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世界到底是誰的?

  半個小時後,得到報告的趙總隊.帶人急忙趕到邵長水家察看現場。在接到邵長水的電話後,趙五六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到武警培訓基地詢問,勞東林的那兩件東西是否安全。得知那兩件東西沒出什麼事,他便立即讓他們把東西送到總隊保密室去存放;然後又趕快打了兩個電話,一個電話打給遠在哈爾濱的焦副廳長,匯報情況;另一個打給保密員.讓這位早已睡下的保密員立即趕到總隊保密室,接收並保管好那兩件東西。
  因為邵長水的崗位至今沒最舌定下來,他的家也就一直還安在省警校大院裡。據慧芬說,今天晚上.省警校有一場內部的文藝會演,她帶著兩個孩子去學校禮堂看演出了。因為有演出,學校裡人來人往的,也就比較亂=看完演出.她帶著兩個孩子又到學校外頭的「大排檔」吃了點夜宵.回到家就挺晚的了。一推門,覺得不對
  頭。走的時候,門分明是鎖上了的.這時候,門卻變成虛掩著的了。燈,走的時候分明是關了的.這時卻亮著了。她起初還以為是長水回來了,興沖沖大步往門裡跨.但出現在她眼前的這個家,卻已是一片狼藉,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但門窗卻完好無損。說明「盜竊分子」顯然是用事先配好的鑰匙.或是用萬能鑰匙開的門。在屋裡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和指紋。這說明作案的是個慣犯,反偵查能力很強。但案犯作案時對自己的作案動機卻沒做任何「偽裝」,比如他(他們)原可以順便再抄走一點物質和錢財方面的東西,以此來掩蓋他們真實的作案動機.也可以對偵查人員日後確定偵破方向時起到一點誤導作用。邵長水家雖然沒有太值錢的東西,但是,那
  個筆記本電腦和佳能相機,拿出去還是能變賣出一點錢的。結果他們什麼也沒拿。抄了半天家,就拿走了那本夾有勞爺血字「拓片」的舊書。從中取走「拓片」後,而且還公然把書扔在了樓前的林帶裡。似乎就是要明目張膽地告訴偵查人員,老子此舉就是為了取這張「拓片」的,猖狂之極,明目張膽之極,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還算準了慧芬和孩子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僅在房間抽了煙,還從冰箱裡找了飲料喝。但臨走前,不僅把吸剩的煙屁股帶走了,還把煙灰也都清理乾淨了,也沒在飲料瓶上留下任何一點痕跡。顯見得這是一夥(或一個)作案的老手。或者說在反偵查方面確實擁有相當的常識和經驗。
  還有件事也讓邵長水感到有些意外。趙總隊在看完現場後,首先批評了邵長水,家裡藏有這樣的「拓片」,為什麼一直沒跟他匯報?這一點,邵長水是意料中的。趙總隊不批評才怪哩。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趙總隊在批評完了他以後,又追問他和慧芬,曾跟誰透露過這「拓片」的事?慧芬居然顯得很木然,不知所措,臉色灰白,說話也結巴了,說了半天,居然也沒說清楚個啥。(她當然是想說她從來也沒有跟別人說過這拓片的事。)說完就在一旁呆坐著了。慧芬這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有點瑣碎,甚至還有點過於外向。有時也愛在鄰里和同事之間插手一些本不該她插手的雜拌兒事。其實,她是個特別本分,也特別大大咧咧的人,可以說,一心只撲在丈夫和孩子身上,除了家和本職工作外,幾乎不知道還有個「自己」。所以,只要長水和孩子們身體健康,工作和學習順利,別的一切事情,她都不那麼在乎。也就是說,除此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張皇到如此地步的。
  難道她跟外頭什麼人透露過這「拓片」的事?邵長水暗自猜想道,覺得這事還真該好好查問她一下。但等趙總隊一走,還沒等他開口,慧芬就趕緊把門窗關緊了,把長水拉到裡屋,瞪大了眼睛問:
  「你跟誰說過拓片的事不?」
  「咋了?」邵長水還真的讓她問愣了。
  「跟我說實話。你說過沒有?「慧芬渾身止不住地輕微戰慄著,神情中的緊張也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好像在等待一個死刑判決,或最後的病危通知似的。
  「我怎麼可能跟人去亂說?倒是要問問你……」
  「你真沒跟任何人叨叨過?」慧芬不依不饒地追問著。
  「你咋的了?」
  「要是……要是你真沒跟任何人透露過,那問題就肯定出在我這兒了……」她臉色驟然又灰白起來.眼神中立刻透出一絲恐懼和不解。她對邵長水說,「拓片的事.我跟外頭人說過。但只跟兩個人說過。這兩個人就是趙總隊和李主任。」
  「李主任?哪個李主任?」
  「你們省廳辦公室的前任主任李敏分啊。」
  「你怎麼會去找他倆說這事呢?「
  「也真是倒霉鬼催的:前一段老有警校的同事上我這兒來叨叨勞爺那案子:(慧芬在警校財務科當會計。)話裡話外,老帶到你,把我說得心裡慌得不行:他們說勞爺這案子背景特別複雜,跟那個副市長『自殺』和社會上那毆更顧代省長的風大概都有牽連。他們都挺替你擔心的.讓我勸勸你.一定不能在這個案子裡捲得太深。最近老有人在說,勞爺被謀殺完全是你邵長水造的輿論,說你被人利用了,故意在攪混咱省這一池子水,想趁機渾水摸魚。我怕你擔心,一直也不敢跟你說:但前兩天又有人到我跟前來叨叨,他們說,你們家老邵憑自己的真本事.好不容易從基層一路摸爬滾打上來,而且還佔著一個特別好的位置.就是從來也沒參與過上層哪
  個山頭裡的那些爛事兒.從來也沒得罪過省裡哪邊的領導。人又能幹,聰明,實在。這樣的人,省裡持別缺:前程應該看好。幹嗎非得要去摻和什麼勞爺謀殺不謀殺的事?我說,這不是咱們家老邵想不想摻和的問題.是領導上派給他的活兒。派到頭上了,他能不於?他們說,可社會上都說.勞爺這案子本來特簡單明瞭,就是讓你們家老邵生造出一個『謀殺』說.把水攪混了,才複雜化的……"
  「你就坐不住了?拿著那拓片去找趙總隊和李敏分去為我開脫責任了?」
  「那天我真坐不住了。勞爺被謀殺這話到底是怎麼傳出來的,當領導的應該最清楚。他們為什麼不站出來替你說說話呢?要知道,瞎話連說三遍,都能變成真理。況且現在不止說了三遍了。都有三十人三百人說了三十遍三百遍了。他們該站出來為你說句公道話了……」
  「於是你拿著這拓片,就去找趙總隊和李主任了?」
  「……我沒帶著拓片……」
  「這是哪天的事?」
  「前天。」
  「前天?」
  「是的……」
  「找了趙總隊,你怎麼會想到還要去找李主任?」
  「我沒想找李主任。我找趙總隊說事的時候,看巧當時李主任也在那兒。」
  「李敏分也在趙總隊家裡?」
  「是的……」
  他倆怎麼老在一塊兒?
