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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四點。或者五點。上海縣縣署衙門裡一片黑靜。真正是鳥不叫。樹不動。五進三門琉璃瓦。四十九盞銅鑄蓮花座球形玻璃罩煤油燈或者剛剛點上,或者剛剛熄滅。四十九株桶栽月桂和四十九頂一水紅沈繡荷芰綠呢官轎或者剛剛安排停當,或者還在嘁嘁嚓嚓窸窸窣窣。知縣大人葉廷眷的生身母親葉老夫人從廣州坐船到上海來做七十大壽,今朝一早到公館路碼頭。葉大人要去接船。理該要去。當然要去。不能不去。不僅自己要去,還命多年體弱多病、向來足不出戶的大太太隨轎同行。一個時辰前,各位隨行的師爺書吏差役在內務總管侄少爺的調派之下,在外院大方青磚鋪就的大空場上整備停當,一律成雁行隊列,垂手低頭恭候兩廂。隊伍裡當然還包括葉老夫人每次來上海定歸要用,用起來覺得也還算順手的那十幾個貼身丫頭梳頭娘姨。此時此刻,她們一個個捧定了梳妝匣、煙燈、茶具、冰桶、痰桶,捧定了那只法國總領事白萊尼蒙馬浪先生送的鍍銀彩繪搪瓷馬桶,只等侄少爺一聲令下,便鳴金開道,魚貫而行。但沒料想,等了又等,一等再等,侄少爺就是不下令,也不見葉大人書房裡有任何動靜。再這樣等下去,只怕就要耽誤今朝的大事了。但就是沒有人敢上前去催問。那位侄少爺也只敢在叔父大人的書房門外逡巡再三,不敢去敲門。他知道此刻叔父大人仍在書房裡。而且是獨自一人。他也知道書房的門緊閉著。叔父大人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把使用多年早已油紅暗亮了的籐榻裡,依然大睜雙眼,半挺上身,僵直了脖梗,直盯著那扇暗底裡直通側廳後花園的小邊門,發呆。臉色青白。氣息粗重。兩手冰涼,且上下顫慄。同時又喃喃呢呢地不知在嘀咕些什麼。萬般無奈,侄少爺只得商請賬房主簿程敬吾程老先生前去探問。未料想敬吾先生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稍有造次,只是連連囁嚅退避婉拒,真正讓侄少爺身上的焦躁之汗一遍又一遍地把內衣和腰帶統統溻透,急得他直想昏倒。
於是,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覺得,一定是出事了。
出什麼事?
不知道。
……
所幸,這一時刻前後一共只持續了一個並不太長的片斷。爾後,書房門突然匡地一聲響了。爾後,大人他陰沉起臉,緊低著頭,大步踏出房間,快速鑽進那頂最大的官轎,趕往公館路碼頭。爾後,闔府上下便忙於祝壽。用上海本地話來說,就是「鬧猛得一塌裡糊塗」。史料載,老太太生辰的正日子是九月廿五。但從廿三日起,「衙門裡已形熱鬧」,是日晚知賓;翌日預祝;廿五日正壽;廿六日謝客;廿七日才告圓滿。前後一共熱鬧了五天。前來拜壽的人,除本地紳董、同僚熟友、本衙門師爺書吏隸役外,還有上海道沈秉成,製造局總理馮峻光,道員趙瑞芬、吳大廷,總兵蔡金章等。因葉大人做過兩任南匯知縣,南匯的官紳書差等來拜壽盡孝心的就有五十多人。五天中,共用「燒烤三席,燕席十席,魚翅席二十一席,另送同鄉二十席,中等魚翅席五席,次等魚翅席十三席,海參席十二席。用酒十八壇,用面上等的三百八十二碗,中等的四百零三碗,等外的二千零五十碗。共印請帖六百張,謝壽帖五百張,領謝帖四百張,另備八十頁的梅紅簿,作為送禮的登記簿。」甚至連「縣監獄裡的犯人也領到了賞面和賞肉。」老太太還逾格恩賜,另加了每桌一千文的中桌十席半賞給這些「天涯淪落人」。至於一班跟隨雜役,送禮、叩喜的都有答賞,沒吃上正式壽酒的,還有折吃可拿,每人至少一二千文……(詳見一九三六年五月中華書局印行的《舊賬簿中所見六十年前的上海》,作者吳靜山)。如此的喧囂熱鬧,自然會讓很多人忘了九月二十一日那天一清早所發生的那一點反常。但偏偏有這麼四位始終不忘,不僅不忘,還一口咬定九月二十一日葉家的的確確出了大事。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大事,絕對有關葉家生死榮辱。如此固執的四位是,侄少爺。程主簿。大太太。第四位我們暫且按下不表,只說他是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大男人。這男子跟葉家任何一個人都沒來往過,但又跟葉家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從此以後,這四位便心事重重,甚至可以說是度日如年。他們不敢在葉大人面前有所聲張。因為葉廷眷本人後來好像一直有意在迴避這檔子事,再不提這檔事,更沒就那天的那一點「反常」向任何人做過任何一點解釋。同時,這四位也不能跟其他人去說什麼。因為葉家後來的確也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比如,大人後來生過疝氣,查舊賬簿可知,為此支出過一千零八十文錢,買過一批瓣香廬藥房的「疝氣丸」。但後來肯定是治好了的。因為賬簿上也就再沒出現過同樣的開支記錄。再後來二太太病故。這當然是令人非常痛心的,更不能說是件「小事」。大人非常喜歡他的每一位太太。但大人先後娶過五房太太。五分之一的震痛五分之一的失落,總還不能說關乎「榮辱存亡」吧。特別要提到的是,大人在上海縣任上滿任後,不僅沒像其他為官的那樣遭遇了或隱退或候補、從此門可羅雀的尷尬傷心場面,反而升任道員,並榮加二品銜。據說這以後「他似還曾做過招商局總辦,惜未得有確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公平地說,葉廷眷這一生跟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一生相比,應算是優渥超絕的。即使跟絕大多數為官的比,也算得一帆風順的了。那麼,作為今人的我們,不禁要問,一百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清晨,在上海縣縣衙門裡,在這位「葉大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一樁什麼樣的驚天動地的大事?
