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一夜高福海睡不著。他已經有好幾個晚上「無法入睡」了。
是的,這一夜高福海睡不著。他已經有好幾個晚上「無法入睡」了。以往,吃罷晚飯,照例,他要聽一會兒廣播——岡古拉廣播站編播的本場新聞。但今天,高福海沒聽廣播。很少感到胃不舒服的他,居然也覺得胃不舒服起來,脹滿,同時還伴有強烈的灼熱跳疼感。胸口也越發憋悶,跟塞了一大團棉絮似的,搞得全身都不得勁兒。他讓秋大夫給自己號了一下脈,再開了幾帖藥。然後,他還要等哈采英的一個秘密電話——小哈頭天晚上突然打回電話來,說是要向他報告一個重要情況。什麼情況?電話裡不便說。「……那咋辦?那你就回來吧。咱們見面再說。」高福海提議道,「好長時間沒見你了,挺想見你的。」「見面說,當然好。我也挺想見見您的。但一時半會兒我走不開。咋辦?」小哈答道。其實她還擔心,去一趟岡古拉,走順了,也得兩三天時間。要走得不順,就難說了。四五天,五六天,七八天,都是它。情況緊急,她怕誤事。會誤什麼事?高福海沒緊著追問。既然小哈說這情況緊急,總有她的道理。他從不追問。年齡相差近三十歲的他倆,多年來相處得已非常默契。他深知哈采英這丫頭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有時,她整個人都挺像陰霾籠罩下的帕拉貢嘎拉大戈壁,深遠,神秘,讓人無法揣摸。而且有許多話,也的確是不能在電話裡細說的。岡古拉使用的這套有線電話通訊設備,還是四十年代後期的東西,特別老舊。串音串得厲害,根本談不上什麼保密。「……這樣吧。我馬上派人把那部載波機安裝起來。明天,你在鎮裡也找一部同樣的載波機,咱們在載波機裡談。」高福海答道。用載波機通話,就可以避免有人在線路上竊聽。就是串了音,沒使用同樣頻率載波機的別人,也還是聽不到。這樣就比較保險了。
岡古拉有人傳說,小哈的媽媽曾跟高福海好過一陣,所以她跟高福海的關係不一般。後來我查實,並無此事。小哈的父親早年病故,在岡古拉留下她母親和小哈姐弟五人。當時,她和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哈拉努裡鎮完中住讀。要讓她媽媽一人負擔四個孩子的住讀費用,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媽托人捎了口信去鎮上,把姐弟四人全召了回來。她原想留個男孩在完中繼續住讀下去。但又一想,這麼幹,對兩個女孩太不公平。索性都叫了回來。過一年看看情況變化再說吧。興許會有啥轉機呢?姐弟四個輟學到家的第二天,高福海帶著他餵養的那條灰色黑背大狼狗(他就管它叫「黑背」),上她家去了。他告訴她媽,孩子必須回完中去唸書。她媽說:「先把日子過下去再說吧。」他說:「過日子的問題,場裡幫你解決。」「除了吃飯穿衣,還有一大堆難處哩……」「一大堆難處,你也得讓娃娃們把學上了!」高福海牽著狗,在她屋裡轉了一大圈,臨走時回過頭來對她說:「聽著,明天一早,我讓黑背來送你那幾個娃去上學。」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派「黑背」獨自來了。「黑背」跟個小牛犢子似的,一米多高,一身緊巴巴的灰毛,聳著雙肩,從嘴裡晃出一根血紅紅子濕膩膩的舌條,顫兒顫的,一進屋就咬住小哈她姐弟幾個往外拽。然後就一直圍著她們,不讓她們回屋。最後索性坐定在她家的屋門口,吠吠地狺狺地低聲威脅,兩隻焦黃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她們,直到把她們逼上機車。當天下午它還來「檢查」了一番,看看姐弟幾人是否溜回來了。後來的三天,它天天上午來「檢查」一遍,下午來「檢查」一遍。檢查完了,就坐在屋外斜坡上的那棵老榆樹下,看守著。直到小哈她媽對它說:「黑背,哈娃子她們不會往回溜啦,快回去告訴場長,不用他再麻煩您老人家在這兒跟看賊似的看著我了。走吧走吧。」它這才抖抖全身的灰毛黑毛,昂著碩大的腦袋,快步走回那個黑楊樹板子壘起的大屋子去了。後來,高福海隔三差五地來看望一下小哈她媽,慢慢就有各種閒話傳出。小哈她媽是岡古拉最出色的裁縫。手巧,人也長得漂亮。長瓜子臉兒,厚嘴唇,高挑個兒,細皮嫩肉的,生了四五個娃娃,體形還沒怎麼太變;一開始只是場部縫衣組一個普通的縫衣女工,很快就當上了縫衣組的組長。縫衣組還托管著三個補鞋匠。她父親就是這三個男補鞋匠中的一個,長得焦黃,瘦小,不愛說話。讓整個岡古拉的男人都跺爛了腳掌,咬破了舌頭,也想不通,一支鮮花咋就這麼插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岡古拉那些風流男子都懊惱死完了。聽說她爸當年是來岡古拉探親,在火車上遇見她媽的。那會兒,她媽也就十來歲吧。身子板兒還沒長開哩。人也瘦。餓的嘛。那是個飢餓的年代嘛。
