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節目開始以後,我(從)外面聽到一些消息,也在網站上面傳來一些消息,大家說你對共產黨好像太客氣一點。
我曾經在上次節目裡面談過,我說為什麼會客氣,因為我們要給共產黨時間。為什麼要給它時間?因為在1949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逃到台灣來的時候,能夠破壞的全都破壞了,工廠橋樑都被破壞了,能夠帶走的全帶走了。最重要的是,九十二萬兩黃金,這個黃金是全中國人民的錢,被國民黨席捲到台灣來,台灣用這筆錢經濟起飛了,可是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大陸同胞就變得一窮二白。他們在很艱苦的過程裡面,能夠重新使中國站起來,並且建造一個強國,我覺得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說,要給他們時間,有些事情不能算在共產黨的賬上面。譬如說,上次我講過這個人口問題,講過我看到一個報告,說一個教授到甘肅去考察,到個農家去要水喝,結果呢,看到一個農家的女孩子在棉被裡不能出來。為什麼?也不是生病,也不是午睡,而是因為沒有褲子穿。怪不怪共產黨?如果這樣說,沒有歷史的眼光。
大家看到唐朝杜甫的詩嗎?《石壕吏》(講的)是什麼?就是要拉夫,抓你當兵。一家人爸爸被抓走了,老大被抓走了,老二被抓走,老三被抓走了,然後呢還要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天黑的時候,石壕村,那些兵跑來還要抓。抓的時候,老太太出來了,說:我們家裡沒有壯丁了,我的丈夫我的兒子,都被抓走了。你要抓什麼?家裡沒有人,只有我兒媳婦,抱著我那個還吃奶的孫子,可是她不能跟你們見面。為什麼?她沒有褲子穿。看杜甫《石壕吏》這段詩,家裡老頭子跳牆逃跑了,老婦出門看,她說:兩個兒子都死了,房間裡沒有人,惟有乳下孫,只有吃奶的孫子。「有孫母未去」,那孫子的媽媽,我兒媳婦,還沒有離開。「出入無完裙」,沒有一個不透孔的裙,就是沒褲子穿。中國人從唐朝開始就沒有褲子穿,你怪共產黨嗎?
當然我們說,你共產黨統治中國五十五年可不可以有這個現象?它在努力。它有錯誤,(對於)毛澤東過去我講過,鄧小平也講過,都說毛澤東從「大躍進」到「文化大革命」一共耽誤了中國二十年,也做了很多錯誤(的事情),可是他們在努力。什麼原因呢?包袱太重了,十三億人口。
所以,我們才知道,這個包袱壓下來的時候,什麼是最重要的。在我李敖眼光看起來,我不能不說,當我們談人權的時候,我要自由民主平等這些權利的時候,有些東西我知道,人權裡面第一條更具體的就是我要吃飽飯吧?我要有褲子穿吧?我向共產黨要褲子,對不對?對,因為你是當政的,你要給我褲子。可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從歷史眼光來看,從唐朝開始,從杜甫的詩裡開始,很多大姑娘就沒有褲子穿,就這樣,不能算在共產黨上面。
反過來說,你怎麼不替國民黨講句好話?我也會講國民黨到處拉壯丁,很多兵都抓著從江西到了福建,再抓福建的兵,一路抓抓抓,抓到台灣來,就形成了很多所謂老兵。請問這個拉兵是國民黨發明的嗎?也不是,唐朝就有。換句話說,我也替國民黨講好話。
這好話意思是說,並不是說你做得對,而是說從歷史的眼光來看,不是你發明的,沒褲子穿不能完全怪你,抽壯丁,也不是你發明的,我們用歷史眼光來看,比較能夠瞭解當時幹這種事情的人的心態,我越老了比較越能瞭解。這並不是我變得好講話了,並不是我溫和了,而是我比較能夠瞭解到這一層次。這一層次呢,就是我越老越發現:我們個人的要求,跟國家的要求,兩個是不一樣的。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看,這個照片展示給大家看,這個人,他是誰呢?他是林肯時代的美國國務卿,就是施沃德。他幹什麼呢?他做了一件醜事,當時被全美國人罵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買了俄國的阿拉斯加。俄國的阿拉斯加買過來的時候七百二十萬美金,一畝地六分錢,那麼便宜,他當時做國務卿,就把它買過來了。就是開這個會,他坐在這裡,就把這個阿拉斯加買下來了。買下來之後呢,全美國都罵他。可是,我們現在想想看:美國人罵他對不對?現在知道錯了,知道他對,而是我們錯了。什麼原因呢?就是人民的要求跟政治家的標準,跟國家領導人的標準不一樣,國家領導人看得比較遠。
