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蛭

    大放在家養腿傷。四個月。傷好了。腿瘸了。人也變了。瘦,瘦得厲害。精黑精黑。更不愛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愛折騰新兵了。在以往,他手裡老拿著根柔柔的樹條,或者掂著根用生牛皮編起來的細長的教鞭。新兵們都怕他,也服他。不只是因為他下得了那手,真打,更主要的是,他真能於。新兵的活,除了操典射擊,就是要做老兵們不肯再去做的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勤務。你說幹啥吧,和泥巴打土塊k房梁掏茅廁清陰溝釘蹄鐵殺豬宰羊剝皮掏髒種瓜點豆澆水挖渠摟草上垛碾場打把閹雞騙馬鋸刨錛鑿犁鋤耙……你干個啥,他都能給你挑出個毛病;可他幹啥,卻總比你漂亮利索。而且他還真於,真願意幹。他似乎天生就是個幹活兒的,打人的。他的肩膀又厚又寬。兩條腿又粗又短。巴掌伸開來,就是一副在娘胎裡淬過火了的鐵籬。而這一向,他變成蔫兒狠。冷不了抽你一馬鞭,或端你一腳。也常常看到他,木本呆呆地背起手,接著那根短柄馬鞭,站在馬號前的泥坑邊卜,衝著融融西沉的太陽發愣。從遠處看,活像一根燒焦過半拉的木。都不明白,他到底咋的了。老兵們自有老兵們的解釋。說他「憋迷糊」了。二十出頭的人,卻從來不跟他們一起到堡子裡去找女人洩火,也不見他暗地裡攪個固定的相好。他們覺得他不可思議。這一向,白家招來兩千多民工,聚集老滿堡。堡子裡熱鬧非凡。特別是在白家工程所大木門外那片空場地上,摩肩接踵地搭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棚子,新掛出那麼些飯館、煙鋪。遊樂場、理髮店、同春院、招商客棧……的招牌。有的沒招牌,乾脆,歪歪扭扭地用石灰水把店名直接刷到席棚上。有的講究些,在門口栽一根高桿兒。高桿兒頂上再掛個紅燈籠殼兒。燈籠殼兒下面垂上幾尺黃流蘇藍流蘇綠流蘇。燈籠殼上再貼上剪得的彩字,或者說「賓喜客來」,或者說「人財皆旺」。老兵們最愛去泥濘的後斜街。那兒門挨著門,一溜兒的同春院,金香堂。家家門口一年四季掛著彩色的燈籠殼兒。都在院子裡新砌鍋灶。從老兵們手裡賤買來軍用苫布,搭起防雨棚,這就是廚房。摘下門扇做案板。騰出兩邊廂房做「肉號」。所謂「肉號」『,就是姑娘們住的。每間廂房門上都掛著顏色各異的布門簾。老闆娘叫號就那樣按顏色叫:「藍春——紅春——藍香—一紅香……」她們就能明白,下一個該著誰了。其實,藍呀紅的,都不是爹媽早先給的名兒。賣了爹媽給的肉身,誰還肯再糟踐爹媽給的名兒呢?中國人往往是臉面兒比肉身要緊。這麼藍呀紅地被喊上幾年,或者被人贖出從良,或者讓髒病爛死,或者攢下足夠的私房錢,也去攬一幫子新來的女移民,再租幾間房,再辦個「同春」「金香」。後斜街永遠還是後斜街。下過雨,房頂、樹頂都濕。街面汪水。屋簷比天空黑。天空也黑。但那些大小各異、新舊兩便的燈籠殼兒裡,晝夜點燃著蠟燭,卻總在那兒搖搖晃晃地亮著。
    那天斧子楔進小腿骨頭裡去以後,血幾乎流盡。爹決計不讓天放再回老滿堡。他後悔兩年前放走了這個大兒子。兩年工夫不算長。但這個大兒子已經瞧不上這個想太太平平過日子的爹,已無法在這個破破爛爛、但也自在穩便的家裡安生。這一點自在,這一點穩便,爹是花了高過性命的代價才換得的。兒子,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裡邊全部的辛辣和苦澀?怎麼才能跟你說清,做爹的在終於躲進這穩便和自在中前,那所有過的頭破血流和心涼膽戰?爹用個特殊的配方,熬了一鍋駱駝油。他讓大弟大妹死死地摁住天放,把一鐵桶滾燙的駱駝油灌進天放的傷口裡。熬這鍋駱駝油時,放了駱駝糞、械樹葉、老牆土、五步不回頭草,放了女人的「騎馬帶」和天放自己小時候用的尿褲子。傷口周圍的皮肉全燙焦了。天放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過去。用這樣的駱駝油燙過的傷口,至少得爛一年。一年後,傷口收口,腿肯定要痛。爹就是要他痛。瘸了,我看你還往哪跑。跑到哪,我也能逮得住你。別看我老。
    四個月的時間,他們一直用細皮條把他捆在長板凳上。天放真灰心了。好心不得好報,還折騰個啥?開罷春,天又晴,剛種完土豆,地溝被太陽曬得暖暖乎乎。濕漉漉的地氣在鳥背上聚成雪白雪白的雲團。天放閉上眼,他讓大弟大妹把他抬到地頭。他叫他們走開。他叫娘關上她眼前的護窗板。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著他。他要獨自待在這寂靜的溫暖的單調的太陽地裡。他再一次連同長板凳一起翻倒在地。他哭了。他委屈。他把臉緊緊貼在鬆軟濕潤的泥土。他掙扎著伸出腳,把十個粗大的腳趾深深扎進泥土裡。哦,它的鬆軟、陰涼、細潤、廣博、深厚……哦,它的清香、醇厚、濃郁、穩重而永恆……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呢?我還有個啥奔頭呢?他側過臉去,狠狠咬了一口那祖祖輩輩都叫人丟不開的泥土……
    後來,大弟大妹又把他抬回到草料房的閣樓上。他不吃也不喝。他以為爹因此會動心,興許不再捆他。但爹卻對他說:「想死,就趕快死。別再來煩人!」他又一次哭了。他叫道:「哦,我煩你們……煩你們……」他委屈。他下決心死。他的眼淚幾乎把整個草料房裡的乾草垛全泡爛了。
