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難道有錯?這是穩健啊!」胡七說。
「不錯,是穩健。可是愈是穩健的人,就愈變成愈穩健有餘、行動不足,最後一事無成兩鬢霜、也一事無敗兩鬢霜。所以穩健,最後竟變成不是一種做事態度,而變成了不做事的借口。」
「但你總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細算一下。如果在事情還沒做,就已經敗相畢露,那怎麼還能做?一件事,如果一開始看不出來成敗,也許還值得一試,但一開始就看出不能做,要做一定失敗,那又為什麼?」
「我們的名義上,是變法維新,從這個標準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說,是一開始就看出會失敗,你七哥說的未嘗沒道理。但你不知道,我們的名義雖然是變法維新,或者說,開價雖然是變法維新,但我們的底價卻不是變法維新,而是宣傳變法維新,使中國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們知道底價是什麼,並不奢求,正因為底價不高,所以我們來做的心情也不全是失敗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價宣佈嗎?何必弄得這麼刺激?如果只止於宣傳,當道的人也許會諒解到相當程度,而容忍你們,不下毒手?」胡七說。
「這怎麼行?宣傳變法維新,不是我們最後的目的,只是我們第一個進度,宣傳以後,變法維新的事實遲早總要來的,我們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這並不構成自己不做的理由。所以從進度上,這是不可分的連續關係;何況從技巧上,也必須用變法維新的行動來做宣傳的手段,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這麼說來,你們把目的——變法維新——當作了手段,當作了達到你們的底價目的——宣傳變法維新——的手段。而宣傳變法維新本是變法維新的手段,卻根本是你們的目的。至少是底價目的。對不對?」王五接過來問。
「說來很好笑,對。」
「將目的作為手段,將手段作為目的。」
「對我們自己來說,是將目的作為手段;對中國人民來說,我們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段是變法維新,目的也是變法維新。」
「無所謂第一個進度,宣傳變法維新的進度?」
「無所謂這種進度。對中國人民來說,沒有宣傳變法維新的第一個進度,只有變法維新成或敗這一個進度。如果失敗,就自然達到了第一個進度,第一個進度是絕對不會失敗的,現在要看的,是它該怎麼成功,成功到怎麼一個程度。」
「在我看來,你們做來做去,都太多做給別人看的價值,只是宣傳變法維新,而不是實行變法維新。」
「你說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認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是,你大概沒想到,我的本來目的,根本就是在宣傳。怪事吧?想想看,難道你真的以為,變法能夠成功?在這種惡勢力底下,變法一定難成功,其實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覺到。」
「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覺到,那你又何必這樣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敗的事?」王五歎口氣。
「知其不可而為之。」
「那也總有個理由。」胡七追問。
「理由就是要告訴中國人民,改良的時代已經到了,必須改良,中國必須改良。這是一個聲音,第一個聲音,我們目前所能做的,大概只能傳來這麼一個聲音,而不是真能改變的事實。既然只是一個呼聲,那就愈響愈好,所以,如你所看出來的,我們的行動有太多表演的意味,我也不否認。但是,不是表演玩的,是拿自己腦袋做犧牲品表演的,一個人肯用腦袋做犧牲品去搞宣傳,這就不發生什麼表演不表演的心術問題,也不發生什麼目的手段的本末問題,一切評價,都會被生死問題蓋了過去,生死問題把一切疑慮都解決了。七哥啊,一個人肯為他奮鬥的目標去死,別人還能苛責什麼呢?還能挑剔什麼呢?」
「何況,」譚嗣同進一步說,「樂觀地說,搞變法維新,實在沒有什麼失敗可言,所謂失敗,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許只要兩步,那失敗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許需要十步,那失敗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敗孤立來看,要把失敗當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來看。把失敗跟成功連續起來一起看。從另一角度看,你說我在努力做一件失敗的事,不錯,這件事形式上是一次失敗,但以我的底價來說,我的底價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敗。失敗應該有兩種,一種是失敗的失敗,一敗塗地;一種卻是成功的失敗,在失敗中給成功打下基礎,或者完成成功的幾分之幾。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敗的事,你卻沒注意到我根本就沒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時間和氣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即是注定要做先烈的,現在我三十多歲就要如此,其實,縱使四十多歲、五十多歲、六十多歲、七十多歲,也是一樣。各位記得那七十歲的老翁侯嬴嗎?侯嬴只是魏國看城門的,可是是俠客。戰國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對他禮賢下士,請他吃飯,去接他,他穿著破衣服,很神氣的坐在馬車上,由信陵君給他趕馬車;吃飯時坐上座,大模大樣。後來秦國包圍趙國,趙國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給信陵君出主意,教他從魏王姨太太那邊下手偷虎符,這樣才能調動魏國前線軍隊,以救趙國,信陵君聽他的話,如法炮製,果然偷到虎符。臨走時,侯嬴推薦他的朋友屠戶朱亥一起上路,並跟信陵君說:我本來應該同你們一起去冒險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送你們走。不過,為了表示我們的心在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冒險,我計算在你們抵達前線的時候,我面朝北,對著風自殺,以表達我們這一番交情。後來,在那邊信陵君抵達前線的時候,這邊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殺了。唐朝王維寫《夷門歌》描寫侯贏說:『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身命酬。望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這回事。以我對侯嬴的瞭解,我認為他老先生顯然以一死來表達他並非自己偷生、只陷朋友於險地,相反的,他的朋友雖然照他的主意去冒險,但還有活的機會,而他自己呢,卻一死了之,不求存活。今天,我來到這裡,一方面表達我無法分身救皇上,一方面又要求各位去險地救皇上,作為朋友,實在說不過去,為了達到變法流血的效果,我不能望風刎頸的自殺,但我會橫屍法場的讓人去殺,終以一死來表達我們這一番交情。時間不早了,就此永別吧!」
譚嗣同抱拳為禮,在暮色蒼茫中,退了出去。大家想送他,他張開兩掌,做了手勢。王五會意,說了一句:「就讓三哥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