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把我帶走,但卻留下人來監視我,並明確告訴我,在查清問題以前,在沒有得到他和高場長的允許之前,不得隨意離開招待所這間屋子一步。
但他卻沒把我帶走,只是留下人來監視,並明確對我說,在查清今晚這件事以前,在沒有得到他和高福海的允許以前,我不得隨意離開招待所這間屋子。我問他:「什麼文件規定,一個新任命的岡古拉高級中學校長不可以和岡古拉的副場長、股長們在一起見個面說個話?什麼文件規定,你可以隨便帶走人?而且他們都是國家正式任命的幹部。韓起科,你也太無法無天了!」他默默地看了看我,那眼神彷彿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外人似的,然後什麼話也沒跟我說,帶著人就走了,留下馬桂花和另一個男隊員來監守我。我馬上請馬桂花放我去見高福海。她不表態。我問她,岡古拉到底誰說了算?是韓起科說了算,還是國家的法規說了算?我說得慷慨激昂。她還是不作聲,不表態。但當我試圖衝出房門去找高福海時,她和那個男隊員卻很堅決地擋住了我的去路,那架勢就像是要跟我做拚死的決鬥一般。「桂花,幾個小時前你還想著要跟我認真談一談,你不希望岡古拉的局勢進一步惡化,你不希望你的表舅和你那才十九歲的表舅媽陷入更深的危機中。可是,你現在繼續這樣跟著韓起科胡作非為,岡古拉的局勢就將不可挽回。你不明白?」我衝著她大聲叫喊著。她只是怔怔地站在我面前,惶惶地看著我,一聲不吭……
嗣後,我倆相持著,足足沉默了十幾分鐘。現場氣氛的確讓人感到窒息。先是一連串的疑問無法解釋。現在又增加了個「神經不正常」的問題。假如高福海真的如「聖徒」和朱副場長他們所說的那樣,神經已經有些不太正常了,那,所有這些事情的處置和對待,都得採取另一種方式了,而且真得抓緊,真得趕快,真得立即採取嚴厲的措施,斷然結束這麼一檔狗屁事了。原因很簡單:如果整個局勢的主動權果真是被一個神經不正常的老人控制在手中,那後果就難以設想了。那,我們從上到下這一大串「神經正常」的人,千辛萬苦,擔驚受怕,挖空心思,並耗資巨大地跟他忙活周旋了這麼長時間,豈不完全無聊,完全可笑,甚而至於又完全可悲?!
假如不是呢……
假如高福海所做的這一切在別人看來似乎都很不正常的事情,內裡卻真的都擁有它們發生和存在的必然和必要的因素,那,又在說明什麼?換一句話說,所有這一切在我們看來純屬不正常的事情,假如究其原因,發生在高福海身上,發生在岡古拉這個地方,恰恰是十分正常的,十分必然的,這是不是說明我們這些人的「神經」和「感覺」,以及對這世界的「認識」已經開始有些不正常了?是不是還說明「聖徒」和朱副場長李副場長他們的神經是不正常的?但是看那位「聖徒」又是那麼的真誠、執著,有可能是神經不正常的表現嗎?況且,他還是小桂花的親生父親。
哦,還有那個韓起科,他正常嗎?
這一群人怎麼都集合在了岡古拉了?
他娘的!
