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潘苟世馬上去找公社駝秘書。秘書辦公室在公社大門拱形門洞的一側,對面另一側是個黑板牆,上面是各大隊計劃生育統計表。秘書辦公室面對著門洞有個方窗,可以看見人進人出,是個傳達室的位置,駝秘書也就兼著收發和傳達。
    推開門,屋裡很暗,一個年輕後生正拿起話筒要打電話。
    駝秘書傴著身子趴在桌上填著什麼表格,抬頭看見潘苟世進來,駝秘書那乾瘦多皺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絲驚怯。他一把抓住年輕人手裡的話筒按下來,叨嘮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沒請示潘書記,不要隨便打電話。」潘苟世瞪了年輕人一眼。那是前面街上雜貨鋪裡的售貨員,這會兒嚇得臉都白了。
    其實,老百姓來公社駝秘書這兒打電話,過去多少年是平常的事。「棉花軟,羊毛細,駝秘書的好脾氣。」這句歌謠是橫嶺峪老幼皆知的。潘苟世一來橫嶺峪走馬上任,就看著不順眼了。隨隨便便都跑到公社打電話,鬧哄哄的像什麼樣子。好像這地方你們想來就能來。這簡直是對他這公社書記神聖權力的無視和侵犯。他規定從今後,外人一律不許擅自在這兒打電話。這是領導機關。有人要打怎麼辦?只好請示他。只要你潘書記長潘書記短一央求,他便會痛快地說:「嗯,這次就照顧你特殊情況吧。」駝秘書若不在場,他就隨便撕塊紙,日曆也行,煙盒也行,寫上個「潘」字,派頭很大地一遞:「拿著這條去找駝秘書吧。」久而久之,橫嶺峪多了一句俏皮話,誰要去公社打電話,就說「我去特殊情況一下「。他那簽著」潘「字的紙片也就成了橫嶺峪的獨特」證券「:電話票。方圓十幾里地已有歌謠為證:
    橫嶺峪,有三寶:
    坡下的棗,山上的藥,
    潘書記的電話票。
    橫嶺峪出藥材,出核小肉厚的大紅棗,電話票也與之齊名了。
    不過眼下駝秘書沒這麼多意識流,他要把年輕後生回護過去。」他剛才沒找見您,他父親有急病,很著急,想給縣醫院打個電話。「老頭編個理由解釋道。
    「公社醫院看不了?」潘苟世臉色和緩多了,誰都知道他喜歡孝子。
    「不是,是……這兒可能看不了。」年輕人語無倫次地支吾道,「噢,潘書記,我剛才還看見您的大虎了,可真虎氣。」
    「好,我和駝秘書有事商量,你去總機室打吧。」潘苟世說著,撕下片紙寫了個「潘」字遞過去。年輕人拿著「電話票」感激不盡地走了。
    「給縣委書記匯報的材料準備好了嗎,老駝?」潘苟世問,滿公社幹部,他只對駝秘書這樣尊稱,滿公社幹部也只有駝秘書沒有在潘苟世上任後的大換班中遭撤換。因為駝秘書是他小學時的啟蒙老師。
    「準備好了。」駝秘書伸出乾瘦皮皺的手,抖抖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沓稿紙慢慢遞給他。他接過來翻了翻,其中一份是公社總結,掀到最後,看到小標題是計劃生育,看來什麼都沒遺漏,便合住了。
    「都是按照我說的整的吧?」他問。
    「啊。」好一會兒駝秘書才毫無表情地答道。他又傴著腰,戴著老花鏡趴在那兒一筆一筆填他鋪了一桌的表格了。因為眼睛不好,他一次一次往前湊著辨認著數字。
    「沒什麼走樣吧?」
    「我敢嗎?」駝秘書頭也沒抬,冷淡地說道。
    潘苟世賠不是地笑了笑,他知道這位啟蒙老師對自己一直有些不滿,但自己知恩必報。而且這位老先生的安守本分,是讓他非常放心的。有什麼話,潘苟世總願意和他說說。他拍了拍手中的材料說:「憑這,就要把他縣委書記的嘴全堵住。沒那麼好挑刺的。」
    駝秘書透過老花鏡看了他一眼,好像辨認一個陌生人似的,然後繼續填他的表格。