作為國家領導人的人要使人民知道,好比如說,我們要靠核子彈,使中國靠核子彈可以擋住外國對我們的欺負,擋住一百五十年來對我們的欺負,這很重要。可是人民說我光著腳,我要穿雙襪子。買雙襪子多少錢?一雙襪子一塊美金好了,十三億人口,你告訴我多少錢?這麼多的美金,可以用來做很多的建設,保護我們國家,或者給我們國家爭取榮譽,所以,國家領導人就覺得,這個錢啊這邊我們的尖端科學,飛彈,核子彈,我們要造。作為一個老百姓,作為一個沒有褲子穿的老百姓,他不這樣看,可是國家領導人,或者第一流政治家知道為什麼要買阿拉斯加,這個兩個利益是衝突的。所以,我才寫篇文章,叫做《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當年我在香港發表的。那時候正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五十年,我講了一句話,大家看到沒有,就是: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五十年,要用展望未來的前瞻方式來慶祝,中國人終於會得到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的諒解,中國人死也要死在我們嚮往的地方,那個地方就是中國。
我也舉了那個節育的原因。憑什麼要我一胎化?我生一個男的,生一個女的,我生兩個男的,生兩個女的,那是我的希望。可是,在國家領導人看起來,你不能這樣希望,因為我們國家一天生出六萬個人來,我們國家受不了,我們的進步都被吃掉了。當吃光的時候,吃掉的時候,我們大家一起受窮了,我們的努力都落湯了,所以要一胎化。
講風涼話的人說,你們這是獨裁國家,為什麼不許生第二個小孩子,對不對?對,不該這樣子管人家幾個小孩子。可是從整體利益來考慮的時候,真正的政治家,真正的國家領導人,真有眼光的、有勇氣的、有魄力的,他就說:我不得不這樣做,這就是美國國務卿施沃德要買阿拉斯加的原因。買阿拉斯加以後,將來對我們有沒有好處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呢?施沃德買阿拉斯加的時候,七百二十萬美金花下去,他怎麼想到在一百年以後,阿拉斯加在戰略上面這樣子保護了美國?這塊領土屬於美國的,跟屬於蘇聯的,完全對美國的安全不一樣的。屬於蘇聯的話,很容易打到你美國本土了,可是因為屬於美國的,被美國買到以後,整個美洲跟蘇聯隔開了,才知道它在戰備利益上面對美國是多麼重要。這種眼光政治家有的,國家領導人有的。國家領導人跟政治家站出來以後,會被人罵死的,罵臭的,可是他不得不做。
所以,我認為,國家領導人跟有眼光的這種政治家,他除了有勇氣來做這些事情以外,他有責任讓小情侶、小百姓、匹夫匹婦、小家庭、沒有襪子穿的人、沒有褲子穿的人,使他們清清楚楚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情況底下我還要做飛彈,我還要製造核子彈,我還要製造載人的太空船,繞地球一圈兩圈,為什麼!要使這些跟你一起患難與共的人民知道這些真相。如果沒有知道,原因在哪裡?原因在你的宣傳出了問題。(只是)國家領導人你知道沒有用啊,要使小百姓知道啊,應該把這個真相告訴他,告訴他這是什麼樣一個事件,我面對著什麼樣的事件。
中國面對的,我們的教育過去都說地大物博,現在我一再講過,中國是地大物不博。物不博還不嚴重,(還)有這麼大的農業人口!十三億人口裡面有八億是農業人口。所以當埃德加·斯諾跟毛澤東講,說我們美國人用不到十分之一人口的農民,耕著田產著糧食,就夠大家吃了。毛澤東說:怎麼可能呢?他不相信。埃德加·斯諾說:你不能不相信,因為我們美國靠機器種田,我們不需要那麼多農夫,就可以有那麼多收穫。這麼多人力我們可以轉移來做別的事情,我們不會潰乏,農產品足夠的。對中國而言,我們坦白地說,我們需要八億的農民嗎?我們不需要。可是八億活生生的人在那裡,活在那裡,痛苦地活在那裡,窮困地活在那裡,我們能瞪著眼睛不管嗎?能說你們該死、你們該窮嗎?我們不能這樣說。
鄧小平為什麼說要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然後大家慢慢地富呢?在台灣也不是這樣子嗎?一批人他們開始富起來,富起來以後呢,一桶油漏掉一樣,我們接點漏油,然後我們才有西裝穿起來,我們才可以過一點好的日子。
當然,有的人比我們更有錢,不是這個樣子嗎?就是這樣子啊。所以,談平等?對不起,現在不能談這個問題。甘肅很多女孩子一天要走二十里路,幹什麼?去挑一點水回來。為什麼?沒有水喝,就這麼慘。平等嗎?當然不平等。那麼這些人全都到都市裡面來是辦法嗎?也不是辦法。所以,我們知道有很多問題,我們必須去面對。可是,除了改善經濟,不管你翻一番,翻兩番,鄧小平這些理論和這些事實,都是我們所贊同的以外,我們必須說:(要考慮)如何使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協調在一起。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這個故事,不是說我是偉大政治家,做件好事就夠了,你要使小百姓跟你同一個呼吸,使他知道他為什麼光著腳,而且甘心光著腳,而不是說否則的話怎麼辦,否則的話就全變成煽動,平等啊、自由啊、民主啊,整天被這些抽像名詞來煽動。名詞不是壞的,可是作為一個政治家(使用)的時候,它就不是好的了,因為它常常把我們帶進了一個錯誤的方向。
所以,我認為,作為一個國家領導人,作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他有權力也有義務要重新地檢討他們的宣傳政策,使他們知道如何開放人民的言論自由,使人民真的瞭解,他的利益是跟國家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