  難道說,是他倆中的誰向外透露了拓片的消息?是有意透露的,還是無意間透露的?假如說是故意透露的,那事情就真複雜了……
  偷盜者上家裡來啥也不拿,直奔「拓片」而去,就憑這一點,也能說明,他們是跟殺害勞爺一事有牽連的。如果趙總隊和李敏分中的那一位真是有意向他們透露拓片的消息的,那麼,能不能說明這個人跟殺害勞爺也是有一定關聯的呢?
  邵長水不敢再細想下去了。
  他不信。也不願意信。尤其不信,說趙總隊跟謀害勞爺有什麼牽連。當天晚上他就要找趙總隊去澄清這檔子事。慧芬拽著他,死活不讓他去。這也是她從來也沒做過的激烈行為。「你怎麼那麼傻呢?這會兒怎麼能去跟人當面對質呢?你這會兒去當面對質,萬一這檔事真的跟他趙總隊有關。不等於在跟人叫板兒嗎?不是等於逼著人家跟你攤牌嗎?咱們有啥本錢跟人攤牌?」慧芬哭著喊著,人跟瘋了似的說道,「……長水.咱們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咱們惹不起,總該躲一躲吧?他們一定要這拓片,就讓他們拿走好了;他們一定不想讓人知道勞爺是被謀殺的,就讓他們折騰去,愛說啥說啥。只要你人不出事就行。你瞧瞧勞爺。管那閒事,到最後落了個啥結局?甭管是車禍死的.還是讓人害死的,他總歸是死了。死了,就啥都沒了=你還想走勞爺的路?別再管他們這些事了:讓他們去,愛咋咋的:我們管不了=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沒明白過來嗎?他們不想讓我們刨根問底地管?不讓管就別管了。我們也管不了那麼些!!」,慧芬不停地叫嚷著,撕扯著邵長水的衣襟,就是不讓他走出門去。她從來也沒像這樣失態過,一時間把兩個孩子的臉都嚇青了,相互依偎著,躲在裡頭那個房間裡,直哆嗦。
  邵長水不作聲了。不作聲並不表示他已經同意了慧芬的這些說法。不作聲也不表示他最終將對妻子的頑強和固執會做徹底的讓步。他只是不想讓眼前這個忽然問爆燃起來的「大火球」吞沒了自己這個家,更不想由此給鄰里們造袁某種不良「影響」。他是個非常注意「社會影響」的人.也比較看重上下左右之間那點關係。他經常告誡慧芬,關照別人.就是在關照自己。老人說,堵啥也別堵人的路,這是做人最忌諱的事……
  半個小時後,慧芬漸漸平靜了下來.但還是攔在家門口,不讓邵長水外出一步。
  當天晚上十點二十分左右,省公安廳廳長袁崇生在家裡接到趙五六的電話.說是要上家來說點兒事=袁廳長一向不喜歡人找到家裡來談事兒=其實.只要是個正經當官的,一般情況下,都不願意讓人找到家裡來說事兒,除非你跟人有「交易」。既然有交易,當然就不能在辦公室進行了。袁崇生是吃過這方面的苦頭的。有一度——那時他剛擔任省城公安局的局長,那可是全省公安系統裡工作量最大、治安保衛任務最繁重的一個局。那一段時間,由干沒把好這個關,真把他折騰慘了。一天二十四小時(真是二十四小時,一點都不誇張),總有好幾撥人輪番地守候在他家門口。有的乾脆進家待著,有的一待就是一天。你還得管他吃喝。有的比較老實,在外頭台階上一蹲,不吭不哈地,你叫他進屋他也不敢進;有的就不行了,又哭又鬧,折騰得你全家「雞飛狗跳」。有一回,一個穿著件破軍用棉大衣的男人,一臉的連鬢胡,提著一個髒兮兮的布口袋,找袁局長為他親弟弟申冤。他那親弟弟讓鄉長一家人打了,打成癱瘓沒人敢管。聽說袁局長「秉公仗義」,就帶他弟弟來找局長討個「說法」。人問:「你說你帶著你弟弟,咋不見他人?」那傢伙把布口袋往袁崇生家客廳的桌子上一放。打開口袋,把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傻了:那口袋裡居然裝著一顆血跡斑斑的人頭。幾天前,他弟弟因傷重,又沒錢醫治,已經死去。他今天是帶著他弟弟的人頭來找袁局長的……從那以後,袁局長家裡的人只要看到提著包、拿著口袋來找的,都會膽戰心驚。再後來,袁夫人代表全家人正式跟局長大人「談判」:如果你繼續樂意在家接待這些來訪的客人,我們也沒法攔你。但是,我們全家必須另找地兒了。要不,你就正正經經按程序來,嚴格把家和辦公室給我們分清了,還我們一個清清靜靜過日子的窩。局長大人接受了後一個提議,並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堅決制止任何人上家來說事兒,有一度還派了兩個警衛在家門口維持秩序……從此以後,一般人都不上家裡去找。也沒人再敢上家裡去找。貿貿然闖去了,袁廳長他真給你臉色看。
  「一定得在家裡談?」那天晚上,袁廳長在電話裡這麼問趙五六。論資歷、論警齡,趙五六都跟他差不了多少。他知道,要不是情況特殊,這位刑偵總隊的總隊長是不會破例上家來麻煩他的。「還是上你家吧。要不,上你辦公室也行。」趙五六在電話裡試探著問道。「行了,我就不往外折騰了。還是你來吧。我這兒還有多半
  瓶茅台。還有點鹵狗肉。」「謝了,半瓶茅台還好意思拿來說事兒。你要真想喝兩口,我帶一瓶整的去。」「我告訴你,你還別瞧不上我這半瓶。我這可是真傢伙。還是那年茅台酒廠上省裡來搞活動,他們的老總送我的。給了一箱.就剩這一禳了。我敢這麼說,你那瓶整的,肯定是假的。別說一般店裡賣的.就是五星級賓館裡供的那些茅台,不少都是假招子。這是酒廠那位老總親口跟我說的。」
  「行行行,誰真誰假,咱們一會兒不就清楚了嗎?你等著。」