    到夜裡,那久違了的聲音又來找他了。它幾乎是帶著紅光,散發灼人的熱浪。幾乎沒等他驚起,就從四面八方湧進了這充塞了乾草腐敗氣味的閣樓。它來回地在閣樓裡遊蕩,幾乎要脹破那糊著泥巴的樹籬子牆。村子裡的人也說,那天夜裡,在好幾里以外,都能看見天放家草料房屋頂上躥著紅光。都以為著火了。天火燒。都跑到湖堤上。男人鑽進葦叢,手執鐮刀,把兩腿插進冰涼的湖水裡。女人敲著面盆、瓷缸、鐵鏟,排成一字長蛇陣,在湖堤上繞圈跺腳喊叫。他們看見那紅光一會兒噴薄升高,一會兒又柔柔地回縮,只從牆縫裡洩出一絲絲裊裊的餘光。他們甚至還看到半空裡隱隱綽綽站著個巨人,不見頭,不見腿,只有半截身。就是這半截身,跟個大山似的在黑雲的後頭緩緩移動。若隱若現。甚至還有人說,「他」是個女的,後來倒退著變成一條同樣不見頭尾的黑蛇,隆隆地游進了雲縫。
    天放家裡的人也被驚醒。他們只覺得房在震跳。屋架也要倒塌。他們頭暈目眩。不明白到底出了個啥事。只有爹猜到了一點兒。他舀起剩在鍋裡的那半桶駱駝油,叫大弟拿著長柄斧子跟他往草料房那兒衝去。但一出門,他倆都被一股腥烈的大風刮倒。紅光已經消失。大地還在顫抖。而阿倫古湖卻怒不可遏地翻騰,就像是要站起來,撲進哈捷拉吉裡村來似的。大弟叫道:「爹,咱們沒命了,沒處逃了……」天放爹緊緊抱住廊柱。只把眼盯住草料房小閣樓上那早已被風刮開的窗戶。他心裡一陣酸熱。他忽然猜到,他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大兒子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多麼對不住這個自己故意把他弄成一字不識的大悍佬的兒子。他將最終失去這兒子。可是兒子,難道你不明白,爹這麼幹,也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啊……他想衝過去,但此時此刻他卻一步也挪不動,就像許多噩夢在同一刻死死纏住了他。
    到天亮,所有的人發現自己仍然在自己那張睡了多少年的床上,好像啥也沒發生過似的。壓根兒沒去湖堤上喊叫。鞋底都是乾的。只有天放家的人知道,夜裡的確出過事。因為天放不見了。捆他的四根牛皮條,全崩斷了。斷口的兩頭,都還留著皮條深深勒進皮肉裡以後沾上的血跡。那根長板凳也斷成了兩截。爹沒讓家裡人去追天放。他相信村裡人說的「夢話」,在昨天夜裡滿佈黑雲的半空中,曾出現過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是他,或她,叫走了天放。這是沒法阻攔的。
    就在往老滿堡趕的路上,天放發現了二十二特勤分隊。
    有一天,剛吃過晚飯不大一會兒,參謀長親自來叫天放:「走,小吃蚤蛋,陪我出去散散心。」老傢伙換了一身嶄新的軍服。灰呢子軍大衣上的銅紐扣擦得金鱗般光亮。那張瘦長而又凹陷得像個炒勺的馬臉上,坑坑窪窪全是肉疙瘩。略有異常的是那一天,每一個肉疙瘩上的雜毛全收抬光淨了。
    門外馬車伺候。天放趕緊把營務托給值星隊長,就跟著鑽進了馬車的座廂。他很喜歡坐參謀長的馬車。座廂寬大,於淨,軟和。坐墊和椅套每天都換洗,每天都拿香料熏過。這是一種特殊的薰香。他愛聞這種薰香。很有點阿倫古湖邊花草的香味兒。當然還不是他最嚮往的那種氣味。
    不一會兒,馬車便進了城圈,但沒往後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門前那片空場地去,而是貼著城根兒,緊著往北走了。
    參謀長瘦得像把乾柴,精明兩眼燈。別瞧他五十出頭,一百公里長途奔襲演習,他絕對從頭頂到底,能一直隨大部隊行動。他這把年紀了,說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當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個軍人坯於。天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也器重這個新兵營管帶。
    由著馬車輕微地嘔當了一會兒,天放覺得該探問一下了,便畢恭畢敬地問:「參謀長,有話要吩咐?」
    「吩咐個鳥!出來散心,就是散心。」參謀長那對細小的肉裡眼在平光的圓鏡片後頭善意地閃爍。又問:「腿上的傷好些沒有?李醫官說,他給你使的藥,一百條腿也能長好了……」
    天放忙站起,立正:「謝謝參謀長。我聽說了,是您讓李醫官不惜工本給我使最好的藥。不過我這傷口就是這樣。好了又犯,犯了又好。不管使什麼藥,也攔不住它折騰一年。一年到期,不使藥,它自然而然就會好。」
    「咋的了?它事先跟你約好的?」參謀長笑了。
    「約是沒約……不過……」天放一時不知怎麼跟參謀長解釋這件事,只有傻笑一下。
    這一段,天放的傷又開始潰爛,每天得往外出小半桶膿血。他也不肯歇假。只把馬鞭改成一根手杖。打人之外,還可以幫著自己支撐那成天熱辣辣脹疼的腫腿。而且照樣在風裡雨裡、操場馬場上訓練新招募的兵娃子。參謀長就心疼這種硬漢子,喜歡這類下屬。看天放仍繃著勁兒在抬不起頭來的車廂裡站著,趕緊叫他「坐下」。輕輕歎了口氣道:「一天不出恁些膿血就好。偌樣過於傷元氣了……」說完,豎起大衣領,縮回座位角落的黑暗中,打瞌睡去了。
    參謀長當然不是無所事事,只為了讓天放陪他出來散心的。假如真只為了散心,他也不會叫天放。因為肖天放這人根本不會放鬆自己,根本不是玩的人。跟他在一起,想玩會玩的人也玩不好。彆扭。不自在。