2
幾十年過去了。沒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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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寫這樣一個家族——這個家族裡所有的男性成員,沒有一個能活過五十二歲的。這種跡象的顯示起碼已經有四五代人了。甚至還要久遠。於是不能不恐慌。不能不焦慮。再想想這個家族裡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一旦得知後,對自家男人的這個「命」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還有那些將要進入這個家族、但一時還沒進入這個家族的女人又會怎樣動作?比如那個年輕的黃克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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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寫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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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蘇常熟的譚家,當年靠三艘一百二三十尺長的沙船把全部家當從天津搬到上海,便把譚公館建在貝當路麥琪路、鉅籟達路、蒲石路一帶。後來的有一天,向來脾氣隨和、從不走極端的譚先生突然間整整三個月足不出戶地把自己關在三樓寫字間裡,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夫人筱尚香也不見。必須說明的是,譚先生的寫字間裡,也有一張籐榻。那張籐榻用的時間也很久遠了,也早已油紅暗亮。也有一隻鍍金嵌接的台式自鳴鐘,同樣地安座在那麼一個用象牙雕出的西洋裸女手掌心裡。那脂玉般的乳白,已遠不止焦黃。牙黃。斑痕纍纍。暗渡陳倉。夫人筱尚香強忍住淒惶,一次又一次地把管事房總管經易門叫到自己房間裡,要他和盤托出事情的底細。經大總管惶恐。他真的無可奉告。他不是不願講,實在是講不出來。不知道。
「儂哪能會勿曉得?儂勿曉得,還有啥人曉得?譚家的事體,瞞天瞞地,不瞞儂經家人。儂是不肯講,是(口伐)?!難道我筱尚香在儂眼睛骨裡就那麼匆值銅鈿?!」二十八歲的夫人有氣無力地靠在繡花枕頭上,傷心。搖頭。一遍又一遍地淌著那清長而又真誠的眼淚水,噓噓。埋怨。懇求。
此刻的經易門,的確無話可說。三十三歲的他只得低下頭。十分難過。十分顫慄。夫人的話一點都沒說錯。經家三代人在譚府當總管,整整輔佐了譚家三代人。他本人雖說正式從父親經老先生手裡接過總管的職務還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但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在譚家走動,十六歲起就被譚先生的父親譚老先生相中,被安排在管事房相幫著操辦譚家的大小一應事項。多少年來,的的確確正如夫人所言,譚家的事瞞天瞞地不瞞經家人。譚先生的事,從來沒有他經易門不知道的。經家人和譚家人的這種關係,在上海灘上是出了名的。這也是經家的自豪。在此同時,經家的幾代人都像守護自己的眼珠一樣,守護著跟譚家的這種關係,從不許家族內的任何一個人在這一點上出半點差錯,有半點含糊。但這一次,經易門真顫慄了。他真解釋不了這幾個月來譚先生到底為什麼會這麼變態。如果他當時知道當年上海縣縣衙門裡所發生的那檔子事,他就可以對夫人講,人有時是可能會發生一種讓別人弄不清楚其原委的「精神變態」的。不必硬要問個為什麼。也許事過境遷,一切太平如舊。可惜他當時並不知道上海當年還有這麼一個叫葉廷眷的貴人。更不知道那一天清晨曾有過的「反常」。於是他無法為夫人解脫那沉重的疑慮。他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嚴重失職。此時此刻在他心裡,的的確確除了無邊無際的內疚自責以外,就只有那無際無邊的自責和內疚了。他只有強作沉著貞定,以竭力穩定住被疑慮驚懼之風切切實實籠罩了的整個譚家大宅,並帶人日夜守候在譚先生的書房門前,以應新的不測和譚先生可能發出的某種緊急召喚。
到那一天,後半夜,書房裡總算傳出乾啞的聲音,叫經易門。九十個日夜在門外已經守候得精疲力竭的經易門,瞬間振作,馬上對幾位同樣在門外守候了如許日夜的醫生護士做了個斷然的手勢,讓他們把一些輸血輸液或輸氧的必用品先推進房間。譚先生這一向以來,身體相當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當不好。便血。便起來就嘶嘶地往外噴。鮮紅鮮紅。求遍了海上名醫,都沒止住。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月有餘。經易門當然要準備醫生護士。甚至還準備了兩名七級鉗工。實在不行,就強行開鎖進門。但醫生護士一進門,卻被譚先生統統趕了出來。而且不容經易門作任何辯解。經易門當然不敢強作,只得遷就。安排了醫生護士相繼退出,他先四下裡瞟瞥一圈,沒發現有血跡,心裡稍稍安頓下來;再看譚先生的臉色,除了那點原有的虛腫黃白,倒也沒有新添多少應有的萎頹,甚至都沒在那張籐榻上躺著,而是站在那裡對經易門說,要他連夜坐船到蘇北盛橋鎮去請三叔譚宗三回上海。