    「駝老師,您不懂這政治。」潘苟世說完,轉身就走。
    駝秘書慢慢轉過頭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過身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潘苟世剛一走出駝秘書辦公室,就撞見了公社副主任潘來發。這是他的本家兄弟,潘苟世親自把他提拔上來的,他用人沒有避嫌的概念。
    「怎麼才來,不知道今天有事?」潘苟世瞪起眼說。
    潘來發原是公社磚瓦廠的會計,濃眉大眼,眼睛滴溜溜轉,很是機靈,長白臉,窄下巴,薄嘴皮,話說得快。橫嶺峪人說他三快:嘴快、腿快、心眼快。叫慣了就都叫他潘三快。他此時涎著臉笑道:「就是那幾個招工指標的事,還有孟堡大隊的大隊長安排誰幹,這兩件纏住我沒完。我這不是一大早請示你來了。」
    「咳,什麼事都非我親自過問不行?」
    「不請示你,橫嶺峪誰敢做主啊?」潘來發討好地說。
    「你們不會啥事做做主,不能替我分擔點?」
    潘來發閃著眼睛察看了一下潘苟世的表情,賠著笑試探地說:「噢,這兩件小事我是做了個小主。大隊長我打算安排玉山干,那幾個招工指標,我已經答應給了……」
    「做了主,還來請示我幹什麼?」潘苟世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你要管就管到底,有什麼請示的。」說完甩手就走。
    「我這不是找你請示來了。」潘來發連忙嬉皮笑臉地跟上來。
    「遇到得罪人的事,你們就推到我這兒;好事你們都搶著做主,當好人。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潘苟世猛然站住,瞪起眼珠訓道,「有誰要來,你們不知道?還在忙這些亂七八糟。」
    「你昨天說的事我都做了安排。」潘來發摸不透潘苟世怎麼這麼大火,他小心地說道。
    「安排一遍就夠了嗎?大意失荊州,你明白嗎?」
    唾沫星子飛在潘來發臉上,明知道這位叔伯哥有肺結核,他眨眨眼也沒敢擦。「大意失荊州」這話當什麼講他沒聽懂,更不知道這話來源於顧縣長。
    「我再去安排安排。」他賠著百罵不惱的笑臉說。
    「去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潘來發拔腳要走又站住,「上橫嶺大隊又有人因為澆地搶水打起來了,還傷了人。」
    「嗯?」
    「我準備馬上去一趟,別讓他們鬧到公社來。他們正鬧著要到公社評理呢,讓縣委書記撞見不就麻煩了。」
    「麻煩什麼?大隊解決不了,找公社也解決不了。讓縣委書記解決嘛。好好的水利系統,分田到戶,你屁股大一塊,我巴掌大兩塊,切成亂七八糟,能不搶不打嗎?他姓李的不是成天叫改革嗎?讓他來解決吧。」
    潘來發眨著眼,很快明白了他的用心,「對,讓他們找縣委書記鬧就對了。」他討好地說,「像這搶水問題,是個普遍性問題,誰也解決不了。」
    潘來發走了,潘苟世氣消了。發完威風,他格外舒坦。他轉圈巡視了一遍寬大方正的公社大院:東西兩排磚瓦房寬寬敞敞,北邊一道圍牆,南邊開著大門,整整齊齊,大大方方,讓他看著舒服。他在農機廠,看著農機廠親;來公社,看著公社親。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的人民地位高,他就是橫嶺峪人民的代表……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隨便想著,他繞過貼著牆報的影壁,穿過門洞,出了公社大院。
