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邵長水突然接到趙總隊的電話,讓他去協助偵破七年前發生在長濱鐵路沿線的一起連環殺人案。趙五六見他接受任務時,神情不是預料中的那麼興奮和欣慰,更沒有半點應有的感激之情,臉色也有點萎黃,好生奇怪,便問:「你小子怎麼了?在雲林『療養』,還『療』出真病來了?」邵長水勉強笑笑道:「沒事兒。」趙五六道:「啥沒事兒?你瞧瞧你那副苦瓜臉,黃不拉唧,又綠不拉唧的。」邵長水道:「真沒事兒。」趙五六道:「那一堆英文字母真那麼難?一點頭緒都摸不著?」邵長水苦笑笑道:「還是我沒本事唄。」其實最近他還「秘密」地去了一次陶裡根,再一次實地考察了勞爺當時的生活、工作環境,想從中找到他編製這些密碼的依據;也不止一次藉著「慰問」、「安撫」的名義,秘密去勞爺家,找勞爺的遺孀瞭解勞爺的種種生活細節,也是想從中找到他編製這些密碼的「生活依據」。但都一無所獲。
「我是不是仍然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
但有效的簡化途徑又在哪裡呢?《易經》只用了八八六十四卦便囊括盡天下萬物演變的全部規律。這樣的好事,還能再出現第二回嗎?牛頓的那個蘋果,今天還會落在了邵長水的腦袋上嗎?
用慧芬的話來說,他這些日子簡直是有點「神經」了。經常地,睡到半夜,突然會從床上跳起,跑到過廳裡,在紙上計算著編排著。吃飯的時候,也常常嘴裡裹著飯菜,人就呆在那兒了。壓根兒也不懂英語的他,居然把一本嶄新的英漢辭典翻查得烏漆抹黑,都不成個樣子了。
但有效的簡化途徑究竟又在哪裡呢?依然是茫茫宇宙,宇宙茫茫啊……
既然領導要他去幫著破什麼連環殺人案.跳出「死胡同」去散散心,換換腦子也是好的。
那天,那起連環殺人案終於告破=兩名兇犯竟然是「一擔挑」。所謂「一擔挑」,就是他倆的老婆是親姐妹:公安部和省委省政府立即向全體參戰人員頒發了嘉獎令=整個專案組大鬆一口氣,狂喝一通酒,決定放假一天,讓大伙回家去休整一下。天氣也日見燥熱,也該讓大伙回家去洗洗澡,換換衣服,舒舒眼服地睡上一個囫圇覺了。但邵長水卻依然閒不下來.倒還不只是為了那堆「密碼」。這一回主要是為了自己的老大=她一年後就要中考。這當然是件大事:許多同學的家長早就在暗中用各種方法使勁打點。老大總覺得自己的老爸沒給使勁,為此嘟嘟囔囔地已經叨叨了好長時間。邵長水當然不是不想為閨女使勁。更不是不知道此界中的「常情」和「行情」:但前一階段實在太忙,頤不過來;後來閒下來了吧,想著要去使勁了,又有那麼一點「心理障礙」:總覺得直接上人家裡去敲門送錢,有失身份(你瞧,還清高哩),也擔心那些校長書記們是否會接受這樣一種過於庸俗的「打點」方式(瞧,還在替人家操那份心哩)。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先找個合適的方式,聯絡一下感情,逐步熟識起來.再根據對方的需要和女兒學習成績的變化,確定下一步採取什麼」措煎」去鋪墊(打點)。這也算是「摸著石頭過河」吧。想了半天.確定去一家歌廳,訂個「KTV包房」,請廳政治部宣傳處的同志替自己從省公安文工團裡請兩位女歌唱演員來湊個場子。那兩位女歌手在社會上還是小有點名氣的,還真把校長書記都吸引來了。上了價格不菲的果盤.喝著精裝的罐啤,唱著激情柔曼的前蘇聯歌曲和「鄧麗君」、」童安格」等。在一片「濤聲依舊」和「紅塵滾滾」之中.校長書記不斷地誇獎邵長水的閨女聰明,好學。邵長水當然也就不斷地指出.