經易門不免一格愣。他不用回頭去看窗外的天色,只要聽一聽那在樹叢樓群間狂撕濫吼的風聲,也知道此刻哪是坐船渡江過海的時候?況且三個鐘頭前,經易門就已經接到管事房抄收到的有關風暴潮的正式警報。那時候,外灘氣象台就已經升起了那只專做風暴警示的灰色竹殼空心球。吳淞口外三岬水裡的浪頭已經有一兩丈高。譚家存放在吳淞口煤場上的兩座煤山已經被湧上岸來的潮水吞吃得一乾二淨,只剩一點黃泥底子。而哈同花園張家花園黃家花園……裡所有的批把樹、玉蘭樹、香樟樹、苦楝樹。紅拷樹、赤捕樹、黃楊樹、米儲樹和一盆盆已經伺弄了三百年之久的老樁盆景,還有那些所謂的法國梧桐、加拿大白楊和德國冬青統統前俯後仰,肆意呻吟或者卡卡嚓嚓折斷。趙主教路因此關上了所有的百葉窗。製造局路因此平地湧出三尺半潮水。馬桶蓋因此成群結隊地漂出每一個弄堂口。肇家濱兩廂所有的小弄堂裡所有的晾衣裳竹竿因此統統跌下來,七葷八素地戳進每一隻冒著藍色火苗的煤球爐。而城隍廟木頭架子搭的九曲橋上因此爬滿了濕答答的綠毛烏龜。所有的銅吊因此都在噴射灼人的熱氣。嘶嘶響。
「外頭風不小……我已經讓鄭船長把東興號開到十六鋪碼頭等著儂了。儂看儂能走(口伐)?」譚先生聲音嘶啞低沉,臉色青白,站在那只油紅暗亮的籐榻前,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灰濛濛的雲團,問。譚家有自備的鐵殼輪船東興號。有自備的船長鄭復觀。
這種天氣,按規矩,設計排水量即使有一千七百噸之巨的東興號也是開不得船的。只要一鬆開纜繩,船肯定就會失控,肯定就會橫衝直撞;其實,就是不鬆開纜繩,它也要橫衝直撞。但是,經易門還是一語不發地走了。不僅僅是因為多少年來經家人在譚家人面前,慣於不說一個不字;也不僅僅因為幾個月前,經老先生臨終前曾對經易門留下過這樣一句話:譚家,我就交把你了。爾後老先生強撐著坐起,取過那管出自製筆名家周虎臣之手的狼毫「臣心如水」,哆哆嗦嗦地在一張熟宣上,用他那一手極為出色的瘦金體楷書,給兒子寫下了最後四個字:「人境壺天」,便喘個不休。
老人家留這樣的四個字,到底深藏什麼用意,他本人沒做任何解釋。經家的兩代人之間習慣了不做任何「解釋」。下一代人習慣了照上一代人吩咐的去做。從不要求「解釋」。經易門當然也不例外,沒去求個詳解。但細品之下,他覺得自己對這四個字的含意似乎已經有所領悟。只是講不清。講不清這裡所包含的經家三代人在譚家門裡所歷經的全部榮耀和辛酸,講不清老人家在此刻所要表達的一種怎樣的自重和期盼。這種自重是老人家從來也不敢明白表達的,可又總想有所表達,尤其在自己即將撒手西去之際又特別想有所表達,可又依然不敢明確表達的。經易門覺得自己能明白、能理解、也能懂得這裡邊種種的無奈,種種的熾烈委婉固執和種種唯經家人獨具的、必備的纏綿、精細、堅韌……於是隔天他就用重金聘請九華堂老先生裝裱了這幅字,再用紅木鏡框把它掛到自己居室的中堂。每每到深夜,當他獨自面對這幅清秀勁厲老到謹嚴的字條時,便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是那麼的稚嫩。年少無知。總能覺出身前身後一股股陰冷的風在嗖嗖。窗外簷下一雙雙厚底朝靴似有似無地在響動。
為了譚家,此時此刻,他經易門心裡當然只有一個回答:「我一定去。」
於是匐然一聲巨響迸出,攔腰襲來的一股巨浪把東興號鐵火輪船長室的那扇鐵艙門從銅的門框上辣辣地撕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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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興號鐵殼小火輪在風浪中好不容易靠上盛橋鎮木堡港碼頭。幾十分鐘後,老茶房倪志和急急忙忙跑到大有大茶館店樓上,向譚宗三通報,上海方面經大總管經易門先生有急事求見。人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這時候,譚宗三剛把那位黃克瑩女士請到這家新開張的茶館店樓上雅座間裡吃早茶。真是第一次請。剛把板凳坐熱。第一客蟹黃小籠包剛剛送上來。頭遍蓋碗茶剛剛小啜了兩口。場面上的拘謹剛剛得到一點舒展。那幾句早就在心裡盤算了又盤算的話剛要說出口,倪志和這老不死的腳步聲,就在樓梯板上格登登格登登地響起來了。掃興。實在掃興。
譚宗三隻得放下筷子,滿心不悅地狠狠斜瞪了老倪一眼,拿起餐巾在嘴角兩邊分別輕按了一下,躬身對黃克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對不起,便沉下臉,撩起門楣上那條滿地荷綠一水青綢布門簾,悻悻地快步走了出去。門簾布用力甩過來,刮到老倪眼角上,老倪都沒敢哼一聲。老倪是譚宗三從上海帶到蘇北來的,為人雖然不算聰明能幹,但畢竟在譚家門裡有年頭了,譚家的事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他知道,三十出頭卻一直還單身過著的三先生,輕易不約女人進酒樓茶館,今朝不僅例外,而且特別看重跟黃「小姐」的這個約會。三先生歷來非常討厭這位經大總管經易門。今朝偏偏又是這位經大總管來沖了三先生這個興會,偏偏又是他老倪夾在中間當傳話筒。真是「酒盅裡拌黃瓜,一點都兜勿轉了」!