我馬上告誡自己,先別激動,顧某人,您先別激動。目前絕對不是需要激動的時候。千萬要沉住氣……千萬別、激、動……
…………
而讓我更想不到的是,一個小時後,事情居然又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變。
韓起科把朱副場長等人帶到場部機關,集中在一個小會議室裡,留下兩個小分隊員看守,把馬桂花的「表舅」帶到隔壁辦公室,單獨「關」著,就急急地去找高福海匯報情況去了。這時候,他得到報告,高福海在處理完退伍軍人集體鬧事「事件」後,哮喘病和腰腿病同時發作,經過現場緊急處理,病情暫時得到控制,現正在被送回場部來的途中。韓起科立即下令,讓機修連發動著那輛惟一的解放牌卡車,去半道上接高福海。起程前,他擔心哮喘病發作中的高福海受不了駕駛室的那個汽油味兒,也擔心把他放到四處透風的車廂裡,又經受不起這一路的酷寒。故而,讓人從庫房裡扛來十幾麻包頭年剪了還沒來得及拉走的羊毛,在車廂裡堆出一個基本不透風,又可供高福海躺坐的「小高間」。並把衛生隊那位秋大夫也從床上叫了起來,一起帶上。沒想到,麻煩就出在了這半道上。
韓起科是在離丫兒塔不遠的四排子溝那個高坡上接到高福海的。高福海一上車,就一口接不上一口地喘急起來,詢問這邊的情況。韓起科一開始還不願細說,只想趕緊把高福海拉回場部,先讓他暖暖和和地躺下來再談別的。反正,人證物證都已拿到手,不用著什麼急了。這一段時間以來,韓起科一直在懷疑,岡古拉內部有一幫子人在背後「搗」高場長的「鬼」,在跟他的岡古拉過不去。近來,他還覺察出,馬桂花的父親和朱副場長他們暗中有一些不正常的來往。(這個跡象還不是馬桂花提供的。)只是苦於拿不著確鑿的證據,而沒法站出來說話。他從來不信,像朱副場長李副場長那樣的人會真心實意地「善待」岡古拉。他從來就認為,這些人只是出於一種強迫,才會勉強在這兒干到了今天。在這一點上,他一直和高福海有根本的分歧。只是礙於高的面子和威望,也出於對高的感情,他才把跟朱李趙等人的關係,勉強維持到了今天。得到馬桂花的報告,說這幾個人居然和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湊到了一起,可能正在「密謀」什麼。他特別高興,覺得徹底揭開岡古拉蓋子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這會兒,高福海如此急切地催問情況,他只得把其他無關人員全都支下車,只剩下他自己和高福海,才把那份「黑材料」遞給了高福海。高福海掂起那份材料,隨手翻了一下,問:「啥材料?」
韓起科怔怔地看著高福海,非常嚴肅地說道:「還是您自己看吧。」
「你今天咋的了,非拿我一把?叫你說,就說嘛。」高福海面無表情地叱責。每回都是這樣,到了接近發怒的地步,他平時較為豐富的臉部表情,會突然間變得木呆起來,眼神也會驟然間灰暗,彷彿雷暴雨來臨前的大戈壁天空,一時間變得特別的沉悶而凝重,寂靜而渾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到這時刻千萬不能再往下招惹他了。韓起科當然是熟知他這特性的,便趕緊從他手中拿過那份材料,解釋道:「不是我不說,而是我張不開這嘴……」
「怎麼張不開這嘴?不就是說我主觀武斷,大搞一言堂嘛,還能有啥?總不至於說我吃喝嫖賭吧?」
「您……您還是自己瞧瞧吧。說得比吃喝嫖賭還難聽咧。」
「是嗎?」高福海這下當真了,眼神中立刻掠過一絲疑惑和不快。「還能說我啥?啊?說嘛!」
「我真的沒法說。」
「你狗日的!」
「我驢日的也沒法說!」韓起科跟著也大聲叫了一聲。
「……」高福海不作聲了,慢慢直起脖梗,又深深喘了一口,然後稍稍抬起頭,偏過一點眼角去細細地打量韓起科。他知道,韓起科激昂到這份上,說明他是真說不出口。那幾位在材料裡到底說了他一些什麼糟屁話,居然讓韓起科當著他的面都沒法張嘴轉述?他倒要認真瞧瞧了。韓起科趕緊把花鏡給遞了過去,又把那份材料遞到他手上,並從挎包裡掏出一隻手電,替他把亮照著,再告訴司機,場長正在車上看材料,得把車開穩當點。其實,韓起科這話說得有點多餘。司機是老司機了。他雖然不一定知道場長在車上幹什麼,但只要場長在車上,不用吩咐,他都會特別用心,盡量避免急踩油門急剎車,盡量繞過路面上的那些坑坑窪窪,這已是多年的慣例了。