    公社大門前面一個緩坡下去,就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過半里長,兩邊是供銷社、雜貨鋪、收購站、飯館、信用社……這會兒,人們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板開門。照理說,背上手站在公社門口,背靠著大院後面的橫嶺山,居高臨下俯看整個鎮容,最能感受到一種在橫嶺峪當家的主人感。遺憾的是,他還沒學會這種背手而站的姿勢,那是他眼紅的又是他一直沒學會的派頭。為此,他十分佩服顧榮。那個坐姿,那個站勢,那上下一身氣派,都是多少年的身份修煉出來的。而他,不要說這樣背手而站做不到(他試過一兩次,臉紅脖子燒,渾身彆扭,手好像被捆著,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別人看上一眼就不自在),背著手來回踱步他也沒學會,甚至,他不習慣一個人站在那兒不走動。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呢。他趕走腦子裡的自卑和懊惱,照每天早晨的老樣子,哈著腰趿拉著步子往街裡溜躂。兩邊的人都轉過笑臉向他打招呼。每天這種時候他往往情緒特別好,但是,今天這樣走另有目的。他要四面巡視一下,防患於未然(這個古詞他多少年就念不順嘴,但他就喜歡這彆扭的古味),「做過細的工作」。
    今天有些怪。他老覺得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又想不起來。看見的,到處放心;看不見的,好像到處不放心。一張張恭敬的笑臉讓他放心,笑臉後面又有什麼讓他不放心的。這是怎麼搞的?等一條街面走完,長途汽車站橫在面前,路的斜對面,隔著一片菜地幾簇農舍,遠遠看見省農科院研究所,他彷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宋安生這兩天早晚就在那裡混。他和他們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潘苟世最喜歡用成語罵人,一個詞不夠兩個,兩個不夠三個,解氣為止。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二十多年前上初中時買下的《成語詞典》。在農機廠時,幾個北京知青在集體宿舍打撲克時,曾玩過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把戲:每個人在手掌裡寫一個成語,來描繪這位潘總支書記。最後八九隻手一伸,十來個人一湊,在一陣陣哄笑聲和拖腔拖調的大聲念讀中出來了十來個精彩的成語:「諂上壓下,嫉賢妒能,窮凶極惡,愚昧無知……」最後一個尤其引起哄堂大笑:「惟此惟大」。可惜是這位昔日的總支書記始終不曾聽說的農機廠野史。要不,他對成語的態度也會一分為二了。
    此時,他遠遠看著農研所那幢綠樹掩映的青磚樓,就有一種強烈的憎恨。這幢在他橫嶺峪屬地而不屬他管的樓房天天刺著他的眼。照理說,友鄰單位,人家又是搞農業科研的,經常幫助社隊解決生產技術問題,他應該多去走動走動,但他很少去。確切說,他只去過一次。
    那是他到公社上任副書記的頭一年。
    主人們陪著他在試驗田里,院子裡,最後是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遍。這一遍就讓他覺得這不是自己這號人待的地方。樓上樓下那麼多書架,那麼多書,那麼多掛圖,那麼多瓶瓶罐罐,那麼多他不認識的儀器儀表,那麼乾淨的樓梯,那麼明晃晃的玻璃窗,那麼多花花草草,那麼文雅的言談舉止,都讓他感到拘束。搞農業的還要這麼窮乾淨。他走路不自在,說話沒詞,痰沒地吐,他的痰又特別多,堵在嗓子裡上不上,下不下,手是左右沒處甩,袖子也似乎長得礙事,這兒撞斷花,那兒碰掉書。主人很熱情。