    這一段,參謀長的確憂心如焚。燒他心、刺他心的,便是白家那兩個麻糜不分的傢伙。他絕對不能夠讓這一對狗日的把阿達克庫都克全捲進他自家腰包,也絕不能讓他們小恩小惠地把朱貴鈴攏了過去。要不然,這幾十年,他就等於白幹了。阿達克庫都克必須由他來說了算。因為這背後還關係到整個聯防軍進退兩全的大戰略安排計劃。這許多年,風雲詭譎,群雄相爭,結局難料。當年,省總部的幾個頭頭把他派到老滿堡來,就是相中了這塊外人一般進不來也不大會願意進來的阿達克庫都克荒原,要他好生經營這個聯隊,牢牢把住這塊地面,把它經營成絕對可靠的後方基地。萬一局勢有變,他們便能據此有個保全身家性命、再圖東山的支點。即便局勢不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大批退伍需要安置的軍官和老兵,也得有個去處。他們中,大多數人在省聯防軍幹了幾十年,再回老家去跟別人爭一席之地,較一日之短長,打進別人慘淡經營了幾十年的生活圈子,實在是很難很難的了。回不了老家,就準備都安置在阿達克庫都克。所以也就不能允許有任何一把出頭錐子胡亂在這麻布袋裡亂扎,就容不得白家兄弟如此囂張。橫行。
    他有事要肖天放干。
    只是還沒到說這件事的時候。
    今無,他真想散散心;也想叫天放這愣小子長長見識,為用他走下一步關鍵的棋,墊個底兒。
    馬車出北門,下官道,便拐上了一條顛得挺厲害的碎石子路。接近干河灘,樹便稀落,樹皮粗糙,樹幹兒也歪斜。迎著風勢,都向一邊斜。再往前走一點兒,路面升高,又上了岸坡。林子片片拉拉。林子裡邊開始不再那麼荒寂。出現人家,大都是獨門獨戶的小院。也有孤零零不帶院牆的舊樓。這些小院、舊樓,原先都是城裡有錢人發家後出城來蓋的住宅、別墅。後來,堡子裡面的街市一天比一天熱鬧。他們又想著那裡的種種方便,相繼搬回城裡,建起一片片住宅區。把這裡的小院、舊樓很便宜地轉讓給不那麼有錢的人。有許多轉讓不出的,便索性空關著。這一帶越來越冷落,時有剪徑的強人出沒,一般人就更不敢上這兒來了。
    台階高。天放想不通。這麼個破小樓,幹嗎要砌這麼多的台階。七級?二十級?也許更多。他沒數。台階的水泥外殼全破碎了,露出不整齊的磚面。鐵欄杆也銹得厲害。根本不敢摸。樓裡好像沒一點燈光。等參謀長若無其事地敲了幾下門,所有的窗簾一起慌裡慌張地晃動,簾縫裡陸續閃出一條條亮絲兒。門後邊便有響動。先出來開門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緊接著從樓上又跑下來兩個更年輕一些的婦人。她們把燈盞都留在身後的門廳裡了。看不清她們的臉。但肖天放還是覺得她們眼熟。
    「參謀長,我們怎麼得罪你了,恁長一段時間都不來看我們一眼?」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拉起參謀長的手,故意嘟起嘴。
    參謀長大度地哈了哈嘴,讓天放把兩袋麵粉和一筐蔬菜。牛羊肉抬進樓。
    「什麼時候又添了這麼位年輕勤務兵?」那位年紀最大的,斜起眼瞟天放。
    參謀長托住肖天放的下巴,像賣牲口似的,把肖天放的臉亮給那幾個婦人看。婦人們端來油燈,在肖天放臉前晃了晃,才能「啊」出一聲來,表示許多的詫異和一點兒尷尬。
    她們怎麼會認不出肖天放呢?
    這時,肖天放也認出她們,竟是「老狗頭」慶官兒的幾位姨太太。
    老狗頭被突然免職後,心裡憋悶,很快得了瘋癱,不久又染上癰疽,沒過倆月,就一蹬腿走了。大太太回北平藍靛廠的老家,帶走了慶官兒的全部傢俬。連慶官兒這幾十年裡置的房產地皮,也叫她全換成現大洋帶個精光。只撇下慶官兒平日最疼愛的四個姨太太,算是出了窩在心頭幾十年的這一口怨氣宿恨。四個姨太太雖說各自都還有一點私房錢,還有一點放出去尚未收回的印子錢,在首飾店訂做了還沒取的金銀小件,托給古董店寄售而一時還沒變成現大洋的幾件洪武年間的燈具、幾串菩提子佛串、幾餅名貴的叭香、幾個白玉玻璃翠內畫煙壺什麼的,但眼面前,卻連住都成了難題。易手後的房主憑著房契要收房子,立時三刻,叫她們上哪去「高就」?糊個紙房還得三根麻筋兒打底哩!就算湊湊合合把住的問題解決了,往後怎麼活?那點存錢夠她們糊弄幾天的?俗話說金水銀水不如一塘活水。馬靠夜草,人得活錢。也許她們最後的歸宿,就在那條後斜街上了。
    還真有人願意往她們身上大把地花錢。
    真有人想嘗嘗前任指揮長姨太太的滋味兒。
    白家哥倆就托人來捎過話,他們願意收留這四位太太。故意張揚出來的條件是,第一,其中的一位得願意陪夜。陪的還不是白家這哥倆,而是這哥倆手下一位最受信用的賬房先生。第二,其中的另一位得進由白家常年資助的子都劇社唱戲。因為她原先就是個科班出身的戲子。第三,其餘的兩位,大致上是指三姨太和五姨太,便派在下房使喚。
    這當然是故意要給慶官兒抹黑。用參謀長的話說,這是在煽咱老滿堡聯隊的臉哩!
    都不管她們的死活,他得管。他買下了這幢破舊的小樓讓她們住下。常派人給她們送吃食用品,也常給她們送些零花錢。他自己(也只許他自己)上這兒來陪她們「搬搬玉磚」(打麻將牌),吃吃消夜。後來,也在這兒過夜。這件事,聯隊部的人都知道。但大夥兒也只當不知道。特別是一幫子老兵,覺得參謀長真講義氣,真為聯隊著想,她們的這個結局,總比最後去了後斜街要強一千倍一萬倍。
    肖天放當然想不到,參謀長會帶他到這裡來。
    他難堪。
    她們也難堪。她們已經很不習慣見除了參謀長以外的男人了。參謀長給她們下的死命令是輕易不許出樓門。況且這個男人又是過去替她們擦床腿的傢伙。
    「咋的了,還沒回過味兒來?」參謀長摟著M姨太肥碩的腰,椰榆她們木訥的樣兒。
    天放忙知趣地應聲:「參謀長,我就在門外等著吧。」
    『參謀長讓你來陪我們玩玩,你就別再兩斤放在三斤裡饒了。「四姨太側過身子,掩飾起心底的厭惡,笑著一邊說,一邊伸出白而略有些虛腫的手,去拉肖天放。她就是那位曾學過戲的姨太太。
    『小三呢?「參謀長忽然想起了三姨太,在樓梯上停住,回頭問那二位。」病好點了沒有?還那麼陰陽怪氣?李醫官來給她瞧過病沒有?「
    「對對對,讓小三陪陪咱們這位新兵營管帶。」幾位婦人幾乎同時惡作劇般喊叫起來,眼仁兒也明亮起來。
    爾後就由那位在舊旗袍上很體面地加了件玫瑰紅呢坎肩的四姨太陪著肖天放,去找三姨太了。