沒花太多的時間,高福海就把這一本材料大略地給讀完了。讓韓起科大感意外的是,高福海讀完這份向上「密告」他「神經不太正常」的材料,竟然沒發火,只是疑詢般地看了看韓起科,呆坐了會兒,問了句:「這材料,你是從他們手上直接拿獲的?」在得到韓起科肯定的答覆後,稍稍愣怔了一下,又隨手去翻了翻那材料,而後嗒然垂下頭去,默坐了一會兒,問:「你把那幾個人怎麼處理了?」得知韓起科已經把朱、李等領導,連同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一起都隔離了,等著他回去處置,他居然都急了,忙命令韓起科趕快去把朱、李等人放了,甚至要他把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也趕緊給放了。
「這時候放了那個軍人,他可能還會往外跑。」韓起科不等高福海吩咐完畢,就擔心地說道。
「讓他跑。」
「高場長……」
「我告訴你,他要願意跑的話,就讓他跑!」
「高場長,這些人要搞垮我們岡古拉……」
「你到底還聽不聽我的?」
「高場長……」
「快去!」
「那……您咋辦?」
「我,你就別管了。那個顧卓群,你把他怎麼了?」
「我讓馬桂花帶人把他限制在招待所的房間裡了。」
「通知桂花,從招待所撤回來。」
「高場長……」
「你還擔心那個顧卓群會跑了?他往哪跑?他怎麼跑?你不逼他,他幹嗎要跑?做事情之前,怎麼不動動腦子?你脖子上長著的那個玩意兒,是幹啥使的?啊?趕緊,你坐這車先回場部去把這些人妥善處置了。」
「……」韓起科不說話了。他顯然滿肚子的委屈和不通,但這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場長較勁下去了。雖然事關「岡古拉的命運」,雖然從來沒看到自己最為佩服的場長居然會如此「糊塗」和「軟弱」,但這時候自己已經不能再往下較勁了。一直跟在卡車後頭的那幾輛馬爬犁,這時已經趕了上來。趕馬爬犁的都是他帶過來接高福海的小分隊隊員。他更不能當著那麼些小分隊隊員的面,跟場長較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後,他又親自帶領那些小分隊隊員,從卡車上搬下一包包羊毛,在一輛最大的爬犁子上重新為高福海佈置了個抗寒抗顛簸的「座位」,然後對那個駕馭馬爬犁的小分隊隊員,進行了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務必小心操控馬爬犁,並請秋大夫一路上照顧好高場長,便跳上卡車,趕回場部去執行高福海的命令了。
待高福海趕回場部時,天色差不多快要轉明瞭。他到家,只在火爐子跟前稍稍暖和了一會兒,匆匆喝了碗滾燙的山羊奶,幾乎沒等自己凍硬了的身子完全放鬆軟和了,就把朱副場長李副場長等人找來說話了。也許是秋大夫早先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各種鮮奶,以山羊奶為最滋補。從那以後,高福海家的後院裡,就一直餵著一群胯下垂掛著巨大粉紅色Rx房的奶山羊,並不斷淘汰其中衰老瘦弱的,補充年輕豐美的,以保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有山羊奶喝。在衛生隊那一二十個大夫護士中間,他最信秋大夫的話。箇中原因,不詳。秋大夫早年,既沒有文憑、也沒有營業執照,卻在老鄉公社各大隊裡行醫多年,是一個極受周邊老鄉們敬重的「遊方郎中」。
先回到場部的韓起科,原原本本向朱、李、馬等人傳達了高福海的「指示」,請他們立即回家去「休息」,但並沒有按高福海要求的那樣,向他們道歉,也沒有把馬桂花的那個表舅釋放了;然後,打電話到招待所,通知馬桂花,她和那個男隊員可以撤了,但天明以後,讓她到小分隊隊部來接受新的任務。「啥新任務?」馬桂花問。「性急啥?到時候就知道了。」韓起科答道。這時候,這小子已經預感到岡古拉整個事情要發生某種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為這即將到來的「變化」做著相應的準備了;然後回到自己的住處,給自己煮了半鍋苞谷糊糊喝了,又吃了十來片烤得脆脆的苞谷饃,和衣躺下,沉沉地睡去。