但他一看見那些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就感到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讓他們看不起,繼而就有一種嫉恨在心頭湧起。特別是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精瘦清的小個子教授,不時和身邊那個同樣是戴著一副眼鏡的漂亮的女研究員說笑,他總覺得他們是在笑自己。那個梳著短髮的漂亮姑娘,白白淨淨的,老是看著潘苟世笑,那目光好像把他的窘困和自卑看透了似的。
    他對戴眼鏡的人從小就有一種敬畏,當了這麼多年幹部,自然早就有了區別對待。對自己屬下戴眼鏡的,他敢看扁看賤,看得一錢不值。農機廠那三四個大學畢業的技術員哪個不怕他?但只要是外單位戴眼鏡的,他至今見了總有些敬畏,總覺得低人一頭,好像別人的文化墨水對他有壓力似的。所以,他有什麼病,只能在橫嶺峪看。橫嶺峪的醫院是他的天下。他走進去走出來,步子該趿拉就趿拉,手該甩就甩,要說就說,要笑就笑,要溜躂就溜躂。到處是笑臉,他又自在又舒服。一出橫嶺峪到別的醫院,他在醫生護士面前就點頭哈腰,窘促不堪。
    他現在同樣窘促。
    他極力想擺脫自己的窘促。
    他做出對一切都很好奇的樣子,俯下身子,探著頭湊近觀看每一樣儀器,問長問短。他那淳樸的樣子,他那對一切回答都張著嘴睜大眼的專注神態,以及不管聽懂沒聽懂,裝作恍然大悟地笑著:「噢,噢。是這樣啊,是這樣啊。」無疑贏得了主人們的好感。好幾個人簇擁著,競相回答他的問題。潘苟世被這種熱情包圍著,感到很受用。特別是那個漂亮姑娘,緊著為他講解,這尤其讓他得意。
    但是,潘來發在一旁的行動則多少打擊了這種得意。
    這位「潘三快」也開始用同樣的好奇博取著主人們的歡心。而且他的目光眨動的感興趣,他搔著後腦勺嘖嘖驚歎的恍然大悟,帶有更大的誇張性。聽著潘來發一驚一乍地引起他身邊那群人的笑聲,潘苟世感到嫉妒。他想壓過潘來發,但他的做戲能力無論如何賽不過潘來發,這讓他的悻惱到了難以克制的程度。特別是當那位漂亮姑娘的目光也被潘來發的大聲說笑吸引過去時,潘苟世簡直恨得咬牙切齒了。真該撤了他,當初就不該用他。
    「來發,」他轉過頭想起什麼似地、隔著人群對潘來發說道,「磚廠今天上午不是讓你去嗎?你現在是不是去一趟?」
    潘來發連頭也沒顧上轉過來,在人群中回了一聲:「下午再說吧。」接著又俯下身,對著一台儀器一驚一乍地表演著他的好奇,依然惹起人們愉快的笑聲。
    潘苟世簡直想撥開眾人上去唾他一臉。最後,他終於有一個舉動壓過了潘來發,揚眉吐了氣。在實驗室裡,在一排排玻璃器皿中,有一個大玻璃瓶裝滿著透明無色的液體,上邊貼著標籤是「H2O」。他貼近看著,驚歎道:「這看著和水一樣。」主人們哄堂大笑。潘苟世莫名其妙,不知這話何以有這樣大的力量。等他知道H2O就是水的化學名稱後,他也笑了:「我還真不知道。」
    這個笑話使實驗室的氣氛活躍異常,這是他與潘來發競爭中的一個意外勝利。從這時起,主人們幾乎都被這位公社副書記吸引了。他很得意。潘來發雖然也想盡辦法譁眾取寵,但已經不能奪回優勢了。
    等這場「比賽」終於結束後,回到家裡,潘苟世卻感到了恥辱。他為自己低三下四、邋裡邋遢感到寒磣,也為自己身邊潘來發這樣一幫人感到寒磣。而造成這一切寒磣的是科研所那些戴眼鏡的和不戴眼鏡的人。
    所以他最終還是更深地嫉恨他們。
    宋安生現在就和他們泡在一起。
    宋安生現在又仗恃著新來的縣委書記做後台。