一路上,她跟人也說是上岡古拉來探親的,但怎麼問,她也說不清她的那個「親戚」姓甚名誰在哪個單位到底是幹啥的。「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幫你找……找那個親戚去……」她爸結結巴巴地說道。(她爸其實不結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媽說話,他就準定結巴。有人說他是裝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憐相來搏取她媽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這種手段來蒙一下對方,還說得過去。但結婚這麼些年了,娃娃都那麼大了,一跟小哈她媽說話,他還是結巴。這就絕對不是用「裝」這一個字解釋得通的了。)在火車上,她媽跟她爸躲躲閃閃地說道:「我跟你走,你別跟我使壞……」「使……使壞?」她爸老實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在這件事情上,人還能使啥壞。他只知道自己喜歡眼前這個雖然穿得破舊,但長得好看,而又機靈聰明的小女孩。「使壞?」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趕緊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盤纏——大約還有十來元人民幣吧,連同那個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說道,「……這是我身上所有的盤纏。我要對你使壞,你就全部沒收,交給哪兒的治保主任……」「幹嗎呀。我又沒跟你要錢。」她忙推開那小布包,並把兩隻小手一起藏到身後,害怕地看著她爸。這件事,以後讓她媽說了好多年,說她爸這人,別瞧長著一副老實相,其實骨子裡精得沒法說哩,「就拿十來元錢,買我這一輩子。」「買?我咋買你了?你又咋賣的……」她爸一聽她媽說這事,準要著急上火。實際上,當時在火車上,她媽趕緊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說了聲:「你找死啊?車廂裡那麼些人,就敢把錢往外亮?」說著,就拽著她爸跑到車廂的接頭處,替他把錢妥善地藏到內衣口裡,又取出針線,把袋口死死地縫上。然後,她才問:「你幹嗎要幫我?」「我……我……不……不幹嘛……」「不許撒謊。」「我……我瞧著你像……像我的小妹……」「你還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個當哥的?」「你有幾個妹子?」「六……六個。」「六個?哈……哈哈……」她捂著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趕緊給她們掏錢?」「……」他搖搖頭。「為啥?」她問。「沒錢……」他說。「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紋一下從臉上斂去,又問:「那你咋辦呢?」他呆站了會兒,慢慢脫下一條袖管,露出一隻肩膀頭來讓她看。肩膀頭上明顯地有一些牙咬的「傷痕」。