三先生和經總管之間的關係居然會搞得這麼僵,對這一點,不光老倪想不通,譚家門裡上上下下都沒有一個人能想得通。三先生到英國留過學,平常待人蠻有風度。氣度。蠻寬容的。特別對一幫子下人,從來不喜歡搭啥臭架子,臉上總歸笑瞇瞇,從不跟你計較什麼。但非常奇怪,他就是容不得「經易門」這三個字。有人甚至這麼說,他就是因為竭力反對經易門接任譚家總管一職未成,才忿忿然離開上海,到蘇北來「求一個眼門前清靜」的。
經易門怎麼得罪三先生了?
經易門怎麼可能、怎麼敢去得罪三先生?
經家三代人對譚家的忠心,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啊。
經易門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只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竟使這位三先生三老闆如此記恨於自己。說起來,自己跟三先生還是同年生的人。生日比譚宗三還略大幾個月。從小就受命伺候這位三先生,陪他讀小學,讀中學。背書包。撐洋傘。拎飯盒。做作業。甚至替他去受罰。立壁角。關夜學。而多少年來,他真切地感受到,譚宗三從來也不是一個不講情義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倆曾經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到底發生了啥,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突然惡變成這樣……他說不清楚。一想到這種似乎是無法逆轉的惡變,他常常徹夜難眠,常常心尖抽痛,透不過氣。有人分析過,是不是因為譚宗三去了趟英國,眼界變了,好人壞人顛倒看了?但事情好像也不是這樣的。從英國回來好長一段時間,他跟經易門仍然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後來好像也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嘛,日子好像過得也蠻正常嘛……兩個人的關係怎麼就突然惡變了呢?
假如像經總管這樣忠心耿耿的人都不討好,那到底還要怎麼做人呢?在譚家門做生活的人,心裡都紛紛這樣嘀咕。不知所措。這些人多年來都是把經家人當作範本在努力著。多年的事實也在告訴他們,只要做得像經家人,譚家人就會看好你,最起碼,也會給你一隻「飯碗」捧捧。現在如果連經易門都不討好了,那……他們該怎麼辦?在譚家的這生活還怎麼往下做?還做得下去嗎?
其實,就是譚宗三自己,也講不清自己在最近的這一年多時間裡,到底為啥突然那麼討厭起經易門來。
理智層面的種種映像告訴他,經易門在同齡人中間,是絕對難得的好夥伴。絕對聰明。絕對能幹。絕對忠誠本分。那年到唐家橋魚塘去釣魚,只要譚宗三不釣起第一條,非常會釣魚的經易門,釣竿上就是有一百條魚在咬鉤,他也不會起竿。那天釣到天黑。穿了雙白皮鞋的譚宗三隻釣到四條小的。經易門卻實實足足釣到十幾條大的。一路上譚宗二悶悶不樂,甚至都不想回去了。他生怕父親譚老先生因此笑話他。但回到公館,來到譚老先生面前,翻開竹筏編的魚簍,他吃驚了。他簍裡的那四條小的跑到經易門簍裡去了。而經易門簍裡那十幾條大的,卻跑到了他簍裡來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相信這個「結果」。於是經易門誠懇地向譚老先生訴說今天的魚真的很難釣。宗三阿哥今天真的很能幹。看見宗三阿哥一條接一條,連著釣起了那麼多,他真的非常眼熱,佩服。
「這魚老新鮮的。我拎到廚房間去,讓大師傅汆湯給大家吃。」爾後,經易門拎起兩隻魚簍,光著一雙腳,悄悄走了。
這就是幼時的經易門。「難得。實在難得……」譚老先生常常這樣感喟之至。
我為啥還要討厭他呢?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這樣,總是說不大清楚。有人說,說不清的原因,是因為沒想清楚。那麼,想不清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二十多分鐘後,譚宗三回到樓上雅座間。雅座間裡已經空了。黃克瑩走了。她那只總是隨身拎來拎去的珠串子小手包也帶走了。花梨木的桌椅茶几當間,只有倪志和一個人在那裡悶聲不響地收拾著各色茶盞和點心碟子。
譚宗三急問:「黃小姐人呢?」
「走……走了……」
「啥人叫她走的?」
老倪疙愣著,半天沒回答上來。嘴笨口拙的他,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好的理由,既能安撫肯定要暴怒起來的三老闆,又能保護經總管。因為正是這位經總管讓他把黃克瑩「請」走的。剛才經易門一踏進大有天的門,就找到老倪,說,等三先生一下樓,儂趕快去把三先生身邊那只姓黃的「小騷貨」給我弄走。一面講一面還往老倪手裡塞了兩塊銀洋。其實,就是當場不給這兩塊銀洋,老倪也會盡心盡力去做的。因為經驗告訴所有那些為經易門做過事的人,只要你盡心盡力,經易門是絕對虧不了你的。早晚必有回報。而且絕對報得讓你喜出望外。更何況老倪本來就從心眼裡看不起這個黃「小姐」,早就覺得她不是只正路子。儂想啊,單身一個女人,一塌刮子只有廿三四歲,居然已經有了個六七歲的「拖油瓶」,還要在三先生面前充啥「小姐」。扯那!看她穿的翡翠藍旗袍,開衩開得那麼高,恨不得把兩隻雪白粉嫩的腿根根和一副從東洋進口的克羅米吊襪帶統統露出來才得過。不就是牙科診所的一個護士嘛,搞啥名堂經!還想有朝一日一頂花轎把儂抬進譚家門三叩九拜真做百年夫妻?黃六,拎拎清!人家不過就是跟儂白相相。裝啥榫頭呢?儂就是把旗袍權衩開到奶xx頭上,也沒有用的!老倪冷笑。
