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場長?是父親?還是自己真正心儀的男人?都這麼些年了,她依然說不清道不明……
前面我提到過,岡古拉有人好編閒傳,說高福海跟小哈她媽有一腿子。這純粹是在嘴皮子上跑火車,吱嘛鬼叫喚哩。但要說高福海跟小哈她一家有一點特殊關係,這話還是有點道理的。小哈她媽和她爸,是岡古拉最好的縫紉女工和補鞋匠。近十來年,人們,尤其是城裡人,已經很少再買布請裁縫做衣服穿了,大都上店裡買現成的。但在當年,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尤其像岡古拉那樣一種十分偏僻的窮地方,解決穿的問題,一是靠自己家的女人常年地縫縫補補,再就是去裁縫鋪量體現做。因此,裁縫,尤其是手藝比較好的裁縫,在岡古拉那樣的地方,雖然沒有政治地位,但還是會有相當的「社會影響」的。因此上,小哈這一家子,自然會受到農場場長高福海的密切關注。再一方面,高福海天性喜歡娃娃,老伴偏偏又沒能給自己生一個半個娃娃,而這個出色的工匠之家裡卻恰好有一大堆活蹦亂跳的狗屁娃娃。有事沒事,他老人家少不了要上那兒去轉轉。岡古拉場部就那麼點兒大,有人說,撒一泡尿就能從場部這頭流到場部那頭。這當然是在故意寒磣岡古拉。但最早那會兒,場部還沒安電話,當場長的高福海就憑著自己辦公室房頂上插著的那一桿兒小三角紅旗,就能指揮場部各直屬分隊的行動了。你說這場部能有多大吧。所以,當場長的他常去各家各戶串門,也就是常事。不光是小哈家,誰家,高老爺子都去。只不過,小哈家,去得多一點兒。他上小哈家,主要還是去看望小哈她爸的。當年,小哈她爸來岡古拉探親,所探的那位親戚,就是當年跟高福海一塊兒轉業到岡古拉來的三位軍官中的一位。而且都是上尉。小哈她爸到岡古拉,沒探上他那位「上尉親戚」。因為已經犧牲了。犧牲得特別壯烈。那是開荒初期。有些地鹼大,種啥,啥不成。必須得先用大水壓鹼,也就是用大水漫灌到地裡,把那鹼溶化了,再排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活兒。萬古荒原土壤中的含鹼層沒見水時硬得跟鐵疙瘩一樣,一見水便稀鬆。荒原上還有完全不為人所知的地洞,獸窩,經水泡過後,自然要塌陷。這種塌陷,有時是小小不然的,有時塌陷得很大很深,就會把正在地裡引水勞作的人整個都「吃掉」。可以說一轉眼間,整個人就不見了。後來,人們有了生命的教訓,再去壓鹼時,都記著在腰裡橫起綁上一根扁擔。只要這塌陷的洞口超不過扁擔的寬度,往下陷時,就能保住性命。但那天,那位「上尉親戚」偏偏遇上了一個特大號的塌陷口,大水漫灌進地,他在泥水中正幹得歡實,踩著踹著鏟著挖著,轟地一下,一片比房頂差不多大的地整個往下塌落,眼瞅著他帶著那根扁擔,整個陷進了那個泥坑,兩邊突然分開的泥漿又突然合上,「上尉」連一聲「啊」都沒來得及叫出口,就完全不見了……小哈的爸沒探上這位「上尉親戚」,當然挺難過,但更大的難題是,下一步上哪兒去?高福海對他說,你要有地方去另找一口飯吃,我不攔你;要是沒呢,我這兒肯定能給你個飯碗。這個「飯碗」還挺光榮,挺重要,它叫:保衛邊疆,建設邊疆。小哈她爸就這麼留了下來。當時她爸紅紅臉跟高福海說,我還帶著一張吃飯的嘴哩。你也能給她找個飯碗嗎?高福海笑著問道,一張嘴?太少太少。你要帶一個團來才好哩。我這兒正缺勞力哩咧。小哈她爸又紅紅臉說,但那是個女娃娃。高福海忙高興地說,好啊好啊,女娃娃,我們這兒就更歡迎了。她們自己是勞力,還能給我再生產勞力。好啊好啊。留下留下。全留下。