    屋子裡黑洞洞。肯定是堆滿了舊傢俱,似乎已經滿到桌子摞桌子、櫥櫃疊櫥櫃的地步,恨不能天花板上也吊幾排籐椅板凳。窗前橫陳著一張長沙發椅。織錦緞的椅套雖說也破破爛爛的了,但那些金銀絲織成的華貴圖案,還是使這把既寬又長大的沙發椅顯得與眾不同。三姨太就半靠半躺在這把沙發椅裡。她變得那麼瘦小,即便伸直了腿腳,也沒夠到沙發椅那一頭的扶手。天放記得她以前長得很圓。現在的確不圓了。嘴角尖細得像個蔑片。頭髮也不再故意梳挽起來,剪短了,由它們輕軟地順著耳廓拂落到稍嫌長方了的臉龐上。
    她身邊陳放著好幾個很大的玻璃缸。缸裡什麼也不養,只養著一種特別扁長的水蛭。南方管它叫「螞蟥」。喜歡吸人血的一種東西。她躺在那兒,瞧著黑乎乎的窗外,一隻手便下意識地伸進玻璃缸裡,戲弄著那些比手指還要長還要寬的水蛙。她手背上叮滿了幼小的水蛭。它們吸飽了她的血,一個個變得圓鼓鼓之後,便自動從手背上脫落,掉到缸底的沙土上,靜靜將養。爾後又湧上來一批,就著還在往外滲著血絲的小口子,繼續叮咬她。她毫不在意。她曾大病過一場。從那以後,便大變樣。她突然喜歡起這些在阿達克庫都克很難見得到的水蛙,喜歡一動不動地伸直了身子躺在窗前,喜歡說些不三不四莫名其妙的話,有時突然會昂起頭東張西望。李醫官來給她瞧病。她反說李醫官有病,把李醫官特地帶給她的那一袋袋益母草、五月艾。側柏葉、石龍芮、桑寄生、獨定子和一捆捆崗捻根和地捻根都扔到爐子裡燒了。她逼著李醫官躺下,捉來許多水蛭放到他肚臍眼周圍。她蹲下,輕輕跟水蛙說話。水蛭們便扭動曲伸,紛紛擠到李醫官的肚臍眼裡去吸他身上的髒血。有些髒血還是他當年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李醫官差一點嚇暈了過去。有好大一會兒閉住了氣。但後來他感到頭腦果真清爽多了,心裡也不那麼無故地煩躁。雖然如此,他以後卻再不敢單獨一人進她這屋子了。
    天放恨她。因為她過去總捉弄年齡跟她差不多大的天放。她躲在慶官大宅細窄陰暗的小過道深處,等他走過,冷不了地掐他一把,專掐他肉厚的背部,常在他背脊上留下一塊塊烏青的痕跡。一邊掐,一邊笑著罵他「小挫狗」,爾後扭頭就走。天放恨她,知道她背著她那個穿軍服的老丈夫,作弄過許多男人。她做出溫和恬靜的笑。這種微笑,在她土豆般圓活可愛的小臉上蕩漾,常常十分迷人。她跟你談你感到有興趣的話。做出真心想聽你說的樣子。當你裝出偶爾觸碰到她那同樣是圓實的胸部時,她會略略皺皺眉,但馬上又會主動邀請你靠在她肩頭上休息。她在你親她時,會把你嘴唇或舌尖咬得鮮血淋漓。然後,又羞澀地滿足地笑笑。當她把你折騰得非要跟她上床的時候,她卻站起來要走了。她說你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她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再過兩天,她見到你時,便會只當不認識你似的,或者也只是很輕淡地跟你點個頭。你會看到另一位經常染髮的山西老俵或出外差來老滿堡的天水掮客出入她的門戶。
    有一回,軍郵送來個急件。恰好輪到他在聯隊部值星。急件要指揮長親啟。十萬火急。立馬兒地要回執。他就去慶官兒宅邸。在客廳門外等了一會兒,三姨太來了,捧著把高白瓷斗彩茶壺。官窯出品。她叫他去花廳。挺客氣。關上中堂扇門,老瞧著他笑。又給他沏茶。他覺得不能受她這麼大的禮,要往起站,她卻用一根指頭在他額頭上用力一戳,把他點倒在紅木太師椅上,嘩嘩地從自己那把整日價都不離手的茶壺裡篩出細長而清亮的一縷到天放身邊茶几上的五彩堆花蓋碗裡。爾後貼近他,瞇瞇地笑著,蜷起一條腿,把小圓小圓的膝蓋頭慢慢擱到天放的腿面上。開始,天放還沒回過味兒來,還不明白這位三姨太到底想幹啥。他只是覺得她貼他太近,那股好聞的脂粉氣太濃。後來,他驚驚了。再後來不僅驚驚,簡直惱火起來。三姨太的膝蓋頭放肆地沿著他肌肉塊鼓凸、且又在微微驚顫的腿面,往前滑動,骨嘟一下,竟滑落到天放的胯巴襠中間,死死抵住了他。他沒法後退,太師椅的椅背同樣死死地抵住了他。他不願應和。他肖天放一切的一切,還只是個開始。他不能貿貿然就把一生都葬送在這麼一個臭女人身上。他渾身發脹,熱汗一下便騷臭地把土布襯衣塌個精透。他一動都不敢動,不想讓面前這個臭婊子覺出他有半點附和她的意思。他甚至都不看她。也沒法去看她。而她,卻裝作無意的天真樣兒,還一邊跟他拉扯閒聊什麼一個叫劉七的黑頭新近灌的唱片,好像她的膝蓋頭此時此刻緊緊抵著的只不過是個木頭做的板凳腿。後來,她索性探出一根蔥白似肥短的手指頭,從他棉襖領口裡伸進,慢慢沿著由左右兩根鎖骨交會而形成的凹處摸索。他真耐不住了。他額頭淌汗,好像揭了蓋的蒸籠。口舌乾燥。心通通地要爆裂,只覺得中堂那一排雕花窗欞格子扇門立時三刻就要被土炮轟開。他沒法再裝傻樣兒了,就用力擰了下上身,把她那只還想滿把往下的小手甩出棉襖領口,並且站了起來。這一下可把她治愣了。她還沒受過這麼重大的打擊。有一會兒,她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啥。緊接著,一咬牙,隨手就把那杯沏得很苦很苦、又很燙很燙的濃茶,劈頭蓋臉,全潑到了肖天放臉上,並罵道:「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
    那茶的燙和苦,至今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這麼個臭婊子也會有今天的下場。
    他要報復她。
    他還沒報復過人。
    沒有機會。
    但今天機會來了。他要把她當個「玩意兒」來揉搓。哦……狠狠的……撕碎她那張人皮。他要掐她、踢她。叫她的骨骨節節都一段段散開。還要找一滿壺的茶水,他要一杯一杯地往她那清瘦而灰白的臉上潑去。要燙燙的,苦苦的,從頭淋到底。潑得她透不過氣。潑得她沒處躲。潑得她叫爹叫娘叫大哥。他要把渾身濕透的她從窗戶裡扔出去,聽她撲地一聲摔倒在干河灘上,紅滋滋地碎成八塊……他渾身都發顫了。左腿上流膿的傷口痙攣地跳動著。他的身子搖晃。頭發暈。他的肩膀頭用力抵住門框,才稍稍穩住了自己。