    潘苟世腦袋突然亮了一下,閃過一個「上掛下聯」的詞。他意識到李向南——宋安生——科研所那些戴眼鏡的,那是一條線。自己明顯不是那條線上的,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哪兒格格不入,他說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撥人上台不會要自己這號的,自己在台上,也絕不會要他們。自己是哪條線上的呢?他想到了顧榮——自己——潘來發。這是另外一撥人。而現在這撥人好像開始在全國都要受排擠了。這就是他朦朧的感覺。他在理論上想不很清,但他知道為保衛自己的利益拚盡全力,他知道什麼是自己的。而自己碗裡的不讓別人伸手,別人碗裡的自己也不去探爪,這是他的道德準則。他從小不偷不搶,但是別人要拔走他家的一根秫秸稈,他就要紅著眼去拚命。不讓他當省長、部長、縣委書記,他絕不眼氣,那不是屬於他的職位。但是,橫嶺峪公社書記這個權力,現在是屬於他的。誰要侵犯他的所有權,他就要和誰來一場你死我活。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騰騰冒著火,在這丁字路口來回轉了一圈。其實也就是七點多鐘,太陽剛出來不久,可他已經覺得熱氣逼人。
    東邊一輛卡車,西邊一輛卡車,響著刺耳的喇叭嗚嗚地開過來,把一輛小驢拉的平車夾在中間。小驢受了驚,不聽趕車人的吆喝,猛往前顛跑。兩輛卡車急往路邊一打,卡楞楞掛碰著路邊的什麼,沒有停,一東一西地嗚嗚開走了。往西的那輛卡車上站著幾個穿著藍帆布工作服的年輕人,手捂成喇叭筒狀回頭喊道:「潘——二——酸——!」他一眼認出是縣農機廠的車,再看路邊,寫著「橫嶺峪公社」的路標被撞歪了,像個人哭喪著臉平伸兩手無可奈何地向後斜倒下去。這簡直如撞在他身上。他直愣愣地生了一會兒氣,登登登走上去,兩手抓著路標使勁往回扳,力太猛,喀嚓一聲響,路標從立柱上掉了下來,釘子帶出白花花的木茬。他一個後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潘副書記,您這是幹什麼呢,這麼大火?」
    隨著一陣撥浪鼓響,身後過來一個豆腐挑。喜眉笑眼地搖著撥浪鼓的瘦乾巴老漢,是方圓幾十里都出名的「萬事能」賈二胡。要說他「萬事能」,名副其實。田里犁耬耙種,場上碾打揚垛,道上趕馬駕車,山上放羊放鹿,圈裡養豬喂兔,給牲口看病,連釘掌帶騸性;鐵匠木匠泥瓦匠,粉房醋房豆腐房,裡裡外外,連做帶賣;遠道販山貨,近道販鮮蔬,八九七十二行,樣樣精通。用橫嶺峪一帶人的話說:除了生孩子不會,沒他不會的。頂多還有一樣不會的:哭他不會。沒人見他有過哭臉,啥時也是樂呵呵的。更絕的是他能編個「拉拉唱」——此名來源已久,無可稽考。什麼事一到他嘴裡隨口就唱出來了。像上面提到的「駝秘書的好脾氣」,「潘書記的電話票」,都是他唱出來的。他的「拉拉唱」在方圓幾十里享有盛譽。
    「潘副書記,您這是不想在橫嶺峪干了,把招牌也拔了?」賈二胡右手拿著撥浪鼓搭在扁擔上,故作驚訝地笑瞇瞇說道。
    他悠悠地顫著軟扁擔,兩個又圓又大的扁籮筐一上一下很有節奏地悠著;濕漉漉的豆腐包布上前邊撂著秤盤,後邊斜躺著一副竹板和一把二胡。賈二胡不管賣什麼,都不離他這三樣寶:竹板,二胡,撥浪鼓。走到什麼地方,放下擔子先拉一陣二胡,隨口編幾段「拉拉唱」。等圍上一堆人,他就和人說說笑笑,西家的短,東家的長,後村的圓,前村的方,打開挑子,三下兩下不當回事就把東西賣光了。賈二胡這名字也是由他拉二胡來的,真名倒被人們忘了。
    潘苟世手裡抓著路標,臉上透出鐵青。叫他潘副書記,是他的最大忌諱。一個「副」字,能讓他從頭火到腳,橫嶺峪現在沒有人敢這樣叫他。賈二胡不但這麼叫,而且分明是在挖苦他。
    「賈二胡,你有個正經人樣沒有?」他瞪著眼訓斥道,同時把路標牌豎著往地下一蹲。
    賈二胡裝作沒聽懂似地眨眨眼,轉身悠起扁擔,搖著撥浪鼓,沒事人似地邊唱邊走:
    為啥得罪了潘書記?