應該說,小哈她媽在後來的這些年裡,在這位年富力強的場領導身上還是使了點兒心眼的。但同樣要說句實話的是,高福海總在迴避她,甚至有些故意冷落她。但不管高福海怎樣地故意冷落她,只要聽說他要上她家來,她總是趕緊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總是以十二萬分的慇勤和周到,特別是以十二萬分的知趣和得體,出現在高福海跟前。上完茶和煙,她總是一邊乖乖地呆著去了。假如場長願意留下來吃飯(這種情況千年難得有一回),她就趕緊上外頭的小廚房去和面,剝蒜,上屋後的自留地裡摘西紅柿豆角,絕對不摻和在兩個男人的交談中。直到他走,(這時,小哈她爸會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到路口。她當然不會跟著往外送,但是,)她會故意依靠在自家的門框旁,用一種特別留戀的眼光掃射偶爾還會回過頭來跟她和幾個娃娃告別的高福海。她會一直用這種目光,把這位場長同志送得很遠很遠。有一回,她爸不在家。高福海又來了。她驚喜,慌亂。高福海站在門口,聽說小哈她爸沒在家,轉身就要走。她忙取了根皮尺追了出來,說是場部後勤處讓她給幾位場領導每人做一身上外頭去開會時穿的制服,一直也沒機會給高場長量尺寸,今天既然來了,就量一下吧。高福海猶豫了一下,回到屋裡。她放下皮尺,取煙,沏茶,然後去關門。卻聽高福海冷冷地說了聲:「開著門!」她一怔,忙微微紅起臉,只得讓門依然敞開著。她量得很慢,卻快速地「傾訴」了許多平日一直深埋在心裡的話,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己對高場長的「崇敬」,「匯報」她從職工幹部嘴中聽到的許多對高場長的種種「反映」,感謝他這些年來對她一家子人的幫助,也埋怨自己家那位「補鞋匠」如何地不爭氣……甚至說到,要不是為了找機會報答高場長的恩情,她「真的沒那個勇氣和可能,在岡古拉的這個家裡強撐強熬到今天……」「你還有那幾個可愛的娃娃咧!」高福海冷冷地撅了她一句。「那是……那是……還有我那幾個娃娃……也為了他們……」她忙拿起皮尺,重新又量了起來。這次,她故意讓自己的手在高福海的身上慢慢地拂掠過。很有些男人,受不了她的這種「拂掠」,總是會做出她期待中的那種強烈的反應。等到量腰圍了,她站在他身後,雙手向前包抄過去,手指合圍後,故意在一個瞬間裡,沒有動彈,並把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輕輕地抵住高福海的後背。一開始,他不作反應。她壯起膽,抱得更緊了一些。他仍不作反應。她覺得,此時的不作反應,應視作為一種默認,便把自己的臉整個兒地貼到他的背上,雙手使勁地去摟抱。猛然間,她覺得他有動作了,他抓住了自己的一隻手腕。她暗喜起來。剛要進一步去貼近他,卻覺得抓住她手腕的那隻大手越來越使勁。手腕幾乎要被他捏斷了似的。那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倒吸口涼氣,又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並搖晃著身子,忙倒退小半步去。這時,他這才鬆開手,卻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依然一動不動地背對著她……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到最後,問了聲:「量完了?」就走了。後來,他仍無事一般地常來看望她們一家,從來不提這檔子狗屁事。