這是學校各級領導和老師們辛勤栽培的結果,並不斷暗示,今後兩位校領導和校方的相關人員在社會治安,或別的什麼方面遇到啥麻煩,需要他出力的,他一定會盡力去幫著解決。然後那位書記又誇邵長水的女兒頭腦靈活,手腳勤快。這簡直讓邵長水都不敢相信。因為女兒在家被子不疊,衣服不洗,是出了名的「小懶貓」。但那位書記卻說,他閨女最近在全校為加強素質教育而舉行的計算機比賽中,得了第二名。尤其在運用五筆字型輸入法進行文字錄入的盲打比賽中,以每分鐘錄入二百一十五個字碼的速度,高居榜首。他當時聽了,心裡還真格登了一下:「五筆字型?怎麼是五筆字型?」邵長水學過五筆字型的輸入法。但嫌它麻煩,後來一直用的是拼音輸入法。好在一直在第一線上破案,並不經常需要使用電腦錄入文字。後來,到領導崗位上工作,文稿自有別人代筆,也自有人代為進行電腦錄入打印。再後來到警校,文稿方面的活兒多了許多倍,經常要親自坐在電腦前錄入文字,但他還是習慣使用拼音輸人法。所以,很久以來,他幾乎已經把這個什麼「五筆輸入法」完全淡忘了。
現在突然提起五筆字型……他心裡真的硬硬地梗了那麼一下。
「五筆字型……怎麼會是五筆字型……」
那天晚問,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五筆字型」這幾個字,居然就那麼頑固地在他頭腦裡時隱時現地梗結了幾個小時,一直擺脫不了。他總覺得這幾個字應該跟什麼案子的什麼細節有某種必然聯繫,否則自己絕對不會耿耿於此,而無法釋懷。但到底跟哪個案子有關呢?亂哄哄的環境,啤酒喝多了的燥熱,都讓他無
法靜下心來細細追問。等送走那兩位學校領導和女歌唱演員,再站在空曠的路燈下,讓涼風那麼一吹,他心裡忽然一亮。想起來了。五筆字型。勞爺那個極精緻的「紅鱒魚」小記事本。一堆密碼和一份五筆字型的字根表。啊,五筆字型字根表。長時間以來,自己一直只關注了那一堆謎一樣的「英文字母」,而對明白如日月星
辰一般的那份「五筆字型」字根表,卻沒給以任何必要的關注,更沒去想一想,勞爺為什麼要把這個五筆字型的字根表抄在他那麼珍貴的記事本上?只認為歷來愛趕時髦的這位勞某人在學五筆字型輸入法,而沒去細細地思考一下.勞爺把這兩樣東西放在一個本子裡,是否有某種暗示性?假如確有某種暗示在裡頭,那麼他又在暗不什麼?自己還真的忽視了這麼一個極其重要的細節。
想到這裡,他的頭有些脹疼起來=這是長期心理負擔過重,生活不規律,嚴重缺覺,加上剛才又多喝了些啤酒.KTV房裡的空氣又比較渾濁了一些悶熱了一些噪音又過於刺耳了一些的緣故……
哦,五筆字型……五筆字型是什麼?他努力地回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五筆字型就是把漢字拆解成幾十個字根,又讓電腦鍵盤上的每個英文字鍵各代表一個或幾個字根:這樣,每擊打一個或幾個字鍵,就能在電腦裡產生或組合出一個漢字。這就是五筆字型輸入法的原義。是的是的。他的頭腦突然間明晰,心情也驟然激動起來:每個字鍵代表一個英文字母=擊打幾個字鍵產生一個漢字。這等於是說,在五筆字型輸入法的疆念中,每幾個英文字母或某一個英文字母都能代表一個漢字。勞爺是不是在暗示,按五筆字型輸入法組合漢字的規律去讀解他那些英文字母,就能解開這裡包藏的全部秘密?
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是的.答案很可能就在這裡。
哦,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就是啊!!!
