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流切斷了山谷中通往鳳凰嶺大隊的公路,汽車使人前傾地剎住了,高出車窗的泥沙石堆攔在前面。
李向南和常委們下了車。
一輛吉普車也在旁邊嘎地停住。跳出一個眼睛特別黑,黑得任何人看一眼都不會忘記這雙眼睛的女青年。她正是昨晚在黃龍灘木料夜市上拍照的新華社女記者。她掠了一下隨便紮在腦後的卷髮,很大方地看著李向南他們問道:「去鳳凰嶺,過不去了嗎?」她那與陌生人說話時毫無拘束的爽快,讓李向南感到熟悉和親切。他注意了她一眼:很漂亮。提著軍用挎包,又是軍用吉普,大概是鳳凰嶺再過去的兵工廠的。
當然,去鳳凰嶺是過不去了。左邊幾百米高的山坡上,昨天雨後衝下來的一股泥石流,先是衝垮了山谷中的鐵路,又衝斷了鐵路右邊平行的公路,然後跌落十幾米,一頭扎入公路右邊的黃龍河。河水被沙石堵得高漲起來,濁汪汪地淤上對岸,貼著對面山腳下的黑巖陡壁,像個問號似地一彎,又湍流而下了。
李向南皺了皺眉,這或許不自覺地和他縣委書記的身份有關:十幾個養路工正慢騰騰地揮著鍬一下一下清理著泥沙石頭。他們不認得他這個縣委書記,因此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的加油和踴躍。但李向南的皺眉,更多的是因為眼前看到的景象。形成泥石流的山坡遍是砍伐後留下的碗口粗細的松樹樁。望到山頂,變成一片密匝匝的白點,可以想像出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蒼翠。現在禿了,裸了,被山洪切割得溝壑遍佈,瘡痍滿目。
「這就是你前幾天批示過材料的那個地方。」龍金生指著山坡對李向南說。
女記者轉過臉很注意地打量起李向南來。
這是什麼人呢?就是古陵縣的縣委書記嗎?她已聽到一些有關他的傳聞,知道他叫李向南。她對他的印象不算太好。有個和李向南一起插過隊的同學介紹他說:這是個狂妄分子。也有人說他有思想有才幹。這都無所謂,她不在乎這些。讓她眼裡露出一絲自得的是:她已參了他一本。昨天連夜沖洗出照片後,她已經把古陵縣濫伐森林的情況寫了「內參」發走了。
李向南並沒注意姑娘的注視。他現在完全在縣委書記的角色中。聽完龍金生的介紹,他不由得從牙齒縫裡罵道:「愚蠢。」更準確說是愚昧。這種愚昧使李向南眼前奇怪地浮現出一群人赤膊大汗地排成一排,野蠻而瘋狂地彎腰向山上大砍大伐的畫面,還浮現出潘苟世那哈著腰諂著肩的形象,還有他那瞪著血紅眼睛訓罵群眾的凶相和那充滿土王爺氣味的「電話票」。中國廣大的底層,不少地方還存在著這種愚昧,這種愚昧在對待人和對待自然上都顯出著野蠻性。
莊文伊扶了扶眼鏡,指著溝溝壑壑的荒坡和被沖得翻傾扭曲的鐵軌激憤陳詞:「這樣亂砍濫伐完全是違反法令的。鐵道部明文規定:鐵路兩邊超過十五度的山坡不允許砍樹伐荒。」
「光有法令有什麼用?沒有實際力量來保證,一切還不都是廢紙?」李向南說了一句,又揮手道,「好了,咱們丟下車走著去吧。這兒去鳳凰嶺大隊,翻點山,走近路,才幾里地。」
「我跟你們一路走吧。」女記者爽快地說,讓送她的吉普車回去了。
