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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告訴我,我被山西吉安礦產和寧波長泰航運兩家公司的駐申營業處同時錄取了。兩家營業處合租一間前樓房間。合用一個賬房先生。合受一位老闆娘管轄。合雇一個練習生。這個年輕的倒霉蛋,就是我。一個十九歲的童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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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家「營業處」一直到民國三十七年(公歷一九四八年)年底前,都沒捨得裝電話。因此,一旦有需要,全憑我年輕的兩條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時就老老臉皮借用對過弄堂一家人家的電話。風裡雨裡。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舊布傘。唯一的安慰,那家人家是唱歌劇的。那部電話機是玉柄鍍金刻花的。電話機上總溫柔地覆蓋著一塊繡著一朵小蝴蝶蘭的白手絹。一個用石膏板裝飾起來的半圓形大客廳。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一棵盆栽的羅漢松,長得蠻高蠻高,黑綠黑綠。也就是在這個半圓形大客廳後邊那座寬大平實的木質螺旋形樓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也就是說在倒數過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高貴她的矜持。她那種用銀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鱷魚皮?漆皮?或者是進口的馬口鐵皮或不銹鋼螺紋鋼鋼坯?)做成的輝煌和驚悸。還有那金屬般透明的高音區和奧芬巴赫墜落地獄後所經歷的全部悲切。當時我剛到上海還不滿二十天,的確被震呆了。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陣陣顫慄。因此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一直在等著一場狂暴,一直在期望雲層邊緣能垂掛下來一根……兩根……或三根細長灰黑的龍卷雲,讓它們扭動,嘯叫,獰笑,擄掠過從白堊紀時代就開始隆起的沖積大平原,搜尋那地平線上每一棵孤獨聳立的老樹、每一莖嫩紅的蘆筍和每一艘被扔棄在江岸大堤內側的破船;也讓我自己在腥黃色的雨幕裡跌倒,長時間地浸沒在冰冷的泥坑裡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樣浸透了桐油的帆篷,都從它們那用美國花旗松製作的桅桿上撕扯下來,然後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懸掛在那桅桿頂上,經歷一百年之久的風暴撲襲……
然後,船就開走了。然後,鋼就紅了。然後,那無數個用枯黑的絨毛編織起來的鳥窩同時被吹到了半空中,優雅地飄蕩著。
但我知道,她不是黃克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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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樓下敲門聲一響,黃克瑩馬上從那只真皮舊沙發上跳了起來,就像是火燒腳後跟。一分鐘裡,穿上旗袍,換去拖鞋,梳整齊蓬亂的頭髮,趕快把留聲機唱頭從嘎啦啦嘎啦啦發澀的轉盤上拿下來。她不想讓來客知道她一關起房門就特別喜歡聽老生唱段和黑人爵士樂。盛橋鎮這兩年時興女人聽戲,也聽唱片。但不興單身女人把自己關在房裡聽男人唱戲、唱歌;特別是像黃克瑩這樣生過小孩、又重新過起單身日子的女人,更不行。獨自一人這麼做,不行;跟別人混在一起,更不行。假如這麼做了,讓他(她)們發覺自己「衣衫不整地關在房間裡聽男人唱戲」,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認定你是個「白相女人」。「爛污女人」。一旦落一個這樣的名聲,好不容易在這個鎮上覓到的這只「飯碗頭」,就一定會被敲掉。