他渾身開始顫抖。衝到停車位前.匆忙倒出車子,還差一點剮蹭著了另一輛車。一路上他都在告誡自己。饅一點,慢一點……拐彎減速……紅燈停車……注意行人……避讓非機動車……但除了紅燈不闖以外,幾乎所有的交通法規!這一刻都讓他丟在了腦後。他讓車戴上警燈,啟動警笛,一路上都以七人十碼、甚至八九十碼的速度飛馳在夜晚並不冷清的城市幹道上=回到家,他衝進女兒的房間,一把把正在做功課的女兒拉到自己的大房間裡,把正在大房間裡看電視的妻子和小兒子不由分說垃趕到過廳裡,然後彭地一聲關上房門。把慧芬嚇得不停地敲打旁門。問:「咋了?又出啥事了?」他讓自己稍稍喘過一口氣來.告訴慧芬:「沒出啥事。但我跟閨女有重要的事要談:你別干擾。在外頭好好看你的電視。」然後他問女兒:「你精通五筆字型?」女兒也被他嚇得小臉青白,渾身直哆嗦,答道:「是的……那又怎麼樣?」開始進入青春反叛期的女兒這段日子來常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又怎麼了?」「你們怎麼這樣?!」甚至還經常向他翻白眼兒,等等。他跟女兒吼過一兩回。
女兒一甩門,走了,根本沒把他的吼叫放在眼裡。第二天,他看到女兒把一份《青年報》擱在他床頭。並用粗粗的紅筆在報上圈出一篇報道《家庭暴力是造成青少年出走的重要原因》。他不明白,這時代也變得太快,當父親的吼叫兩聲怎麼就被列入「家庭暴力」的範疇裡去了?但以後,他再不衝她吼叫了……同時,他又覺得現在的媒體,他媽的太會討好年輕人了……
那天,他壓低了聲音,對女兒說道:「請你幫我做件事。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說。包括你媽媽,你弟弟。你學校裡任何一個好朋友。你要對我保證。」這時的女兒想翻白眼,但翻不起來了,只是哆嗦著說:「我保證……」他接著拿出那幾頁從勞爺記事本上抄下來的英文字母,對女兒說:「按五筆字型輸入法的規律,替我把這些英文字母翻譯成漢字。」女兒說:「我功課還沒做完哩。」他說:「今天的功課你別做了。」女兒說:「功課不做怎麼行啊?老師願意嗎?」他說:「別管老師。今天聽我的。」女兒說:「聽您的,考不上重點高中,您還不得撅死我?!你這人怎麼這樣?」他咬了咬牙,喘著粗氣說:「啥這樣那樣的!考不上重點高中,上不了大學,老爸養你一輩子!快替我翻譯。」
按五筆字型的組字方式一對照,那些英文字母的含義便漸漸清晰起來。比如說,漢字中的「代」,用「五筆」在電腦上打,應該是敲「w」、「A」這兩個鍵。反過來,在他的密碼中,「WA」這兩個英文字母,也就表示「代」字。「省長」,應該敲「I」、「T」、「T」、「A」四個鍵。反過來,密碼中「ITTA」這四個英文字母就表示漢字中的「省長」。同理,「WAITA」這一組字母就表示「代省長」。但女兒畢竟年齡小,反向思維的能力也較差。她可以在鍵盤上,用「五筆法」把漢字錄入得飛快,但反過來要她按「五筆法」的英文字母組合規律去讀出漢字,卻慢得出奇,並且還經常卡殼=這當然也不能全怪這個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因為.五筆輸入法在組字時,有它自身非常不規範的地方,比如,「省長」這兩個漢字.你既可以把它當一個詞組來打,也可以把它們當成兩個單字來打。當詞組打,得打「ITTA」。當成兩個單字打,就得打「TTH和「TA」但不管打「ITTA」,還是打「ITH」和「TA」最後都能打出」省長」。而勞爺在運用五筆法編製這密碼時,也不規範。有時他用前者來表示「省長」,有時.他又用後者來表示「省長」。這在電腦上正向錄入時,差別不大,無非是一個方法少輸入一兩個字母。另一個方法,得多輸入一兩個字母而已。但是,在反向判讀時.就會給判讀者帶來很大的麻煩。甚至會引入歧途。另外.「五筆法」又規定每個字鍵(也就是每一個英文字母)都可代表一個漢字.比如單個的「I」代表「不」。單個的「T」,代表「和」。單個的「A」.代表「工」。那麼,當邵長水的女兒看到密碼中「ITTA」這些字母時.是把它解讀成「不和和工」呢,還是把它解讀成「省長」?這就得聯繫上下文的語意,做試讀。試讀就得花去老鼻子時間。還有一個難點在於.勞爺在書寫這密碼時,為了增加它的隱秘性.故意沒加標點.更沒在詞和詞組中間加上空格,這就給判讀和選擇又增添了N個可能性。在這種兩可、三可,甚至N可中進行準確選擇和判讀.