  趙五六深更半夜地闖上門來找袁廳長.就是來報告邵長水家剛發生的那起「拓片」失竊案的。下午,廳黨組開會討論要不要撤消那個專案組=有兩位黨組成員堅決主張不撤。趙五六是其中最堅決的一位,跟兩位主撤派的黨組成員還認真激辯了一通。最後雙方形成二比二的僵局=最後.袁崇生表了個態,才使局勢整個逆轉了。他說:「撤和不撤,都有理。但是從維護和保持省內當前大好的穩定局面來看,撤.似乎要比不撤更必要一些。你們覺得怎麼樣?」他徵求意見似的看了看那幾位黨組成員。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另一位一直主張不撤的黨組成員馬上改變了態度:「那就撤吧,當然以大局為重。我沒意見。」「你呢?老趙。」袁崇生轉過臉來徵求趙五六的意見。」那就撤唄.既然你們都這麼認為……」趙五六隻得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話雖這這麼說,但心猶不甘,散會以後,趙五六想再跟廳長申述一下不該撤的理由。但廳長以馬上要去參加省政法委召開的一個碰頭會為由.委碗地拒絕了趙五六「再談一次」的請求。假如單純從案子本身的角度出發,袁崇生當然明白,不撤是正確的=勞東林這個案子裡肯定包藏著「大貓膩」。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天肇事司機本人對勞東林並沒有故意的加害意圖,這件事也值得深究=因為.肇事司機本人對勞東林沒有加害意圖,並不等於說整個這件事就一定不會是嗇於某個「圈套」和「陰謀」。有目擊者反映.事發當時.在駕駛室裡.除了喝醉酒的肇事司機外,還坐著一個中年人。事發後.這個神秘的中年人就消失了。很難說,在這輛肇事卡車撞向勞爺的那一瞬間,把著方向盤的到底是這個已經喝暈了的肇事司機.還是那個事後神秘失蹤的中年男人……肇事司機逃逸後被抓.他死活也不承認事發當時還有這麼個「神秘人」存。=現在暫時也找不到其他有力的證據來證實這「神秘人」的存在。但不管怎麼樣.這是個重大疑點。在排除這個疑點前,就有足夠的理由對這個案子繼續偵查下去。同理,在排除這個疑點前,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匆匆忙忙地給案子下結論定性。但事實上,有關方面,以異乎尋常的「效率」,「辦妥」了此案,給它定了性,做了結論。
  這樣一起涉及謀殺的「車禍」案,按說應該由省廳直接過問。但最後的定性和結論卻都沒讓省廳經手。這裡有些情況,袁崇生沒跟趙五六說過。說實話,他也不可能告訴他。勞東林車禍案發牛後不久,省政府的一位副秘書長,突然打電話給袁崇生,詢問本省公安系統近年來的裝備情況。經費匱乏,裝備落後,一直是省公安系統的老大難問題。不說別的,就說我們一些基層縣市局偵查員現在還開著老掉牙的普桑和北京212吉普,怎麼去跟蹤和追緝駕駛著帕薩特和寶萊的犯罪分子?曾經還發生過這樣的事,犯罪分子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掉轉車頭來撞我們的車,生生把我們幾個偵查員憋死在被撞變形了的老爺車裡。而他們由於座駕的安全防護性能出色,在撞擊後,居然還能帶傷脫逃。因此,強烈呼籲盡快改善公安幹警的裝備,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要徹底改變這個裝備狀況,有相當大的難度,不是一兩筆小錢就能解決得了的。袁崇生逢人、逢會必談此事。他是省人大代表,還到省人代會上寫過提案。近年來,大中城市的狀況已經有所改觀,但基層縣市局,情況仍然可以說「困窘不堪」。個別縣局連工資都發不全,遑論裝備?省裡管錢的領導見了袁廳長,往往是能「躲」就「躲」,其緣故就是因為受不了他那「糾纏」勁兒。但這位副秘書長,手裡並沒有多大的財權,公安司法也不在他分工過問的職權範圍之內,今天怎麼會主動找上門來談這個「敏感的老大難話題」呢?經驗告訴老袁,姜太公直鉤子釣魚,意當不在此。果不其然,在感慨了一陣公安系統的裝備狀況後,這位副秘書長突然把話題一轉,提到了「勞東林車禍致死案」。副秘書長原先是代省長顧立源的大秘書。陶裡根人。大學畢業回到陶裡根,就跟上顧當了秘書。顧調到省裡來擔任省委副書記,又把他帶到了省裡。在顧被提起來當代省長的前幾個月,他被放了到省政府副秘書長的位置上,也進入了政府系列。不久,顧便被任命為代省長,主管省政府的工作。這看起來好像是個巧合,但更多的人猜測。這是顧為了自己今後在代省長或省長崗位上更好地開展工作,所做的一個有意的人事鋪墊。小伙子今年也就三十四五歲吧,嘴頭子和筆桿子都相當來得,腿腳也勤快,還天生擁有陶裡根那地方人的特色:熱情,豪爽,仗義。再加上有顧副書記和顧代省長這麼個背景,在省委省府大樓裡可以說是一顆不容忽視的「政治新星」:那天,這位副秘書長就「勞東林車禍案」表達的主要意願就是,希望能盡快把這檔子車禍案了結了。事情發生在陶裡根.希望能就近讓陶裡根交通管理部門調查處理。他這麼說,其實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認定「勞東林之死」就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話,根據交通法規.交通事故本來就應該由事發當地的交管部門來處置。
  但是,他一個省政府的副秘書長怎麼會有這麼個「閒工夫」、這樣的「閒趣」來過問這麼一檔子」交通事故」呢?
