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唐太宗說來,唐太宗殺了他弟弟元吉,又霸佔了弟媳婦楊氏。後來,他把弟弟追封為巢刺王,把楊氏封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婦奸生的兒子出繼給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個兒子,卻統統被他殺掉。照法師說來,這也是以慰亡魂,給生者看?」
「也不能說不是。」和尚不以為奇。「在中國帝王中,像有唐太宗那麼多優點的人很少,唐太宗許多優點都考第一,當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點,他在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太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卻不該做他做了。做過以後,他的優點又來收場,我認為他在事情過後,收場收得意味很深。蓋這憫忠寺,就是證明。他肯蓋這憫忠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是種善因。」
「會不會是一種偽善?」
「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他的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我們就與人為善,認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認為唐太宗做了,不管是後悔後做了、還是懺悔後做了、還是為了女人寡婦做了、還是為了收攬民心做了,不管是什麼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難說他是偽善。只能說他動機複雜、純度不夠而已。」
「我所瞭解的善,跟法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到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轉出惡果,仍舊無損於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惡,便算惡,儘管轉出善果,仍舊不能不說是偽善;進一步說,不但存心惡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惡,但並沒存心為善,轉出善果,也不能說是善行;更進一步說,存心不善不惡,但若有心為善,轉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稱道的,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上面所說,重點是根本這個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發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有衝突,善的本質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於無心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反轉出善果來的,當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莫過於存心為惡,反而轉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道了!所以,唐太宗所作所為,是一種偽善。」
「剛才我說過,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一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準,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你懸格太高了,人是多麼複雜的動物,他的心跡又多麼複雜,人的心跡,不是那麼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善惡共處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為人的、有為我的。而這些好壞明暗高低人我的對立,在一個人心跡裡,也不一定是對立狀態,而是混成一團狀態,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跡既是這麼不可捉摸的抽像標準,你怎麼能用這種標準來評定他存心善、還是存心不善不惡、還是存心惡、還是有心為善呢?心跡狀態是一團亂麻,是他本人和別人都難分得一清二楚的啊。所以,我的辦法是回過頭來,以做出來的做標準,來知人論世、來以實踐檢驗真理。我的標準也許比較寬,寬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三類——就是存心不善不惡、有心為善、甚至是存心惡的三類都包括進去了,只要這四類都有善行表現出來,不管是有意的無意的好意的惡意的,只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說,唐太宗肯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
「法師真是佛心,喜歡與人為善,到了這樣從寬錄取的程度。」
「寬是寬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講究分寸。像我說唐太宗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並不是做善行,這就是分寸。」
「照法師這麼說來,蓋了這麼個大廟都不算是善行,只算是善因,那麼怎麼才算是善行?」
「這要看對誰來說。如果某甲有一兩黃金,他出九錢蓋廟,哪怕只能蓋一磚一瓦,這是善行;如果某乙有十萬兩黃金,他出一千兩蓋了整個的廟,他的善行,比起來像善因,很難算是善行。」
「所以唐太宗不算?」
「唐太宗身為皇帝,當然不止是十萬兩的某乙,他蓋憫忠寺,不能算是善行。何況,他有權力根本就不使蓋憫忠寺的理由發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高麗?不打高麗,就不會死人,就無忠可憫,所以,唐太宗如根本不打高麗,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師這個因人而異的標準,我發現法師懸的格,簡直比我還高。唐朝當時受到四邊民族的壓力,唐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打他,如今你法師竟用的是人類和平的標準、不殺不伐的佛教標準,來要求一個十九歲起兵、二十四歲滅群雄、二十九歲就君臨天下的大人物,法師未免太苛求了。」
「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懸格太高了。可是,大人物犯的錯,都是大錯。唐太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會這麼苛求了。因為,從歷史上看,當時高麗並沒有威脅到唐朝,高麗雖然欺負它南邊的新羅,但對唐朝,還受唐朝的封、還對唐朝入貢,唐太宗打它沒成功,蓋憫忠寺回來,第二年高麗還遣使來謝罪、還送了唐太宗兩個高麗美人。這些行為,都說明了你說的唐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打他的威脅性,至少對高麗來說,是擔心得太過分。我認為唐太宗打高麗,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臨天下,當然也就談不到愛和平了。我承認,要求唐太宗那樣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別人的路線,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這麼說來,法師還是肯定唐太宗了?」
「當然肯定,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於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並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法師這樣注意行、注意做、注意以實踐檢驗真理,這種思想,跟孟子以至王陽明的,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