直到小哈她爸病逝,直到她媽送小哈去哈拉努裡鎮完中住讀,他又來過她家。他把小哈支開,要找小哈她媽「單獨談一談」。他對她說:「最近不少人到我跟前來反映,說,白天黑夜都有人上你這兒來胡搞。」她媽冷笑說:「胡搞?那,你派人來抓奸啊。」「娃大了……」「哼,娃大了,也是我奶大的……」「今天下午,我要召開個連以上幹部會……」「咋的了?想在會上當眾處分我?好啊。處分吧。抓吧,幹嗎不早抓?早抓起我,早把我斃了,多好啊!我就不用費恁大的勁吃恁些苦拉扯這一群狗屁娃娃!你當場長的到今天才來跟我算賬。那些公狗不腆著個臉使勁往上爬,母狗能撅屁股嗎?嘿嘿……嘿嘿……」「在下午的連以上幹部會上,我要當眾處分那幾個常上你這兒來胡搞的幹部。」高福海板著臉說道。「然後就輪到我了,對不?好啊。抓吧。我等你來抓。我就等著去吃你勞改隊的定量了。那多省事……哼……抓吧。一會兒我就把幾個狗屁娃都送你高場長家去。我就等你來抓。誰要不來抓,誰就不是他爹媽操的!」「啪!」一聲脆響,顯然是有人打人了。顯然是高福海打了她媽。肯定是扇嘴巴了。她媽哭喊起來:「你打我……你打我……」「啪!啪!啪!」連著又是三下。這下不作聲了。雙方都不作聲了。她媽捧著兩邊頓時紅腫起來的臉頰,呆呆地看著高福海。大顆大顆的淚珠不住地從她高聳的顴骨上往下淌來。高福海扔了幾元錢在桌上,說了聲:「扯點布,給娃做身乾淨衣服,讓她體體面面的上鎮上去住讀。」就轉身走了。走到外頭,叫住小小哈,把她帶到路口的林帶裡,跟她說:「你爸死了。往後你媽要是也不在了,有啥事,回來找你高伯伯。啊?」當時,小哈腦袋裡還真的嗡地響了一下,人全傻呆在那兒了。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媽還好好的,怎麼這一會兒工夫就「也不在了」呢?她趕緊撒腿往回跑,衝進自家的屋,大聲叫:「媽!」只見她媽活得好好的,只是依然捧著臉頰,呆呆地看著高福海扔下的那幾元錢,坐在那兒發愣。見小哈回來了,忙撤下手,撿起那幾元錢,轉身進了裡屋。
足足有一兩年的工夫,小哈一直不明白,當時高場長說她媽「也不在了」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他說話時斬釘截鐵的神態和大包大攬的氣勢,卻讓她幼小的心靈深受震撼和感動。這是父親之外,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向她表明這樣的意思:你只管好好地活著,你的一切,有我給擔著哩。而這樣的話,真的連父親活著時,都沒這麼跟她說過。隨著歲月的推延,她越發地體會,對於一個女孩,有一個男人能如此明確地表示要對她的一切負責,而且表示得那樣的堅決和宏大,堅決和宏大得幾乎不容置疑,會在她的生活和心靈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後來的許多年裡,遭遇了許多困難,她並沒有真的都去找高福海。但是只要想到,最後會有一個「高伯伯」在給她撐著,她幾乎從來沒有特別地沮喪過絕望過。岡古拉、黑楊林、那幢用黑楊木板建成的大屋子和那條用黑楊木板鋪成的路,還有那雙固執到有些偏激的眼睛,對於她都具有特殊的意義。(當然,只要她去找高福海,高福海都能盡一切可能去幫她。比如,中學畢業後,是在高福海的幫助下,她才進了鎮政府機關,也是在高福海的幫助下,很快把媽媽和弟弟妹妹們都遷到了哈拉努裡鎮——當然,這裡也有宋振和的一分功勞。她只是沒想到,一離開岡古拉,媽媽居然一下就老得那麼快……人家都說,小哈她媽剛來鎮子上時,怎麼瞧著都像是小哈她姐。怎麼沒過多久,就瞧著像她的奶奶了呢?)