  那時候,廳裡不少同志正「吵吵」著,要求廳裡直接過問勞爺這起「交通事故」:這的確讓袁廳長有一點拿不定主意了。
  當天晚上,還在猶豫之中的老袁突然又接到顧代省長親自打來的一個電話。開始他以為代省長也來過問這檔子事了,心裡還真有那麼一點緊張:但那天晚上,頤代省長在電話裡一字沒提這起「交通事故」,卻談了一個更為重大、更讓袁崇生揪心的事:公安廳黨組的人事安排問題。這也是一直在困擾著袁崇生的大事。老袁之前幾任的公安廳長.都兼任廳黨組的書記。只有老袁,被任命為廳長都兩年多了,卻只是廳長兼黨組副書記。書記職位一直空缺著.為什麼到他這兒.就不給兼任黨組書記了呢?在哪兒出了問題?雖然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並不妨礙他實際行使公安廳黨政一把手的職權,但不管怎麼說.他總歸只是個「副書記」。廳裡廳外,上上下下.對此,多多少少免不了會有一點議論,有一點看法,也讓他多多少少感到了一點「壓力」.有那麼一點「不舒服」,「不自在」。老袁還真沒有為這事專門去找過省委領導,更沒去找過公安部領導。他不是不能找,也不是不會找。他也沒那麼「清高」。但他有一個理論,實施了多年。他歷來認為,找,是應該的。不找,是不行的。中國的幹部太多,密密麻麻,烏烏泱泱一大片。你不去找,不去接近上級,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視線,他們就看不到你。不管你怎麼努力,怎麼廉潔,怎麼出色,都有可能被埋沒。因此,在一定階段前,你必須得去找。當然,這個找,不是讓你去做「交易」,不是去做「買賣」。而是要讓他們感覺到你的存在,你的優秀,特別是你的忠誠,要讓他們感到,你是「他」的人,或是「他們」的人。誰掌權都喜歡用「自己的人」。這一點,古今中外,不管是打著什麼旗號的,幾乎無一例外。但是,官當到了一定層次,一定級別,你又不能再瞎找了,也不必去瞎找了。這時,你已經從水下浮到海面上來了。你已經進入他們的視線了。而到了這個層次,只要你不犯太大的錯誤,怎麼進一步使用你、要不要進一步使用你,基本上跟你的個人工作表現已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主要是根據「需要」。而在上層,「需要」這件事,實際上是非常複雜、非常微妙、非常敏感,有時也是有點「說不清」、「摸不透」的一檔子事。當然,你仍然可以花很大的工夫去繼續「找」,甚至去投這「需要」之機。歷史上也不是沒有人這麼做過,也有「投機」成功了的。但這樣做,風險太大,太累人。袁崇生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想實實在在做點事情的人,而且希望能做成一點事情。他相信,到了自己這個級別,只要實實在在地做成一點事情,其他問題就不是自己應該計較和能夠計較得來的……但那天,顧代省長突然跟他談到廳黨組的人事安排問題,他還是被勾動了。從表面上看,顧代省長完全是在隨意地聊天,聽聽他的想法而已;隨後又談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幹警的體能問題、心理問題、住房問題、去年那場警犬大比武問題……等等等等,拉拉雜雜說了許多,以至說到近期內他將召開一次省長辦公會,專門研究解決當前公安工作亟需解決的某些問題。他請「崇生同志」,「把需要拿到辦公會議上去解決的問題,按輕重緩急,排一下隊,列出幾條來」……省長辦公會,當然不可能解決「廳黨組書記」的任命問題。但代省長同志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電話裡提到這個「人事安排」問題呢?代省長作為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省委常委會的主要成員,在人事安排上當然具有相當的發言權。這時,袁崇生忽然想起了白天那個副秘書長打來的電話=這兩個電話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經驗告訴袁廳長.它們應該有某種聯繫……一種隱諱的、微妙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但又可能是很直接的聯繫……忽然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立即讓廳辦公室主任給省交管局打了個電話.讓他們不要過問發生在陶裡根的那起「重大車禍事故」;然後又讓廳辦公室主任給陶裡根交管局也打了個電話,讓他們「盡快著手查清事故真相.依法嚴肅處理,並把處理結果盡快報廳黨組」。
  ……
  ……
  趙五六原以為,廳長在得知邵長水家被盜,而且被盜的是那樣一個拓片時,一定會重新考慮撤消「勞東林專案」的命令。但他錯了。袁崇生在得知這消息後.雖然似乎也顯得挺重視的,還詳細詢問了被盜現場和丟失物件的情況.又問了問這「拓片」的來歷,然後卻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這邵長水乜太大意了。幹嗎把這樣一件東西放在自己家裡?不過,這小偷兒的租也夠大的,居然偷到我們刑警家裡來了:」就再沒說別的.然後就打開趙五六帶來的那瓶茅台,鑒別其真假來了。事實證明.趙五六的那瓶茅台確是「假招子貨」。然後他又很詳盡地向趙五六傳授起如何不用開瓶就能鑒定名酒真偽的竅門……然後又跟趙五六商量了一會兒究竟應該拿哪些問題到省長辦公會上去求助……這時.已經快到十二點半了。廳長夫人不好意思明著「趕」趙五六走.