收拾整齊。稍稍穩定住心緒。再放出幾分必要的溫雅從容在臉上,爾後再仔細掂量一番,發現手裡還少了一樣東西:書。盛橋鎮這幾十年有一點進步,喜歡看到女人手上除了拿針線,有時還能拿一兩本書。於是回轉身去,拿一本文昌書房出版的《老殘遊記》,隨手翻到一百二十六頁或者八十六頁,才款款往樓下走去。(其實,你說,這種書有啥看頭?!都是為男人而寫、寫給男人看的。包括後來那些專靠出賣自己女人隱私來營生的「女作家」。值得嗎?嘖!)結識譚宗三以後,她每每跟他提到自己住的地方,總這麼說:我住的那幢樓。其實,這幢「樓」是陳筱和牙科診所的老闆陳筱和的。再說,它根本也算不上是「樓」,只不過是長江邊上某個小鎮街裡那種常見的老式街面房子。俗稱「本地房子」是也。雖然也是一樓一底兩層,但這所謂的「兩層」,你站在樓下,拿一根不太長的晾衣服竹竿,就可以敲到它二樓的玻璃窗。排門板上全是蟲蛀的洞洞眼。瓦楞溝裡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和一些高矮不齊的狗尾巴草。陳筱和在這兒開牙科診所,同時又在跑單幫。做西藥生意。樓下本來只能容一個人蹈路通過的過道,就是他的西藥「倉庫」。因為潮濕,牆皮早就在脫落。地磚早就斷裂。黃克瑩跟陳筱和說過多少次,讓他另外尋個地方去存放他的那些西藥。再找兩個泥水匠來修補修補牆皮和地磚。再不修補,這裡就成了老鼠窩和蟑螂窩了。誰還願意到這兒來請你鑲牙齒?那位陳老闆卻總是色迷迷地盯著她那並不飽滿的胸部,笑嘻嘻地答道:「勿要急。勿要急。總歸要修的。肯定要修的。」每每聽到他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黃克瑩就想撲過去狠狠地咬他一口,再踢他兩腳。可她並不敢真的咬,也不敢真的踢。正因為想咬,又不敢咬(不止想咬這隻老色鬼一個人);想踢,又不能踢(也不止想踢這隻老吝嗇鬼一個人),在這個緊鄰海邊的小鎮上,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這位外表年輕嬌小玲瓏文弱的女子,一回到自己這間後樓小房間裡,關緊門,拉好窗簾,會經常像個武夫似的,渾身上下脫得只剩一條三角短褲一件汗衫背心,攥緊兩隻小拳頭,跟隨老黑人唱片公司三十年前出的一張爵士樂唱片上的節奏,在那裡咬牙切齒地抖動自己一條雪白的腿;或者四肢八叉地橫躺在大木床上,閉上眼睛哼哼。假如這裡的牆壁不是用薄薄的木板釘的,不是只糊了一層薄薄的月份牌道林紙,而是用一尺厚的城牆磚砌的,或者像吳淞口炮台司令長官的小別墅那樣是用鋼筋水泥做的,能夠把她的聲音牢牢地封死在這個小房間裡,那麼,她早就跟著唱片上那位著名的布魯斯黑人歌手CharleyPation,嘶啞著喉嚨,拚命喊叫起來了:
……哦,洪水捲過來了,家園在淪喪,
看啊,洪水捲過來了,飛機在空中轟響,
五十個孩子和大人
被捲進了巨浪
……
她太想喊叫了,太想脫光了自己,在床上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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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關起門來,她既吃香煙,又吃老酒,還喜歡偷看幾本黃色的連環圖畫。喜歡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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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黃克瑩是怎麼的聰明過人,或機敏過人,今天她也想不到,這時在樓下敲她門的,竟會是譚家的兩位太太。準確點說,是譚雪儔的兩位姨太太。三姨太和四姨太。她從未見過她倆,只是聽說過。所以,當這兩位上海灘上相當有名氣的姨太太用一種相當平淡的口氣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後,她一下子驚呆了。面孔一下漲紅了。手一下哆嗦了。腦子一下空白了。木掉了。後來就有點手忙腳亂。不曉得該拿什麼來招待這兩位來意「肯定不善」的貴客。(其實二位還沒向她說明來意。只不過,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這樣的猜想罷了。)小房間裡沒有一件真正拿得出手的茶具。沒有一點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葉。也沒有一樣能讓這樣等量級的客人稍稍看得過去的小點心。一切的一切,都擺不上檯面……倒是有一點現成的水磨糯米粉,原先是為女兒準備的,可以現搓一點湯團,再到後街南貨店裡買半斤酒釀,燒開水,敲兩隻雞蛋在裡面,放點桂花,放點白糖,做兩碗桂花白糖酒釀湯團。假如是一般的客人,這樣也蠻可以了。但是,今天,不行。哦,她們畢竟是譚家來的人。是譚家的太太。不行……不行!!
「勿用客氣哉。下船的辰光,我你已經在船上吃過點心哉。」說話的是那位四姨太。不算豐潤,也算豐潤。糯聲糯腔地帶出一種別有風情的脆勁;並且在貴婦人應有的瀟灑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種對那些生活狀態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寬容和隨和。她們常常特別願意對這樣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誠的同情和憐憫。而黃克瑩最忍受不了的正是這種來自同性的寬容或憐憫。憑啥?是的……憑啥嘛!但此刻她又偏偏無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陣陣湧出的顫慄和本能的緊張。兩位姨太太年紀都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說不定還沒有我大哩!