需要解讀者具有豐富的社會常識和其他知識,還需要具有一定功底的漢語語感。但女兒畢竟只有十三歲,她既不可能具備那麼些常識.也不具備老到的判讀能力,更談不上多麼準確的漢語語感。(當今為少男少女,在一些省市電視台娛樂節目主持人港台腔的誤導下.一張嘴便是「哇塞」、「好好看哦」。這種語調和語感,和勞爺那種高緯度地區土味兒十足的「黑土地」語調和語感,相去又何止十萬八千里。)這就得邵長水在一旁積極參與。父女倆對每一個字母都做多種組合判讀,再結合上下文的語意,逐一確定。一直折騰到午夜以後,女兒再也受不了了。慧芬在過廳裡抱著早已睡熟了的小兒子,倒是再也沒來催問過。她當然很快就意識到.長水是在讓圈女幫著解決案子中的某個難題。做會計的她,以往也有這樣的經歷。案子中遭遇財各方面的問題,他也常常拿來「請教」她。她還跟他開過這樣的玩笑,說,以後再不能讓省公安廳這麼樣的違反共和國勞動法,「免費搾取」、「殘酷剝削」婦女、兒童勞動,一定要找袁廳長索討她和孩子們該得的「操心費」和「知識產權費」哩。
邵長水軟硬兼施,一方面拍著胸脯保證這個星期請女兒連續吃兩回「麥當勞」,另一方面又「威脅」道,如果今天晚上譯不出來,今年暑假就別想跟同學們一起去江濱游泳場游泳,下個月更別想從老爸這裡得到一分「贊助」,去看台灣辣妹張惠妹的「高緯度個唱會」。已然睏倦萬分的女兒終於經不住「老傢伙」物質、精神和威脅、利誘兩手都硬的政策穿透力,超水平發揮,堅持到了最後。
譯完「密碼」,天已大亮。而那塊真皮鑰匙鏈上的七個字符:「GWTYOAG」,卻又整整折磨了這父女倆將近四十分鐘。五筆字型輸入法的一般規律是最多按四下鍵,就能組合出一個漢字。但按一個鍵、兩個鍵,或三個鍵,也都能組合出一個漢字。用這樣的組合排列法,第一個字母「G」,可以組合成四個漢字:「一」、「列」、「殲」、「敖」。第二個字母「w」,也能組合成四個漢字或詞:「人」、「作」、「八」、「敘談」。第三個字母又可以組合成「和」、「人」、「糴」三個漢字。這樣一遍一遍地試下去,這七個字符一共組合出十六個漢字或單詞。按字符次序,來排列這些單字或單詞,怎麼也組合不出有意義的句子。從英漢辭典裡也查不到「GWTYOAG」這個單詞。搬出最權威的《牛津辭典》,也查不到。三十八九分鐘過去了,還是一頭霧水。「咋的啦?」父女倆被卡在最後一道關口前,呆那兒了。女兒的腦子整個都木了,眼皮酸澀得完全耷拉了下來,可憐兮兮地嘟囔著懇求道:「睡覺吧,爸,讓我睡一會兒再來做這道題,行不?」邵長水也累了,但他畢竟是三四十歲的精壯漢子,從記事本上譯出的文字內容,又極大地震撼了他,也激奮了他。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有關材料均已存人××銀行四緯路分理處保險櫃中。」這裡講的「有關材料」,很可能包括了那位開槍殺人的祝副市長所寫的《我所知道的顧代省長》。這份材料也許正是外頭許多人傳說的那份寫了而又神秘地失蹤了的重要材料。祝磊被捕後,始終不肯交代他為什麼要開槍殺害市政府的那位張秘書。這份材料也許會真正揭開他開槍殺人的內幕,揭開那位顧代省長和他開槍殺人之間的「因果關係」。而這把鑰匙肯定是銀行保險櫃上的了。這七個字符裡到底又藏著一個什麼秘密呢?這是最後的秘密了,解開它,就能畫上一個漂亮的句號了。他不能讓它留下這麼個遺憾。
……於是,去廚房裡用涼水狠狠地沖了一下腦袋,回來看到女兒已經跟個大蝦似的蜷曲著,悶頭倒在大床上睡過去了。他不忍心再叫醒她,輕輕地為她脫去鞋子和外衣,蓋上被子,自己又重新坐到這十六個漢字面前,捉摸起來。他把它們分成七組,「一列殲敖」、「人作八敘談」、「和人糴」、「主變弈」、「為煤」、「工七」、「一」,短時間內組合出幾百個詞組組合,仍然組合不出有意義的句子來。真頭暈了。這時他聽到女兒在大床上輕輕地嘟噥著。他以為她在說夢話,緊接著又見她頭髮蓬亂地坐了起來,迷茫地看著他。「睡吧。睡吧……」他忙走過去安慰道:女兒卻只是怔怔地看著他,似乎還在延續夢中的什麼糾纏似的,機械地說道:「……那個『O』,不是英文字母中的『O』(喔),是阿拉伯數字中的『零』。對不?不是『喔』,是『零』……咱們再試試……」啊,女兒在夢裡還在進行著「破譯」哩。真是塊「偵查員」的好苗子:這一試,果然試出一個四位數的數字來:「一八零七」。只有這個組合是有意義的。而且這很可能表示,這就是那個存放那些秘密材料的銀行保險櫃的號碼。