小哈月經來得特別晚。十六七歲才見初潮。晚上也總是睡不踏實。亂夢挺多。前邊我已經說過,父母的人生際遇使她天生地對男人抱有戒心。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理、心理上對異性的需求越來越強烈,但那種精神上的戒備卻始終未見減弱,這使她很長一段時間處於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有一段時間,不管遇見什麼男人,她總是拿兩個男人去比較。一個是自己的爸,一個就是「高伯伯」。她不希望自己也落到像爸爸那樣窩囊的男人手中,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像「高伯伯」一樣「可靠」。比較下來,這些男人的確都比她爸強,但這些男人又都不如「高伯伯」可靠。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她總是在想念岡古拉,想念這個「高伯伯」。鎮政府機關的人幾乎都不願意出差去岡古拉。但只要說讓她去岡古拉,她總會湧起一種莫名的激動。有一回做夢。她常常做到這樣的夢:大高坡。特別泥濘。彎彎的土路。向遠方伸去。路口長著一棵特別孤獨的小楊樹。一團團烏雲層次分明地疊陳在地平線上空。很多人在路上走著,也在高坡上走著。全都張著嘴在唱歌,但不出聲。每個人自己心裡明白自己在唱著什麼。天上不斷地下著小雨,但只濕頭髮,卻不會淋濕衣服。但的確又很冷。他們走進一所學校。一所空關著的學校。後來就全擠在一張大炕上睡覺。烏烏泱泱地,人和人挨得特別緊。有的乾脆擁抱在一起。相識的和不相識的,男的和女的,全擠在一塊堆兒……她也躺在那個大炕上,閉著眼睛,卻全看到了。她的心開始有點慌亂。這時,有人把腿擱到了她的腿上。腿,滾燙滾燙的……慢慢地在她身上蹭擦著。她想叫喊,卻又叫不出聲。她想挪動自己,卻一點也動彈不了。這條腿的膝蓋彎曲起來,漸漸頂到了她的陰部。她一陣驚攣,驚恐地顫慄起來,卻又全身酥軟得跟完全融化了一般。她求援似的躲進身後一個人的懷抱,雙手緊緊地擁抱著他,深深地嗅著他那淳厚溫熱的體息,彷彿在親吻他似的,而那條腿卻越發地向上蹭擦過來,幾乎要接觸到她的Rx房了……她終於全身心地躲到了那個人的懷抱裡,甚至把兩條腿也蜷曲起來,收縮到那個人的懷裡。她感到那個人的大手在慢慢地解她的衣扣。她不想動彈。她由著他解。她想抱住他碩大的頭顱,更緊地貼近他……她看到了,(雖然她仍然閉著眼睛,)大炕上所有的人都在接吻。她回頭一看,(雖然她還是閉著眼睛,)那個人居然是……是……是高場長……怎麼會是高場長呢?她驚駭地羞臊得無地自容……卻又酥軟舒適得不想動彈……
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全身都濕透了……完全癱軟了,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床上,發了好大一會兒呆……
……那天,宋振和去省裡匯報完岡古拉的最新情況,回到鎮上,都沒回家,直接又去了保密室。他把兩個卷宗往小哈面前一扔,說了聲:「歸檔吧。」便滿臉倦容地在小哈辦公桌前的那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來。其中一個卷宗裡夾著的就是我寫的那份情況報告。正是在這份報告裡,我寫上了:岡古拉有人認為「高福海精神不太正常」。
小哈收下卷宗,並在收發文登記簿上作了記載,又給宋振和煮了碗「甜糊糊」。宋振和笑著問:「啥甜糊糊呢?」小哈轉身去自己床頭的一個小櫃子裡取出一個印刷精美的小盒。宋振和一看,還是上回自己去杭州開會,給她帶回來的西湖藕粉,便一邊笑著問:「這玩意兒咋恁經喝呢?多長時間了咧?!」一邊漫不經心地伸手去在小哈的屁股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哈渾身一痙,忙拿爐鉤子去撥他的手。爐鉤子一直依靠在火爐旁,可能有點燙,他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嗨,你搞啥底呢?」小哈笑著反問:「你搞啥底呢?」便只顧去「熬」那冰糖藕粉「糊糊」了,不再答理他。宋振和一回來就能來看她,當然讓她高興,但他每一回上她這兒來,又都讓她感到一種說不清的苦澀。這傢伙每一回上這兒來看她,總要找個借口做掩護,不是來送個文件啊,就是來通知個什麼。從來也不會說是專門來看望她的。即便他會在這兒連續待上三四個小時,四五個小時,即便最後總還要跟她非常親密地接觸一番,他也要如此這般地先把自己掩飾一下。小哈發現,機關裡的人都這樣,甚至哈拉努裡鎮上的人都這樣。挺會掩飾自己。這幾乎都成了他們的傳統,成了他們的本能。絕對不像岡古拉人,粗野是粗野,「下等也是下等」,但喜笑怒罵愛恨全都做在臉上,灑潑在性子中。剛來那會兒,她真的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好大的自制力,才慢慢習慣了、也接受了他們這幫人的這種狗屁習慣。