緊搜尋慢搜尋。還算好,碗櫥裡還留了兩隻青橄欖。還有一對粉彩蓋碗,原是為譚宗三買的;想著他總有一天要上門來看望,總得有一點看得過去的器具應付這「歷史性」場面。剛開始準備。現在正好先用來應付這二位。它們雖然根本算不上是名瓷,但看上去還算整齊。順眼。這樣,泡兩碗青橄欖茶,再洗出三隻象牙白金邊貼花碟子,裝上一小把鳳眼瓜子,五六塊南通脆餅,十幾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惴惴不安的黃克瑩總算慢慢平靜,慢慢恢復了往常的從容,暗自琢磨起眼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真實來意了。
那天黃克瑩答應經易門,立即帶女兒離開盛橋鎮,今生今世永遠不來「糾纏」譚宗三;並且承諾,也不嬲到上海去「糾纏」。為此,經易門是給了錢的。黃克瑩稍稍遲疑了一下,也就收了。(一大筆。經易門這傢伙在關鍵時刻,出手總是那麼漂亮。大方。為了譚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絕對肯下血本。所以同行中人都講他「會做場面」。「撐得牢檯面」。用北方話說就是,他娘的,這傢伙是個玩意兒。)黃克瑩收錢的時候,的確下決心要兌現自己的諾言,離譚宗三而去。她離去,絕不是因為錢。假如只為了錢,她就不離開譚宗三了。上海灘上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明白,「譚宗三」這三個字本身就等於一筆大「錢」。此「錢」之大,要遠遠超過經易門手裡所可能擁有、並可能給出的不知多少倍。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二百倍。或更多。這恐怕也是上海灘上任何一個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會懂的基本常識。而更重要的一點是,譚宗三喜歡黃克瑩。非常喜歡。不止是喜歡,而且還是「儂戀」。儂戀的程度已經達到一個三十三歲的獨身男人對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單身女人所可能達到的最高臨界點。不能再高。再高,神經就要出毛病。因此說,目前的譚宗三已經在黃克瑩完全的把握之中。假如黃克瑩真想要譚宗三這條「大魚」,那麼,他絕對就是她的了。這說法,是一點都不過分的。對這一點,黃克瑩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
但她還是下決心放棄。
要黃克瑩下決心放棄譚宗三,就像當初要她決定接受譚宗三一樣,都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很長一段時間,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個「冤家」才好。但又不是濕手抓乾麵粉,也不是冷雞窩抱熱蛋;更不是嫩豆腐落在灰堆裡,也不是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統統不是。
那麼,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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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算年輕的黃克瑩已經上過男人好幾次大當。因此,二十三四歲的她才會單身帶著個孩子。因此她對男人、特別是對再找個男人托付終生,已經完全絕望。因此,她才會離開那曾久久都離不開的上海,到盛橋鎮這樣的小角落裡,將將就就地委屈在陳彼和那種人屋簷底下,「討一口飯吃」。後來遇到譚宗三。那天她坐小船去小張島。小張島在盛橋鎮木堡港口外不遠。方圓兩平方公里。島上主要的建築物是監獄。高大厚重。(遠東最大的兩個監獄,國立第八模範監獄和省立第三女子監獄都設在這裡。)主要的人群是剃光了頭的男犯和穿著清一色藍黑衣裳的女犯。