但,那天出乎老倪意料,三先生居然沒有「暴怒」,在樓下聽經易門說了些什麼,回到樓上,關於黃小姐的去向,居然只急問了一聲,便再沒追問;爾後,心事重重神色不定地在臨街靠窗那把太師椅上稍稍又坐了一會兒,木耷耷地端起蓋碗索索地吃了一口涼茶,扔出幾張鈔票,讓老倪去結賬,轉身就跟經先生一起坐東興輪迴上海去了。
凌晨,我被一陣輕微的、但又清晰而又清長的小解聲驚醒。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知道不是;忙從床上坐起,在灰暗的晨靄裡稍稍定了定神,才聽出那聲音是從隔壁後樓房間裡傳過來的。前後房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後樓房間空關了好長一段時間。昨天下午,突然搬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單身女人,隨身只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和一個很大的籐條箱。下車時,人稍微搖晃了一下,還有意無意地抬起頭來向上看了看。當時,屋頂和樹梢之間的那塊天空雖然不算特別藍,但陽光還是比較溫暖的。我當時聞聲「正在城頭觀風景」,便欣然接受了她那好奇而又善意的一瞥。同時又是很恬靜很明亮的一瞥。我無法判斷她的身高,但從她坦然的神情中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她不隱含的疲累和隱含著的陰鬱。於是我非常想下樓去幫她拎一下行李,更想知道她究竟住哪個房間,只是有點不大好意思,才沒有下樓。後來她母女倆就住進了隔壁房間。讓我聽到許多的窸窸窣窣、磕磕碰碰的聲響,並且響了好大一陣。後來不響了。復歸安靜。安靜得就像一隻很小很小的老鼠鑽進了一隻很大很大的牛皮風箱。這種特別的安靜,攪得我不得不再度側耳傾聽。尋覓。尋尋覓覓。直到天黑時分。我猜度,此刻的這小解聲,可能就……就發自她?猛然間,我極度地心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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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興號千難萬險地穿越吳淞口外濃霧瀰漫濁浪排空的三岬水水域到達上海,已然是第二天凌晨。雪儔(譚先生)居然親自帶了兩輛黑殼子老福特車,冒著聲色不減的狂風暴雨,到碼頭上來接宗三。一見宗三,他眼圈就紅了,緊拉住宗三的手不放。回到公館,直接上樓,進寫字間,關門;未曾開口,眼圈又紅了好一陣,從身前那隻玉白茶碟裡拿起一塊本色的毛巾手絹,先揩了揩眼鏡片,又去揩了揩眼角,最後細細地擦乾淨每一根手指頭和每一片手掌心,這才從那只被譚家世代所看重的鐵柳木寫字檯抽屜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用藍花土布包著的小包袱。這種藍花土布,源出自奉賢青浦鄉下,本是那一帶種田女人用來做圍腰和包頭的,今天居然出現在譚家、出現在這個陳設著全套瑞典皇室專用水晶嵌銀辦公用具的寫字檯裡,真的讓譚宗三稍稍感到有一點目瞪口呆。
布包裡包的是譚家族譜。一共兩本。每本也就十六七頁。其中一本的布封套和大部分的內頁在經嚴重蝕蛀以後,再經裱繕高手精心修補,現被裝在一隻楠木雕制的封盒裡。這只木質封盒被雕裝成一本打開的聖經。盒子裡襯以金黃的絲絨布墊,並長年地置放一塊河南束城上王府莊出產的防蛀香餅。同時在盒子裡被保存著的,還有一把很老式很生銹很暗淡的鐵柄放大鏡,據說是東印度公司一個叫皮爾遜(它的拼法好像是Pearson)的船醫送給太曾祖譚過庭的。過庭公是上海灘上最早涉足西藥生意的幾個人中的一個。當時他的供貨人就是這個皮爾遜。據說這個皮先生還是英國望族出身,長得特別強壯但又特別隨和,從不喜形於色。過庭公一直不明白,這位英格蘭貴族後裔為什麼總是喜歡穿一雙很舊的皮靴,還喜歡在很白很挺刮的襯衣領子裡系一根什麼也不是的深色粗布「布片」。(肯定不是領帶。)據說過庭公送給這位合夥人的,是一隻成化官窯古瓶「美人霽」。該瓶碩大,胎體規整精細輕薄;釉質瑩潤如脂,紅色雅淳純正;是成化器物中極少見的,可謂彌足珍貴。當時就值十幾兩黃金,或一百多擔大米。要放到現在,就更難說了。
譚雪儔跟譚宗三談的就是關於「譚家所有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件事。他說,我要死了。頂多還有十幾天可活。一隻腳已經伸進棺材。再好的醫生再好的救命藥,對我都不起作用了。講到這裡,雪儔的眼圈實實在在紅潤了。
「Absoutelyridiculous(荒唐透頂)!」宗三很不耐煩地從那把深棕色的擦漆橡木雕花椅裡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揮動了一下右手,苦笑著搖了搖頭。經易門只告訴他「譚先生」病危。要是知道找他回來只是為了要談什麼「譚家男人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樁事,他根本就不會回來。「雪儔啊雪儔,儂再怎麼講,也是聖約翰出身的人。怎麼……怎麼會變得像小弄堂裡那種不識字的『寧波好婆』,相信這種不三不四的閒話……」
「不是不三不四的閒話!」雪儔顫慄。
「再過十幾天,儂就要過五十二歲生日了!」
「我活不過這十幾天的……」
「閻羅王給儂打過電話了?!」
「真的!我真的要死了。這一向,我天天在屬血。」
「請醫生看呀。」
「看過的。統統都請來過。同仁、廣慈、仁濟、德文、大華、紅十字會總醫院,連老底子在新民普愛堂醫院、利亞看護醫院,包括天主堂街上那個法國陸軍醫院裡掛牌看過門診的醫生,都請過……就是查不出原因來。」