「嗨,你覺得高福海這人咋樣?」過了一會兒,宋振和一邊用那根漂亮的白瓷印花小湯勺,在那一小碗「冰糖藕粉糊糊」裡慢慢攪動著,突然問小哈。
「咋了?挺好的一個老同志。」小哈答道。
「是嗎?」他笑笑。
「又出啥事了?」小哈回頭瞟了他一眼,心裡略略地「咯登」了一下。這些日子,出自岡古拉的「新聞」不斷,有關高福海的謠傳也挺多。她的心一直被吊著,怎麼也安寧不下來。
「沒咋的……」
「沒咋的,你說話只說半句,拉屎只拉半截,幹嗎呢?真沒勁!」
「哎,我說人家高福海,你著的哪門子急、上的哪門子火?你跟這老傢伙,啥關係?」宋振和折起身,故意做出一副油膩膩的壞樣,笑著問道。
「……啥關係?別把誰都說得跟你自己似的……」小哈狠狠地啐他一嘴,說著,扭過了臉去。
「哎哎哎,我咋的了?啊?我又咋的了?你要不願意聽,我走。一會兒就走。」他嘴裡這麼說,卻並不真的起身,只是拿眼睛盯住了她,然後從小哈床下那個蓋著一塊白布的臉盆裡,又取出一個小碗,分出半碗「冰糖藕粉糊糊」,遞給小哈。小哈沒推辭,慢慢地把它喝了,但仍然沒說啥話。宋振和見她保持了沉默,聰明的他當然不會去主動打破這種必要的沉默。他早有感覺,小哈近來顯得有些煩躁,而且越來越煩躁。說不好哪句話哪件事不合她的心意,她就會狠狠地奚落你一通。有時,甚至是很莫名其妙的。他能理解她的這種「莫名其妙」。隨著年齡一年年大起來,跟他之間的這種關係又得不到確認,也不可能得到確認,肯定會使她越來越對現狀的一切,感到不耐煩。但他又覺出,小哈似乎也還沒有那個意思,馬上結束他倆之間的這種往來。有時,他也隱隱地會覺得自己如此牽扯她,確實有些對不住她,但在這只要走出五百米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的小鎮上,有時天色遲遲地不黑,風遲遲地不停,路遲遲地走不到盡頭,地平線卻總是高高隆起在一望無邊的大戈壁上……他真的覺得自己非常需要有一個人能真心地來「傾聽」自己的某種訴說。「小哈不漂亮……」他無數次地用這個理由來為自己開脫,並以此來證明,自己之所以尋找各種理由走進這個保密室,真的是因為小哈她能真心地、最起碼也是能比較安靜地來傾聽他的「傾訴」。況且,是用一種憂鬱的困惑的眼神來傾聽。這使他感動。他向自己解釋:他對她,主要不是生理需求。願望並不卑劣。正因為如此,他常常把一些不該告訴她的事情,都跟她說了,以示他對她的信任。另一方面,她本身就是個保密員,說些內部的事給她聽聽,也無妨。
那天,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後,宋振和就在她喝這「糊糊」的時候,詳細把我在報告裡提到的高福海的情況,全都告訴了她。他說:「我一直認為,搞不好岡古拉,哈拉努裡就不會好到哪兒去。現在高福海處於這樣一個精神狀況,真讓我灰心。」
「退伍軍人事件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是結束了……」
「那幹嗎還老想著要收拾人家高場長?」
宋振和淡淡地一笑,讓小哈取出那份卷宗,又從卷宗裡取出我的那份情況報告,用力抖了一下,將它展開,往小哈面前一放:「這是小顧寫回來的最新情況報告。你看看吧。退伍軍人事件是結束了。但是,他認為,岡古拉問題主要癥結還不是在所謂的退伍軍人事件上。是高福海。在岡古拉,不少人都認為高福海的神經不正常……」
「胡說咧!」小哈一下站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大聲地叫道。但聰明的她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再沒跟宋振和往下較勁。又坐了一會兒,她只推說頭疼,把宋振和打發走了,然後把那份我寫回去的最新情況報告,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馬上就給高福海打了那個電話……