黃克瑩那位從未謀過面的遠房姑夫,就在島上任那個「三女監」的總典獄長。在姑媽為她舉行的那次小型聚會上,他是最活寶的一個,也是唯一的一位單身男子。可以看得出所有到場的人都十分喜歡他,女眷們就更不用提了。即便是男客,也個個都願意跟他在一起。鎮長薩重冰那位貌似年輕的太太,幾乎每隔三分鐘就要尖聲尖氣地叫一聲:「宗三,儂又死到啥地方去了呀?又不想理睬我了,是(口伐)?」他卻故意遠遠地躲著她,爾後快快地走過去為她續上半杯加過薄荷汁的綠豆湯。(夏天她只喝綠豆湯。)在眾多喜歡辯嘴的男客中,他常常一聲不響地微笑著斜靠在那把籐編的大圈椅裡,優閒地托著他那個尖削而又富有校角的下巴,把胳膊肘支在寬平的椅子扶手上,輕輕晃動著那雙意大利的儂爾思名牌皮鞋,聽別人反駁。他那樣真誠,那樣專心,眼中閃爍著的絕對是那樣一種心悅誠服的光芒。但不知道在哪一時刻,他會突然跳起,低聲對周圍這些朋友道一聲:「對不起」,爾後匆匆離去,到某一位女眷身邊,提醒她,該給寶源昌銀樓的薛老闆回個電話了;或者吩咐久在一旁伺候著的那個老媽子,該去看看還在爐子上煨著的蓮子薏米百合羹了。或者不跳起,只是稍稍回過頭,給仍在假裝生氣的薩太太,投去一個無奈的溫和的微笑。他很少跟黃克瑩周旋。但讓黃克瑩心跳的是,他會不時向她投來極專注的一瞥。可以說是極迅疾而又「深沉」。眉尖聳起,全神貫注,放出全部的探詢,閃電般擊來,往往又極其灼熱。那目光有時在她臉部、眼睛,有時在她肩頭、在她依然如少女一般含蓄卻又尖實的胸部、甚至會在她那一段腳踝上留駐。這段腳踝隱露在那雙最老式卻又最時髦的漆皮皮鞋之上(惜姑媽的),又顯現在那件最時新卻又最典雅的嵌絲藍地隱青占絨繡花旗袍之下(借姑媽的);並順著腳踝慢慢溜到那一片圓潤而輕薄的腳面上,再一次顫顫地滯留住。於是他目光裡生出一種少見的惶惑。(哦,有一度,她是那樣地喜歡這種惶惑,並被它深深打動。)透露由於無法自制而共生的羞澀(哦,如果沒有這種羞澀,也許她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盼著它來光顧自己了),有她無法理解的驚奇(哦,像我這樣一個坎坷女子,穿著這樣一身借來的裝束,有什麼可讓您驚奇的?但是,不管怎麼樣,能讓他這樣的人物驚奇,她的確感到自豪,也感到少有的滿足。)當然,那目光裡也有她隱隱為之害怕隱隱為之心動隱隱為之回味的某種貪婪和渴求。姑媽總是尋各種借口把他帶到她面前來。但是他每每的只要一走近她,總是顯得那麼木訥,不自在;總是在不尷不尬地搭訕了幾句後,很快就找個借口走開了;走到那扇紅木雕的罩落背後,假裝去點煙或倒茶。其實他平時不吃香煙。這種場合,根本也用不著他自己去倒茶。點著的煙、倒滿的茶,他根本也不去享用,只是為了讓自己鎮靜下來,爾後再一次轉過身來,向著她的腳踝和腳面投來極為專注而又熱辣的一瞥。為什麼只是……只是……腳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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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這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對他還是保持著極度的警戒和距離。她不想再上當。上當的滋味輕易淡忘不了。後來終於相互走近。應該說,譚宗三那顯赫的家世和獨特的身份,對黃克瑩還是有一定的誘惑力的。但實事求是地講,起關鍵作用的,還是他內心的寂寞。也就是說,她發現,他內心寂寞。她不懂。意外。比如小張島的那次聚會,很快他就悄悄地走了。她發現,實際上他並不喜歡那樣的熱鬧。他不像別人那樣,喜歡穿一套耀眼的自西裝和戴一條紫紅色的領帶出場。他很少出場。在後來更多的聚會裡,他甚至不出場。他說他只有兩種愛好,一是住旅館。(必須是小旅館。必須是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小旅館。)每過十天半月,他總要找一個這樣背靜乾淨的小旅館住兩天。讓自己徹底清靜清靜。放鬆放鬆。另一種愛好就是喜歡結交軍界朋友。