朱、李、馬等人在得到解禁後,卻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立馬歡天喜地地回家走了。沒有。他們誰也沒走。即便在韓起科走後,他們幾位也沒走,相反,顯得越發地沉悶,緊張,困頓,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機關那個冰涼的小會議室裡。好大一會兒後,朱副場長才首先開口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沉寂,艱難地對那幾位說道:「你們幾個走吧。我留下承擔責任。總得有個人為這事承擔責任……」「如果是這樣,幹嗎要讓你一個人承擔全部的責任呢?」馬立安(馬桂花的父親)反駁道。他的目光再度炯炯起來。乾瘦的臉龐上也再度佈滿了「聖徒」們獨有的那種專注和大無畏的神情。「不要蠻幹了。學學趙大疤吧。快走。」朱副場長焦急地站起,向窗外探視了一下,回頭來催促。李副場長卻無奈地苦笑笑,輕歎了一聲,搖了搖頭。他的意思是,現在怎麼做,都晚了。誰走,誰留,都無濟於事了。馬立安激動起來。他說:「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們所做的一切,既是對岡古拉負責,也是對高福海他本人負責。我們可以毫無愧色地面對任何人。」「可以面對任何人?!你還是先去面對面對你那位寶貝閨女吧!」李副場長不無有些怨氣地堵了他一下。這位李副場長顯然對整個事情一下「敗露」在馬桂花手中,依然感到忿忿。「既然這樣,那我們都留下,趕緊商量一下,一會兒怎麼面對高場長。我們必須跟他強調,我們只是在擔心他的身體,只是對他做的許多事情,有些不理解,有些跟不上趟,除此以外,我們絕對沒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和說法……」朱副場長趕緊說道。「沒有?材料上白紙黑字寫著這樣的字樣:我們鄭重提請上級組織注意,高福海同志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李副場長又苦笑道。「這個好辦。」馬立安忙說,「材料是我起草的。材料上的筆跡也是我一個人的。我就說,這都是我一個人的觀點。材料並沒有經你們幾位過目……」「我記得我好像在材料上動過筆,留下過一點筆跡。」朱副場長忽然想起這一點,頗有些緊張地說道。「我好像在材料上也勾勾畫畫過。」李副場長說道。「沒事沒事。」馬立安忙安慰道,「材料從你們那兒拿回來時,我仔細復看過。你們的確動過筆,但只是在某些字句下面畫了些槓槓,沒批過字。」
「一個字都沒批過?」朱和李忙問。
「沒有。」
「能肯定?」朱副場長一下站了起來,緊張地追問。
「能肯定。反正我印象中,你們是沒留任何批語。當時,我特別想知道你們對這份材料的具體意見,所以復看時相當認真,以為你們總會留下一點批語。但始終沒找到。當時還覺得挺遺憾,還想著要再去找你們一回,就如何進一步修改這份材料的問題,再聽聽你們的具體意見。所以這個印象比較深。」
「那就好。那就好。」朱副場長幾乎抑制不住地松下一大口氣。然後,又把那二位叫到一個角落裡,低聲地就一會兒跟高福海的對話中,如何統一相互間的口徑問題,認真進行商討。
高福海喝完山羊奶,從老伴手裡接過熱毛巾,大略地抹了一下臉和手,便照直去了機關,親自去把朱、李等人叫到自己辦公室裡,請他們一一坐下。那態度和神情,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似的。這確實讓朱、李等人大為意外,大為震駭。他們勉強地坐下,內心卻越發地忐忑,不知道這位「高老爺子」一副大度平和的笑臉後頭,正在醞發一場怎樣的「暴風驟雨」。按剛才他們緊急商量下的應對策略,總的方針是四個字:「伺機後發」。只看高福海今天跟他們怎麼攤牌了。