當他們從左邊的岔路插進去往鳳凰嶺大隊走時,李向南掃視了一下左右走的常委們。馮耀祖,永遠只讓人看到他那油滑的胖腦袋;胡凡,一個忠心耿耿又有點糊塗的老同志;龍金生,一個像黃牛一樣勤懇本分的農業幹部;小胡和康樂是送婷婷去縣裡了,那是自己在幹部問題上能保持想像力的兩個年輕人才;還有就是顧榮了,權謀老練,陰沉沉地蹲在古陵政治中心,讓人想到古代大殿裡一個鐵黑色的大鼎……這就是自己面對的既不過於好也不過於壞的幹部現狀,平均水平。正好使自己在古陵的試驗更有普遍意義。忘了,還有最那邊的莊文伊,熱情和抱負是一等的,自信和自負也是一等的。李向南心中笑了。他瞭解這種個性的知識分子。思想上很執拗,頑固難變的思維方式,爭論起來有他自己的邏輯,你說你的,他說他的,他總是正確。這是個認真得有些迂執的人,很難說服。但是,自己還要設法說服他。中國的事絕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路邊一個背靠著山坡草叢的大佈告牌使所有的人都在它前面停住了步子。使人們感到有些觸目的,絕不是因為上邊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前邊是一個國營林場,這樣的佈告理所當然。赫然醒目的是:在斑駁脫落的紅地白字油漆佈告牌上,貼著一張不知是水泥袋還是化肥袋的牛皮紙翻過來寫的大字報。
字跡大而歪扭,墨汁新鮮,流著汁。
驚(警)告林場看山的。
你們再仗勢氣(欺)人,阻擋我們砍樹,就小心拳頭。
鳳凰嶺大隊貧下中農砍伐委員會
劉貌從軍用挎包裡掏出相機,閃在一邊照了一張相。與此同時,那個黑眼睛的姑娘也不引人注意地掏出相機,閃在另一邊很快拍了一張照。及至發現對方手裡也拿著照相機往挎包裡放,兩個人都奇怪地看著對方。
李向南也發現了姑娘在拍照。一瞬間也頗為詫異。但他沒有多想。眼前這個情況恰恰刺激了他與剛才相同的情緒。光有法令有什麼用呢?一張「砍伐委員會」的「警告」貼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森林法》上,難道不是尖銳的諷刺嗎?
他還沒張嘴,一輛「解放」牌卡車轟隆隆左右顛晃著從前面拐彎處開出來,上面滿載著去了椏杈的大樹幹。李向南站在路中央,揮手攔住了車。
司機從車窗裡探出身子,粗野的瘦長臉,紅著眼,嘴裡噴出酒氣:「幹什麼你們?」
「你們砍的哪兒的樹呀?」李向南蹙著眉打量著他,然後掏出煙,一邊低頭點著一邊很平靜地問。
「你們管得著嗎?」司機又罵罵咧咧地說道。
車上樹木上坐著三五個汗淋淋的農民,也直瞪著眼吵架似地嚷道:「林業局滾蛋。」「開車,別跟他們費嘴。」「這林子不歸他們。」「不怕你們,我們想砍就砍。」
李向南打量了一下車上的幾個農民,然後看了看車上漆噴的白字:「你是古陵縣糧食局的,是吧?」他把目光移向司機。
「是怎麼樣?」
「那你下來吧。」李向南聲音不高,揮了揮手說。
「你是老幾?」
「我?」李向南端詳著對方,諷刺地哼了一聲。
「是賴生吧?」馮耀祖從人群後面走上來,對司機說道,「這是咱們縣委新來的書記。」名叫賴生的司機瞠目結舌了,他認得馮耀祖。開了車門,他抓著後脖頸,往下溜滑著下了車。
「這是怎麼回事啊?」李向南指了指車上的木頭,問道。
「是他們的,他們砍的,要賣給銅礦上當電線桿,我給他們拉拉。」
「你有什麼好處啊?」李向南打量著對方繼續問。
「我……上邊有幾根小的,是我要的。」
那幾個農民看著事情不對,都扒著車廂一個個下了車。
「你們這是個人砍的,還是集體砍的?」李向南看著他們問道。
他們相互看了看:「個人。」
「你們個人的,送去,銅礦就買下了?」
「……是。」
「你們一共賣了多少了,不止一車兩車了吧?」