高福海得知我報上去的情況報告裡居然寫上了他「神經不正常」,大為震驚。這份材料在上報前,他親自審閱過。審閱時,報告中沒有這樣的內容。怎麼等報告送上去了,會添加了這樣的內容呢?他在載波電話裡問小哈:「看筆跡,加上去的這一段內容,跟其他內容,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小哈答道:「是同一個人寫的。」「你看像誰寫的?」「小顧唄。」「沒搞錯?」高福海還特地追問了一聲。「絕對錯不了。」她斷然答道。這樣,他大惑不解了。放下電話後,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通知馬桂花,趕快去叫我,他想當面對證此事。
其實這件事,的確是我幹的。那天,高福海安排馬桂花帶我去「實地考察」退伍軍人情況,當晚我就按他的意思寫了個情況報告,告訴各級領導,退伍軍人事件已經得到「妥善解決」,岡古拉一切恢復正常。報告寫完後,經高福海過目,交專門負責機要交通的「軍郵」送出。在交「軍郵」時,我玩了個「掉包」花招。也就是說,發走的那個報告稿和呈高福海過目的那個報告稿,不是一個東西。當時我覺得,必須把朱、李、馬、趙等人謀劃密告高福海「神經不正常」一事報告給上面。這是不容忽視的最新動態。我在報告中,還表明了我對整個這事態的看法:「只有認真搞清高福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各級組織才能為最後決策解決岡古拉問題,找到最堅實的依據。這件事遠比當初搞清退伍軍人下落要複雜得多,也重要得多。」宋振和曾許諾過,關鍵時刻,他會派人來和我聯絡。但這個聯絡員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偏偏沒出現。我又不能使用那兩部外線電話去向上面報告情況。情急中,才想到了這個「掉包」計。我以為,這樣的報告一旦被送到各級領導手中,必然會得絕密級的保護。掉包計是絕對不會穿幫的。沒想此報告剛送到哈拉努裡,就從宋振和的手指縫中露了出來,還偏偏露給了這位「哈采英同志」;更沒想到這位「哈采英同志」還是高福海的鐵桿「諜報員」……
「您準備怎麼處置小顧?這小伙子本質上還是不錯的……他打這報告,也是他本職之內的工作,沒法子的事。您千萬別對他太怎麼樣了。倒是那些在你身邊舐著你,溜著你,又背底裡向你捅刀子那些貨,你得好好收拾一下。」小哈在電話裡還特地這麼叮囑了一句。當時她聽到高福海在電話裡,聲音逐漸變得短粗、急促、深重,間隔、沉默的時間也變得越發冗長時,她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後悔了。她擔心高福海會控制不住地對我施加嚴厲的報復,反而使剛趨於平靜的岡古拉事態,再度惡化……從感情上來說,小哈對我也還是有相當好感的。只不過她天生不喜歡跟比自己年齡小的男性交往;而且潛意識地,總在渴望從年長異性身上獲取她從幼年時就一直渴望而又從未得到過的那種強大的父愛式的「愛」和「保護」。但她並不希望我受到傷害。打完電話,再冷靜下來想想,她也覺得高福海這些年有些事確實也做得讓人費解。比如,她就曾多次勸說過他,不管怎麼樣,還是應該經常到上邊來開開會,在領導跟前露露臉,聽聽新的工作精神。但連這一點,他也聽不進去。其實他並不是不想瞭解上邊工作精神,更不是不懂到上邊來參加會議的重要性。他雖然不到上頭來開會,但每一次會議結束後,他不僅要從與會的朱副場長那兒詳細打聽會議的情況,還一定會「秘密」地打電話給小哈,從她那兒瞭解會議的更多情況。(每次會議上的領導講話記錄、小組討論簡報,包括會後形成的正式文件和會議紀要,都會歸檔到由小哈負責的保密室保管。)連一些細節都不會放過,連續問個三五遍還不放心,一個電話能打兩三個小時……既然如此,那麼他為什麼不親自來聽會呢?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見上邊的某些人。他對他們有意見,有看法。有意見,有看法,也沒什麼嘛。現在上下級之間有誰是完全和諧、完全一致、完全協調的?不和諧,不一致,不協調就不能在一塊堆兒開個會了?當幹部,最起碼的素質就得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嘛。但小哈知道,這個高福海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心裡有什麼,他就要表現在臉上。這個為岡古拉人所特有「臭毛病」正是哈采英最替他擔心的。如果說,這就是那些人所說的高福海的「不正常」之處,那麼,她比誰都早地感覺到了他的這個「不正常」。而且一直也為這一點擔著心。要知道,岡古拉有兩個「基幹民兵值班連」,都配備有武器。一個是機炮連,配備了六門能打坦克的三七炮,還配備了六挺老式的馬克西姆水冷式重機槍;另一個武裝連雖說是一般的步兵連,也都配有步、機槍。這些武器說起來都是二戰時期的老傢伙,但使用起來威力仍然巨大。比如步兵連配備的那種七點六二口徑的蘇式步槍,在六七百米開外,仍能射穿解放牌卡車的鋼質輪箍。這些武器彈藥平時都存放在場部的武器庫裡,但是,這「場部的武器庫」,卻直接歸高福海管。只要他下令,是完全可以打開這些武器庫的大門的……