她一驚:「誰咬的?你那些妹子?」他點點頭。「這又為啥?」「她們說,她們的牙癢癢了……」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來。但笑完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暖暖地酸酸地,又澀澀地在心裡漫散開來。他的忠厚,善良,誠懇,使離開家鄉這麼些日子來,一直處於焦慮、警覺、忐忑,以至於深陷無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憊不堪,現在終於遇見了一個可靠的人,能讓自己鬆懈下來,踏踏實實地喘口氣了。她心裡一陣酸熱,忽然間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場。她慢慢地順著車廂接頭處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涼的鐵板地上,抱住自己的雙膝,低下頭,小聲地飲泣起來。「咋……咋了?」他又慌張開了。「沒事……」她一邊流淚,一邊搖搖頭答道。「快起來。女娃娃屁股底下啥東西都不墊,就這麼坐在冰涼地上,要壞事的哩……」顯然,伺候過六個妹妹,他還是懂一點女性生理常識的。她不哭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地紅起臉問:「我……我能叫你一聲哥嗎?」「行……行……」他忙不迭地回答,趕緊扯開她剛縫上的內衣口袋,把那裝錢的小白布包掏出來放在了她手上。他忽然覺得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而後就攥住了他的手,但只是鬆鬆地攥著,他覺著她用她那根柔軟細長的大拇指,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他粗糙的虎口。他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他只是站著不敢動彈。然後,他就聽到了一聲清甜的呼喚:「哥……」他看到她怯怯地羞羞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那個肩膀頭。他慌慌地忙褪下袖管兒,裸露出肩膀頭來。她紅著臉,便點起腳尖,把嘴湊了上去。當她的嘴唇和牙尖觸碰到他肩頭的皮肉時,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著了火一般,又像一隻已經被點燃、並正在爆炸的火藥桶似的,隆隆地在往外膨脹,洶湧,噴發,震動……而她,卻在抽泣的同時,肆意地吮吸著,咬嚙著,舐吃著……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後來,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腳後跟,彷彿累了似的,閉上眼睛,把雙手和自己的臉都緊按在他的胸脯上,又一動不動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後,她突然睜開眼,調皮地衝他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毛茸茸的後脖梗上,說了一句他一輩子為之感動,並永生難忘的話。她說:「你也摸一下吧,哥。」
……說一句實在的話,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還是在她爸死之後,她媽身邊始終有不少男人圍著。裁縫組在場部商店的大院裡,一大一小佔了兩間屋。兩間屋還是通聯著的。大屋是縫紉女工們工作的場所。放著一張四五米長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縫紉機和燒烤熨鐵用的爐子。裡屋那個小間,那是組長,小哈她媽替人量體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張大桌子,比外頭那張要小些。還有一個大木櫃,半人多高,一人多長,六七十公厘米寬,也是用黑楊木板做成的,據說是陳放布料用的。但實際上,他們告訴我,這是小哈她媽跟相好們幽會的地方。據說,在小哈家,原先也有這麼一個櫃子,也是用黑楊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見她媽領著一位「叔叔」進了自己家的門,沒隔多大會兒工夫,等她回去,卻怎麼也找不見她媽和那位叔叔了。後門分明是關著的。剛才也沒見她和那位叔叔從正門出來。家裡就這麼兩間土屋子。