    上不怨天,
    下不怨地,
    怨你叫他副——書記。
    為啥得罪了潘書記?
    上不怨天,
    下不怨地,
    怨沒誇他兒虎氣。
    「你站住。」潘苟世臉都氣歪了,吼道。
    賈二胡悠著扁擔不慌不忙地站住了。
    「你把豆腐挑到公社去。」潘苟世登登走上來,手指著公社大院方向命令道。
    「為啥呀?」
    「今兒不准你賣了。」
    賈二胡不當回事地笑笑,轉身要走,又回頭說道:「您別那麼大火。我已經不歸您管了,明白嗎?我調到縣裡給農工商當顧問去囉。」
    潘苟世氣昏了,「誰准你去的?」
    「縣委李書記准的。這下你管不著我了吧?」
    潘苟世依稀記得前天駝秘書說過一檔子類似的事。反了,真都反了。都越過他這公社書記和縣委書記直接掛上鉤了。可是,他臉上卻馬上變得客氣了。賈二胡已經不是他的臣民了。「老賈啊,去縣裡工作,有啥困難沒有?」他尷尬地浮出笑容,好像剛才根本就沒發過火。
    賈二胡不認識他似的,皺著眉怪模怪樣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李書記管一個縣,來古陵兩天就知道管我。你管屁大一片地方,三年了,你管過我這光棍孤老頭一下嗎?你是問過寒還是問過暖?」賈二胡轉身又悠起豆腐挑,一下一下顫著,很美地搖著撥浪鼓,唱著走了:
    為啥老潘他不管,
    下不怨地,
    上不怨天,
    怨你不沾親戚邊。
    「老油子。」潘苟世氣得往地上唾了一口,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輕輕罵道。
    賈二胡人老耳不聾,轉過頭來,高舉起手,搖著撥浪鼓向他唱道:
    老油子,有造化,
    請到縣裡做專家。
    賈二胡咳了一下嗓子:「潘書記,今天我是臨走在橫嶺峪轉一圈,專門唱一唱您的好。」賈二胡道完這句白,扁擔悠悠地走了,撥浪鼓卜郎卜郎有板有眼地響著:
    官不大,架不小,
    有他沒他活得了。
    有兩三個孩子已經聞聲跑來,蹦著跳著跟上了賈二胡。他們也拍著手唱開了:
    官不大,架不小,
    有他沒他活得了。
    潘苟世站在那兒簡直氣瘋了。
    一抬眼,遠遠看見宋安生和橫嶺峪的小學教師肖婷婷沿著菜園籬笆和玉米相間的小道從科研所那兒並肩走來。宋安生一邊走一邊認真地說著什麼,肖婷婷一邊用手一下一下輕輕撥拉著籬笆,一邊不時地扭過臉看著宋安生。看他們那美勁,臭勁。一大早又勾勾搭搭幹什麼去了?潘苟世在心中罵道。
    兩個人在公路對面站住了,似乎在等什麼人。
    路東邊遠遠過來一輛自行車,兩個人都蹺起腳眺望著:「是她,是她。」
    自行車在土路上顛得鈴輕輕響著,很快就近了,隨著一陣笑聲,跳下一個戴白帽穿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背著個皮書包,那股勁潘苟世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陳村中學的林虹。潘苟世已經聽說她和李向南關係不平常。李向南今天來,她也來了,串通好的?