    肖天放進門的一瞬間,所有的水蛙彷彿受了驚嚇似的從她手背上逃開了。她也立刻認出了他。
    「來看看您哪。三姨太。」肖天放幸災樂禍地笑笑。他奇怪自己競會用這種口氣跟一個病懨懨的女人說話。也許由於失血,她的皮膚近乎透明。
    她變得很認真,絲毫沒有過去的陰狠和濾弄。「多謝你還沒忘記我們。」說這句話時,她的眼圈竟略略地紅了起來。「找我替你治腿傷?」她溫和地問。問的聲音很輕。說著,就過來想撩起他的褲管。她的那些水蛭足以吸盡他傷口裡的膿血和爛肉。
    天放躲開了她那只冰涼滑膩的手,並且用力推了她一把。這時,陪他到這房間來的四姨太早已回樓上去了。於是乎這小樓就灌滿參謀長和另幾位姨太太調笑的聲音。
    三姨太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那排大玻璃缸上;她沒有驚叫。甚至都沒抗議,謾罵。她只伏在玻璃缸上喘氣,苦笑。天放衝過去,又把她拖起來。他使了那麼大的勁兒,以為滿可以掐斷她軟軟的胳膊。他咬緊牙,用力搖晃她。滿以為能晃得她哼哼,求饒。但她卻一聲不吭。臉色只管一時比一時灰白,充滿病容的臉上滲出許多融化了自嘲的清淡。沒有求饒。卻像臨死前的青蛙似的,瞪大了最後一刻的眼睛,只是在嚮往輕輕蕩漾著綠萍的池塘。
    有兩顆淚珠慢慢從她深黯的眼角里往外淌。
    他不認識這女人。她不是三姨太。當他用力搖晃她時,從她晃動著的身於上,發出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氣味,這氣味和阿倫古湖附近沼澤地裡的水草和淤泥的氣味一樣。和水鳥居住的草窩的氣味一樣。和雷雨前,狂風帶來的濕潤一樣。也有點像成衣鋪的庫房。
    她連鞋都沒穿,穿著的只是一雙灰布襪子。
    他終於鬆開了她,跑出屋去。
    干河灘裡,風生硬得很。半夜後,又添許多潮氣。一叢叢水曲柳灌木根本擋不住從四面八方彙集來的陰冷、寂靜。鐵殼馬車遠遠地停在那小樓門前,只剩一點虛影。
    他一直在想,她怎麼會變得不是那個他熟識的三姨太了呢?
    過了幾天,參謀長又來找他。他趕緊支開營部的勤務員,親自給參謀長煮磚茶,上煙。
    參謀長又提出,要他陪他去「散散心」。
    肖天放結巴了。他覺出,參謀長之一之二地把他當最貼心的人來對待,肯定有大事相托。他掏出一根「蛇形力巴」,往參謀長面前的桌上一放,爾後直挺挺地打了個立正,說道:「參謀長,你看我是那種陪您去樓裡跟太太們散心的貨嗎?有啥事要我辦,您就直說了。為參謀長、為咱這聯隊,我肖天放沒什麼不能幹的。」
    參謀長微笑著摸了摸那根「蛇形力巴」。
    「力巴」,是老滿堡聯隊老兵們打架專用的工具,也是老兵特有的「身份證」。它是一根棗木棍,暗紅油潤,比手背稍稍長一點。兩頭用一根皮條連結。打架時將它套在手背上,手心便攥緊皮條。棗木棍上開有一條細縫。開打時在那細縫中間嵌進去長長的鐵釘或極薄的刀刃。它就變成一個既能吃肉又愛喝血的好玩意兒了。別瞧它不起眼,在老滿堡聯隊,還只有當過班長的老兵才能使用它。規定得相當嚴格。只許在老兵打老兵時用。假如新兵偷偷用了它,或老兵用它打了新兵,打了老百姓,那肯定會有九個以上的「力巴」來懲罰他。不管被懲罰成什麼樣,還不許往外說。否則,後果更慘。老滿堡聯隊裡每年都有些老兵因此致殘或致死。上頭下過幾次死命令,要老滿堡聯隊下狠心禁了它。但禁不住。誰都不敢惹這七百多個曾當過各種各樣班長的老兵。他們有一個「力巴團」。只知道這「力巴團」的首領便是參謀長本人。你能禁誰去?!
    力巴團的人掏出力巴來發誓,這就表明,他發的是絕誓、死誓,也就是說刀擱在脖梗兒上也不會改悔的誓言。
    肖天放向參謀長表的就是這種態。他知道參謀長需要他表這種態。
    肖天放的這根為巴,不比尋常。它還不只是一根普普通通、光光溜溜的棗木棍。它是一根方方的棗木條,通體被精細地刻上了兩條正在盤繞交尾的五步不回頭蛇。它倆使勁地絞結到一塊兒,兩個蛇頭歸集到木條的中央,昂起,張開嘴,這兒便是安鐵釘或刀刃的地方。
    七百多根力巴中,只有九根是這樣被文了身的。文的全是獸形。龍。虎。獅。豹。豺。狼。熊。蛇。狗。手裡握有這九根獸形力巴的人,才是七百多個老兵真正的首領。靈魂。正因為如此,參謀長才自信,真正掌握著這個聯隊的,不是哪一位指揮長,而是他這個參謀長。
    刻制這九根獸形力巴的人,有七十來歲了,住在城北。是個回回。家裡開著個箱店。在北蛇正街拐角處。家的院牆高得像城牆。都是用黃土捶起來的。他雇了十來個單身漢子,還有不少童工,從早到晚坐在拐角處的街沿上,空空鼕鼕地做板箱。上漆。往板箱的毛坯上釘閃閃發亮的細金屬條。用金屬條釘出伊斯蘭的聖潔的圖案。單身漢們拿鐵柄扁嘴小錘子敲釘子。釘子都含在嘴裡。吃餅。喝茶水。餅裡和了鹽巴,還和了切得細細的洋蔥末。掰下一塊,蘸蘸茶水。使勁嚼。有時啃一個生茄子。在他們的身後,貼近院牆根,築有一個不高的土檯子。老漢便整日價盤腿坐在土檯子上,白袍白帽白鬍子。土檯子上擺著一溜各種版本的可蘭經。深綠色硬封皮上印著清真寺高大的穹隆和古代穆罕穆德至誠的信徒。土檯子緊挨著一個過街門樓。門樓挺矮,挺深,挺黑,是用彎曲的樹桿兒和蘆席、泥巴搭起來的。過街門樓後邊是一條細長彎曲狹窄的小巷。小巷兩邊也許有五百間屋也許更多一些。全是這老漢的。它們全是泥巴房。那天,九個人悄悄來到他家。這是一個有雨的夜晚。老漢家有一個仿照黑汗王朝時期最重要的思想家和詩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居所佈置起來的大廳。壁龕上描畫著最精美的伊斯瑪力紋和那種叫「巴旦木杏」的圖案。抹頂天花板上則有許多凸起的科爾古麗雕飾,圖形所顯示的神秘和深奧,幾乎沒有人能解釋和通達。後屋的鐵鑄窗格上,拴著不老少小紅布條。有的布條拴的時間過於久遠,在發黑以後,又漸漸褪變發白。當地的回回,把這個大屋當做聖殿,到這兒來拴上一根紅布條,是為了給本人或家庭祈求安泰。也有求子嗣。在大廳裡,有一塊生滿了蛀洞的壁毯,據說是出自伊朗高原的大流士帝國時代的珍品。珍品中還包括一套彩漆木餐具和一把錫制的洗手壺。它們一直被虔誠地供奉在壁龕最靠裡頭的暗處。壁龕的四邊鑲嵌著紅寶石和藍寶石,據說它們全都是尚月國的真物。