幾個人相互看看,沒吭氣。
「你們砍的哪兒的樹,國營林場的?」
他們又相互看看,其中一個額角有個疤的青年農民不服地爭辯道:「那過去就歸我們村。」
「你今年多少歲?哪年生的?……1956年生的?這個山林1953年就劃出來搞國營林場了,知道嗎?還歸你是嗎?」
「那也有我們種的樹……」
「那是國家、集體聯營的。你們有什麼權利砍?誰批准的?」
「他們仗勢欺人。」青年農民低著頭,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聽見他說這話,李向南回頭看了一下佈告牌,指著說道:「這大字報,看來是你寫的囉?」青年農民朝人群背後佈告牌上的大字報看了一眼,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抵賴。「你這個砍伐委員會有多少人啊?」
「……就我一個。」聲音很低的回答。
「你認識字,你看看這佈告牌上寫的是啥呀?」
那個青年農民抬眼很快地看了一下,低下頭道:「森林法。」
「什麼叫法,知道嗎?進過法院嗎?」
「沒,沒有。」額角有疤的青年農民冒汗了。
「隨便砍林子,你們已經犯了一個法。又來個什麼『砍伐委員會』,這叫成立非法組織,貼在森林法佈告上,威脅看林人員,這又犯了一個法,知道嗎?想住班房嗎?「
「不,不想。」
「你呢,我的國家職工同志?」李向南又把目光轉向司機,「也準備住班房嗎?」
司機也臉上淌汗了。
「好,你們還是上車吧。」李向南看了看那幾個農民說道。
他們幾個人驚疑迷惑地看著李向南。
「你開上車吧,」李向南對司機說道,「和他們一塊到縣公安局,自首去。」
幾個人一下子有些惶恐了,告饒道:「我們以後不了。」
「以後是以後。以前的能不管嗎?要是砍了人,說上一句以後不了,就沒事了?」
幾個農民相互看看,有些冤屈地分辯道:「也不光我們幾個人砍過樹啊。」
「你們不要管別人,管好自己。主動去公安局把自己違法砍樹的事,前前後後交待清楚,爭取從寬處理。」李向南嚴肅地說,停了一下,他把口氣放溫和些,「你們可以說是我讓你們去的。也可以說是你們自己主動去的,好不好?」他把目光移到那個額角有疤的青年農民臉上,「你要願意減輕一點罪,」他回頭指了指佈告牌上的大字報,「這會兒去把它撕下來。剛貼上,還沒人看見,自己撕了就算了。好不好?」
青年農民連忙點著頭跑去撕大字報。
劉貌找了個適當的角度又拍了一張照。正好把佈告牌和滿載樹木的卡車都照上了。剛才是《森林法》上貼著「砍伐委員會」的「警告」,現在是《森林法》下明目張膽地駛過著滿載亂砍濫伐樹木的大卡車。這兩個景象說明的問題太尖銳了。他連刊發這兩張照片的短文題目都想好了:「《森林法》下開過的卡車」。
那個姑娘看到劉貌拍照,一下醒悟過來,她剛才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年輕的縣委書記處理問題,入了神。這個李向南還真像那麼回事,一板一眼的很有分寸,可是她卻忘了照相。看見劉貌照完相,她猶豫了一下,她不願跟在別人後頭。看到司機已經上了車,發動了馬達,她才連忙從挎包裡拿出相機,而且發現自己只能站在劉貌剛才照相的位置上才能把佈告牌和卡車都完整地照下來。她想躲過別人選用的角度,但左右躲不過,只能這樣了。顯然,人家和自己的取景構圖是一樣的。她和劉貌又很有意思地相互看了一下,笑了笑,走到前面去了。