應該說,這幾位這一回湊到一起,做這麼一檔事,無論在誰看來,幾乎都可以說是在拿個人身家性命做抵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事先都沒想過要這麼幹。他們都是高福海身邊的重要人物。雖然進入這個「核心圈」的時間各不相同,但進入以後,都被授以重任,各自負責著某一方面,或某一領域的工作。也許因為他們的前半生都挺「坎坷」的,被發落到岡古拉以後,一度也悲觀過喪氣過(馬立安例外);一旦再度被賞識,還能進入「核心圈」,雖然只是岡古拉這芝麻粒兒般大地方的「核心圈」,他們也都為自己深感慶幸。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甚至可以說迄今為止),他們都是真心感激高福海的,並竭盡全力地去完成高福海交辦的一切任務。他們從不東張西望,只看高福海的臉色辦事。互相之間也很少來往。偶爾應邀串個門,喝個酒,事先也總要很巧妙地去跟高福海打個招呼,既不讓高福海覺得他們過於膽小怕事,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裝出一副舉步維艱的熊樣,更不希望高福海產生那樣一種致命的誤解,以為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開始得意忘形了。他們深知,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知識、經驗、才幹,都要比高福海強,甚至要強出許多去。但他們同樣深知,在一個最重要的方面,他們永遠不及高福海——那就是對岡古拉的感情。他們自知,對於岡古拉來說,他們永遠只是一隻「候鳥」。即便,由於種種原因,他們可能會在岡古拉這片荒原上終老一生,但從心理狀態上來說,他們仍然是一隻「候鳥」,甚至可以說,永遠只能是一隻「候鳥」。因為他們始終還在暗中企盼著再度起飛,祈求著「回歸」的那一天到來。而高福海就不同了。在他心裡,他就是岡古拉。岡古拉就是他。他早就把自己這顆心深埋在這片荒原裡了。這也是他們面對高福海,面對岡古拉,常常感到「自愧弗如」的主要原因。
按說,「候鳥」是不會為「臨時棲息地」裡發生的問題去操心的。即便偶發奇想,要去操一回半回心,也絕對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代價。除非,「臨時棲息地」發生的這個問題,已經威脅到它們當下的棲息了……而朱、李、馬、趙這一回密謀著向高福海「發難」,其根源就是因為他們覺得,高福海身上這個一天比一天嚴重的「精神狀態問題」,不僅已經「威脅」到整個岡古拉的生存,也威脅到了他們個人的生存。
最早提出要向上邊「密告高福海」的,還不是馬立安,更不是朱、李,而是趙大疤。趙大疤多年來一直把高福海伺候得挺好,其實他一直背著高福海,在暗中使勁,想調離岡古拉。在當時那個情況下,回老家天津去,是不可能的事,但周旋一下,調到哈拉努裡鎮,或縣農墾局謀個差不多的差使,他覺得還是有指望的。這麼做,一是為了趙光日後能進個好學校,將來最起碼也能考回天津去。再一方面,也是為自己。他想到,自己也四十出頭了。「晚年」也是早晚必須考慮的事。委屈了這一輩子,到老,別的不說,總得找一個稍稍有點人氣兒的地方把自己安頓了,那樣,實在閒來無事,找人喝個涼茶,拉個胡琴,唱個小曲兒,或上「供銷合作社」轉轉,也方便自在。(當地人習慣把百貨商店稱作「供銷合作社」。)頭幾年,他覺得條件和時機都還不太成熟,這幾年,覺得再不抓緊實行,可能就有點晚了,便開始著手疏通各種關係。身為岡古拉的供銷股股長,他有這個有利條件。他外出機會比誰都多,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花公家的錢請各種關係戶吃飯,送禮。尤其跟縣鎮兩級主管領導和具體操辦幹部調配工作的那些人,混得特別熟。大家對他的熱情周到豪爽和百折不撓的辦事風格,都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他甚至都知道,好幾回,他的調動問題已經被提到縣鎮兩級常委會上去討論了。但最後又都被擱置了下來。原因很簡單,高福海不放人。他說,你要調我的人,可以啊,拿同樣的人來替換。沒有人來替換也行,那就乾脆把我也調走。
「這爺!硬是要我們給他殉葬哩!」趙大疤心裡忿忿地怨恨不已。
至於馬立安和朱、李等人參與其事,倒是更多地在為岡古拉的前途擔憂。他們的腦子也許不如趙大疤的那麼活泛,那麼靈便,但無奈中,他們卻更多地把個人和家人的前程都捆綁在了岡古拉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當然不是不想離開岡古拉,只是不敢去做這樣的設想罷了。