院子裡那六七棵向日葵悄沒聲地沐浴在下午灼熱耀眼的陽光裡。斜坡地裡那一片土豆正開著黃白色的小花。小小哈(那年她剛滿十歲)正一籌莫展著,就聽到她家裡屋的那個黑楊木板箱裡突然傳出一陣只有悶頭打鬥時才可能發出的粗重喘息聲。有男人在喘息,也有女人在喘息和叫喊。她知道是他倆,都被「困」在了板箱裡。但不知道他倆在裡頭究竟在幹什麼。因為除了打鬥聲,喘息聲,有時還夾雜著一陣她媽媽的嬉笑聲和咒罵聲。荒原上的娃娃,不管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對生物性靈之間的性事,總是懂得比較早,知道得也比較多。他們早就從馬牛羊豬雞狗毛驢子這些他們親密的朋友身上,見識了雌雄之間這種特殊的交往方式。荒原上男人和女人直露粗野的打情罵俏挑逗,往往也不避他們的娃娃。但眼前的響動,畢竟涉及到自己的媽媽,她還是不明白(或潛意識的某種保護性意識「短路」,讓她一下無法明白)自己的媽媽和那位叔叔在黑楊木板箱裡到底在鬧騰個啥。黑楊木板箱太高,箱蓋也太重。由於營養不良,十歲的年紀,只長著個六七歲個頭的她,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也掀不動那板箱蓋。她只得呆呆地去搬來一張小板凳,靜靜地坐在一旁,靜息屏氣地等待。不久聲音消失了。板箱蓋「匡」地一聲被掀開。從箱子裡立起一個全裸的男人。她認出是東戈壁八連的副連長,光著他那精瘦黝黑而有力的屁股腚子,先從褲兜裡掏出煙盒和火柴,點著支煙,舒舒服服地呼了幾口,這才去一旁的地磚上撿起髒兮兮的花布褲頭和別的衣服一一穿上,而後又抱上那件新做得的外衣,悶悶地對她媽說了聲:「走咧。有事吭聲咧!」就搖搖晃晃地出了她家門。他沒瞧見小小哈。她在板箱的那頭坐著。她媽也沒跟他答話,好大一會兒都沒動靜,一直就那麼靜靜地,靜靜地躺在板箱裡。小小哈也沒敢動彈,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媽才懶懶地坐起,捲了支莫合煙,點著後又躺了下去。然後,一件讓她感到無比恐怖的事情就發生了:她突然聽到她媽媽躺在板箱裡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開始聲音很小,嘀嘀咕咕,嘟嘟噥噥,完全聽不清她在數落什麼。只覺得語速挺快,一句連著一句,中間既沒有逗號,更不加句號,當然也不會有頓號和刪節號。然後,聲音越來越響,語速也越來越快。話裡不斷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提到一些事情。這些人名有小小哈聽到過的,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這時,她媽突然坐了起來,頭髮零亂,臉色蒼白,目光灼熱,晃動著略有些鬆弛的Rx房,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完全跟瘋了一樣——當時給小哈的感覺的確是,媽媽完全失控了,在泣血般叫了兩聲:「我操你們的媽!我操你們的媽!」以後,她又倒了下去。不作聲了。被嚇壞了的她以為,接下去媽媽會哭的,會嚎啕大哭。直覺告訴她,媽媽是受了委屈。而她知道受了委屈的女人總是要哭的。她等著媽媽的哭聲。只要媽媽一哭,她覺得自己就應該站到小凳子上,踮起腳尖,夠到板箱的邊沿,再探下頭去,跟媽媽說上一句:「媽,你別哭……」但她沒等到媽媽的哭聲。到末了也沒等到。媽媽躺在箱子裡久久地喘息著,呼呼地喘息著……像一頭垂死掙扎中的老牛……後來……後來就平靜了……
第二天,那位副連長派人給她家送來半隻羊。這年開春,化完凍,這位副連長又派人來替她們家重新上了房泥。小小哈記得特別清楚,上房泥的工人來幹活的頭一天,那位副連長還親自來了一下,指著她們家屋簷下的那個燕子窩,告訴工人:「留點神咧,莫把它給捅底了咧。」但到這一年秋天,派人來幫她們家砍向日葵,收拾地窖的,則是另一位連長叔叔了……