「查不出,就證明儂沒有毛病嘛!」
「可我……明明是在廚血……一大不停……真是一天不停啊……」
「吃止血藥!」
「只要能找得來的止血藥,不管是中國的外國的,統統吃過了。」
「我幫儂去找兩個醫生。包儂好。」
「宗三啊,不要再浪費辰光了。我有更加要緊的話,要跟儂講……」
「現在頂重要的就是治病!」
「沒有用的。沒有用的。」雪儔無助般地瞪大了虛泛而空洞的眼睛,爾後就索索地開啟楠木封盒,從中拿出那兩本煙熏般黃褐色的族譜刻本。刻本裡記著,譚先生的曾曾祖德麟公,四十八歲歿於赴皖上任途中。曾祖石謙公四十九歲歿於莫名槍傷。祖父於厘公五十歲歿於意外大火。父親景琦公五十一歲零十個月歿於乾嚥不食症。叔公譚話公則歿於三十二歲。大伯父譚向公歿於四十二歲。二叔譚定公十二歲死於黃熱。堂兄譚地廿二歲死於綁匪撕票。最可惜的是那位聰明絕頂的堂弟譚年,十五歲在江蘇全省會考中拔得頭籌,官費保送日本國東京都大學,兩年後竟死在一次化學實驗所引發的爆炸之中。還有那位跟著女戲子私奔了的堂弟譚淵、去湖洲盤貨的四哥譚剛、學畫畫在峨嵋山寫生失蹤的堂哥譚桐……都是在五十二歲前一去不返,迄今杳無音訊,連屍骨也無處尋找。至於另一些因種種原因或死在襁褓之中、或死於晰呀學語之時的男性繼承人,就更羅列不清了。
「這也不能說明,我們譚家男人一定要死在五十二歲之前啊。」譚宗三還是不信。
「宗三,你平心靜氣地聽我講。我沒有必要跟儂誇大其詞,更沒有必要故弄這個玄虛,唯恐譚家不亂。實際上,阿爸景琦公在臨死前,就已經跟我交代了這情況……」
「那儂為啥不早告訴我?」
「不是我不講。阿爸有過交代,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告訴任何人。一旦張揚出去,人心慌慌,這局面難以收拾……另外,我也奢想,萬一我能挺過『五十二歲』這一關呢?幾十年來,我非常注意養生。這一點,儂是清楚的。我在這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功夫。吃素、進補、節欲、練八段錦、元生功。而一向以來,我的身體的確也是非常好的。我一直以為自己能過得了這一關。可是……幾個月前,感覺上突然不行了……身體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沒有任何依靠了……」
「心理作用。」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情是明擺的。明擺的,的的確確的,有一股力道,在不讓我們譚家的男人活過五十二歲。儂講,我們譚家的男人到底做錯了啥事?這股力道到底為啥要跟我譚家的男人過不去?為啥?為啥?到底為啥……」
「儂講為啥?」
「不曉得啊……」已然虛軟到極點的雪儔長歎著,手扶床架子,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
「儂沒有派人去查查這裡的原因?」
「怎麼查?儂說怎麼查?現在不管儂相信還是不相信,也不管到底是啥在冥冥之中作弄我們譚家,最要緊的是,萬一我真的熬不過去,這個譚家……這個譚家怎麼辦?總要有人來當這個家、作這個主。我曉得儂一直不願意做這個當家人。可是譚家現在只有儂了……」
「不要講了!」
宗三心裡一陣悶痛,急急地叫了一聲。雪儔只好收住話頭,不再講下去。燉在銅炭小風爐上的藥罐子在嘶嘶作響。十分鐘後,經易門急急把譚宗三請到樓下大客廳裡,交給他兩封從南通、無錫發來的加急電報。電報稱:在南通郡廟附近一家箋紙店裡做老闆的堂伯譚越新和在無錫監獄裡做獄醫的五叔譚韜,突然暴病身亡,各享年五十一歲。宗三看完電報,足足有一頓飯工夫,呆坐在那把織錦緞面子花梨木框架的全包舊沙發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經易門在一旁低聲詢問:「這兩份電報譚先生還沒有看過。儂看,要不要送過去請譚先生再過一下目?」
「儂想催他早點死?」譚宗三毫不客氣地搶白,搞得經易門相當難堪,當即臉紅耳赤,低下頭。
「上個月,譚先生讓我在寶豐拆借了一筆款,這個月月底就要到期。最近賬上頭寸有點兜不轉。是不是……想辦法從南京方面調濟一點過來……常熟和蘇州方面也有兩筆生意等著用頭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經易門又詢問道。
「生意上的事,我現在不管。將來也不會管。儂少來煩我!」
「譚先生關照,從現在開始,譚家門裡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全部要聽你三叔的……」
「全部都聽我的?」
「全部都聽儂的。」
「我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儂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真的?」
「真的。」
「那麼我講,生意上的事我不管。儂聽不聽?!」
「……」
「為啥不響?儂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
「儂講呀!」
「……」
這時候,賬房間的簿計員程寶霖捧著一摞古籍圖書,在大客廳外,焦急地等著譚宗三出來接見。講起這位程簿計的身世,就要說到三個多月前的某一天發生在譚先生身上的某一檔子事了。那天,剛吃過早飯,譚先生突然顯得十分煩躁,說,外頭來人了。幾個茶房趕緊出去看,沒有。譚先生定定心,回到書房,剛剛坐下來就又說,外頭肯定來人了。大家再趕緊樓上樓下花園裡外一通窮尋,還是沒有。但譚先生一口咬定,有。還說這個人一進譚家大門就講這個花園裡有蛇,有壁虎,還有一窩好蟋蟀。他要捉蛇捉壁虎,還要捉這窩好蟋蟀。攔也攔不住,直往裡走。還說要尋一批青花罈子。於是乎一樓,二樓,前樓,後樓,前花園,後花園,東西廂房,南北遊廊,走起來熟門熟路,一點都不打疙楞。