讀完破解出的全文,邵長水卻傻了:他無法相信,這就是老刑警勞東林不惜以自己身家性命和畢生前程為代價所取得的「秘密」.他說: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渡過這個春天。這一段時間,我發現有人一直在監視和跟蹤我。過兩天.我將尋找合適的機會,跟這些人充分溝通一下。希望能得到他們的理解。但是,如果我出事,那肯定是他殺。
為此,我必須聲明:
一、我這幾個月來的行為絕對不是個人行為。我勞東林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公安幹警,是個共產黨員——我雖然曾經受到過不恰當的處分,因此被取消過英模稱號,還被開除過黨籍,但即便在那樣一個不見日月的日子裡,我也沒有做過任何違背人民利益和法律的事情。
二、關於這幾個月我的所作所為「絕對不是個人行為」這一點,余達成同志可作證。
三、經調查,可以初步認定,顧代省長在擔任陶裡根市委書記兼陶裡根市市長期間,曾經收受遠東盛唐國際貿易科技開發公司董事長饒上都巨額賄賂,並利用手中的職權,幫助饒從銀行至少獲得過五億元的低息貸款,並助他以低於市場價十倍的價格,圈進近十萬平方米的國有土地。在此期間,祝磊擔任陶裡根市的經貿委主任,對顧的違紀行為早有所覺察,並當面向顧表示過不滿,由此種下禍根,遭到一系列的報復,陷害,直至後來,被逼「開槍殺人」,釀成大罪。此中詳情見祝磊本人被判死刑後在看守所裡寫的《我所知道的顧代省長》一文。
四、但,我又要實事求是地說,通過這幾個月的深入接觸和調查,對一些挺重大的問題,我好像越來越糊塗了。比如,到底應該怎麼看待顧立源同志這些年的變化,到底怎麼認定他在改革開放歷程中的功與過,怎麼認識像饒上都這樣一個人稱「二混混」的大企業家的歷史定位問題……以及對於發生在顧立源祝磊和饒上都之間那種種無法公然曝光的事情,到底應該由誰來負責?我覺得就更沒法去追問了。回顧這幾個月來,自己在陶裡根調查中的所得,我痛感,自己原先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的認識是相當片面的,有一些還可以說是相當錯誤的。我會把自己這些所感所得,陸續地寫成書面材料。有一些已經寫完了。有一些,正在寫。我的這些認識希望能得到組織上的重視。
五、有關材料,均已存入××銀行四緯路分理處保險櫃中。
六、下列同志曾在我的調查中,給予了積極的協助,作用不可低估。請組織上盡一切可能給他們以必要的保護和關註:
×××住××市×x區x×××路××號
×××住×××市x×區××××路×××巷×××號
×××住×××市××區x×路x×××巷×號
七、假如我真的遇難了,我身後惟一的請求是希望能將我的骨灰跟樊明的埋葬在一起。(樊明是勞爺的結髮妻子,也即他的第一任妻子。)這一點,請泉英能給予充分諒解。(泉英為勞爺現在的妻子。)
(簽名)勞東林
××××年××月××日
一小時後,邵長水著裝整齊,帶著剮譯出的密碼全文,已經站在了總隊長趙五六家門前了,那時還不到七點。陰沉的天空灰暗得厲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趙總隊居然已經上班走了。總隊長夫人告訴他,天不亮,單位裡的一個電話把他催走了。邵長水馬上打電話找趙總隊。趙總隊說,凌晨時分省××銀行出了個命案,現在他正在案發現場。一聽是××銀行,邵長水心裡一緊,忙問,是四緯路上的那個×x銀行分理處嗎?趙總隊問,你怎麼知道的?邵長水又問,是不是有人想劫走銀行地下保險庫裡的保險櫃?趙總隊更愣了,說,嗨,你小子神了,不出自家門,能知天下事。你比諸葛孔明還諸葛孔明!你再給我猜猜,案犯想劫的是哪一個保險櫃?「一八零七號。」邵長水斬釘截鐵地答道。趙總隊不說話了,而後既詫異又無奈地乾笑了兩聲,又沉默了幾秒鐘,便下令道:「你到底還掌握了些啥情況?你是不是已經破譯了勞爺的那份密碼?那你馬上給我趕到現場來。」