    「第一次見你穿裙子。」肖婷婷的聲音像她纖瘦的身材一樣,總是細細的。
    「今天我不上課。」林虹說。
    「上午我有課。」肖婷婷說。
    「我知道。上午我先去寫生,下午咱倆一起畫。」
    「那太好了。中午我給你做飯吃。」肖婷婷高興地說。
    「小宋,」林虹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和一沓稿紙,「你翻譯的這份資料我看完了,那幾段,我給譯了,添在上頭了。」
    潘苟世大概知道,肖婷婷在跟林虹學畫畫,宋安生在外文方面也請教林虹。看著他們三人有說有笑的,不把他看在眼裡,而且是站在他橫嶺峪的轄地上,他就惱怒得不行。他決定過去罵一頓宋安生。既是為了今天縣委書記要來,事先敲打他一下,也是為了發洩自己心頭的火。要不,他憋得簡直要炸了。
    他剛拿起路標邁步從樹下出來,三個人都看見了他。
    宋安生有些緊張,想躲一下似的,但馬上鎮靜住自己,客氣地招呼道:「潘書記。」
    宋安生身材單薄,臉有些瘦長,鼻頭微微翹著,露出點孩子氣。聰明的眼睛裡總露出一絲謙卑。他出身不太好,多少年的民辦教師,後來才轉正。如果說賈二胡是舊「萬事能」的話,他就是新「萬事能」。修鍾修表修電視,寫字畫圖搞設計,針灸、裁縫、果樹嫁接、水稻雜交,樣樣是把手。至於縫紉機、電動機、脫粒機、柴油機,凡是帶機的,除了公雞母雞不會殺,他上手就都會修理。潘苟世來了,把他提成了公社副主任。這主要不是因為他「萬事能」,第一層原因,是宋安生用針灸治好了大虎的羊角風,恩要報,是潘苟世一貫的思想;第二層原因,是宋安生守本分,老實規矩。服從領導聽指揮,是潘苟世用人的首要標準。
    但是兩年來,這個宋安生越來越不規矩了。什麼事都有他的譜,什麼事都要認真地爭一爭。現在潘苟世站在他面前,想發火卻沒發出來。也許是宋安生客氣地打招呼堵住了他的嘴;也許是漂亮姑娘對他照例有壓力。特別是林虹,她和婷婷邊說話邊一瞥一瞥看過來的目光,使他感到不自在。但他有剛才的惱怒支撐著:「小宋,我正要找你談談。」
    「什麼事,潘書記?」
    「聽說,你最近和公社機關支部的每個支委都談過話,要求入黨,是吧?」
    宋安生臉紅了,很侷促地站在那兒。
    「他們都和我匯報了。」潘苟世又打量了宋安生一眼說道,「你的關鍵,是要端正動機。你應該知道你的情況和一般人不一樣。你要想想這麼多年為什麼沒被吸收。」
    宋安生咬著嘴唇沒說話。這句話極大地刺傷了他。他過去多少年的生活可以用「可憐巴巴」四個字來形容。除了小心謹慎地謀求生存,一點點把民辦轉成正式,他也一直在政治上爭取著進步。但是,一切努力都等於零。
    肖婷婷知道宋安生的經歷,聽到潘苟世的話,她緊張地注視著宋安生。她怕宋安生軟弱。林虹的目光也跟著轉了過去。她也早知這位「潘二酸」的大名,現在覺得很好玩地瞧著他。
    潘苟世依然翻著眼打量著宋安生,以領導的口吻繼續說道:「你也不用讓你舅舅來給我油傢俱,繞著彎說好話,那些手段都沒用。我潘苟世再窩囊廢吧,也不至於那麼瞎眼。」
    宋安生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他不知道舅舅幫潘苟世油漆傢俱的事。