或者說,他只願意和軍界的人來往,他喜歡聽軍鼓敲擊。聽他們粗野無聊的談話。喜歡看軍人笨拙整齊而又隆重的步伐。比如德國軍靴上的閃光。在黑白默片中長時間走動。在盛橋鎮,他只有三個真正的朋友。一個是鎮長薩重冰。一個是木堡港小學校長陸蠡。再一個便是那個省立女監的典獄長宋邦寅。這三人都有從軍行伍的身世。今年都和他一樣,三十三歲。他在小張島上特意為他們這「四友」建了個俱樂部。這是四套各帶一個臥室客廳盥洗室的客房,還帶一個留宿男女賓客用的特別間。各取名為「太倉」「十芴」「恆臣」「莫毫」。在四套客房的中間,建有一個帶玻璃頂棚的大起居室,取名為「一石一竹館」。確有奇石一尊秀竹一叢。四個黃楊木墩上安有四個碩大的青花盤龍缸。缸裡養蓮。每個大缸旁邊都安放兩把日式的矮腳沙發。一個籐編茶几。一隻捷克的水晶刻花煙碟。兩套荷蘭的彩釉淑女金邊茶具。起居室的正中央少不了還得安放一張用紅木特製的麻將桌和四把高背軟墊仿明古椅。而最撼人心魄的,則是掛在正牆上那幅鄭板橋四軸通景屏墨竹。畫於乾隆二十六年。畫有成竹一十五竿,解籜抽梢的淡竹四竿,另有碎小竹兩竿。通幅寬八尺,高六尺有餘。可謂鄭板橋墨竹畫中罕見的巨製。令人歎為觀止的是,畫上有鄭板橋「六分半書」長篇題跋一百九十二字,分行書於畫的中間下部竹竿之間的空白處,布自參差落拓有致,與畫完全融為一體。更必須一提的是,畫上有鄭板橋的印章七方,幾乎囊括了鄭老先生生前所喜愛的印章中的精華。它們居然同時針蓋在同一幅畫上。它所具有的文物價值,即便不懂文物的人,也要為之顫慄。沒人說得清楚,譚宗三為覓得此畫究竟花了多少錢。譚宗三說,有朝一日他要在盛橋待不住了,畫就留給這三位朋友。請他們用它在盛橋建個不大不小的造船廠,以志留念。薩重冰說,這你就小看我們三個了。我們比起你老兄來,是窮。但再窮,也不至於要靠賣你老兄的畫來建廠。這話說過的數月後,他們三位果然合力盤下木堡港一家小船廠,計劃將它翻新擴大。並執意要用宗三的字「永吳」來命名船廠。但不知為何,這「永吳船廠」始終也沒如期落成。也許是那幾位老友故意的吧,要留下那一座座空蕩蕩的大棚、留下那一部部早已銹蝕在軌道上的老式鋸木機、再留下一砣砣鐵錨舵片和乾涸的船塢和空船殼來證明些什麼表達些什麼申訴些什麼。
黃克瑩早已過了那種把男女情事只當詩來做的階段。她渴望。期待。力。力的交換。力的成熟。強大的沉默和熾烈的穩重。能揉碎。又輕柔。托起。在上海的時候,她常常獨自到蘭心戲院去看那種黑白默片。蘭心戲院晚上演戲。白天放黑白默片。有時有鋼琴伴奏。那閃爍的光影中有無數灰塵粒子飄浮。象徵軍鼓的強烈的切分音。她被德國軍人整齊的步伐所激動。她知道觀眾席中最多不超過六個人。然後是字幕:「GOForward!GoForward!」一二一。一二一。走出戲院她吃一碗油豆腐線粉湯。她要攤主往湯裡放許多許多辣伙。抓一大把蔥花。嘶嘶啦啦地用力吸進並嚼碎那煮不爛的大腸。有兩次她明知道譚宗三在她臥室門外站著,硬就是裝著不知道,不去開門。他居然會在門外進退兩難地站下去;一直等到天黑,才從門縫裡塞進一張紙條,爾後,悄悄地走開。起初,她以為他在女人面前的這種生澀是故意做給她看的。後來有一次,他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來摸她的手,被她用力甩開。他竟然驚慌失措地一連造地說了七八個「對不起」,呆住了。後來就走開了。而且還真生氣。很長時間(足有半個多月吧)不理她。見了她,也很冷淡。後來,她主動到他住的那家旅館裡去找他。事先也沒通知他。一敲門。門一開。給他一個絕大的意外。他居然高興得不知所措,當場把一壺新泡的龍井全潑灑到青磚地上。