大約半年前,朱副場長曾約了李副場長,一塊兒到高福海家,跟他專門談過一回他的「身體問題」。當時他倆建議高福海回口裡找個療養地,「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啥叫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這個『一段時間』,到底得多長?嗯?啥又叫『好好地休息』?要我完全甩手不管岡古拉的工作,是這意思嗎?嗯?那,我不管,誰來管?你管?還是他管?」他分別指著朱和李,問。「我還非得回口裡去『休息』才行,留在岡古拉都不行。是這意思嗎?我留下,礙你們誰的手腳了?嗯?」高福海一連串的反問,嚇得朱、李二位再沒敢說第二句話,趕緊找了個別的話題,岔開去。後來,李副場長怕高福海產生誤會,特地另找了個時間,單獨去跟他作了一番解釋,說他跟朱副場長之所以提議讓他「休息」一段時間,只是覺得他這些年實在太累了,又有十來年沒回老家探過親,無非就是想讓他出去轉轉,瞅瞅,放鬆放鬆,真沒有別的意思。肯定沒有別的意思。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一連誠惶誠恐地跟他說了三個「沒別的意思」。
但後來,高福海還是在各種會議上,當著朱、李二位,多次有意無意地提出:「有些同志希望我離開岡古拉,躺倒休息。看來,我是該退出歷史舞台了,該徹底休息啦。」他每一回這麼說的時候,朱、李二位都會如坐針氈般地緊張和不安。尤其是李副場長,臉色一下就變得像死灰般慘白,頭也立馬耷拉下來,半天不再吱聲。從那以後,他倆再沒敢跟高福海談什麼身體問題,更別說去跟他提這個「精神狀態問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倆甚至都不敢上高家去聊天喝酒,但又不能不去。
高福海當然不會認為自己就真的不需要休息和探親,更不會愚蠢到那樣的地步,認為自己真的就是個金剛不壞之身,到死也不會生什麼病。事實上,這些年來,老寒腿、腰椎間盤突出,哮喘,胸悶,頭脹,頭暈,右手手指尖麻木,右眼視力減退……以及心臟不規則地間歇停跳,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直在糾纏著他,而且年復一年地在加重之中。對這些,他心裡也是不痛快的,但真叫他擔心的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時候,甚至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一開始是老伴提醒他,說他怎麼隨便拿周圍的人「開涮」,不把人當人。一點都不顧別人的面子,張嘴就罵:「你怎麼笨得跟豬一樣呢?」他一開始還沒把老伴的這話當個話,只是笑著反駁:「你又沒事兒給我找事兒。上綱上線。我怎麼不把人當人?我什麼時候罵人豬了?」老伴就給他舉例,說:「昨天,五連的楊連長帶了幾個親戚來看你。這些親戚都剛從口裡來,老楊也有好多年沒見他們了。人家高興,帶他們來看你,也是希望你在這幾個親戚跟前給他長點面子。你倒好,一見面,就緊著拿人家老楊開涮,說人家五連前幾天整的那幾塊地跟豬啃的一樣,說人家老楊不像個連長,倒像個豬頭,就知道張了個大嘴,吧唧吧唧四處去拱。說完了,自己還哈哈大笑。一點都沒瞧見人家楊連長當時臉上那副尷尬相。」「五連那幾塊地就是沒整好嘛。我批評他幾句,又怎麼了?」老伴立即反駁道:「你這個當場長的可以找一百個時間去批評他,幹嗎非得在人家親戚跟前批評人呢?還說人家是豬頭,有你這麼批評下級的嗎?」「我怎麼就不能在他親戚跟前批評他?他把地整成那樣,我說他一聲豬頭,又怎麼了?他還有臉尷尬?他要知道尷尬,難受,就先把地給我整好嘛!他還是個老連長哩!嗤!」「行行行。不跟你嗆嗆了。你自己瞧著辦吧……」老伴轉身上菜地去了。以後,他漸漸發覺自己確有這樣的「毛病」:只要自己願意的,往往張嘴就來,根本不顧忌場合和對象。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把這看作是自己的長處:直率嘛,堅持原則嘛,不講情面嘛。