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有什麼不對勁,你儘管說,咱們哥兒們,有什麼話都不能悶在肚子裡,五爺,你儘管說。」
「咳,到底怎麼不對勁,我也說不大出來,只是……只是覺得……咳……覺得有點不對勁,覺得有點不那麼順。」
「你是說——你是說我不該跟康有為去?」
「那……那倒也不是,康有為天大學問,哪裡會錯。但我們總覺得……只是覺得,康有為走跟滿洲人合作的路,這條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與虎謀皮』了?康有為天大學問,我們不懂,我們只是擔心有天大學問的人除非不犯錯,要犯就一定是大錯,大得收不了攤,要人頭落地。康有為天大學問,我們根本沾不上邊,所以全靠三哥判斷、三哥做主,三哥瞭解康有為,三哥知道康有為對還是不對,是不是犯了大錯。」
「五爺的意思,我懂。」譚嗣同說。
「還是老話,我們是粗人,我們只信三哥。」王五說。
「我們信三哥。」大家眾口一聲。
「三哥信康有為,我們也只好跟著信。」王五說。
「如我沒猜錯,五爺你們對信康有為有點勉強。」譚嗣同說。
「話倒不是這麼說,我們根本不知道康有為對還是不對,如果不對,為什麼不對,我們根本說不上來。」王五頓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錯,錯在哪兒,我們也根本說不上來。剛才說了半天,說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們的感覺,感覺有點不對勁、不那麼順。三哥,我們跟你完全不同,你是書裡出來的,我們是血裡出來的,我們從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過著玩命的日子,但玩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沒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點:哥兒們的照應、自己的武藝、祖上的積德、佛爺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運氣……都是原因,這些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說出來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一點也說不上來,但真的,真的有那麼一點。那種感覺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時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別彆扭扭的,心神有點不安,直到換一換、變一變,才覺得順。這麼多年來,有幾次,直到事後回想,才發現幸虧在緊要關頭那麼換一換、變一變,才死裡逃了生。這話說來有點玄,但的確有這麼一種感覺,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爺,我跟康有為的事,五爺有這種感覺?」
「好像有一點。三哥你會笑我?」
「五爺這種感覺,我一點也不笑你,並且可以告訴你,我也有這種預感。但是,我們沒有選擇。不瞞五爺和各位說,我來北方,結交你們這些英雄好漢;我在南方,也結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鄉的人物,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黃軫——草頭黃、珍貴的珍字左邊去掉斜玉旁換成車馬炮的車字。他比我小八歲,今年二十五。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嶽麓書院;武的能空手奪白刃,南拳北腿,幾個人近不了他的身。他為人行俠仗義,跟哥老會關係極深。像黃軫這種哥兒們.他們相信要救中國,路只有一條,就是革命,只有趕走滿洲人,中國才有救。跟滿洲人合作,是絕對不行的。他們那種擔心『與虎謀皮』的心理,比五爺還強烈。我這次北上,他們特別為我餞行,也特別勸我小心,甚至勸我不要應滿洲皇帝之召,而跟他們一起搞革命。坦白說,如果不是受了康有為影響,如果不是碰到光緒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變法維新的道理,康有為已寫得那麼頭頭是道,令人心服;而對變法維新的誠意,光緒皇帝又表現得那麼求才若渴,令人感動。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許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國,無須人頭落地,革命總要人頭落地的,流誰的血都是中國人的血,總是不好的。我把這番意思講給黃軫他們聽,他們也無法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機會,不過『與虎謀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難重重,希望不高,我心裡也正如五爺所預感的,不覺得順。但是,既然機會是千載難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試一試。如果成功了,成績歸大家;如果失敗了,犧牲歸自己。我今天來通知五爺和各位,並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訴大家:我譚嗣同不論做老百姓還是做官,都沒有變,都是你們的兄弟。各位兄弟如瞭解我,今天就是來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諒解我,今天就是來道別。也許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時候,我們再會相聚,或者化為泥土,大家相聚,不論怎麼樣,我們一旦是哥兒們,永遠是哥兒們。我們此去是成是敗,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敗,我將永遠不再回來。保重了,各位弟兄。」譚嗣同向大家拱手為禮,然後向前一步撲身下跪,「五爺,請受我一拜。」又轉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王五、胡七都爭著扶起譚嗣同來。譚嗣同轉身退去,大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