    老人拿出一本波斯最古的聖經《阿維斯塔》,讓這九個人同時向先知薩拉蘇什特拉起誓。起誓的內容,別人永遠不會得知。希臘人稱這位先知為索羅亞斯德。索羅亞斯德年輕時受教於生命和光明之神阿胡臘。瑪土達。用現在的話來說,《阿維斯塔》就是阿胡臘。瑪士達給薩拉蘇什特拉講課時用的教案,或者說是薩拉蘇什特拉聽課時做的筆記。
    老人讓這九個人並排坐在經台前,請他們默頌「真主至大」。他仔細研讀他們每人手上的紋懺,要他們講述自己頭一天晚上做到的夢象。他由此來斷定,誰應該得到哪一種獸形力巴。當他把蛇形力巴斷給天放時,仔細打量了他好大一會兒。最後讓天放跟他一起用波斯語默誦三遍「讚頌主者,主必聞之」。事畢後,這九個人要把帶給老人的一些麵粉、金幣和牛羊肉留在大廳裡。老人立即把他們轟出院去,還讓他們帶走了這些東西,並且讓自己家的雇工,立即用黃泥漿湯,把這九個人剛跪坐過的地方,反覆塗抹了九遍。
    天放嘴裡說:「參謀長,你看我是那種陪你去跟太太們散心的貨嗎?」但自從那天去過三姨太房間後,他一直沒法使自己不去想她那灰白而平靜的神情,沒法使自己不去想她在猛烈的搖晃中那柔韌而又在散發著阿倫古湖沼澤地淤泥氣息的身子。他常常向小樓所在的方向張望。帶隊執勤,假如恰好也是去那個方向,他還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上一陣。他想看到她。一種柔韌和平靜。一種物我兩渦的灰白。這些都是他沒有的,不懂的,但又能打動他的。他本能地覺得,他應該有它們。
    當然,他也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誰。
    他驚奇,一個女人怎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他也驚奇,自己幹嗎老想著她?……
    當然,他不敢獨自去小樓找她。
    那是參謀長的禁區。
    參謀長讓他收起蛇形力巴,爾後掏出手槍,打開保險,子彈上膛,把槍放在桌子上。彎下腰,低下頭,沉吟了好大一會兒。
    參謀長說:「我把二十二特勤分隊的人全斃了。你咋想?」
    肖天放趕緊嚥了口唾沫說:「我沒咋想……」
    參謀長抬起頭,直盯著他:「跟我說實話!」
    是。說實話……「
    「說!」
    「打死就打死了……」
    「啪」,一個耳光。
    肖天放搖晃了一下,又趕緊站直。鼻血咕嘟咕嘟地流到嘴裡。他一口一口往下嚥。
    「為什麼不能讓他們活著被人抓去,這裡的道理你明白嗎?」
    「不明白……」
    『啪「,又是一個耳光。
    鼻血繼續咕嘟咕嘟往嘴裡灌。他覺得鼻樑骨上火辣辣灼疼。也許是鼻樑骨給打折了。
    參謀長挺直了上身,攥緊了拳頭砸在桌面上。離手槍很近。手槍彈跳著。
    「有人想翻老賬,想在二十二特勤分隊身上撈稻草,擠垮咱們的聯隊,想踩在咱們的肩膀頭上去夠王母娘娘的尿喝哩!」
    「明白了。」
    「明白個鳥!」參謀長吼道。「沒人會真正地來替咱們這些臭當兵的著想!要有那麼些好事,你爹當年也就不會躲到哈吉拉捷裡村去了!你明白個啥?你還得吃幾斤鹹鹽哩!」
    「是」他們擠走慶官兒,又想撬下我……咱們的這位新任指揮長……「他本想數落幾句朱貴鈴的,但轉念一想,在肖天放面前這麼做,未免有失分寸,便在呼噓兩聲後收住,掉轉話頭說,」我老了,啥樣的日子都過過了。我沒有正經娶過老伴兒。可阿達克庫都克哪個縣都有我的兒子閨女。我有四個兒子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還有兩個在德國。你說我。怕啥?還捨不得個啥?可我撂不下咱聯隊這幾千個弟兄,這七八百跟了我一二十年的老兵。我得給他們掙一個鐵打的飯碗。他們再沒別處可去。我知道我氣數快盡了。這一向,我老想著我那些分散在各地的私生子女,老想著這些跟我幹了幾十年的老部下,老想著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恩恩怨怨。這不是好兆頭。大概這也是一種臨死前的迴光返照吧……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說了。好不容易我們盼來個正經從國外留洋回來的指揮長。我在他爺爺手下當過兵。二十年前,我就答應過他爺爺,只要他這位孫子在老滿堡一天,不管幹啥,我都會盡心盡力照看好他。這句話,我只能在你面前說,要不是我最後在總部幾位長官面前使了把勁J〔,還很難說,老滿堡聯隊指揮長到底姓朱還是姓別的什麼哩!可這些天,朱指揮長越來越不待見我了,越來越防備我了。我不計較他,我知道這都是姓白的那一對狗娘養的在背後使的壞。咱們的指揮長是好指揮長。不除掉那一對狗娘養的,老滿堡聯隊就沒個舒坦安心日子過!「
    「說吧,要我幹啥。」肖天放的心怦怦亂跳。
    「好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全說了。該你知道的不該你知道的,我全讓你知道了。現在……」參謀長稍稍停頓了一下,拿斜眼打量了一下肖天放,抓起手槍再一次重重拍在肖天放面前,接茬說道:「現在,你要麼先打死我,要麼打死你自己,要麼替咱全聯隊幾千個弟兄,也替朱指揮長去除了那一對狗娘養的。三條路,隨你挑!」