後來也想有所收斂,但看到那些被他批評、嘲弄的部下們,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有的人甚至還會附和著他那些對他們帶有某種侮辱性的嘲弄,變本加厲地把他們自己挖苦上幾句,他心裡便洋洋自得起來,認為這充分表明,在他這兒,「上下級關係融洽」,「大傢伙都跟他一條心」,也就由著它去了。以後,在岡古拉反而傳出這樣一種說法,高場長越是挖苦你,越是嘲弄你,對你越厲害,越不講究方式方法,越不把你當個人對待,就證明他越信任你,越把你當成了「他的人」。大伙這麼說,當然是有理由的,一個最明顯的例證,那就是韓起科。高福海最信任韓起科,韓起科百分之一百是高場長的人,這是全岡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絕對確信不疑的;但高福海對韓起科也最嚴厲,最不講方式方法,嬉笑怒罵完全由著他性子來,這也是全岡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絕對確信不疑的。對這種說法,高福海是默認的,甚至感到高興。實際上也是這麼回事。如果一個下級,不是他十分信任的,沒被他列入「他的人」的範圍之內,他對他總是會有所顧忌,有所防備,他對他相對就會變得「客氣」一點;反之,就會「無所顧忌」,嬉笑怒罵,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他周圍的人,為了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和重用,成為「他的人」,就追求這種「嬉笑怒罵由著他性子來」的狀況,甚至縱容他「嬉笑怒罵由著他性子來」。一直到去年的年底,發生了這麼一檔子事,他才開始有所警覺,有點害怕了……
那天,他突然接到宋振和的一個電話,通知他去省城參加一個座談會。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親自去上邊開會了。但那天,宋振和在電話裡一再強調,座談會是應省政府的一個主要領導的要求召開的。參加座談的人員名單也是這個領導親自圈定的。沒有天大的理由,不許請假。因故缺席者,必須得到這位主要領導的批准方可。他很勉強地去了,很自覺地在最後一排找了個角落,悄悄坐下。與會的大多數人,他已經不認識了。別的與會者似乎得到一些內部消息,顯得特別激動,都忙著相互問好,寒暄,敘舊,低聲議論什麼。中央駐省新聞單位和省報的記者則忙著在他們中間做穿梭採訪。他卻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偶爾有位年輕記者從他身前走過,停下,問清他的身份,也只說聲:「岡古拉?挺遠的,是吧?」就趕緊去採訪別的與會者了。他知道不是別人故意要冷落他,但他還是難受。委屈。在岡古拉,他是被眾人抬舉到頭頂上過日子的。而在這兒,完全沒人理睬。這兩者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太大太大了。這也是他不願意走出岡古拉到外頭來的重要原因之一。那天開會前五分鐘,會場上突然燈光加倍明亮,會議組織者極莊重而又興奮地宣佈,今天到會的不僅有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還有國務院的一位副總理。會場上立即響起一片掌聲和喧騰聲,一些本來被安排在後座就坐的與會者,立即躁動起來,都想往前挪動一下自己的位置。但他沒動,只是跟著大夥一起起立,有節制地拍著巴掌。他原以為,這一切都會在這樣一種很平靜的內心狀態中度過。但沒料想,當那位經常在報紙上露臉的副總理,在省裡兩位主要領導的陪同下,步入會場時,突然間他控制不住地煩躁和激動起來。是的,他有十多年沒見到北京高層領導人了。差不多也有十年光景,沒見到過省委和省政府的主要領導了。但這能成為他煩躁和激動的理由嗎?不能……當然不能……他告訴自己,平靜,千萬要平靜下來。這有什麼呀。不就是見個面,說幾句官話套話,然後合個影,握握手,鼓鼓掌,走人。這日子該咋過,還咋過。這些年,地處高寒區域的岡古拉,自然條件惡劣,生產上一直拿不出驕人的數字,他作為岡古拉的主要領導,不管到哪兒開會,受到的批評總要比受到的表揚多。