「我們就是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看著開走的卡車,莊文伊又慷慨激烈地議論道,「有法不執,還是等於沒有。現在,關鍵是堅決執法。」
「可你說的『關鍵』,怎麼才能做到呢?」李向南一邊走一邊對莊文伊說,「如是做不到,那『關鍵』還不是停留在一句話上?」
「關鍵是我們沒想去堅決執法。」
「怎麼不想?你不是很想嗎?中央國務院和各級政權三令五申,下通知,定法令,報紙上天天登文章,不也是想嗎?」
「光想不行,現在關鍵是沒去做。」
李向南揶揄地笑了:「你這『關鍵』可不少層次。可為什麼這麼多人想做的事,卻沒有實實在在去做,或者是做了也一直沒真正做到,是什麼深刻的原因牽制著我們呢?」
莊文伊扶了一下眼鏡,想了想:「我們應該從整個經濟、政治的情況來估計,或者說,應該上升到歷史哲學的高度來分析。」
「對。這樣咱倆才越來越有共同語言囉。」李向南笑道。
「這一路,我在被你的思想同化呢。」莊文伊也樂了。
山路一轉,一幅觸目驚心的野蠻景象展開在眼前。
這是國營林場被砍伐一空的一大片山林。滿山遍野都是高低不一的樹樁,有的樹樁竟齊胸高。劉貌拿出鋼捲尺量了一下,一米三。李向南看了看劉貌手中的尺子,臉色陰沉。到處是劈下來的樹杈樹皮,橫七豎八地堆著,還有劈下的長達五六米的樹端。想必當初砍伐者們是就地砍伐,就地加工,在枝杈堆中還有幾個加工木料用的木架被遺棄在這兒。廢木屑滿山遍野,有的竟然長一米多。細木屑和鋸末則在腳下厚厚一層,飽吸著水分,踏著濕軟軟的。沒被雨沖平的深陷的車轍印,平車的,馬車的,汽車的,積著一道道雨水。有的水窪裡汪著馬糞黃湯。劉貌從車轍印的泥濘裡撿起一盞被壓扁的馬燈,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它顯然記錄著這裡曾有過的燈火憧憧、人喧馬嘶的通宵砍伐。
李向南在縣委常委們前面跨過擋路的遍地枝杈向前走著。憤怒過限,就轉為冷靜。這一片林場是他來古陵前就已被哄砍完的,哄砍一開始,省報就登了讀者來信,但由於縣委和林業局的相互推諉,直到最後砍光也沒剎住。社會矛盾從來都有深刻的利益性質,一切傾向只有在更有力的情勢的規定下才能納入一定軌道。政治家的全部工作就是因勢利導,在舊的情勢中引出新的情勢。
他們攀登上山,沒有過多地在又一片正在砍伐的山林旁停留。
那是鳳凰嶺大隊貓兒嶺小隊的山林,路轉坡現,與那片荒禿的國營林相鄰。坡半山腰以上的一半,還濃蒼淡綠地交雜著長滿松柏槐榆,坡下半部只剩下樹樁了。二三十個農民正在分成兩群拉著大鋸鋸樹。一棵大楊樹嘩啦啦、卡嚓嚓倒下來,壓斷了兩棵小樹。在坡下路上,突突突地停著兩輛帶拖斗的膠輪拖拉機。
「砍了,幹啥?」李向南與常委們站住,問道。
農民們帶點惶惑地看著這群突兀進到山裡的「上邊來的」人。
「我們承包了隊裡的小煤窯,砍了樹支頂。」一群農民回答,他們正把一根根整木抬上拖拉機。「我們是燒磚窯,也是承包了。」另一群農民中有一個黝黑精瘦的矮個子回答。李向南掃視了一下,他們是把砍下的整樹就地鋸成短截又劈開,然後一抱抱垛上拖拉機拖鬥。
李向南看了看常委們,沒說什麼。誰要以為僅僅懲辦觸犯法律砍伐的人(現在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就能剎住亂砍濫伐,誰就是幼稚愚蠢。這集體的森林,集體砍了去燒磚,挖煤,致富,你能說他犯什麼法呢?