    肖天放渾身上下本木地脹。嘴裡幹得要冒火。他愣怔了好大一會兒,回答道:「我想……最好還是不使槍來幹這檔子事……您說呢……」
    九點了,白老二還沒來電話。朱貴鈴有點急。想打個電話過去催問一下。幾次走到電話機邊上,想想,又走開了。他對自己說,沉著點兒,不能在白家哥倆面前失了身份。既然說好,由他們那邊先來電話,就得穩住點兒勁,等著。作為一個指揮長,應該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但這一段,他滿腦子是「白家」,是「鐵路」,是「商務專利」,是隨著火車一聲鳴響,在阿達克庫都克可能刮起的種種旋風。
    霍慶慶在任時,曾給城裡許多頭面人物家拉了電話線,就是不給自家拉。他們都瞧不起背著一卷狗皮褥子扒火車拽著驢尾巴來到老滿堡的這白家哥倆。不願跟這哥倆來往,但又躲不開他倆,更壓不住他倆。十多大前,朱貴鈴下令給白家培拉專線,還給白家下屬的各廠家商號、工程所、建築事務所,安了十部分機。他幾乎每天都跟白氏兄弟通電話。他似乎比他倆更熱衷於這條鐵路。他知道印度比中國更窮,但印度的鐵路總長度卻遠遠超過中國。他是學工程的,他太清楚「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這句話的可效驗性了。他太渴望製圖板上那精細而標準的線條組合和數據推算,太不希望磨死在正步走拉槍栓那單調呆板枯燥的操練中。
    白老大約請各方要人到白家灣坐席,舉行一個盛大的開工儀式。他倆準備花它個幾萬幾十萬,向各方顯示一下白家雄厚的實力和決心,以爭取支持和信用。擺酒席。三番四火。唱大戲。包下後斜街所有的堂子院館。還準備干個新招——遊獵。在白家灣以北二十公里處荒原上,用樹籬子圍出一塊幾平方公里大的地塊,趕進黃羊和馬鹿去,供賓客射殺獵取。紮起帳篷,帶上女人,在裡邊玩個三兩天。
    有兩件事,白家哥倆要請朱貴鈴幫忙。一、要請他在請柬上聯合署名。白家兄弟擔心單有他倆,還請不來某些要人。二、請他派人手準備圍獵場地,向要人們提供圍獵用的槍支彈藥及有關技術咨詢。要人中,有慣於駕車捕獵追殺的,但更多的恐怕還只是在史書上見過。或只是聽說過。
    朱貴鈴很願意辦這兩件事。今天白老二約他,就是去北原看地形,初選圍獵場地。他已通知了作戰室、通訊科和軍務處的膳食科、勤務科,各派兩名參謀隨同。還通知了工兵營營長。他還想把自己那一對五歲的雙胞胎帶上。他們自從來到老滿堡後,很少有這樣郊遊的機會。
    車馬早已備齊。參謀們也早在院裡待命。孩子們樓上樓下不知跑了多少遍,催過多少遍。只有孩子們的媽媽和姑姑保持著沉靜。她倆不去。孩子們由年輕的二小帶去。指揮長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檢查給孩子們準備的衣服。食品和飲用水。孩子們的姑姑則一遍又一遍地向二小叮囑各種注意事項。二小也很興奮,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大孩子。但她在此刻必須抑制住自己的興奮,必須捺住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雷同的絮叨,不斷地點頭稱是。
    白家兄弟是出了名的遵守時間的人。一過十點,還不見他們來電話,朱貴鈴預感出什麼事了。他在電話機邊上猶豫著,終於搖通了總機房,讓她們給接白家灣。不一會兒,值班的女話務員磕磕巴巴地回答:「白家灣斷線了……」
    斷線了?朱貴鈴腦袋嗡地一響。
    「什麼時候斷的?」他緊貼住送話器,大聲追問。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了……到底多大會兒,我給您去問問……」對方吞吞吐吐。
    「間?你幹啥吃的?!」他呵斥。不等對方回答,扔下電話機,跑下樓去。
    院子裡陽光溫暖。已經長到巴掌大的白楊樹葉,在和煦的暖風中翻動,一會兒顯示深綠的正面,一會兒又翻開白茸茸的陰面。馬車伕懶洋洋地在車座上重新裹著腳布。兩門早就要拉到省總部軍械所修理的野炮,身上套著潮濕的炮衣,耷拉著不長的炮筒,顯得慵懶悠閒。
    「到白家灣。快!」朱貴鈴跳上馬車,嚷道。
    那些一直守在馬車跟前的參謀,這時,不約而同轉過身來。他們明明聽到了朱貴鈴的吼聲,但卻沒有執行命令。足有十秒鐘,不,還要更長一些,大約三十秒鐘左右,他們都沒動彈。朱貴鈴突然感到,他們都知道今早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早就明白(起碼是猜到)什麼大宴請、什麼開工儀式、什麼圍獵的新招,全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扯蛋的事兒!他們聯合起來,只瞞住了他一個人!
    哦,我的參謀長!
    今天大早,河灘裡稍有點霧。白老二讓人備好了車,想先送老大去灰林堡跟人洽談一筆枕木生意,然後再送自己去聯隊部和朱貴鈴會合。等踏勘完了圍獵場地,再由同一輛車去接回老大。想必到那時,不管成與不成,那筆生意也能談出個眉目了。那樣做,一來,無需多備車,再者,精細的老二也想親自接送大哥,以防不測。樹大招風。過去、現在、以至將來,他們曾有過、也必然還要有許多強勁的對手和敵手。他們感覺到,近來應格外謹慎。因為他們正在把手向持有槍炮的一個圈子裡伸去。這樣造成的動靜,可能很大很大,大到他們不能預想、也無法預防。但即使如此,也得冒一下這麼個風險。要只圖平安,不出娘肚子最好。可那樣,活著還有個什麼勁呢?
