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難忘的一個鄰居——裴老爺子

裴老爺子一生做官,官銜甚多。他黃埔三期畢業,官拜中將,人稱裴將軍;又任軍事委員會雲南行營政治部主任,人稱裴主任;又任雲南省黨部書記長,人稱裴書記長;又任軍事參政院總務廳廳長,人稱裴廳長;又任昆明市市長,人稱裴市長;又任三民主義青年團雲南省支團部幹事長,人稱裴幹事長;又任「中國電視公司」常駐監察人,人稱裴監察人;又任「立法委員」,人稱裴委員……雖然有這麼多五花八門的稱呼,但在我們的大廈裡,芳鄰從牙醫張太太以下,都稱他作裴老爺子。這個稱呼免掉了官銜,變得敬老而親切,裴大官人也就在鄰居和管理員中,變成了裴老爺子。

在大廈中,我住在十二樓,正是住在八樓的裴老爺子的樓上。我和他做了十一年的鄰居,可是從沒講過一句話;見面、同電梯無數次,從沒打過一次招呼——我對國民黨老幫子全無好感,他們對我也一樣,所以古人「天涯若比鄰」,我們卻「比鄰若天涯」。不過,每年選舉住戶代表參加大廈管理委員會,我總暗中投裴老爺子一票,逼他管點事。「立法委員」,對應付警察之類的牛鬼蛇神,還是有點用的。李登輝做台北市長時,有一次,找上大廈中庭花園的麻煩,經裴老爺子坐鎮,其怪遂絕。相對的,選住戶代表,裴老爺子卻絕不投我的票,所以我年年落選——大廈鄰居深知李敖乃一刁民,敬而遠之為妙。

裴老爺子滿頭白髮,但是梳得很整齊,雖然七八十歲的年紀,但是出入理髮廳馬殺雞,日以為常。裴老太太好像也心知肚明,懶得管他。裴老太太是美人,從她孫女的神韻上可想像當年。我在台中尋訪史料,在杜致勇的天花板上,找到杜聿明將軍當年同裴老爺子裴老太太的照片,頓時靈感交集。這些人物,我跟他們素昧平生,但是歷史與新聞、過去與現在、青年與衰老、興亡與榮枯,種種對比,卻常常交匯在我思緒裡。有一次,我半夜翻看沈醉將軍在大陸寫的《軍統內幕》,看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跟裴老爺子的神秘關係,那時正值沈醉從大陸寫信來給我,我一邊看一邊心裡就想:沈醉寫裴老爺子那些往事的時候,絕沒想到,裴老爺子就住在我樓下;而在樓下午夜夢迴的裴老爺子,做夢也想不到,在樓上,有個下筆無情的歷史家,正對他們當年在大陸如何禍國殃民,研究得一清二楚呢!

又有一次,我半夜翻看1934年的《中國國民黨年鑒》,在(丙)230頁看到雲南省黨務指導委員會三巨頭,執行委員龍雲、監察委員盧漢之下,赫然就是書記長裴老爺子。我一邊看一邊心裡就想:裴老爺子出道可真早!他在雲南做地頭蛇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第二天清早,我下電梯,裴老爺子穿著花格子西裝,打著紅領帶,叼著雪茄煙,悠閒地坐在大廈門庭的椅子上,等著去「立法院」聊天。我瞄了他一眼,心裡一直笑:「老傢伙,昨天半夜又碰到你了!」

如今,裴老爺子八十七歲了,前天他宣佈,在退職條例生效後,他要率先不干「立委」了。四十年來,他未曾生過病或請過一天假,如今退職是要讓位給青年人。消息傳出,一位在「立法院」待過七八年的新科「立委」問:「裴存藩是誰?我都沒有聽說過!」反證了裴老爺子四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一紙空白。

裴老爺子不在乎他在台灣的空白,他的生命發光在昆明西班牙式華麗住宅裡——台灣對他太小了,雪茄的煙霧,說明了一切。1989年2月4日

《我最難忘的事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