銀行整個都被封鎖了。到了地下保險庫,邵長水才覺出,自己剛才所用的「劫走」這個詞!是多麼的不準確了。他從來沒進過銀行的地下保險庫,所以也難怪他說不準。他原先印象中的「保險櫃」,就是我們一般人常見的那種長方形鋼櫃。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只是大小厚薄不等而已。而銀行這地下庫裡的保險櫃外形有點像中藥店裡的藥櫃,每一個都有整面牆那麼大,只不過是用不銹鋼做成,整個都嵌死在牆壁裡,然後再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抽屜。客戶分別租用這些「抽屜」。「抽屜」也用不銹鋼製成。一眼看過去,整個地下庫就像一個巨大的不銹鋼的箱子,閃發著華麗而又陰冷的金屬光澤。每個「鋼抽屜」上都有兩個鎖眼,得同時插入兩把對應的鑰匙才能開啟。其中一把歸銀行保管,另一把由客戶自己保管。沒有鑰匙,而且不同時插入,「鋼抽屜」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的。地下庫不僅二十四小時有保安人員在警衛,而且二十四小時有攝像頭在監控著。初步判斷,有「內賊」參與了這起案子。這個「內賊」就是當晚值班的那個保安。他先切斷了地下庫的電源,使攝像監控設備失靈。然後帶外來的作案者進入地下庫。他們準備用塑膠炸藥炸開「一八零七」號櫃子。這時銀行的值班經理從中央監控室的屏幕上已經發現地下庫的監控設備和電源出了問題,便趕緊帶上一個值班人員往地下室去察看,沒等他們走到電梯口,便發生了爆炸。他們沒敢馬上往下衝,等召集來更多的值班人員一起衝下去時,嫌犯們已經逃走了。為了滅口(這可能也是他們原先就計劃好的一步),這夥人臨走前開槍打死了那個參與作案的內部保安人員。
「『一八零七』號櫃子裡的東西呢?」邵長水忙問。
「他們沒帶走……」趙總隊答道。
「為什麼?」邵長水忙問。
「全炸成碎屑屑了,想帶也帶不成。」
「可惜……」
「可惜啥?你知道這櫃子裡藏的是啥玩意兒?」
「這櫃子是勞爺租用的,很可能存放了他自己寫的一些材料,還存放了他從秘密渠道搞到的別的材料,其中很可能還包括祝磊寫的一份重要材料,是揭發顧代省長的……」邵長水一邊說,一邊把破譯出來的密碼全文向趙五六遞去。
趙總隊看完密碼全文,沉吟了一下,就勘察現場需要特別注意的幾個問題,向技偵科的同志做了一番詳細交代,便立即帶著邵長水回到刑偵總隊本部辦公室。關上門,他先問了一句:「密碼破譯的情況,你還跟誰匯報過?」邵長水忙說:「沒有。您不是要讓我絕對保密嗎?破譯完了後,第一時間,我就趕到了您那兒。」「好。」趙五六砍慰地點了點頭,馬上又給廳長打了個電話,說有重要情況必須立即當面匯報。放下電話後.他讓邵長水在辦公室等著,自己便拿著密碼全文,匆匆去了廳長那兒。半個多小時後,他從廳長那兒打來一個電話,告訴邵長水,他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回來,問邵長水吃過早飯沒有。如果沒吃,他靠窗那個書櫃下頭左邊第一個抽屜裡,有吃的,也有喝的,先湊合著填補填補;但別離開辦公室,一定在原地等著他。邵長水拉開那抽屜看了.雜七雜八,東西還真不老少,有「太空果珍」,有即溶咖啡(那是他隨同公安部組織的刑偵專家代表團訪問越南時帶回來的),有精品牛肉乾、蛋黃派、瓜子、開心果,當然還有趙總隊自己平時愛吃的柿餅、成餅乾和任何時候都不可缺少的方便面、即食米線等。邵長水知道總隊有這麼個「傳統」,許多同志只要一加班,誤了食堂開飯時間,就愛上總隊長這兒來「搜刮」。年紀越大、在總隊工作時間越長的同志,越跟總隊長「沒大沒小」,上這兒也跑得越勤;除此以外,好煙好茶好酒的,但凡總隊長這兒有的,他們」一概都不放過」。總隊長也喜歡他們來「搜刮」,不等抽屜空起,就又貯備得滿滿的了。而那些年輕的同志反倒顯得拘謹,很少來。邵長水今天出門時的確沒顧得上吃早點。他又不愛吃甜食,便從抽屜裡只揀了幾塊牛肉乾,幾片鹹餅乾,再給自己沏了杯茉莉花茶!在大沙發裡寬寬鬆松地坐下,慢慢地一邊嚼著,一邊喝著,耐心地等待起來。
「拓片」被盜,以至銀行保險櫃被炸和保安員被殺案,所有這一切都非常清楚地表明,確有那麼一夥人,在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價意圖掩蓋一個秘密。首先.他們不想讓人知道勞爺是被謀殺的。同時,他們又意圖阻止祝磊寫的「揭發材料」和勞爺的秘密調查所得公之於世。祝磊到底「揭發」了些什麼重要情況?勞爺又調查到了些什麼情況?為什麼在調查到了顧代省長受賄瀆職的事實後,卻又說自己「越來越糊塗了」,反而沒法準確地給這些當事人進行定性了……
什麼邏輯?!