她終於覺出,他是真喜歡她。真想跟她好,真動心,(為什麼?她直截了當、一次又一次地追問,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怎麼會喜歡我的?)雖然一時還摸不透他心裡除了她以外,到底還有沒有其他女人,但這時,黃克瑩已經決定走近他。並肯定:對自己來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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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覺,自己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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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又能給她什麼。十年前,他走路就慢,十年後的某一天,他走得更慢更從容。走出牙科診所。抬頭看看天,天上沒有雨,也沒有太陽。只得笑笑。後來就在那把翠綠色的真皮沙發裡躺了下來。十年後的今天,真皮沙發更加陳舊,也更加柔軟。他又一次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沙發裡,等待那一串硬底皮鞋聲的出現。誰的皮鞋?當然是她。黃克瑩。
譚宗三在盛橋鎮上開了個旅館。為此買了一大片房子,高低錯落有致,還買了幾十棵大樹。很濃的樹影交錯著從房頂上墜落,落到地上再延伸,變得細長細長。黃克瑩既然決定實行戰略上「走近譚宗三」的方針,就義無反顧地接受了譚宗三的邀請,搬進這旅館。他忙前忙後,專門開了個西偏院,讓她和她的妮妮(六歲的女兒)住個獨門獨戶。西倔院的正房後窗正對大正街。大正街是新開出來的街道。那時還沒幾家像樣的店舖商號。倒是有一片大空場。中央立著根極高的杉木旗桿。經常有浪跡江湖的雜耍班子來這場地上大喊大叫地演出「三上吊」一類慘不忍睹的節目。譚宗三發覺後,要替她換地方。黃克瑩搖搖頭說,不必了。她喜歡看無人使用的空場。那時晚霞很紅。她也喜歡看有人使用的空場。那時的晚霞也很紅。況且還有幾隻野狗。況且她還想看「三上吊」。所謂「三上吊」,就是把一個六七歲或七八歲的女孩用一根又粗又長的牛皮繩吊起來,吊到半空,然後用力扯動牛皮繩,讓女孩忽左忽右地大幅度晃蕩。如果以為牛皮繩是繫在女孩腰裡的,那你就太缺乏想像力了。牛皮繩是繫在女孩頭髮上的。全部的重力全吃在女孩那一點幼嫩的頭髮和頭皮上。女孩一邊晃動,一邊還得做各種各樣的動作讓看客們消遣,比如十字絞花,青蛇吐信,或者馬踏飛燕,天女散花。最後,再表演脫衣裳穿衣裳。在底下扯動繩索的總是一男一女兩個大人。扯一下,男的叫:「我是她爺(爹)!」再扯一下,女的叫:「我是她娘!」再扯一下,半空中的女孩雙手合十,盤膝閉目,做童子拜觀音狀,叫:「給鈔票的才是我真爺娘!」那是對在場的看客說的,懇求大傢伙掏錢。但此時場子上卻鴉雀無聲,只聽牛皮繩在旗桿頂的大鐵環裡嘎吱嘎吱尖響。風在小女孩的頭皮上呼嘯。雜耍班其他那些男人和女人則全部仰起頭,做出一副十分油滑的樣子,扯直嗓門陪叫:「對,給我阿囡鈔票的是真爺娘!」演這「三上吊」的訣竅全在梳頭上。要把每一根頭髮都梳直了在牛皮繩上吃上力,就出不了事。萬一梳偏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頭皮就可能會被撕裂下來,小女孩就會帶著滿頭滿臉的鮮血,往下掉,掉在旗桿底下那厚厚一層灰土裡。噗地一聲,濺出一大團塵霧。全場的人因此驚叫,久久不息,同時向後退,別轉頭,每人都嗽動喉管底部那口濃痰悶悶地咕噥一聲「作孽」。只有班頭抓一把香灰,大步走過去,用力捂在仍然在舊舊突突冒血的小腦殼上,吩咐準備下一個節目。
住進獨門獨戶的小院,黃克瑩卻依然保持著在上海住亭子間的習慣,未曾進門先脫鞋。把鞋脫放在門口一大塊長方形的毛毛刺刺的棕鞋擦上。妮妮的鞋子也脫在那兒。一大一小兩雙鞋總並排擺放得整整齊齊。後來她發覺,總好像有人動她那雙鞋。挺整齊的,變成不太整齊了。當然,一開始,這一點點變動並沒引起她多大的注意,更不會產生什麼懷疑。那段時間,她對他真正是非常敬重,感激。他待她是那樣的溫和,細膩,慷慨,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流露著一種讓她十分感喟欽羨的大家子氣,又透現著一股與眾不同、特別清新的書卷氣。後來她發覺他總是起得很早。(他就住在隔壁小院裡。)有時天剛濛濛亮,就聽得到他的動靜。起初,她感奮他的勤快(她喜歡睡懶覺)。後來在他的帶動下,竟然也能早早地醒了,想像自己跟他一起在多霧的河邊散步的情趣。