這件事聽起來的確相當奇怪。
你說譚家花園裡有蛇有蟋蟀,這不稀奇。譚家花園前身是上海縣知縣葉廷眷的公館葉家花園。花草樹叢假山石洞幾十年,還有幾幢老房子八九十年沒有翻修過,湮沒在荒草一角。這種地方要說是沒有蛇沒有壁虎,或者說沒有蟋蟀,反倒是奇怪了。但要說到什麼「青花罈子」,而且是「一批」,實在沒名堂。
譚家門裡當然有瓷器。不但有,而且還多。不但多,而且還名貴。中國人就是有這種通病,一旦鈔票賺足了(?),房子造夠了,妻妾討夠了,兒子生夠了,官銜買夠了,剩下來最想做的事,一就是花錢附庸風雅,結交文人騷客,男女優伶;再一個就是白相「老祖宗」——收藏古董。古話說「腰纏萬貫下揚州」。為啥偏要去揚州?古時候的揚州的的確確是一塊優價古董薈萃之地。譚家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況譚老老先生當年以布衣人直乾清宮南書房,在內廷供奉任上讓皇上外放,先去了安徽,又去了福建。後來還去過別的一些地方。去的地方越多,家裡收藏的「老祖宗」自然也就越多。
但是,不管譚家的古董有多少,從譚老老先生開始,到後來的譚老先生,到現在的譚先生,在瓷器方面,他們從來就只好兩種古瓷:一種,明神宗時的吳十九瓷;第二種,前清雍正年間出的「胭脂水」瓷。吳十九瓷古樸渾拙。粉紅的「胭脂水」則嬌嫩欲滴。譚府一向最忌青花瓷,連碰都不碰,更不要說收藏。只嫌它清冷。不吉氣。連日常家用的一應茶具餐具煙具,他們都只用粉彩斗彩的五福蓮座出水雲龍。就是帶一點青花的,起碼也要是釉裡紅那種的。這一點,上海灘上所有玩瓷器的都清楚。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人,特地到譚家門裡來尋什麼「青花罈子」?除非他五迷三倒純粹一個神經病。
但譚先生堅持說,他看到過這個人。還跟他說了話。這個人個頭雖然不高,穿著固然黯舊,但舉止談吐無一不顯示出他內心的清朗和精細。後來,他索性把這個人的樣子畫了下來,讓大家依樣去尋找。畫掛在門房間。三天沒有反應。到第四天頭上,這位程寶霖先生從南通天生港結賬回來,看到了畫上的這個人,不覺呀地一聲暗暗驚叫,忙回到自己家裡,從閣樓上翻出一部涵芬樓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塵,拿青藍細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譚先生跟前。這位程先生是當年葉知縣身邊那位賬房主簿程敬吾的後嗣。他手中當然會留下一些跟葉大人和程主簿有關的人文資料。這部積滿灰塵的《北窗吟稿》即是其中之一。裡頭收集的都是葉大人官宦生涯的「即興創作」。諸如《感念紫氣東來推窗遙望》《拜會某國某領事路遇小雨》《懸牌放告聞聽鼓樂繞樑有感君子之道黯然而小人之道日彰五十韻》等等等等。但難得的是,這部《吟稿》卷首刻印著那位葉大人頭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一幅「繡像」。
拿葉大人的「尊像」和譚先生靠記憶畫出的那漢子像一比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這麼說,讓七八十年前的葉廷眷大人摘去頂戴花翎,脫去朝服朝靴,再讓他換上半新舊的二尺半短打衫褲,活脫脫就是眼門前譚先生畫的這條漢子了。
這怎麼可能?葉廷眷至少也已死了有五六十年了。
他是心有不甘,又轉世來微服私訪了?不不不不……絕對不可能……
還是存心來找譚家的後代索討先前的房租地契的?不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捧著涵芬樓那套刻本的程先生,當時差一點嚇暈在地。
譚先生聽說後,當即也呆定在他那張鐵柳木大案桌旁了。
於是一陣穿堂風刮過。真是一陣相當厲害的穿堂風。
而譚家人一定會告訴你,這一向譚家接二連三出各種各樣的怪事。比如花園東南角上那一大片竹林突然開花枯黃。比如鑄鐵的路燈柱突然生銹剝落。比如打蠟地板縫裡突然爬出成群結隊的白螞蟻。比如西花廳的天花板突然塌下來一大塊。比如太太小姐房裡的棕繃床,三天之內棕繩啪嗒啪嗒全部斷光。特別是譚先生寫字間裡的那張「鐵柳木」寫字檯。這張大寫字檯是譚家一寶。它是曾曾祖德麟公三十歲那年從閩南帶回來的。鐵柳木,又叫「海柳」,或「海底木」。它是南方一種高大喬木,只長在悶熱的海岸線上,那淺海的海底。常年地不見天日。每每在退潮以後它才會露出自己成片的粗壯和成片的翠綠。它木質細膩,色澤茶黑。光潤如玉,堅硬如鋼。壽命能到一千年以上。最好的鐵柳木,出在福建東山島古雷頭海底。每每天氣要劇變,那一片海水就先期混濁翻騰起來,伴隨一陣陣低沉的轟鳴聲,不斷冒出一串串很大很大的氣泡,並有雲層低低覆蓋。很怪異。也很可怕。譚家的這張寫字檯就是採用吉雷頭海底的鐵柳本做的。平時看它,精神十足,明光光纖塵不染;只但說要變天,它便先期暗淡下來,檯面上同時隱隱浮起一層極微薄均勻的霧氣,並滲出一粒粒極細小瑩潔的水珠。據說貼近了細聽,還能聽到一陣陣完全屬於某種袖珍版的轟鳴聲。隨著天色轉晴,它又會完好如初,明亮如鏡。這樣的反覆,屢試不爽,真是神奇得很。於是有人曾想用霞飛路(淮海路)上兩幢花園洋房來換取。譚家人當然不答應。可是,最近幾個月以來,它真的失靈了。不管天氣怎麼變,它都不變。外頭即便在落大雨,它檯面上依舊是乾巴巴,灰兮兮。真是呆掉了。完完全全呆掉了。
8