    潘苟世又翻眼看了看他:「你不是還徵求每個支委的意見嗎?我也說說我的。要說本事,沒人能和你比,能寫會算,你比誰也強。真要論能力,讓你當書記,讓我當你的小跑,給你提鞋,你都不要。是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著,話裡露出一絲令人噁心的得意。他第一次發現,這樣講話比吼嚷更解氣,「潘苟世在你眼裡可能一錢不值,可他現在在公社書記這個位置上,你就不能把他怎麼樣,你就得聽他的。是這個道理吧?我對你的意見就是: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你在橫嶺峪,首先應該知道誰是你的領導,不要以為地球沒你就不轉了。」潘苟世假惺惺地笑了。
    宋安生氣得渾身微微戰慄著,可他一句話說不上來。
    肖婷婷看著宋安生被這樣侮辱,站在那兒啞人似的。她又恨潘苟世,又氣宋安生。潘苟世以為自己這番話收拾住了宋安生。因為出了氣,他的態度自然了,他溜溜躂達走過來兩步,對肖婷婷說:「婷婷啊,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亂想,到時候我提拔你到供銷社當售貨員。」
    提拔一個老師當售貨員?林虹也驚呆了。
    肖婷婷氣得渾身哆嗦。肖婷婷的受辱,使宋安生從剛才的窘態中掙脫出來,他把婷婷擋在身後,「你說沒我地球還轉,是吧?」
    「怎麼了?」潘苟世莫名其妙地看著宋安生。宋安生的臉上一掃往日的克制與謙卑,充滿蔑視。
    「你不是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嗎,它轉什麼?」
    潘苟世一時張口結舌。他從來就不相信地球是圓的,雖然他上學時學過,也見書上寫過,那是和他腳底板下實實在在的經驗相悖的。他就是不相信。平時,他經常愛用這個觀點和別人抬槓,算是他以土賣土和說笑逗樂的日常話題。「我不相信地球是圓的,怎麼了?」他惱羞成怒地瞪起眼。
    「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就是不相信科學世界觀,就是迷信,就根本不能當個共產黨員。「宋安生冷靜地說。林虹在一旁用譏誚的眼光看著潘苟世,這時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這是馬克思說的。」
    潘苟世被唬住了。這回,輪著他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走。」林虹一拉肖婷婷,招呼上宋安生,三個人轉身就走了。
    潘苟世氣得渾身像一台停著沒關引擎的手扶拖拉機一樣,突突突地抖動著。他要有個什麼動作發洩一下,於是猛掄起手中的路標,砸在了樹上,卡嚓一聲,木牌子斷成兩截,「橫嶺峪公社」幾個字從中開裂。他更有氣了。遠遠又傳來林虹咯咯咯的笑聲。婊子養的,小寡婦。他一抬眼,看見「省農科院橫嶺峪研究所」的路標赫然立在路邊,佔著他橫嶺峪的地。他兩步上去,躬下腰連搖帶轉,一下拔了,嘩拉一聲扔到旁邊的玉米地裡。
    兩個過火的行動使他清醒了。這是幹什麼呢?瘋了?應該把農研所的牌子再插上。
    這時潘來發匆匆來了。「大哥,」潘來發這是以叔伯兄弟的身份請示家事了,「大伯的過世三週年怎麼著?村裡來電話了,你是不是先回去安排一下?」
    「眼下顧不上,先讓他們看著辦吧。」這位大孝子揮手說道,臉色黑烏鐵青,「抓緊時間,先準備正經事。」

《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