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錄》記邵康節、邵伯溫父子故事,說邵伯溫的曾祖母張夫人欺負他祖母李夫人,李夫人吃不消,要尋短見。一天晚上,卻夢到神人對她說:「不要自殺啊,你會生好兒子。」李夫人相信了。後來李夫人病了,吃了醫生開來的藥,卻夢到屋外有兩棵木瓜樹,可是右邊那棵卻枯死了。醒來告訴丈夫,丈夫就把藥給倒掉了。到了生產時候,生了雙胞胎,一男一女,女的變成死胎,男的就是邵伯溫的爸爸邵康節。《邵氏聞見錄》說:
後十餘年,夫人病臥堂上,見月色下一女子拜庭前泣曰:「母不察,庸醫以毒藥兒可恨。」夫人曰:「命也!」女子曰:「若為命,何兄獨生?」夫人曰:「汝死兄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餘年,夫人再見女子來泣曰:「一為庸醫所誤,二十年方得受生。與母緣重,故相別。」又涕泣而去。則知世事輪迴鬼神之說,有可信者。
這故事說雙胞胎一死一活,乃是命中注定的。這種命定論,是中國文化的鬼話之一,是胡說八道的。
美國幽默大師馬克·吐溫(Mark Twain)講過一個關於自己一死一活的故事。他說他是雙胞胎,兄弟兩人太像了,連媽媽都分不清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有一天,保姆為他們洗澡,其中一個失足滑入浴盆淹死,沒有誰能知道究竟淹死的是哪一個。馬克·吐溫常對人說:「此乃一悲劇也。人人都以為我是沒被淹死的,其實不然,沒被淹死的其實是我的雙胞胎兄弟,而我本人卻是當時被淹死的那位。」這種似真疑幻的、說來好像自相矛盾的話(paradox),其實論人生死都可如是觀。
我在景美軍法處坐牢時候,牢房對面關的是被判死刑的李世傑,有他和我一個故事:李世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結果一隻眼睛要用眼罩遮住,另一隻才能看清楚東西。我跟他說:「這也不錯呀!在你手裡只有一塊錢,可是在你眼裡卻有兩塊錢!」他說:「我看兩塊沒用,要別人看兩塊才划得來。」我說:「那你討一個老婆就等於討一對姊妹花雙胞胎了。」他說:「就有這麼一點好處!」(二十年後,李世傑脫死生還。出獄之後,「我再來時人已去」,他發現太太已經死了,家破人亡,連單胞胎都不見了!)
如今回想起這些故事,覺得一個人在生死線外,其實自己何嘗只是一個,而不是兩個?自己又何嘗不是精神上的雙胞胎,而隨緣起變,有其一死一生者在?
乍看起來,這是一個荒謬的哲學論題,但它似乎值得人們想一想,尤其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想一想——你真的是一個人嗎?你真的是活人嗎?你真是活的那個你嗎?還是你早就死掉了呢?
1987年1月9日夜11時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