當他們登上烏雞嶺時,迎接他們的是黑壓壓一片幾百人。如此多的人雲集荒寂的山頂,散發著濃密的煙氣,喧嚷的言語。在這凌空開曠的高度上,造成一種特有的宏大氣魄。它使人想到人類對自然的生氣勃勃有時也是野蠻的佔領,如同看到密集的人群出現在任何荒寥的大海、戈壁和杳無人跡的山林時一樣。都是縣委前天根據李向南的指示預先通知來的。這裡有全縣各局、各公社的一二把手,三百個大隊的支書和大隊長。通知他們今天上午來參加禁止亂砍濫伐森林的現場會。這是最高峰,可以看到下面的高家嶺和那棵盤頂松。見到縣常委們來了,一堆一堆麇集的人群都散開靜了下來。蹲著的站起來,邊遠的走過來。
李向南站在一塊稍高的石頭上,掃視了一下黑壓壓的人群,看到人們各自背著水壺和乾糧,心裡溫和地笑了笑。他提高聲音向人群講話:「正農忙時節,讓大家幾十里、上百里的跑來開會,又上這樣高的嶺,老實說,有點勞民。當然,大家都不是一般的『民』囉。」他略有些風趣地笑了笑,「但是這個『民』,現在得勞一勞。因為事情很重要,關係到我們子孫後代。」他停頓住,眉峰微微蹙起:「開會,為什麼上最高峰來呢?很簡單,站在這兒能把鳳凰嶺大隊對森林的破壞情況先一覽全局。」他掃視著人群,「高良傑來了嗎?」
「還沒有,鳳凰嶺那兒出事了,又有人哄砍森林。」有人答道。
李向南猛地皺了一下眉。鳳凰嶺又鬧哄砍事件,鬧成啥樣呢?這兒開完會馬上就去現場。「好,那咱們現場會就先開。大家一起四面看看吧。」他環指著四方,說道。人群隨著常委們潮水般在山頂緩緩移動著,朝四面眺望。
不知何時天空已佈滿鉛灰色的陰雲,陰雲下展開的是一幅人類殘害自然,自然又報復人類的圖畫。北面山頭相鄰。到處是被砍伐一光的荒禿山坡,有的連草也燒光了,一片片胡亂開墾出來的斜坡地被山水沖得支離破碎。只在東北方向,隔著一道山嶺能隱約看見一片茸茸蒼翠,像頭鳳凰,那是鳳凰嶺。轉向南邊,也是禿山禿坡。有的,大概過去就是禿山,現在還禿著;有的,曾經覆蓋著原始森林,被伐光了;有的,是種了樹,又砍沒了。土山被雨水沖得溝壑萬千,梯田一層層開著豁口。對面半山陡坡上有一座廟宇,飛閣相通,樓殿疊架,那是玄中寺,聞名中外的一個名勝古跡。因為上面的一片松林被推了光頭,山洪衝出來的一道道溝壑直指寺院,寺院的圍牆已經開始坍塌。
李向南轉過身來,向著莊文伊、龍金生和其他常委們,嚴肅地說:「不要把我們制止亂砍濫伐看得那麼簡單,這是一個很深刻的矛盾。一天到晚說制止,為什麼制止不了?要分析這裡的根源。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出來一個亂砍濫伐的。」
「是。」莊文伊點頭道,「它根源於深刻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前幾年,有的幹部想多修大寨田邀功陞官,就這一點個人的政治利益也致使不少山林被砍掉。」
李向南說:「老莊這樣看問題很深刻。各種各樣經濟的、政治的利益需要,其中有不合法的、合法的,不合理的、合理的,彙集到一起,就產生出這樣一個亂砍濫伐。而任何利益,當你不加限制時,它都有無限擴張的自發趨勢。是不是?」
「像剛才碰見的卡車上賣電線桿的農民,你要不加限制,他們就是想越賣越多。」龍金生插話道。
「老龍說得很對。所以我們要制止亂砍濫伐,就必須研究力量對比。看看我們的力量在哪兒?除了實際的力量對比,一切主觀願望都是沒用的。」李向南停頓了一下,「另外,我們要對各種導致亂砍濫伐的利益進行具體分析,有的要硬性剎住,有的要引導。農民要燒磚致富,對不對?對。那燃料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呢?這樣一些問題不解決,樹還是要被砍光的。」
