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什麼道義

  「是啊,你們幫的是中國人,但不是中國。幫中國人當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國人,不是全部支那人。」
  「這是什麼道義?通嗎?」
  「有什麼不通?國與國之間是沒有什麼道義可講的,國與國之間講道義,根本是白癡。但人與人之間卻不同。日本人並非不講道義,但只在人與人之間,你們到中國來,至多是站在人與人之間的道義幫助中國個人。」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為然。
  「如果這個幫助跟國與國衝突呢?」譚嗣同再問。
  「目前並不衝突。」平山周答。
  「如果衝突呢?」
  「當然犧牲個人。」
  「如果那種犧牲有損於道義呢?如果錯的是日本呢?」
  「就讓它有損於道義。但論國界,不論是非。」
  「你這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犧牲你個人的道義。」
  「是。」
  「那麼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國家利益面前,都會被你出賣?」譚嗣同逼問。
  「是。但你用的『出賣』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撅著嘴。
  「不好?你現在跑到中國來交朋友,是不是就準備有一天將他出賣?」
  「我並不是為了出賣他而同他交朋友,我的確是來幫助他,我只是不能保證將來而已。」
  「那人跟你交上了朋友,就交上了一個潛在的敵人?」
  「看事情不必這麼悲觀呵!我們到中國來,不是來交敵人的,也不是來看正陽門的,我們是來做對日本有利的事的。」
  「如果這件事對日本不利,你做嗎?」
  「當然不做。」
  「現在你們做的是什麼?」
  「現在做的,對中國對日本都有利。」
  「我認為相反也應該成立——對日本有利的,對中國也有利。」可兒長插進來說。
  「這是一個重要的認識,我們不是在這種認識下,才跑到北京,起這麼早嘛!」平山周說。
  「那就好了!聽你剛才講話,你好像不單純,很有黑龍會的口氣。」譚嗣同說。
  「你看我像嗎?」
  「那也很難說。黑龍會的人,很多都看起來好好先生,抱個貓在懷裡,很慈祥,跟他們交朋友,他們忠肝義膽。但一碰到中國問題,他們就凶狠毒辣,立刻就出來另一種標準,一點也不尊重中國的地位。」譚嗣同笑著,話鋒一轉,「不過,今天我們雖然發生了懷疑和辯論,我仍願告訴你們我內心的感覺,我是感謝你們的。並且,就個人的俠義觀點說,我相信你們個人的俠義舉動。好了,今天我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各位啊,想想你們日本月照和西鄉的故事,在一個矛盾局面降臨的時候,總要有死去的人和不死的人。告訴梁先生,月照與西鄉兩位,我和他各自傚法一人。順便想想你們日本的維新志士吧,維新的第一功臣,是西鄉嗎?是木戶嗎?是大久保嗎?是伊籐嗎?是大隈嗎?是井上嗎?是後籐嗎?是板垣嗎?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陰。吉田松陰一輩子沒有一件成功的大業可言,他要逃到國外,失敗了;要糾合志士幫助皇帝,失敗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惡勢力前來,失敗了。最後以三十歲年紀,橫屍法場。但是,吉田死後,全日本受了感召,風起雲湧,最後達成維新的果實,這證明了吉田雖死猶生、雖失敗猶成功,他以敗為成。我就用這日本志士的故事,留做臨別紀念吧!」
  四個日本人走出瀏陽會館的時候,大家嘀咕起來。
  「我還以為我們是支那通。」平山周讚歎著,「想不到原來譚大人是日本通!他脫口而出的這些日本歷史與政情,真是如屬他家之珍,真不得了!」
  「真不得了!」大家附和著。
  「譚大人說的那一大堆人名,我大體聽說過。可是他提到什麼月照、什麼西鄉,是指誰啊?西鄉是指西鄉隆盛嗎?」桃太郎問。
  「西鄉是西鄉隆盛。」平山周說,「月照是西京清水寺的和尚,為人豪俠仗義,他出國回來,在西方壓力和幕府壓力下,進行勤王尊王的活動。後來事情鬧大,由近衛公安排,避難於薩摩,由西鄉隆盛收容。最後牽連到西鄉。月照不願連累近衛公和西鄉,乃伸頭給西鄉,表示寧死於同志之手。但西鄉卻若無其事,與月照上船喝酒唱歌,最後兩人相抱,一起跳海了。大家搶救,救起了西鄉,可是月照卻淹死了。西鄉後來變法維新成功,完成了月照勤王尊王的遺願。剛才譚大人叫我們把月照和西鄉的事轉告梁先生,就是期勉梁先生以同志的死為激勵,去努力完成未竟之業。譚大人真是大人氣象,太教人佩服了。中國有這種偉大的人物,我們日本要亡中國,可早得很呢!」

《北京法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