……而因此,她的父親卻越來越乾癟,越來越黑瘦,越來越沉默,甚至變得越來越矮小。他無力操持這家中的一切,到後來,甚至都無力責備自己,也無力去責備別人,更不要說去責備這個讓他完全看不透的世界。他在家裡,始終像一片陰影那樣生活著。他痛恨自己像這樣一片陰影……病倒以後,他一直不肯吃藥。拒絕治療。媽媽也沒有勸過他。只是在某一個深夜,她聽到他倆狠狠地吵了一架。她聽到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當然更不會在她爸面前哭泣的媽媽,這一回哭了。她也聽到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抱怨、當然也從不在她媽媽面前抱怨的爸爸,這一回卻仍然沒有抱怨,但卻認認真真地跟著媽媽一起哭了一通。三天後,媽媽慌慌張張把秋大夫請到家裡。過了一會兒,媽媽又慌慌張張地給了一點錢,讓小哈去場部商店買半斤紅糖。爸爸喜歡喝紅糖水,這是他一生惟一的愛好,惟一的享受。但他很少張嘴向她媽提這樣的要求。有一年秋天,也到了該砍向日葵的時候。當時,農場有一年多沒發工資了。當時,農場自己印一種「代價券」,(大伙開玩笑說,高場長在發行「岡古拉幣」哩。也有人簡稱「岡元」。)給每家發個一二十張,讓大傢伙兒上場部商店去兌換一點肥皂、鹽和煙葉之類的日用品。那天,媽媽不知從哪兒搞到幾張這樣的代價券,等小小哈買回紅糖來,爸爸將它沏成一大碗濃濃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帶著小小哈,上干溝拐彎處的高岸上坐著去了。拐彎處的那段干溝底部,也有個泉眼兒,泉眼兒周邊也長著一大片蘆葦。蘆葦跟著像奶水一樣往外溢出的泉水,坦坦蕩蕩地向遠處生長延伸,形成了一大片葦蕩蕩子。每到深秋,蘆花開了,金燦燦銀晃晃,傍晚時分,就會隨呼嘯而起的大風嘩嘩地搖晃,鼓蕩。而就在落日即將墜入地平線的一瞬間,從蘆蕩深處總會飛出成千上萬隻黑雀,吱吱叫喚著。它們或者低低地緊貼住蘆花掠過,或者悠然地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一起向已然變得黑藍黑藍了的高空躥去。你以為它們會繼續向西飛行,卻不料突然一個轉向,又急速地俯衝下來,密密麻麻,烏烏泱泱,酷似一團突然墜落的烏雲,並在快要接近蘆花的梢梢尖的時候,它們又倏然地集體掉頭,無遮無攔地照直向東邊飛去……爸並不是來看黑雀群的。這時,他一手端著糖水碗,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握住小小哈的小手,並不時地催促小小哈:「你喝。你喝。」等父女倆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這碗紅糖水都喝完了,爸會摟過小小哈,讓她坐在自己懷裡,然後輕輕地搖晃著她,輕輕地用小小哈並不怎麼聽得懂的老家的土話,哼著老家的歌謠,一直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在這段時間裡,他會顫慄著哆嗦著,在她耳邊輕輕地固執地連續不斷地念叨著:「哈娃子……哈娃子……你是爸的親親閨女……你是爸的親親閨女……你是爸的親親閨女……」爸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因為,當時不少人都在傳說,小哈的幾個弟弟妹妹,包括小哈在內,都不是他親生的……
…………
那天,小小哈含著眼淚,一溜小跑,跑到商店,買回紅糖,爸已經不行了,牙關已經咬得鐵緊的了,連水都一口也灌不進去了。她聽說,她爸跟她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讓我死……我……我……不想死……別讓我死……我不想死……」
以後,媽媽再沒改嫁。沒有一個男人會收留一個身後拖著五個娃娃的女人。但他們卻仍然沒少來光顧她家那個用黑楊樹板子做的大木櫃。有一回,丫兒塔水管站的司務長在大木櫃裡跟她媽辦完事,穿好衣服,走出她家時,小小哈剛巧放學回來。這傢伙色迷迷地瞟了小小哈一眼,說道:「丫頭,跟你媽一樣,長得挺俊啊。」說著,搖搖晃晃走過來,拍拍小小哈的腦袋,掏出兩顆水果糖,放在她手上,趁機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小哈用力抽回手,並把那兩顆當時極為罕見的水果糖扔到了豬食糟裡。(那木質的豬食槽好幾年沒使了,早已乾裂了。)「嗨,這丫頭!」司務長詫異地回過頭來瞧了瞧小哈她媽。她媽這時剛穿整齊了衣服,出門來送這位司務長。她媽立即衝到小小哈跟前,指著豬食槽,非讓小小哈把那兩顆糖撿起來。