勞爺說他正在把自己的這些感受寫下來。有的已經寫完了,有的則正在寫。那些寫完了的部分,是否也都藏在這個銀行保險櫃裡了?
如果真的都藏在了這個保險櫃裡,那就糟了。
事情一檔接一檔地在出著。我們總是顯得那麼被動。這種被動的局面,到什麼時候才有望得到扭轉?
看完勞爺密碼的破譯全文,趙五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認真判別了一下。湧上心頭的第一個感覺是,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原來一直有這樣一個「三段論」在支持著趙五六的判斷:勞東林去陶裡根是搞「秘密調查」的。他這「秘密調查」觸犯了某些人重大的既得利益。於是這些人策劃並實行了對勞東林的「謀害」。因此,只要搞清勞東林在陶裡根幹了些什麼,觸犯了些什麼人,大致上就能把「兇手」所在的範圍圈定出來。他曾寄希望於勞東林在這份「密文」裡能說出一些相關情況,提供兇手的線索。但現在看來,勞東林寫這份材料,更多的是在向有關組織表明心跡,調查中所得到的情況和線索可能都藏到那個「一八零七」號櫃子裡去了。櫃子被炸,材料被毀,一切又回到了零起點,需要從頭來摸一遍,以便從中揣摸出到底誰有可能是兇手。所幸勞爺沒忘了在「密文」裡提供一份名單。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去找一下那個「余達成」,同時還得派人去找一下列在那份名單裡的老同志。
余達成外號「余大頭」,此人在本省也是個頗有來頭的知名人物。曾當過兩任公安廳長的秘書(其中一任就是李敏分他爸),後來調任公安廳政治部組織處處長。這在廳裡也是一個相當要害的崗位,分管系統內黨的建設和幹部調配。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小子下一步肯定毫無疑問地會往政治部副主任這位置上騰躍的時候,他突然一個鷂子翻身,從高空撲轉下來,又去給人當秘書了:這一回當然不是給廳長當秘書.而是給一個老省委書記當秘書,著實讓人吃驚不小:你說你再去給在職的省委書記當個秘書,那還差不多。可這位老書記已然退居二線,啥實權都沒了,再給他當秘書,圖個啥呢?難道你還真有當秘書的「癮」?不久,圈內的人就聽說,是這位老書記指名道姓要余達成到他身邊去工作的。這樣大伙似乎又有點可以理解了=因為既然是老書記點著名要的,那自然是沒法拒絕的,除非你完全不想求下一步的政治前程。緊接著大伙又聽說,這位老書記雖然退了下來.但中央卻曾做過這麼一個內部決定:在這個高緯度地域內的幾個省,凡是有重大幹部任免,都必須先徵得這位老書記和另一位也曾擔任過省委書記職務的老同志的首肯。而且,以這兩位老書記為核心,把這幾個省歷屆退下來的老書記老省長組成一個調研學習組。不定期地對大區內各省各方面的工作進行調查研究=此調研活動,直接對中央負責。換一句話說,他們的調研所得,是可以不向當地省委報告的。這些年,幾乎每一位中央政治局常委到大區來視察,都會上這位老書記家中看望。這就讓大區內各省的現職領導對這位老同志有一點「戰戰兢兢」的意思了。這樣.大伙對余大頭的「秘書癮」才有了一點比較真切和全面的理解=這樣幹了幾年,老書記年屆耄耋,雖然精神仍然矍鑠,頭腦也仍然清醒,但病患逐漸纏身,體力嚴重衰退,為了「對黨對事業負責」.他主動打報告給中央,要求從本兼各職中「徹底退下」。在臨退之前.他將余達或「外放」,先是放到瀋陽的一家軍工廠當廠長,後調回省計委當副主任=當人們預料,余大頭在那位老書記的扶助下.會碩著政府官員這條路線一步步往上走的時候,這傢伙再一次走出了幾步險棋。讓大伙大跌眼鏡。他按那位老書記的安排,先是放棄了省計委副主仨的職務,接任省內一個瀕臨倒閉的國有煤業集團總經理一職。然後作為國有企業體制改革