「唉,我看現在全國的亂砍濫伐都越來越嚴重,咋就剎不住呢?」龍金生抽著煙歎道。
「你說為啥剎不住?」李向南問。
「我看還是砍得太少。」龍金生憤慨地說。
「是。」李向南有些發狠地說道,「我看這風還得發展下去。到一定程度,真是危害四起,再這樣下去不得了啦,沒法活了,上上下下就都有了真正的決心來剎了。物極必反。」他凝視著前面的山坡,目光中露出一絲沉重,「可就有些晚囉。」他轉過頭來,看著莊文伊,「看來,並不是長遠利益總佔優勢的。長遠利益要在長遠上才能最終顯出力量來,在一時,眼下的利益常常顯得更要緊、更強大。急功近利,一萬年也消滅不了。」
「全國的事,咱們管不了。古陵縣從今天起,咱們要堅決剎住。」龍金生說。
李向南感到了這種理解和支持:「老龍,等會兒開會,你講講吧。」
龍金生點了點頭:「好。」
會開始了。人潮蠕動著集中過來。李向南環視著黑壓壓的人群,稍待靜了靜場,宣佈道:「現在請龍金生同志代表縣委常委講話。」
「同志們,要看的,大家都看到了。」龍金生口氣沉重地說道,「樹,是砍光了。山,是都禿了。鐵路、公路,是衝斷了。致富,致富啊,這荒山禿嶺往哪兒富?最後還要窮得光屁股呢。」
人群很靜。
「大伙都是古陵土生土長的吧?看今天來的人中,五十歲以上的有不少吧?有的都有孫子了吧?……咱們就砍個荒山禿嶺,給子孫後代留下個連棵樹都沒有的古陵?廟村公社的書記來了嗎?」龍金生看著人群慢條斯理地問道。
「來了。」一個頭髮花白、神情忠厚的六十來歲的老幹部在人群中走出兩步,聲音有些沙啞地回答。他叫楊茂山。
「老楊,這都是你的管轄範圍吧?」龍金生問道。
「是。」鳳凰嶺大隊屬廟村公社。
「中央有關通知,你都知道吧?」
「知……知道。」
「縣委一個月前的批示你看了嗎?」
「看了,李書記剛來縣裡就批示的。」
「怎麼批的?」
「必須採取堅決措施,剎住……」
「還有呢?」
「否則,對公社主要領導,嚴加處理。」
「為什麼還沒剎住,還在砍?」
「我……沒做好工作。」
「沒做好,那咋處理啊?」
楊茂山低著頭,滿頭大汗。這是個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同志。李向南在一旁不禁生出些惻隱之心。人群靜寂無聲。
「我現在代表縣委常委,宣佈一個對楊茂山同志的處理決定。」龍金生打破靜默,說道。
人群受了震動。
「這是縣委常委剛才在上山的路上做的一個決定。」龍金生說明著,而後咳嗽了一聲,換了一種他平時沒有的鄭重口氣宣佈道:「鑒於廟村公社楊茂山同志疏忽瀆職,制止亂砍濫伐不力,經縣委常委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決定完了。」
「你有什麼意見和要講的嗎?」龍金生看著楊茂山問。
楊茂山低下頭:「我……沒什麼講的,我沒做好工作。」楊茂山搖搖頭,聲音哽啞了。
「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
「我有一點意見。」一個鼓足勇氣才發出的不高的聲音,是廟村公社的副書記,三十來歲的青年幹部。他有些侷促而又倔強地說:「責任不應該老楊一個人負。我們公社黨委都有責任,主要責任應該我負。我分管林業方面的工作。」
龍金生看了年輕人一眼:「你的責任再追究。現在,首先處理第一把手。」
「就因為他是第一把手嗎?」年輕人想爭辯什麼,囁嚅了一會兒,抬起頭激動地說:「可總得歷史地看一個幹部啊。」他轉向龍金生身旁的李向南,「老楊幾十年為黨工作,就都不看了?打抗日開始,老楊就在這一帶工作了。我們公社這些幹部哪個不是他培養的?一輩子做了一千件、一萬件工作,現在沒做好一件,就連改正錯誤的機會都不給了?李書記,我想不通。……希望縣委能重新考慮。」