小小哈低著頭,不撿也不回嘴。她媽又催促了幾聲,見小小哈只是咬緊牙關不作聲,便一個大嘴巴抽了過去。小小哈自然頂不住這樣一個大嘴巴,一下子嘰裡咕嚕跌出二三米去,倒在了那個同樣有好幾年沒使了的「狗氣死」的邊上。(「狗氣死」是一種喂雞用的食器。可以在沒有人看守的情況下,既能讓雞吃到食器裡的東西,又能防止狗和貓來搶食。)她從地上跳起,帶著一身的土,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氣跑下干溝,跑進那片大葦蕩。她一直往裡走,往裡走,她感覺到了當年曾經在父親身上產生過的那種顫慄。父親曾把這種顫慄傳遞給了她。他用他冰涼的大手握住她溫暖的小手。只有這時,她才第一次真正體會了父親心底的無望和無助。她才體會了什麼叫軟弱和無能。眼淚一直在她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流淌。鋒利的葦葉劃破她細嫩的皮膚。同樣鋒利的葦茬茬子幾乎要戳破她的鞋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麼地方去。她同樣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地方能讓她去……十歲的她,失蹤了……幾乎要急瘋了的媽,跑著去求高福海,讓他派人尋找小小哈。最後小小哈被找到時,已是四五天後的一個中午了。為了找到她,接到求助的高福海幾乎調動了全岡古拉的壯勞力,來回來去地在這片葦蕩蕩子裡足足搜尋了好幾遍。發現她時,她已經餓昏迷了。等她醒來,她媽靜靜地坐在床邊,卻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你去鎮上住讀吧,別在這個家裡待著了。」她掙扎著想坐起,問她媽,這住讀的錢從哪來?她媽不等她開口,告訴她:「我會想法子供你讀完中學的。我供你讀完中學。一定供你……」說著就走了出去。接著她就聽到,她媽在外間的大屋裡,幾乎跟瘋了似的一樣,繼續大聲叫喊,並且用拳頭猛烈地敲擊爸爸留下的那張舊桌子:「我供你上學!我一定供你上學!上學!上學!上學!!!」不久,她果然被送到鎮完中去住讀了。從那以後,她基本上就算是離開了這個岡古拉……
她「仇視」所有那些有能耐而霸道的男人。她也「痛恨」那些沒有能耐而「霸道」不起來的男人。她至今不嫁人,並不是緣於對宋振和的「鍾情」。這一點,我曾經的猜度和感覺,包括我從別人那兒獲得的那些「情報」都不對。她曾經試著跟鎮裡鎮外好幾位有能耐的男人交往過。但每每的,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交往不下去了。交往到一定程度,不管這些男人是粗魯的,(有時,她還真心渴望粗魯,尤其在絕望時,)還是相對溫和一些的,只要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覺得自己再沒法往前走了。她沒法跟他們走得更近,沒法跟他們進行肉體的交換和接觸。只要他們伸出手來想跟她親熱,她總要想起那個黑楊樹板子做的大櫃子,想起那些一絲不掛地慢慢從大櫃子裡站起,而後又懶洋洋地往外爬去,而又無比猥瑣、骯髒、疲軟、淫猥的傢伙,甚至會想起他們垂掛在腿巴襠中央的那根畏縮了的xxxx。她會像嚼了一口狗屎似的,噁心得連連打著寒戰,止不住地要想嘔吐。而在哈拉努裡,能讓她平靜而平等地交往下去,而不至於馬上聯想起大木櫃裡那種猥瑣又骯髒的交易的,也只有宋振和了。雖然,她從他的眼睛裡有時也能讀出那種雄性的衝動,但,那是在被一種更為廣闊的雲霓般的氤氳包圍著依托著的……多少年來,她渴望從另一個人那裡能被告知,自己明天應該去做什麼,並且在更遙遠的將來,自己應該怎麼活著。她希望知道這些。在漫長的冬夜,在一米多厚的雪堆積到窗戶沿子上的時候,在狼群被狗群逼退到荒原腹地去以後,她喜歡獨自聽宋振和在她的保密室裡跟她侃侃地談論「明天」。更多的男人心裡其實並沒有「明天」。他們大都很可憐,實質上都像她父親似的,在委曲求全地活著。這一點,她看得很清楚……她也知道,「明天」其實是挺虛幻的,不牢靠的。大多數人心裡只有今天,只盯住自己眼前的這個「飯碗」。他們所做的奮爭,也只是努力地在把已經吃到自己嘴裡的那口「食兒」踏踏實實地咽到肚子裡去。但她喜歡靜靜地聽一個人對她談「明天」,尤其是由一個能平等而又平靜地對待她的男人,來對她談「明天」……她也能容忍宋振和輕輕地吻她,輕輕地撫摸她。