    論白家的財力,他們早該從上海天津洋行裡訂購兩輛福特汽車回來用用了。他們沒這麼做,不是怕招禍。白家已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不在乎再多這兩輛車了。有它爛一鍋,沒它也一鍋爛。沒買汽車,只是怕麻煩。老滿堡不像天津上海北平,修理、加油、零配件銷售……為汽車服務的行業配套成龍。你光弄回車來,不把那些行當配合上,這車白買。正經使不了多久,準得拋錨。但為兩輛車,去「配套成龍」,經濟上划得來划不來,固然要掂量掂量,但這哥倆更捨不得的還是精力。花那麼多時間去玩那一攤,不值當。等一等吧。汽車還是要的。他倆喜歡這世界上所有的新玩意兒。只要能搞到手,總有一天要把它們搞到手。不過要分個先後。
    於是他倆仍使用那輛鐵殼馬車。那輛加長加重的鐵殼馬車,底盤是用整爐的鐵水澆鑄的。裝上了道奇載重卡車的防震彈簧片。四排座,兩兩相對。必要時,中間裝上隔扇,便成了兩個包廂。兄弟倆各帶各的客人,互不於擾。跑長途,拆去中間兩排座,拉出底箱,便是兩個軟和的臥鋪。後廂還帶了個小廚房。這兄弟倆什麼時候都離不開酒和肉。倒也不多講究,酒只要烈性的散自,不帶色的都行。肉只要大塊的干鹵。不管是牛肉羊肉,反正頓頓得有肉。假如有阿倫古湖邊漁村裡醃的魚於,他倆更喜歡。虧得他倆不愛搓澡,否則,他們準會在這輛已經長大得出奇的鐵殼馬車後邊,再裝上個浴室。那樣,真抵得上一輛總統專列了。
    偏偏是這麼一輛結實得少有、長大得出奇的鐵殼馬車,今天救了這兄弟倆的命。
    肖天放決定不用槍擊的辦法來對付自家兄弟,也是因為礙於這輛鐵殼馬車。馬車上窗戶做得很小。馬車一出動,總有保縹跟著。他們站在馬車兩邊的踏腳板上,用自己的身軀擋護著那惟一能進子彈的窗玻璃洞。當然,他也可以用自己「新兵營管帶」的身份,在社交場合接近白家兄弟,然後伺機槍擊他倆。但這樣做,自己就斷難脫身。更重要的是,當自己和白家兄弟面對面站著的時候,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有那勇氣掏槍。白家兄弟和他無怨無仇。他一直仰慕苦掙一生而終於出人頭地的這一對兄弟。白家兄弟到聯隊部來,不管跟他有沒有關係,他總要擠到跟前,不遠不近地看看他倆。他覺得他倆的確與眾不同。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吸引人的魅力。有一種震懾對方的魅力。
    但是,既然參謀長髮了話,不干也得干。
    白家大宅,建在白家灣。這裡原先是一片荒谷。背後有兩條高垅相合,面前一水相依,開闊豁亮。用風水先生的話說,這是環抱有情、山水兼得、氣脈合局的好地勢。由白家灣去老滿堡城只有一條道。大約八九里地。一出白家灣就有一座七道橋,一是一座木結構的吊橋。肖天放打的就是這座木橋的主意。
    假如鋸斷兩根橋樁,極重的鐵殼馬車一駛上這座橋,結果會怎樣?到那時,恐怕一百個保鏢也不管用。
    沒人會想到有人敢在這座橋上做手腳。因為橋離白家灣太近,只有半里來地。
    沒人會聽到鋸樁的聲音,因為橋離白家灣又太遠,畢竟還有半里多地。
    就要鑽它這個又近又遠的空子。
    楔進去。
    鋸完最後一根橋樁,四周圍一片寂靜。天色還不亮。白家灣裡也沒狗叫。一個個爛泥坑好像全灌滿了膠油。散放的牛群在慢慢嚼著帶露水的草。宅後的高樹和遠處的矮山都同樣地黑。有人去豆腐坊點燈。有人從搾油坊裡出來撒尿。
    肖天放收起手鋸。擦擦汗。燃著一支煙。湧出的口水立馬兒把多半支煙塌透。他覺得渾身酸軟,連連咂巴了幾大口,才稍稍覺得鬆緩了些。第一次殺人,還是有些緊張。他不時回頭看著被自己鋸斷的樁茬,總覺得還有地方不妥當。他不時看看正被微明的晨曦逐漸襯出更多的輪廓線、越發顯示許多灰白色塊來的白家灣。他的手發麻發脹,身子沉重得像一堆融化了的酥油,或者像一麻袋經了雨的羊毛。他從橋架上往下爬。橋樁有十來米高。爬到河灘上,風更冷更潮更厲。讓風一激,他才想起,裝手鋸的那個軍用背囊還掛在橋面下的架上。他一驚,軍用背囊和手鋸把上都烙有編號,能查到作案的人是誰。必須取回背囊。但這時,他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了。腿上的傷口再一次湧出一股股帶膿的鮮血。他試著往上爬,爬到四五米高處,便再沒那力氣去夠更高一點的橋架和木樑了。他又試著從橋面上往下翻,這樣也許要省力得多。但沒等他接近橋面,白家灣裡出來巡夜的,己結伴走上了橋面。他只得縮回到橋下的荊槐叢裡去。渾身打顫。巡夜的老在橋面上不走。天色越來越亮。再過一會兒,給白家灣送牛奶的毛驢車就要過來了。爾後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爾後白家灣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車也要過來了……一直到斷了樁腳的橋面被那沉重的鐵殼馬車壓塌,他再沒機會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這時,他真想衝出去,告訴那些巡夜的,橋下面發生了些什麼。他幹嗎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一切的一切,還僅僅是個開始……他嚥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無比的委屈。沒有人為他著想。滾燙的駱駝油……鋒快的斧刃……發霉的護窗欞……即便是參謀長,當他掏出手槍拍在桌子上的時候,他想到過我二十歲剛出了點兒頭嗎?還有那些在馬克辛水冷式重機槍掃射下痙攣地抽搐著倒下的老兵。是的,縱有一千條一萬條射殺他們的理由,但有一條是替他們本身想一想的嗎?從哈捷拉吉裡村跑回聯隊後,天放原以為朱指揮長總要找他問一問回家探望的情況。因為這件事畢竟是由指揮長提議做的。他還寄希望於指揮長的關心,把父親的底細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滿堡來。但指揮長好像完全把這件事忘了。第一次見面、第二次見面……第十次第一百次……他壓根不問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揮長來看馬場裡進的兩匹頓河種的公馬,見到帶新兵在打掃馬廄的肖天放,忽然問了一句:「前一段,怎麼老沒見你啊?」肖天放忙答道:「我回哈捷拉吉裡探家去了。」指揮長笑著點點頭,鼓勵地笑笑:「探家好。有時是得探探家……」接著就跟兩位新來的馴馬師,談論那兩匹馬的事了。一直到要回聯隊部了,上了馬車,蓋上護腿的毛毯,摘下撫摸馬時戴的細白紗手套,看見勤務兵來關車廂門時,才好像又突然想起一點什麼,對勤務兵說了聲:「等一等……」重新探出半截身子去,迎著掠過馬場的涼風和細雨,叫住肖天放,問:「你父親怎麼樣?」「還行……」「哦,真不容易……下一回探家,替我問他好。」車廂門關上了。馬車轆轆地在風雨裡遠去,並且在濕潤的草泥地上留下兩條常常是不等距的車轍,留下一片悵恫給了還在期望著什麼的肖天放。
    我把這一切都當了真。我真的去砍。真的去吼。真的去阻攔。真的去跺腳。真的扭動。真的奔跑。但他們又有多少真的在對待我?
    他忽然不想去取那手鋸和軍用背囊了。
    他忽然想跟自己開個玩笑。
    他忽然想做一件跟自己過不去的事。他還從來沒敢做一件跟自己過不去的事,從來沒有大聲在人前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就這麼幹了,看你能把我咋樣!」他總是小心勤謹。他總是辛苦自己。他從來沒玩過任何惡作劇。今天偏要做一做……他熱血沸騰、疲憊已極。他就這樣空手離開了潮濕的荊槐叢;跳上馬背,向新兵營營地跑去,身上卻像發著黃熱病似的,格格打顫。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