想到這裡,小哈的心常常不禁皺縮到了一塊,並且還會怦怦地快速跳動起來。
但是,事實證明,哈采英過慮了。在得知我跟他玩弄「卑劣」的「掉包計」以後,高福海並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暴跳如雷,雖然腦子裡也閃過一絲要好好地收拾我一下的念頭,但在呆想了一陣以後,他做出的惟一的行動,只是讓馬桂花把我盡快叫到他家。
等我趕到他家,他已經把晚飯吃完了。馬桂花也到了。我倆在高家的過道裡相遇。她氣喘咻咻地壓低了聲音問我:「您沒在學校吧?我找了好大一圈兒……聽說您去我家了?有事嗎?」我忙低聲告訴她:「沒啥事。就是想去看看你。」她一愣,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我會只為了「看看她」,而特地上她家去找她。而後,她問高福海:「還要我找啥人嗎?要沒啥事的話,我就回家去了。」高福海沒留她。待她走後,高福海也沒馬上就追問「掉包」的事;一般性地問了問學校的近況,這才婉轉地問:「聽說,你在那份報告裡還夾進了我沒看到過的一些內容?」當時一下子我就蒙了,整個人都好像掉進了冰窟窿裡,臉上卻火燒火燎地紅脹起來。腦子嗡嗡作響,同時又飛快地旋轉起來,作出各種各樣的推斷,尋找各種各樣可以為自己開脫的理由,並且又急速地猜測,到底是上頭哪位領導那麼不顧大局地向高福海透露了我這份報告的內容,把我推到了「絕境」,猜來猜去,惟獨沒往哈采英身上猜……
我只是想到,這一回,高福海絕對不會放過我了。我所有的關係(組織關係,證明我是個共產黨員;行政關係,證明我是行政二十五級幹部;戶口糧油關係,證明每月我可以從國庫裡得到二十八市斤的口糧供應;還有工資介紹信,等等等等,)都已經轉到了岡古拉。整個人都在他手心裡攥著。掐著。卡著。他收拾我的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一招,就是免了我校長的職,把我放到某個生產連隊(甚至都不必宣佈免職,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把我長期「掛」起),放到某個積肥組,起圈,墊圈;或者給我一個爬犁(是人拉爬犁,而不是馬拉爬犁),天天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南山牧場,往回拉羊糞。入夏後,再把我放到某個澆水班。天天上夜班,喂蚊子,在漫灌的大水地裡撲騰……他可以不說明任何理由地讓我這樣幹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即便要說明理由,也很簡單:「工作需要」,或者再堂皇一點:「革命工作需要。」在那個時候,誰能反對「革命工作的需要」?而且為了狠狠地懲罰我,今後不管誰下令來調我,他都可以不放。讓我一輩子這麼窩死在岡古拉。只要他願意這麼幹,下決心這麼幹,他完全可以辦得到。
「我……我這個……那個……」我頓時唇乾舌燥起來,一時間,含含糊糊地都說不清楚話了,既不知道自己嘟嘟噥噥地在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等最初那一階段的慌亂和恐懼過去後,我稍稍鎮靜下自己。心想,不管他怎麼處置我,我都要給自己這個行為留一個明確的坦誠的說法。即便不為今天,只為明天也要留下一個說法。我不想狡辯。狡辯沒用。俗話說,越描越黑。我也不用狡辯,因為在我行為的動機裡,確實沒有摻雜任何自私的打算。我可以昂起頭來坦坦蕩蕩地面對天地。雖算不上什麼特別的「正大光明」,但也可算是「一心為公」。只是,分到岡古拉,自己還沒來得及做更多的事,就不幸折翅……而自己還只有二十三四歲……後幾十年的人生之路必將百倍千倍地坎坷艱難,一切都可能要從零開始,甚至還要從負數開始……想到這裡,鼻子居然酸澀起來,眼眶也有些濕潤了。好在那時還沒送電。高家大房間的油燈也不怎麼明亮。我這些情緒上的波動,並沒有讓高福海覺察。我趕緊再次鎮靜下自己,正要開口做一番申述,只見高福海從他那張木圈椅裡吃力地站起身,去拉了一下他身後的燈繩。電燈泡居然一下亮了。(後來我才知道,通往高家的輸電線是單列的。他家二十四小時都供電)這些燈泡都是超大瓦數的。很有些刺眼。