只是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帶著萬分的倦意,走進客廳來.話裡帶話地問道:「要不要給二位準備夜宵?看樣子,還得給你們準備明天的早餐吶?」趙五六當然聽得出這話的意思,要是擱在以往,他肯定就會很知趣地立馬起身走人,最多再賴皮兮兮地說上一兩句這樣的話:「嫂子哎,甭再提什麼夜宵和早餐了。反正這麼些年.光聽您說著要給我們準備夜宵和早餐,但到最後連個餃子皮兒我也沒吃上您一個……」但今天,他就是不素。他不是不想走,他實在是走不了。這瞬間,身子沉重得僵硬得就像完全不聽使喚了一樣,怎麼也站不起來。他想不通啊。你想,我們的一個老刑警讓人撞死了,留下那麼多的疑點,而且整個事態還在發展之中,而袁崇生作為全省警察的總頭頭,怎麼能容忍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將就過去?在省裡所有的廳局長中間,袁崇牛這人素來以特別能「護下」著稱。「護下」就是保護自己的部下。說起來,這也是我們公安系統幹部的一大特色。也就是說,公安系統的領導幹部大多都特別「護下」。因為他們太瞭解自己這些部下們的生活工作狀況了——全國每年光犧牲在工作第一線上的幹警就有四五百,更別說負傷的有多少了。誰都知道,和平時期,真正用生命和鮮血做代價在工作的,還就數這個公安幹警和消防隊員群體。袁崇生的「護下」,不僅表現在他總是千方百計地為自己的部下爭取福利待遇,爭取提職提級的機會,還特別表現在為自己的部下「護短」上。幹警個人出問題了,能不處理的,他決不處理;能不公開的,就決不公開。如果是單位出問題了,能替他們扛一扛的,他絕對挺身而出,為這些基層單位把責任承擔下來。對此,他有句名言:「你們別跟我攀比。上頭這一百斤的鐵錘,砸在我頭上,興許只起個包,也就暈那麼一會兒;要砸在你們頭上呢,興許就腦漿進裂,只能下輩子再當警察了。」他倒也不是容忍,更不是縱容部下們犯錯誤。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警察錯了,你交給我來管。我管,是爹媽管孩子。你們管,就是自毀長城。正因為他對部下這種過於的「護短」,也出了些婁子,被人抓住過一些「小辮兒」,在省人代會上還受到過質詢。很可能就是因為他這方面的「不足」,上邊才遲遲下不了那個決心,讓他兼任廳黨組書記一職。但非常奇怪的是,這麼一個愛護自己部下的人,偏偏在老刑警勞東林這個案子上,突然採取了這麼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這確實讓趙五六有一點「百思不得其解」。其實,車禍剛發生那會兒,袁廳長也是非常重視的,曾親自帶人到陶裡根過問這案子。後來還讓主管刑偵工作的焦副廳長親自跑了一趟。這後來……後來又是怎麼一回事了呢?
  趙五六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不會直截了當地去探問。雖然他和廳長之間私交極深.多年來工作上的默契和配合,使他倆在平時的來往中,讓人幾乎都看不出什麼「上下級」之分。但趙五六絕對是個明白人。他清楚,上下級就是上下級。上級可以不把你當下級,但你永遠得記住自己是下級,尤其在關鍵時刻關
  鍵問題上,必須嚴守這樣的差別,一定要有這樣的自知之明。歷史的經驗永遠在告訴我們:得意忘形.一定會後悔莫及。
  難道勞東林這檔子事,真的涉及了「省上的某位領導」?
  趙五六悶坐著的時候,袁崇生也悶坐著。袁崇生非常清楚趙五六這會兒「賴著不走」到底是為什麼。他非常感謝趙五六這時候能保持這樣一種沉默,而不再追問他、為難他。這就是「老搭檔」之間的「配合」、「默契」和「相知」=沒有這樣一種「配合」、「默契」和「相知」,這支隊伍就沒法帶;勉強帶了,也沒法去「攻城掠地」。
  又過了一會兒,趙五六才抬起頭,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說了一句其實是多餘的話:「我是不是該走了?」
  「喝夠了沒有?喝夠了.你就走唄。」袁崇生故意裝得好像沒瞧出趙五六的心事似的,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準備送客了。趙五六隻得往外走去:走了兩步.他忽然愣了一下,想到,既然沒談成別的,何不趁此機會,把邵長水定崗定職的問題落實了?這已經把人家拖得挺夠嗆的了;便問袁崇生道:「專案撤消後,怎麼安置那個邵長水?」
  「放一放再說。」袁崇生回答得很乾脆:
  「還放啊?」趙五六表示了一點異議。
  「急啥?有吃有住,工資按月發著,還不缺他活兒干。放一放再說:」
  「那……那也行……」趙五六不再堅持了,一邊說,一邊又繼續往外走去:走到門廳裡了,他回轉過身,伸出手去跟袁崇生握手告別,想不到袁崇生卻跟他來了這麼一句:「你真走啊?」這真讓趙五六有點哭笑不得:「嗨,我不走行嗎?我不走,嫂子得舉著擀面杖來趕我了。」「嗨嗨嗨,你這個趙五六紅嘴白牙,瞎說什麼呢?誰舉著擀面杖趕你了?你找找。我們家早就不使擀面杖了……」袁夫人跟在後頭大聲笑道。袁崇生衝著夫人揮了揮手,讓她趕緊迴避。等夫人回了她房間以後,他略略沉吟了一下說道:「今天我本來就想把你找家來說事的。你不覺得勞東林身上還很有些謎沒有解開?」「還解個啥嘛?專案都撤了,就這樣吧。」趙五六趕緊大聲嚷嚷
  了一句,算是表示自己對白天黨組會做的那個決定的不滿。「是嗎?」袁崇生默默地一笑,低下頭呆站了一會兒,然後又說了一句讓趙五六大為意外的話,「誰說過專案撤了,這些謎就不用去解了?誰說過,我們一個老刑警讓人撞死了,就可以不明不白、將就過去了?」「可……」趙五六張了張嘴,卻沒說下去。跟袁崇生一起工作