他也多次和有些領導頂過嘴,說他們的批評不公道,不實事求是。後來,他們顧及到他的資歷,也不批評他了,但也不理會他了。他在會場,就跟沒在會場一樣。不管說什麼,這些領導連提都不提一下岡古拉,更不提他高福海。彷彿在他們轄區內,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塊亙古荒原,也沒有這樣一批人,這樣一個叫高福海的幹部奮鬥在那個荒原上。這讓他更難受,更委屈。那天,突然面對一個從最高層來的人,一個可以參與決策決定中國億萬生靈命運的人,一「把」實實在在的「尚方寶劍」,他的心跳加速,然後便跳得非常兇猛起來,血也直往腦袋上衝,瞬間唇乾舌燥,整個胸膛彷彿要爆開似的……這時,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出現了:他突然想喊一句……一句很反動很過時的話……一句會震動整個會場、整個省,以致震動整個中國的話……比如「打倒×××」,或「×××萬歲」,或別的什麼帶有強烈刺激性的話……這些狗屁話翻來覆去地在他嘴邊滾動,佔滿了他整個腦海。他渾身像著了火似的,呆呆地僵站著,不敢讓自己的身體和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動一下。他怕一動,那些話會自動地從他嘴裡爆出。他告誡自己,這樣的狗屁話,你不能說。說了,你這一生就徹底完蛋了。但,這些話還是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轟鳴。他太想刺激一下眼前的這些人了。後來,多虧一個長得很苗條,臉蛋卻並不怎麼漂亮的女服務員,過來給他倒水。「水……水……對,喝口水……」他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趕緊掙扎出來,跑出會場,跑進衛生間一個馬桶隔間裡,用力拉了一下抽水手把,那轟隆一聲的巨響,和繼後淅瀝不斷的流水聲,讓他終於清醒。他這時才發覺自己整個的內衣都已經被冷汗浸透……整個人都酥軟虛弱得站立不穩……他這時才驚悸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經歷了一場怎樣的精神危機和政治危機,真正是從「鬼門關」裡趟了一回出來……那天他在那個不僅乾淨明亮而且佈滿了衛生香味的馬桶隔間裡呆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直至今天,他仍然不明白,當時自己怎麼會產生那樣一種完全不可理喻,又是那麼危險的衝動……都五十歲的人了,什麼風浪都經歷過了,怎麼還會那樣呢?
…………
怎麼還會那樣呢?這個問題極痛苦地折磨了他一年多。事發的那天晚上,他沒去參加省文化廳和省文聯聯合組織的文藝晚會,獨自走出地區駐省辦事處的小院,上著名的九道灣公園附近,找了個特別清靜的地方,溜躂到半夜。幾乎所有的人都不信,桀驁不馴的高福海也會進行痛苦地、甚至自虐般的內省。那天夜間他就一直在追問自己:「怎麼還會那樣呢?」當時他肯定沒找到答案。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找到答案。他怕自己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真的在各級領導面前,叫出一句半句很反動的話來,釀成後果不堪設想的重大政治事件。因此,他就更不敢去上頭參加會議了。從那以後一年多時間裡,他衰老得很厲害,不僅頭髮花白了,腰佝僂了,走起路來,也很明顯地一瘸一瘸的了。而最大的變化,是學會了「退讓」。「忍讓」。這正是韓起科最不能接受,最無法理解,並為之感到最痛心的。比如說這一回吧,拿著那份「密告」材料,趕回場部,他不僅立即「釋放」了朱、李、馬等人,釋放了那個要外逃的馬桂花表舅,同時也撤消了對我的「監管」令,反過來嚴厲處分了韓起科,說他「目無黨紀國法,未經請示,擅自拘押場一級領導」,停職反省三個月,以觀後效。停職期間,由馬桂花代行小分隊隊長一職。該處分決定宣佈後,全岡古拉一片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