的試行單位.他帶領這個煤業集團.搞投資多元組合,兩年後,又搞股份制改造,完全脫離國有體制。成為省內第一家「民營」煤業大集團公司,由他出任董事長。這個煤業集團很快壯大,年純利稅達三四個億,自有運煤車皮近一千五百個,萬噸級散裝運煤船兩艘。自建運煤鐵道近四百公里。他個人佔有公司百分之十三點五的股份。依此計算,他已是超「億萬富翁」了。而此時他還不到四十五歲。就在這風光無限,人人嘖羨的巔峰頂上時,他卻又突然離開了諛日進斗金的公司董事長職位,以一個普通成員的身份,應召參加省政府組織的中青年幹部赴美進修學習班,為期一年,再一次做「苦修者」去了……
如果勞爺去陶裡根搞秘密調查跟這位「余先生」確有關係,那麼,跟那位老書記有沒有關係?因為,以余先生當前的境遇來說,他本人不可能對這樣的調查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即便有興趣,以他具備的政治素養來說,絕對不可能如此冒失、魯莽,甚至「愚蠢」到這種地步,居然親自出馬,策劃、組織一個老公安幹警去秘密
調查一位在職的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在他的背後還站著一位「高人」。而從各方面的情況來判斷,這位「高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位老書記。如果,這位「高人」真就是那位老書記,那麼……那麼,是不是還應該這樣追問一句,老書記這麼做,難道會是一種「個人行為」?不會吧……如果不是「個人行為」,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趙五六向袁崇生詳細匯報了自己的這些想法。袁崇生聽完後,沉吟了一下,指示道:「你這個分析還是有道理的,看來東林這檔子事不簡單。一定要慎重。我們工作的重點一定放在查清勞東林是怎麼死的這一點上。為了鬧明白這一點,我們需要整明白他是怎麼去的陶裡根,在陶裡根又接觸了些什麼人,跟哪些人有過什麼樣的往來,發生過什麼矛盾。但一定要明確,我們這麼幹,不是為了要查什麼代省長的問題。趙五六,我告訴你,這一點,你一定要替我把好關,不能有半點含糊。另外,抓緊時間把今天發生的這起銀行爆炸和殺人案破了,盡快把嫌犯抓捕歸案。事情已經報給省委和公安部了。他們都有話下來,要限期破案。」隨後,袁崇生讓趙五六把那份破譯的密碼全文留了下來。等趙五六一走,他馬上親自將它複印了兩份。他原準備親自去省委大樓,把其中一份當面呈交省委方書記,另一份則派人直接呈報中紀委。但後來,在要不要「同時」報送中紀委這一點上,袁崇生卻又產生了一點猶豫和思考。他想到,由於事情涉及了本省的一位主要領導,這件事到底該如何處置,還是應該先聽聽省委主要領導的想法才對。公安廳畢竟是在省委省府的直接領導下工作的=如果省委覺得這情況應該同時報告給中紀委,他們一定會明確指示他這麼辦的。到那時候再呈送,也不算晚。而那樣做,對於他和公安廳這一級組織來說,會顯得更穩妥、更牢靠。於是,他把那分原準備直報中紀委的複印件,鎖進了自己辦公室那個灰綠色的保險箱裡。
一個星期後,省委方書記打來一個電話,對袁崇生說:「那天你送過來的那份材料.我看了。」然後只問了一句:「那位老刑警的死因搞清楚了嗎?家屬那邊沒遺留什麼問題吧?」就再沒說啥了。
方書記是從中央「空降」來的幹部,到省裡工作時間並不長,做事講話比較謹慎,比較注意方式方法,特別講究團結本地同志,但從不在原則問題上跟你做交易.是非曲直,更是絲毫不會含糊。這樣一位書記,當然不會掂不出勞東林那份「密文」的份量,對此更不會掉以輕心。但他居然像當年康熙、乾隆爺似的,只在大臣們的奏折上淡淡地批了「知道了」這樣三個字,便再沒別的什麼態度了,這又是啥意思呢?
難道,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