  幾十年,他太瞭解這個人了。這人表面看上去特別憨厚,實誠。從心地來說,也確實比較憨厚實誠;但心地的憨厚實誠並不說明他沒心眼兒,更不說明他「缺心眼兒」。相反,他是個極善於拐著彎去解決問題的人。說得好聽一點,這人「極內秀」,說得不好聽了,就是相當的「機巧」和「善變」。當年的老廳長(李敏分的父親)就這樣說過他:「你呀你這個袁崇生,要是能把握住自己了,就是一個了不得的人才.一旦要把握不住自己,那呀……」老人家沒「那呀」下去,只是曲起一根中指,在袁崇生前額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據袁崇生說,他這一輩子都記得「老廳長」這一下「磕」——真疼。
  這時袁崇生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說明他又要出啥「奇招」了?趙五六心中不覺一驚,又不覺一喜,便忙站定了,認真聽他說下去。
  「現在的確有人不喜歡我們留著這個專案組。我們不能硬扛。不喜歡,那咱們就撤。在事情沒有非常明朗之前,沒那個必要跟人家擰著干。但專案組撤了,公安廳沒撤。你刑偵總隊也沒撤。沒人說還得把咱這個公安廳也撤了,把刑偵總隊也撤了吧?我諒他也沒那個膽。既然公安廳還在,刑偵總隊也在,咱們能讓咱們一個老刑警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讓人撞死了?別說是一個老刑警,就是個普通平頭百姓,也該讓他死個明白,拿出個明確的說法吧?勞東林留下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英文字母。他臨死前明確表態這起所謂的交通事故是個『謀殺』。還有現場目擊者提供的證言說,事發一剎那,肇事車的駕駛室裡確實還坐著另一個神秘的人。所有這些疑點,怎麼能讓它們就這麼稀里顢塗地過去了?」袁崇生不緊不慢地說著:
  「你的意思是。專案組雖然撤了.但案子,還得往下辦?」趙五六趕緊問。他需要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
  「你說呢?」「狡猾」的袁崇生迴避了正面答覆。
  「專案組解散了,讓誰來接著辦這案?人家不是不讓我們省廳的同志再過問這檔子事了嗎?」
  「在崗在職的人不去過問,我們不是還有沒在職沒在崗的嗎?」
  「你是說……還得動用像邵長水那樣的同志?」
  「具體動用誰,是不是可以不讓我這個當廳長的來操這份心了?我都把具體事替你們干了.你們幹啥呢?」
  「行。行。接下來的事.我去安排……」趙五六忙說道,接著又問了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或者說是更重要的問題,「除了搞清楚這起『交通事故』的真相,別的……比如.勞爺在陶裡根到底秘密調查了哪些問題,查清了哪些.還有哪些沒查清,是不是全都要整整明白?」
  「不。那些事,咱們不管!」袁崇生立即打斷趙五六的話,給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覆,「那幕後的事。咱們管不了。咱們不趟那雷區。咱們就查勞爺到底是咋死的。別的,別碰它。你替我守住這條紅線。聽明白了沒有?」
  「……」趙五六木木地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當天晚上,趙五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給邵長水打了個電話,讓他立馬到總隊來見他。在回總隊的路上,他接到過焦副廳長的一個電話:這段時間以來.在到底要不要繼續偵辦勞東林非正常死亡案這個問題上,他和這位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廳長鬧過幾回矛盾了。在黨組會上,這位焦副廳長是主撤派中的「干將」。他發過幾回話,要趙五六盡快以「交通肇事造成人身死亡」來定性,寫出結案報告,並立即撤消專案組,以平息社會上關於勞東林是被謀殺的種種風聞和謠傳,而且很明確地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你要管好我們內部的人,尤其是那個新來的邵長水。他要管不住自己的嘴,繼續胡說八道,廳裡就要處分他了。最近社會上有一股歪風,刮得還挺邪乎,矛頭直指一些新提起來的省政府領導,讓省裡很不高興。這種人和事出現在我們公安隊伍內部,是絕對不允許的。」趙五六一直不相信邵長水會「胡說八道」。因為,在這次調動前,他曾派人去認真細緻地考察過邵長水。這同志也許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他的最大的優點恰恰就是不會在人前人後「胡說八道」。但趙五六又不能當面去辯駁領導。雖然這位領導干公安工作的年頭還沒他長,資歷也沒他老(焦副廳長曾是勞東林的助手。後來經勞東林推薦給趙五六,當過趙五六的助理,副總隊長。再後來放到下邊一個地級市當局長,也是剛提到副廳長的位置上),但畢競是領導,況且自己手裡也沒掌握什麼過硬的證據去當面辯駁;再說,廳長最後也主張「撤消」,他當然就更沒什麼話可說了。
  現在才鬧明白,廳長玩的是「撤而不消」的「伎倆」啊。這事情,誰能想到還有這一手呢……真不愧是當廳長的……
  在辦公室等了一會兒,卻等到了邵長水的一個電話,說他今晚來不了了。
  「怎麼了?鬧情緒了?不至於吧,邵長水?」趙五六問道。