或者,肩貼得很近。或者,心跳得很緊。她想像他雪白的襯衫上那兩顆用牛骨特製的袖扣。仿照英倫三島上的古老家族設制一種族徽。那是三片孤立的風帆,既看不見大海,也看不見沉重的船身。她睜著眼想像他緩慢啟動嘴唇的溫潤和喘息,移動陰影的輕佻和持重,並在初升的太陽裡飄搖。這時,忽然間她聽到門外有明確的窸窣聲。小院裡這時不可能進來別人。大早。連最高的那一枝樹梢都還沉浸在濃重的晨霧中。我喜歡把這一刻如此柔曼而又玄秘的晨霧稱作「青君」。況且別人沒有開這院門的鑰匙。只有他。已經到了房門口。她的心一緊,忙從床上坐起,並夾起兩腿。如果他敲門,怎麼辦?如果他要進來,怎麼辦?如果妮妮睡得太死,根本聽不見他從她床前通過的腳步聲,怎麼辦?我為什麼要把她挪到另一張床上讓她單獨睡呢?難道我從搬進這小院裡來的那一天起,就有意地讓自己處在這「孤單」中期待?她覺得自己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兩腿完全酥軟了。不由自主地把薄薄的被於緊摟在胸前,一綹綹細碎的汗珠從頸窩裡滲出。兩眼直瞠瞠地盯著黝暗的門縫。不知道他在門外做什麼。大約站了有幾秒鐘時間,他匆匆離去。無聲無息,彷彿一陣初夏的雨,只能從對面人家屋頂上忽然暗下來的那一片朦朧中才能細細地覺出。接下來又是一片不堪忍受的寂靜。她輕輕抄起枕巾,擦去臉龐上的汗珠。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被同樣的一陣腳步聲喚醒。同樣的等待開始被更多的疑問替代。後來的幾天她睡著了。姑夫(宋典獄長)接到去南京司法部述職的命令。姑媽照例要陪同前往。姑媽讓她去幫著做點針線生活,比如改幾件黑絲絨的斗篷,趕兩雙緞子鞋面。還有姑夫的全部行頭都要重新噴上楝樹葉泡的水熨燙一遍。他喜歡挺括。喜歡聞這種楝樹葉味道。他說克瑩身上就天生有這種味道。但她抬起自己的手臂,拚命聞也沒聞出什麼。姑媽笑道,不要相信男人的這種花功道地。什麼楝樹葉爛樹葉。女人身上啥味道他們都好聞。說得她臉大紅,趕緊彎下身子去取烙鐵。做完當天的事,已經很晚。姑媽和姑夫都要留她。她本可以留下。她也喜歡聽姑夫在牌桌上講許多粗俗的笑話。但她還是執意走了。她要回去等那個幾乎每天清早都會出現在她房門外的「腳步聲」。唯一的激動。唯一的等待。唯一能在等待中使她激動起來的想像。她覺得,也許就在今天、或明天,三先生不猶豫了,真的推開門了,大步向她躺著的那張床走來……抱起……抱起什麼……哦,什麼……那是「青君」……如果她不回去,他來了,看見門上掛著鎖,一定會很失望。她不願讓他失望,也不願失去一次期待的機會。於是毅然冒著斜斜的細雨和陡陡的濁浪,把女兒裹在用防雨綢做成的厚厚的披風裡,上了姑夫特派給她用的快艇。但那天實在是太累了,等一覺睡醒,天已大亮,霧已散去,居然沒聽到腳步聲;她只得埋怨自己,呆呆地站在房門口看月洞門上潮濕的青苔綠痕和遠處集市上移動的幡桿。這時她再次發現有人動過她的鞋子。好像倉促中來不及放好,有一隻便歪倒在了妮妮的小鞋上。她這時能想到的依然只是他沒有勇氣敲門。他的膽怯。他遷夫子般純真。她歎一口氣。當晚,她不敢再睡著,幾乎一過半夜就趕緊醒來。她一定要等一個明白。所以當「青君」剛一出現,她就只裹著那一身粉底緞隱花村裡睡袍,光著腳輕輕走到門邊,站住;悄悄虛開一條很小的門縫,只要能看清門外二尺方圓一塊範圍裡所發生的事,就可以了。後來,那腳步聲毫無疑問是從他住的小院移來。依然那麼遲疑。在痛恨自己。但又無法遏制。終於在她門口站住。一秒。兩秒。三秒鐘。發出了一點什麼響聲。很輕很輕。她抑住千般心慌萬般意亂,抱緊了自己那上下都在顫慄的身子,慢慢彎下腰,屏息靜氣地湊近門縫去看,憑著暗淡的天光,她看到他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樣什麼東西,不斷地親吻著,喘息著,以至揉搓著,長歎著……再仔細看時,才看出,他手裡拿著的親吻著的揉搓著的,竟然就是她放在門外棕鞋擦上的那雙已經穿得很舊了的硬底皮鞋。
哦,天哪……