人群中漾起一片沒有言語的騷動。
「我們也希望縣委能重新考慮對老楊的處分。」又有一個廟村公社的五十來歲的幹部小心在人群中說道。
「如果縣委這樣處分老楊,請縣委也撤銷我的職務。」那個年輕的公社副書記又說。
李向南臉色陰沉地搐動了一下。對楊茂山的處分是不是太急峻了一些?他又看到了那低垂的白髮稀疏的頭頂。然而,他知道,這個處理是完全必要的。
龍金生開始講話了:「你有意見可以提,也可以保留。是不是撤銷你的職務,那是縣委考慮的事情。」他依然不緊不慢,「如果你要撂挑子,要挾黨,那你不光可以辭職,還可以主動退黨。」
整個會場一下安靜了。
「大家對處理楊茂山同志的決定,還有什麼意見嗎?」龍金生看著人群問。
人群都不做聲。
「有意見,會下還可以再提。現在,我代表常委宣佈第二個決定。」
人群都注視著。
「從今天起,各大隊、各公社回去後,立刻調查清楚你們那兒的亂砍濫伐情況,採取措施,剎住這股風。在半個月內,還有哪個大隊沒徹底剎住這股風的,撤銷大隊一二把手的職務。在一個月內,哪個公社還剎不住這股歪風的,撤銷這個公社黨委一二把手的職務。如果今後兩個月內,不在古陵縣徹底剎住亂砍濫伐風,縣委書記向南同志他要自動辭職,並要求上級黨委給予黨紀處分。這是他已經向地委打的報告,向地委立下的軍令狀。這也是他向大家立下的軍令狀。大家都聽見了吧?」
人群很靜。龍金生的瘖啞的聲音在人們頭頂上迴響著。
「向南,你還講點啥吧?」龍金生轉頭問道。
李向南點了點頭。他面向人群,幾百雙眼睛看著他。「大家對古陵都是有感情的。」李向南緩緩說道,「有同志可能知道,我也生在古陵,咱們對古陵都應該是有感情的。咱們一起把古陵建設成一個能對子孫後代交待得過去的地方。」
人群一片寂靜。新華社的那個女記者和劉貌都在飛快地記錄著什麼。
「老楊,」李向南看著人群中的楊茂山,用對長輩的口吻勸慰道:「你要理解。我知道你血壓高,身體不好。」
花白的頭低垂著,遲鈍地慢慢點了點。
「對你的處分,有些同志可能不太理解。從1938年參加革命到現在,你為人民工作了四十多年。戰爭年代,光受傷就有十幾次。廟村公社這方圓幾十里山區,哪一道山樑上沒有你流的血和汗?土改到現在,這二十個大隊,三百個自然村,沒有一條大牲口沒被你摸過的,是吧?更不用說人了。」他停頓了一下,「幾十年來,你做的工作,人民怎麼會忘記呢?」
會場寂靜得連挪腳的聲音都能聽見。
「你是個好同志。」李向南繼續說道,「但是在新形勢下你沒能及時有力地解決新問題,造成廟村公社範圍內這樣嚴重的森林被破壞,這樣嚴重的損失,這就是不能原諒的失職。現在,制止亂砍濫伐不力的當然也不止你一個。可是,如果不嚴格要求,就不能剎住這股砍樹風,那這個嚴格要求應該從一個一般化的同志開始呢,還是應該從一個一貫的好同志開始呢?」
停頓和安靜。
「撤銷了你的職務,你還可以做工作。到下面多跑跑,搞搞調查,到底應該怎麼樣制止亂砍濫伐?應該如何解決山林管理的政策問題。我今天專門為你帶來了幾個典型材料,講林場、林業隊、林業戶幾種承包經驗的,供你參考。」
花白的頭微微點了一下。
「希望你通過自己的工作,能幫助古陵縣解決這樣一個涉及子孫後代的大問題,用你的教訓和經驗,在六十歲的時候,為古陵縣做一件重要工作。」李向南放低了聲音,「也希望你能給縣委一個最後撤銷對你處分的機會。」
花白的頭垂著,微微有些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