「你不要跟我解釋。我也不想聽你的解釋。」放下燈繩,他面無表情地說道,然後又慢慢地坐回到圈椅裡去。眼睛裡也突然閃出一綹很嚴厲的光束,直逼我而來。然後卻又出人意料地輕輕歎了口氣,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指指那兩個燈罩,大概也嫌燈光有些刺眼,讓我為他調整一下燈罩的角度,以減少燈光對他的直射。
「我可以處分你的……」他忽然又這麼說道。
「是的。」我忙答應。
「我也應該給你一個處分。」
「是……是的……」這一回,我答應得就不那麼爽快了。
「但是,現在我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您說。」我趕緊應承。
「以你的觀察,我……高福海,真有那麼不正常?」
「高場長,這不是我的觀點。我壓根兒就沒說過這話。您可以找報告的原文來對證。我只是引用了他們說的話。我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上面的領導知道,在岡古拉有這樣一種動向值得……值得……」我本來是想說「值得重視」的,但在稍稍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說成了「值得警惕」。
「我說過了,你別跟我解釋!」他大聲打斷我的話。我馬上閉上嘴。然後,他說道:「你跟我說實話,我,到底正常不正常?」
我一下有點急了,立馬激動地站了起來,答道:「高場長,我真沒說過這方面的話。這您得去找朱副場長他們……」
「你別推托。你只說你自己的看法。你覺得我正常不正常?」
「我……我……我沒有這方面的看法……」
「你這樣一個人咋會沒有看法?你想蒙誰?顧卓群,你要再跟我打馬虎眼兒,我立馬撤了你的職,以無理取鬧判你三年勞教!你看我能不能辦到?!」說著,他臉色鐵青,一拍圈椅扶手,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你這麼個聰明人,怎麼就轉不過彎來?我說這話是你說的了嗎?就是你說的,也不用怕成那樣兒嘛。原話出自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馬立安他們幾個人的嘴,我把他們咋樣了?沒咋樣啊。我誰都沒處分,處分的是我最信任的韓起科!我這麼幹,你們還不明白?我現在就是想搞搞清楚,我到底咋樣了,我高福海在這兒幹了幾十年,到頭來,真像他們說的那麼,變得不正常了?我只想鬧清楚這一點。我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幾十年。我得知道我到底落了一個什麼結果。你是外來人,又初來乍到,跟岡古拉的誰都還沒恩怨磨擦。你的眼光可能會比較客觀,可能說出一些公道話。我沒讓你一定要偏護我。我只要你跟我說句公道話。說句公道話。明白不?!幫我搞清楚我自己。明白不?!!」說到最後,他幾乎喊了起來,甚至都有些聲嘶力竭了。
「能……能允許我想一想……想一想再說嗎?」我忐忑地,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沒馬上回答我的請求,只是閉上眼睛,在木圈椅裡疲乏地默默地靠坐了好大一會兒,然後,睜開眼,坐直身子,盯住我,用一種十分溫厚,甚至都有些無助和無奈的懇切,慢慢對我說道:「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嗎……就是想…………搞清自己……我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幾十年了……明白嗎……」然後,他焦慮不安地站了起來,拖著疼痛的右腿,在大屋子裡,顫顫地走動。走了大半圈,又回到我面前站住,依然用那種溫厚、無助和無奈的懇切,對我重複了一聲:「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嗎……就是想……搞清我自己……」
這時,已多日沒上高家來過的韓起科,突然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