事實上,葉廷眷在離任的一年多前就已經覺察出在他轄下的這個用青磚砌就的上海縣縣城裡,就有好幾個大戶人家的男性繼承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那些人家自己反而一點覺察都沒有。葉廷眷也是在為新修的縣志作序,去「適園」「擇是居」「藕香齋」等藏書樓查閱披覽許多上海籍名流名士年譜,兼及這些人家的家譜時,意外發現的。後來就留心。到那年的九月,居然又相繼在三官堂、牛場、楊行、朱家角、六分蕩、周漕港等鄉鎮發現了這種跡象。這一回已不限是大戶人家了。比如說有一戶的戶主,只是做本幫菜的大師傅。在他的小店裡,紅燒甩水過橋面只賣到二十文一碗。去四五個人吃一頓火雞面,每人再弄二兩白玫瑰酒咂咂,總算賬也不出二角錢。要一桌五角錢的和菜,就能吃到走油蹄膀醋溜黃魚。他真是大不懂了,連這樣本分的小戶人家,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深層究竟蘊含著什麼又意味著什麼?是因為他這「地方父母官」的罪孽未清所致?還是說明將有一場大的瘟疫將臨?他惶惶。他下令在泥城橋周圍五六華里的地面上點起無數堆大火。捂出無數堆濃煙沖天,慢慢地覆蓋,披靡,慢慢地遊蕩,滲透,致使聖貳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國人蒙馬羅尼也惶惶,讓人趕緊關上教堂裡所有的彩色玻璃窗。有人看見他緊鎖眉頭,穿一身黑長外袍,呆立在北側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聖貳壹教堂所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講頭的。北側第四扇花窗紀念的是已故美國聖公會教師費婉儀女士。
9
吃過早飯,我又一次看見了黃克瑩。她光腳趿著一雙皮面軟底拖鞋,穿一身真絲的素色雙滾邊繡花睡衣睡褲,下樓倒垃圾。聽見那從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聲響,我心跳得越發厲害,卻沒那勇氣公然走出門去跟她打照面,只是從門縫裡偷看了兩眼。因此在那樣的匆忙中,無法判斷她到底長得怎麼樣。一般?還是不一般?但最讓我意外的(也最讓我高興的是),她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大」。也許因為她個子稍稍矮了一點,皮膚稍稍白了一點,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點,而那件貼身的睡衣既沒把她胸部的那點嬌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後背的那點清瘦和挺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經有過孩子的人。同時我也不願說她更像一個剛出大學校門的女學生。後來的日子裡,我才知道,她那一雙單薄的腳,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麼的輕軟和無奈。而在此以前,我卻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摯烈和懇切,還發現右臉頰上方隱隱長著兩粒淺灰色的痣。
10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我進入上海。這一刻我記得特別清楚。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天三輪車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貨店店堂裡的那隻大自鳴鐘。大鐘掛在店堂後身的板壁上。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頭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鐘旁邊,一平排戳著幾根生銹的洋釘。洋釘上掛一隻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賬簿。一隻洋鐵皮罐頭。罐頭裡歪歪斜斜地插著不少根吃水煙用的紙捻子。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張當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蒼蠅,總歸是少不了的。同時還有一股我從小就熟悉的鹹鯗魚的味道,暗暗地從店堂裡散出。同時夾雜著另一股味道,那是陰雨天從煤球爐、龍頭細布短褲和發霉的木頭屑子和醬油瓶瓶蓋和膩搭搭的楷檯布上散發出來的。仔細聞,還能聞出魷魚乾燉肉的味道。本幫菜的特點就是重醬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們使每一個在南方度過自己青少年時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後弄堂小過道。夾竹桃籬笆牆。老虎灶門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後身一口冰冰涼的水井。滿樹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風中驚懶得彷彿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剛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總是穿著長長的花布睡褲。總好像沒有睡醒似的。還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響的小閣樓。坐在小板凳上剝青蠶豆。我必須聽到蠶豆一粒粒落到藍邊瓷碗裡的聲音。的篤。的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