  「哪是什麼鬧情緒。家裡給那蟊賊翻得不成個樣子了。我得幫慧芬拾掇一下。靠她自己一個人,拾掇到明天天亮也不行。」邵長水嘟噥道。
  「你啥時候又成了模範丈夫了?別給我找借口。快過來。」
  「真不是借口……您那兒的事重要嗎?」
  「不重要,我連夜找你?咋問出這樣的話來了呢?你頭一天才穿警服?」
  「那行吧……我這就去……」
  「行了行了。你要真的沒鬧情緒,就留在家裡做你的『模範丈夫』吧。咱們的事,明早再說。」
  「不不不,我馬上就去。」
  「得了,你!」
  「您等著,我馬上就到。」
  半個小時後,邵長水匆匆趕到=灰頭土臉的,確實是一副正在做「模範丈夫」的樣子。趙五六先問了問他家裡收拾的情況,然後對他說,總隊準備讓他先到雲林縣那個金劍療養康復基地待一段時間……
  「讓我去療養?好啊!」邵長水不等趙五六說完,便瞪大了眼睛趕緊問。
  「咬著舌頭當鹵豬肝嚼哩,有那好事,趙五六笑道。
  這個雲林縣的金劍療養康復基地.是省廳籌資興建的,專門收治因公致傷致殘的公安幹警.進行康復性治療和休養,歸省廳辦公室管轄。
  「療養院裡出大案了?」
  「啥大案。人家那兒過得好好兒的=」
  「好好兒的.我去幹啥?」
  「溜躂溜躂唄。」
  「總隊長,您就別逗我玩了。人家心裡煩著哩。」邵長水苦笑著說道。
  「瞧,還是有情緒吧?」
  「我又不是木頭疙瘩.到現在為止.還是個『臨時工』,能沒一點情緒嗎?」
  「那先解決你的情緒問題=說吧:」
  「……」邵長水悶頭坐著.不做任何反應。
  「嗨,有情緒就開鬧啊。」
  「算了算了,趕緊說事兒吧……」
  「不鬧?」
  「我鬧又咋樣,不鬧又能昨樣?反正就是這麼個『臨時工』,掛著唄。」
  「又來了。」
  「總隊長,其實我這事兒也挺簡單,要是領導上真覺得把我擱在廳裡實在是有點小材大用耽誤事兒,乾脆放我回警校還去教課算了,或者放我回林區當個派出所所長啥的,也蠻好……」
  「你有完沒完?誰說你小材大用了?誰說要把你掛起來了?這麼大一個人,怎麼連一點委屈都經受不住?還幹事不幹事了?」趙五六一通吼,邵長水不作聲了。
  「知道讓你去雲林幹嗎?找個清靜地兒,躲得遠遠的,把勞爺的那密碼給我破了。」
  「曲線救國……行……」邵長水自嘲般地苦笑了笑說道,「就這事?」
  「這事還不夠你幹的?」
  「我聽說,廳裡更著急的是抓住真正撞死勞爺的那傢伙。就是那個事發後,突然從駕駛室裡失蹤了的傢伙。」
  「你還想把所有的活兒都攬到自己手裡?」
  「我一個『臭臨時工』,哪敢這麼狂妄?」
  「又來了。又來了。你真夠煩人的。老老實實先把那密碼給我破了!」
  「……」邵長水立馬收斂了一些,然後問,「這回破解這密碼,有限期嗎?」
  「十天,咋樣?」
  「十天……試試吧……」
  「咋的了,好像挺沒信心似的?這可是鬧清整個這檔子事的關鍵一招。」
  「我明白……」
  「真破譯了,不管讀到什麼,一定要嚴格保密。」
  「那當然。」
  「鬧不好就會出第二起『勞東林事件』。」
  「我想也是。」
  然後,趙五六又問:「關於那張拓片,慧芬到底還跟別的什麼人說過沒有?」
  「沒有。」邵長水答道。
  「你別急著替她回答,回去讓慧芬好好兒地再想想。」趙五六叮囑道。
  「這事我追問過慧芬好幾回了:她非常肯定地告訴我,除了您和李主任,她再沒有跟誰說過這檔子事=她說她可以給組織上寫書面材料來確認這事:」邵長水斬釘截鐵地說道。
  「……」趙五六沒再逼問下去=但是邵長水越是回答得堅決乾脆,他的心卻越是沉重,不安:如果邵長水的妻子除此以外真的再也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拓片」的下落.這事情就真有點複雜了。這件事牽扯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焦副廳長。前面已經說過,為了勞東林這個案子,他跟焦副廳長在黨組會上曾多次發生過「碰撞」。領導之間,對某些問題、某些案子產生不同看法,發生某些「碰撞」,應該說是挺正常的事情:焦副廳長曾當過他的助手,多年相處,知己知彼;更何況兩人現在級別相當(刑偵總隊隊長也是副廳級的,要比廳內其他同等級部門的一把手高出半級)。平時兩人在處理相互關係時都比較謹慎,工作中有一點爭論,爭過了,都會把爭執扔腦後,從沒有記仇記恨這一說:為此。關係相處得一直比較融洽。但這一回,趙五六卻總覺得有點不那麼對頭,總覺得焦心裡讓什麼梗住了似的,只認死理兒而有點不弱昕以。尤其是他老抓著邵長水不放.老是主張要處分邵長水.讓趙五六特別難以接受。邵長水主張勞爺是被「謀殺」的。退一萬步說,這主張錯了,你也不能因此去處分他啊。只要他不是故意在搗亂,就應該允許下邊的同志在工作中說一點錯話,干一點錯事嘛=誰能擔保誰在辦案時不走一點彎路不出一點差錯?真要這麼處分,將來誰還敢跟著你幹活兒?按說焦也是刑警出身,他應該知道這些最普通不過的道理,以前他也沒這麼執拗和偏執過=這一目是咋的了?但他畢竟又是副廳長,而且是主管刑偵口的副廳長,趙五六還真不能跟他太較勁兒了……
  所以,當趙五六從盂慧芬嘴裡獲知。勞東林臨死前不僅親口對邵長水說了自己是死於謀殺的,而且還沾著自己的血,在邵長水手掌上寫下了這「謀殺」二字,而邵長水還留下了這兩個血字的拓片,就特別振奮。他覺得這一下可以給邵長水開脫責任了,便立即給焦副廳長匯報了這件事。讓他完全想不到的是,在向焦副廳長匯
  報後不到四十八小時,「拓片」竟然被盜了!
  這說明什麼?
  難道……難道……焦副廳長會向作案的嫌疑分子透露拓片隱藏的地點?
  難道……難道……另外一個知情人,李敏分會向作案的嫌疑分子透露拓片隱藏的地點?
