦難,觀眾不知他們以掌聲讚美人間不平。這一對比,更令我想東想西不已。
九族文化村中,把各族的茅屋、穀倉、雞窩、豬舍、用具……都一一陳設,並以各族老者,著其衣冠,不異昔時,以廣招徠。老者或編織、或吹奏、或木雕、或打盹,用緩慢的動作,在陪伴著他們殘餘的一切。他們實際已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時間——為他們停滯的時間。他們來自過去,生活在過去,過去在他們前後、在他們上下、在他們左右。以過去來面對這個世界,他們的祖先失敗了,背對他們而去;如今,他們面對過去,背對這個世界了,但世界還是敲他們的背,要他們交出民俗、雛妓、勞工和老人。
在卑南族的架空茅屋底下,一位老男人在木雕,一位老女人在編織。他們身邊,掛著幾把木雕的廚具在出售,一件木雕的彩色小船,孤零零地放在地上,一條小浮箋貼在凹面裡,上寫「500」這個數字。五百元對他們已經是大數目。我滿懷歉意,把這條彩船買了下來。它不是複製品,它只是複製了高山族祖先的觀念。那觀念裡沒有諾亞(Noah)式的方舟,在世外桃源的世界裡,他們根本沒有以方舟逃世的觀念,只有載浮載沉的彩船,去供他們徜徉。如今人船已杳,只留下這一木雕了,木雕雖小,可以喻大。
從午夜寫起,已近黎明。在潭畔尋思,已近尾聲。我即將重返台北,去面對那個我寧願背對的世界。1989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