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清早,在南海會館裡,康有為和大家捧著密詔,做了緊急的決定:第一、要想辦法救皇上,譚嗣同提議去勸說有新建陸軍在手的漢族軍頭袁世凱,袁世凱頭腦比較新,辦強學會時他就贊助過,皇上前天昨天已連續召見兩次,已表示重用他。如果他能夠深明大義,事情還有轉機,這一勸說,風險雖大,但值得一冒,譚嗣同自告奮勇,願意只身前去找他。第二、皇上力催康有為南下,用意在避免意外發生時,大家被一網打盡,所以決定康有為速離北京,以保全火種。決定以後,即分頭進行。
當天晚上,譚嗣同聯絡上袁世凱,約好晚上十點,到法源寺去拜訪袁世凱。袁世凱那時事忙,沒住在自己的海澱別墅,就便住在法源寺裡,他為什麼住法源寺,沒人知道,也許在學恭親王吧?
一八六○年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的時候,咸豐皇帝逃到熱河,留下弟弟恭親王奕言斤在北京與洋人談判。那時洋人佔據了紫禁城、北京內城,恭親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進了法源寺。咸豐皇帝在熱河遙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囑的是:恭親王不可以親自見到洋人,因為恭親王是中國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豈可被洋人見到?但是,咸豐皇帝這種叮囑,事實上是做不到的——你自己打了敗仗,洋人佔了你國都,你跟洋人談判,怎麼可以不打照面?事實上,形勢比人強,英法聯軍在北京殺人放火、搶劫強xx,這種無法無天的局面,也亟應趕快解決,在解決過程中,恭親王就無法不見到洋人了。最後,談判完成,英法聯軍同意撤兵,願和中國和平相處,並表示將按國際禮儀派大使來「親遞國書」。不料這一約定,使以天朝自居的咸豐皇帝大大的介意起來,他批恭親王的奏折說:「二夷雖已換約,難保其明春必不反覆;若不能將親遞國書一層消弭,禍將未艾,即或暫時允許作為罷論;迴鑾後,復自津至京,要挾無已,朕惟爾是問!此次夷務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見朕弟,已屬不成事體。若復任其肆行無忌,我大清尚有人耶?」為了抗議大清無人和拒見夷使,咸豐皇帝不肯再回北京,他死在了熱河。這一死,造成了西太后的奪權成功、恭親王的終於失勢。他在法源寺折衝尊俎的努力,最後擋不住人為刀俎。在法源寺苦心孤詣後三十四年,日本又打敗了中國;再過四年,六十六歲的他,終於在攔阻光緒皇帝變法維新中死去——年輕時,他是同治中興的急進派;年老時,卻變成光緒變法的保守派,這就是人的一生。譚嗣同在去法源寺的路上,忽然想起近四十年前恭親王在法源寺那段救亡圖存的歷史,他順著想下來,想到袁世凱,他的心,涼了半截。啊!他住的瀏陽會館,不就在附近嗎,這一聯想,可真是得天時地利呢。他苦笑了一下。
袁世凱簡直在以朝服出迎這位軍機章京了。軍機章京在實權上,相當於副宰相,袁世凱是老吏,對這樣炙手可熱的新貴近臣,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譚嗣同首先說事屬機密,要求在臥室與袁世凱單獨談話,袁世凱照辦了。在臥室裡,譚嗣同出示光緒皇帝的密詔,以取信於袁世凱。並告訴他,救皇上、救中國,在此一舉。譚嗣同表示,根本的關鍵在西太后,只有清除了西太后,才能解決問題。如今要袁世凱配合的是:一、殺掉榮祿;二、包圍頤和園。至於進頤和園對付西太后,無須袁世凱派兵,他譚嗣同在北京可掌握好漢幾十人,並可從湖南招集好將多人,足可解決園內的一切。
袁世凱表面上同意了這一計劃。但是,送走譚嗣同以後一個小時,榮祿就得到袁世凱的報告;第二天清早,頤和園的西太后,從榮祿的跪稟裡,也知道了真相。
同樣的第二天清早,經過一夜的討論,大家在南海會館分別走出來。除了林旭絕對不相信袁世凱以外,其他的人半信半疑,傾向於袁世凱縱使不派兵,大概也不至於告密。譚嗣同的結論是:不管袁世凱可不可靠,這是我們最後的一著棋,死馬如當活馬醫,只好冒險找他。為了加強袁世凱的信心,他決定今天進宮,簽請皇上明天再召見袁世凱一次。至於康有為,決定明天就南下。
九月二十日清早,康有為上了去天津的火車。他的運氣真好!他上火車後十幾個小時,南海會館就被官軍團團圍住,抓到康廣仁。因為不見了康有為,官方下令停開火車、關閉城門,以防康有為逃脫。又下令天津地區停開輪船、下令煙台地區大肆搜船。可是,幾次劫難他都躲過了,靠英國人的幫助,他終於到了上海。
日本人也不落英國人之後,在公使館裡,他們首先收容了梁啟超。這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西太后正式「臨朝訓政」了,一百零三天的變法維新,從今天起宣告結束。兩天以後,消息傳來,光緒皇帝已失掉自由,被西太后關在皇宮的湖心小島——瀛台——裡。
儘管外面風聲鶴唳,譚嗣同卻沒有逃走。但是,瀏陽會館找不到他,他帶了一個布包,去了日本公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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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公使館,譚嗣同從來沒去過。走近的時候,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排方形木窗。木窗的規格,跟中國的窗戶完全不一樣,顯得開朗、方正,而透入大量的光明。他走上了三階寬石階,證明了身份,說是來看梁啟超。正巧林權助公使不在,一個矮小機警的日本人接待了他。
「久仰、久仰,譚大人。我名叫平山周。我們歡迎譚大人來。梁先生住在裡面,現在就帶譚大人去。」
開門了,進來的是譚嗣同,平山週一起進來。梁啟超迎上去,雙手握住他的兩臂。「你可來了,復生,你叫人擔心死了。來,坐下,先喝點茶。」
梁啟超接過譚嗣同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
「我怕有人跟蹤,轉了好幾條街,最後從御河橋那邊過來的。若有人跟著,他會以為我去英國使館。怎麼樣,卓如,兩天來睡得還好吧?」
「睡得還好。」梁啟超說,「你還是睡在會館?」
「是啊,你走以後,我一直在會館,沒出來。」譚嗣同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