  這兩個「難道」對於他趙五六來說,都是不可想像的。
  但是,事情畢竟就這樣發生了。事實是抹不去的。盜竊分子是直奔拓片而來的。作案動機非常明確。這一切都表明他們事先是得到了「情報」,知道它藏在了邵長水家。他們到底是從誰那兒得到這「情報」的?這是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
  當然,即便如此,也還不能就認定是焦副廳長或李敏分故意把這消息透露給「盜竊者」的,不能認定他們兩位中的一位跟「盜竊者」確有某種牽連。因為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拿到他們「透露」的直接證據。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無意間把這消息透露給了自己身邊的人,而後又由那些身邊的人中的某一位透露給了「盜竊者」,等等吧。總之,沒有拿到直接證據前,不能擅自亂下結論。但是,有一點,在趙五六看來,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檔子事肯定跟我們內部的某些人有牽連。有人如此急於毀掉這個拓片,從這一點看,是否也能說明,勞東林確實是被謀殺的?
  那麼,他們為什麼要「謀害」勞東林呢?是否跟勞東林在陶裡根所搞的秘密調查有關?而勞東林的「秘密調查」卻又跟那位顧代省長和前副市長祝磊有關……
  這事兒的確太重大了。
  作為一個老刑警,一個主管全省刑事偵查業務工作的人,趙五六不能對此無動於衷。但是,在沒有得到省委、以至更高一級黨的領導機構明確授權前,他是不能擅自有所作為的。況且廳領導已經給自己定下了這樣的工作指導思想:幕後的事,咱們不管!咱們就查勞爺到底是咋死的。咱們不趟那雷區:而且還把話都說死了:你要替我死守住這條底線。
  但是不查清幕後的那些「爛事兒」.能整出勞爺之死的真相嗎?
  他很擔心,忙乎半天,會無功而返。
  「能不能以個人的名義,找省政法委書記談談?這倒是可行的。政法委書記曾是省公安廳的前任廳長。跟自己也很熟。自己提出要見他,他一定不會拒絕=另外.也可以去找找省紀委書記談談。這些年,省紀委抓的不少大案.他們刑偵總隊都派人去配合過。他跟省紀委的不少領導也還是能說得上話的。但是越過袁崇生去找他們,合適嗎?萬一話要傳回到袁的耳朵裡,袁一定會很不高興的。廳裡已經給了明確的指令.自己再越級去『申訴』,等於在告廳裡的狀嘛:」這樣的事,在官場上是特別犯忌的。趙五六當然是不會幹的:好在,聽說中紀委已經派人來暗訪過。居然有過「暗訪」,隨後他們一定會有明確的行動和指示。只要有了中紀委那樣高層的指示和授權,一切就好辦了。那麼,還是等一等吧。等一等……
  那天,從趙五六那兒接受了任務.走出辦公樓大門,早已過了子夜時分,邵長水在漆黑一團的院子裡.又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憑藉著院內院外那些路燈的光芒.可以看到聳立在主樓頂上的旗桿和右側副樓上各種形狀的巨大天線.全都在風中默默地戰慄。以前在基層工作時,每每有機會來省城.走近或走進省廳這大院,仰視這一切,總會產生一種肅然起敬和無比神聖自豪的感覺。但今天再環顧它,卻多少感到有些淒切和陌生。「大機關的事真不好辦啊……」他暗自感慨道:這時.他又想到爺爺當年跟自己說過的一段話:「一個人,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啥也不敢去幹,總在那兒哆嗦,是不會有出息的。這樣的人就是我.你爺爺。但一個人只想著自己能幹什麼,而不知道自己不篚幹什麼,總在那裡胡幹蠻幹.那終究也是不會有大出息的,那就是你老爹,撞了一輩子南牆,到老,眼青鼻腫地還在林場裡窩著。古話說,窮人家三代出不了個直狀元。要出狀元,那也是亢龍升天。你可是我們家的第三代,幹啥都得仔細掂量掂量哦。」
  到底啥叫「亢龍升天」?「亢龍升天」又能怎麼的了?爺爺沒解釋。邵長水也沒細問。因為他知道,即便問了,老人家也不一定解釋得清。老人嘴裡經常能冒出一些他自己都解釋不清的話語,估計也是從他爺爺的爺爺那兒稀里糊塗地傳承下來的。只是爺爺近來已經很少說話了,說不動了,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靠在柴禾垛上,編著編著荊條筐,居然會突然耷拉下腦袋,迷盹過去。
  爺爺從爺爺的爺爺那兒繼承下來的話當然不能全聽。但「幹啥都得仔細掂量掂量」,這,應該是永遠不會錯的。
  邵長水到總隊保密室,取出勞爺留下的那兩件東西,把上面所有的文字符號,連同那塊真皮鑰匙鏈,用掃瞄儀掃存到電腦裡,又把它們刻錄到一張光盤裡。帶著那張光盤,帶了一台具備無線上網功能的筆記本電腦,當天就去了雲林。在破解這些密碼前,他重新梳理了一下原先的那些偵破思路。梳理來梳理去,仍然覺得原先那些思路從大的方面來說,還是可取的。「可取」的依據,不僅僅因為勞爺並未受過高深的密碼編製訓練,也不具備這方面的專業知識,而且經過多個高級密碼專家的研究,從這些字母中也都沒有找到常見的那些高級編碼規律的痕跡。勞爺自己不具備這方面的高深知識,有沒有可能請教過專家呢?不排除有這種可能。但這個可能性太小太小。首先,這樣的專家,無論在省內還是國內,都是有數的。而有數的這些個專家,邵長水他們也都去找過了。他們都說,沒有接觸過一位姓勞的先生。總不能說,勞爺去請教了外國專家吧?所以,最初確定的那個破解思路還是不該輕易放棄:這密碼一定是用一種非常簡單、比較常見的方法編寫成的。從邏輯上推理,勞爺之所以用密碼的方式記錄下自己掌握的這些情況,其目的還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將它們交給可靠的人,再轉交給組織,讓組織上掌握這些「秘密」,去解決什麼問題=如果他把這密碼整得跟天書似的誰也沒法破譯,不是完全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嗎?所以.正確的做法,還只有不把這「密碼」當成密碼,才能破了這「密碼」。但是……但是……怎麼做,才算是不把這「密碼」當密碼來破呢?
  茫茫宇宙,茫茫人海……哪裡才是破解這謎團的入門途徑呢?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