20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曾多次通過各種各樣的暗示,向你表示,你可以進我的房間,可以在我床沿上坐下,我甚至允許你輕輕拉住我的手,講點什麼。我想聽你講,講一切你感興趣的事。即便沒有話題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只想聽到你的聲音。聲音。而不是內容。我暗示過,我會接受你的邀請,跟你去下館子,聽評彈,看紹興戲。我會跟你到那用木頭架子搭起來的南碼頭上去。那兒偏僻。旁邊有一個坍塌的炮台。有半人深的野草。野草淹沒了古道。哪怕手拉著手。哪怕在沒有帶傘的小雨中。哪怕傍晚的烏雲從海的那邊湧來。哪怕轟轟作響的碎浪高高起最後又層層地撲濕你我的鞋腳。狂風張揚,把我推進海裡。只要讓我再回頭看一眼小島上那孤高的燈塔,我也就無悔終生。我希望你就是那個燈塔。我所有這些暗示都做得那麼明確,可以說,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任何一個真想跟女人交往的男人,都能懂得的。要曉得,我不能做得更袒露了。我總還要保留一點一個女人應該保留的面子。為啥不走進門來呢?不是只剩下最後一步了嗎?為啥要站在門外跟那一雙鞋子說悄悄話?我不是一定要你承諾讓我做譚家的太太才能接受你。那是十八歲的我。也許在二十二歲時,我還是這麼幼稚。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早就不這樣想了。做不做譚家太太,我都可以接受你。我甚至並不想進你們譚家的門。我不想接受一種尷尬。我不希望我在你身邊的地位由你以外的一幫什麼人來認定。我只要這樣一個略有點羞澀、略有點惶惑但又內裡堅定的男人,能讓我緊緊抱著他的後腰,讓我把冰涼而又時時發燙的臉頰貼牢在他後背上,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能把我帶到哪裡。是不是他正式的太太又何妨?只要給我十年這樣的日子,讓我把妮妮帶大。我願把我的額頭在祖宗的祭桌前磕出鮮血。我保證在第十年的最後一天,自動地離開你,走到最近的一個尼姑庵裡陪伴青燈黃卷,不再妨礙任何人。十年不行,三年。三年,妮妮就九歲了。她應該能懂得姆媽做個女人實在不容易。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說我一聲,黃克瑩,儂這一輩子活得實在是不容易啊。我就知足了。三年不行。一年?一個月?或者一天一夜?只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日子的我,過上這樣的一天、一夜、一刻。行不行?!!哦,上帝。
在死去活來地猶豫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後,黃克瑩決定,如果再看到他在親她的鞋子,就衝出去,拉住他,把一切要說的全說在當面。面子?嘖。這種時候還講什麼面子。我促勿曉得啥叫「面子」!
後來她果然衝出去了。她以為,自己這樣地向他伸出雙手,這樣艱難地向他微笑喘息蜘櫥顫慄愧疚顛躓唏噓……他還能做出別的什麼選擇呢?要知道,現在已然向你敞開的不止是一隻早已穿舊了的皮鞋,而是整個兒的我,是整個的一腔熱血,一個女人,一個只有期待而不論結果的戰場,一次根本就不想計較輸贏的搏棄,一種只渴求燃燒而不指望大雨傾盆的反覆。她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剛氣喘噓噓地說了聲「儂勿要……」就看到一隻舊皮鞋從他手裡通地一聲掉了下來。(另一隻依然緊抓在他手裡。)他整個地呆住了。臉色一下變得十分地灰白。渾身僵硬顫抖。眼神美頓而愧疚。爾後突然低下頭,忙扔下手裡的那只鞋,轉過身一聲不響地走了。急急地。佝僂著。快速地倒動他那瘦長而有彈性的腿。走了。當天就沒再看見他。到晚上才聽說,事發後,他立即去了上海。還病了一場。
……
……
等了一個星期,他都沒有回來。黃克瑩就搬回牙科診所去住了。搬走的時候,她又猶豫了很長時間,想,要不要把那雙被譚宗三親過的舊皮鞋留給他。最後的決定是: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