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難忘的一片小湖——中興湖

美麗的大學都有湖,從清華大學的相思湖,到燕京大學的未名湖,都是有名的。中興大學也一樣,並不美麗,但於湖則一。不過,在命名方面,它既不寄於相思,也不晦於未名,而是政治性極強的訴求——以中興在望,因以為名。

中興湖的造型以中國地圖為藍本,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大陸,配上千分之三的台灣,隔「陸」挖空,各注以水,形成完整的中國。乍看起來,神州不是陸沉而是水沒,觸目驚心,令悲觀者不無滄桑之慨;但是,對樂觀者說來,當他站在台灣「陸」峽,左顧右盼,又何嘗不起地質學上三疊紀的遐思?遙想那一年代,台灣與大陸根本尚未分割,台灣海峽根本就是陸地,中國早就統一於地理之內。如今,當你站在中興湖的台灣「陸」峽上,舉目雖有河山之異,但異中求同、同中求遠,你不妨從悲觀轉為樂觀,發現中國本就是如此。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觀之,多少陸沉、多少水沒、多少聚散、多少分合,豈不正是億萬年來正常的表相?自地質學看來,天大人小,人世的滄桑,在宇宙的滄桑面前,已經渺小得不算什麼,變得「曾不能以一瞬」;但是,宇宙的滄桑卻是雄偉的、瑰麗的、多彩的,蘇東坡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這正是宇宙滄桑的氣魄。對比之下,人世滄桑的變局,就顯得卑下而猥瑣,出將入相、江山易主、百年世事、長安弈棋,實在不值得那麼悲觀,反倒是宇宙的玄黃乍變,令人終起樂觀之想。——在造化眼中,人世虛幻,終歸空無;但宇宙不滅,得滌萬染。造化弄人,豈不值天帝一哂、如來一笑?哂笑之間,樂觀在焉。

中興湖是一個普通的湖,正因它造型特異,所以引人遐思,使人賦予它不凡的感受。沿湖漫步,在清早,你感受到的,是處處動態,湖邊人們三五成群,或奔或跑;湖上則是白鵝戲水,載浮載沉,相映別成圖畫;在午間,你感受到的,是處處慵懶,人們倚石小寐、白鵝蜷臥成眠,清風徐來,水波難興,彷彿湖亦有情,不無睡意;到了晚上,你感受到的,是處處靜謐,情人寄語,白鵝靜浮,月光如水,水中見月,雖有蛙聲初唱,但令人不覺嘈雜,反有「鳥鳴山更幽」的感受,沒有蛙聲,好像反倒襯不出夜色與幽靜。

在這些感受中,你會因它的造型特異而別有遐思,遐思到「無何有之鄉」、遐思到「廣漠之野」、遐思到莊子那種境界,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你的境界會提升,提升到不只是沿湖漫步早、午、晚看人看鵝的層次,你會遐思到探索宇宙觀的層次,因湖寄情,因情交感,而別有所托,在湖濱之外。

八百多年前,朱熹與陸象山於江西鉛山縣有「鵝湖之會」,在鵝湖之濱,做宇宙哲理的重大辯論。陸象山說朱熹思想支離,不能直指本心;朱熹說陸象山自信太深,不能客觀察物。兩人不歡而散。但是,「鵝湖之會」的底子,在六年後還是拉近了兩位哲人,陸象山在江西星子縣白鹿洞應邀為朱熹的學生講課。陸象山口才過人,講得朱熹的學生為之淚下。後來陸象山死了,朱熹帶學生去弔祭他,成為「鵝湖之會」後的一幕絕響。

從中國的鵝湖到外國的天鵝湖,湖濱的美麗總要有白鵝來陪襯。中興湖的景色,不能跟世上許許多多名湖相比,但是白鵝在茲,卻又使一切改觀。從白鵝身上,人們看到了美麗、優遊、安穩、認真而原始。這些特色,豈不正是古今哲人所嚮往的境界?這種境界的動物,長守湖邊,恰為中興生出無窮顏色。你以為白鵝何知,但白鵝又何須有知?白鵝本身與宇宙合為一體,合得比「天人合一」還來得斧鑿無痕,在湖邊看它們、看它們,我們會變得相形自慚。古人寫詩說:「輸與仙都吉居士,一簾山雨聽鵝經。」在白鵝面前,人類是輸家、是失敗者。人類要中興在望,方能自足,但白鵝呢,它以中興為湖。——中興不須遠望,中興就在它家裡,它就在中興家裡。白鵝在茲、中興在茲,人們只是中興湖的過客,真的主人,原來正在那裡。1990年6月

《我最難忘的事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