這種吻和撫摸,有時也能引起她的激動和隱隱的快感。但只要他把手往深處一探,她會立即痙攣般地收縮起自己整個的身子,用雙手去拒阻他任何進一步的舉動,並且會本能地用一種哀怨無助懇求和嗔責的眼神看著宋振和,同時又讓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往後退去……宋振和沒有強迫過她,有時也會對她的這種「不合作」表示出不太高興,或很不高興。如果是這樣,那次會面就會在一種特別尷尬的氣氛中結束。她也會感到自己挺對不起「宋鎮長」的,有時她甚至也想到過「讓他一步」怎麼樣?有一兩回她做出了這樣讓步的「戰略決定」,但真的到了那時刻,本能的反感,還是使她沒法執行自己的這個決定。她還是會推拒,會尖叫,會痙攣般地畏縮,渾身會像遭遇高燒襲擊似的,劇烈地顫抖起來……鬧得鎮長同志再一次束手無策,連連歎惜不迭。但過了不久,他倆還是會偷偷地找個機會單獨見面。她不能沒有人跟她談論「明天」。在遙遠的哈拉努裡,深夜一場真心的談論,能讓她在心理上和精神上溫暖和強大好多天。有時候,人的這種精神依賴現象近似於「可卡因」依賴,上癮以後,很難擺脫。況且在哈拉努裡,能充滿激情地談論「明天」的人,畢竟不是很多。而宋振和想見她,原因就要複雜得多。他不否認自己喜歡她那種特有的敏感和多感。這種敏感和多感表現在每每被他輕輕一觸碰,她就會顫慄和呻吟。在老婆那兒,他從來就沒有享受過這種驚顫般的喜悅。即便在婚前,也沒有。而婚後,她已經發展到每次都要催促的地步:「你能快點不?人家幹了一天的活了,困死了。哎呀,你真夠煩人的。快點快點。」當然,另外一點,也是很重要的。小哈雖然從來也不許他越雷池一步,但每回一走進她那保密室,你都可以真切地感覺到她那種期待,由衷的期待。她的期待從不附加任何條件,比如,讓你明天派個人替她送點烤火煤,不會的;或者替她搞一副豬下水,也不會的;或者搞一點機動糧票機動布票,或替她爭取一次提前晉級的機會……都不會的。她等待的只是你本人。等待一點點溫馨。而保密室一般人是不可以隨便出入的。他喜歡保密室天生就帶有的這種安全感,喜歡整個屋子被許多高大的鐵皮文件櫃充塞。它們一律地都油漆成墨綠色。它們讓整個室內的氣氛變得格外莊重和沉靜,甚至還會有一點讓人激動的那種壓抑、窒息。只是在火牆的背後,有一塊特別明淨的空間。那裡有她的小床,小桌子,小鏡子,一把專為他準備的椅子。她煮好他喜歡喝的奶茶,一點鎮上自己食品廠出產的餅乾,一點當時不多見的酸奶酪。
有時,她還能搞到一點更不常見的麻油散子。這是一種當地少數民族的食品,而像宋振和、小哈那樣打小就在哈拉努裡長大的漢民,一般也特別喜歡吃這種少數民族的食品。他在她這裡能得到一種必須的心靈放鬆。男人是需要經常放鬆的,用各種方式放鬆。有人說,無論從生理的角度,還是心理的角度,射xx精實質上也就是一種放鬆。宋振和當然不同意這種無聊的說法。畢竟不能把男人等同於一頭種公羊。還有一件事,使他挺感謝這位小哈同志的,那就是:她從來也沒有要求他為了她而回去跟老婆打離婚。沒有。甚至連一點點這樣暗示性的提示都沒有過。這的確讓他很感動。男人在這一點上,跟許多雄性動物並無本質上的區別,它們都想既吃著碗裡的,又要佔著鍋裡的。當然,宋振和同志有時也會為哈采英同志著急。是啊,她既不讓他得到她,又沒在苦心孤詣地「謀劃」著由她來最終得到他。那麼,一個已然二十五六歲了的「老丫頭」,到底在等待什麼?期盼什麼?又刻骨銘心地在圖個啥呢?
有時,他覺得自己真讀不懂這個「老女孩」的心……
認真說起來,她沒在等待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圖個啥」。正因為如此,她經常有些恍惚,有些惶,有些害怕,有些茫然,會站在保密室那個裝上了鐵柵欄的窗戶子跟前,發呆。但話又得說回來了,如果她真的什麼等待什麼企圖都沒有,她也不會恍惚,不會茫然了。所以,實際上,她心裡還是有所嚮往,有所期待,有一個男人的影子,的確有那樣一個濛濛的男人影子。但這個男人不是宋振和。而是……而是……我說出來,你們既別跟我跳腳,也別跟我唉聲歎氣,更別跟我說不可能——那男人是高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