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鐘聲響了。
    噹噹噹,噹噹噹,三下一頓,高家嶺小隊社員集合鐘的特定節奏。鐘聲在清晨寒峭的山嶺上顯得格外清脆悠揚,遠近傳來回音。敲完最後一下,松杈上懸掛的鋼軌還在嗡響著,清晰地透出鋼的聲音:冰冷堅硬、森嚴激昂。高良傑覺得這冰冷的鋼音透入他的身心,他和鋼的聲音滲透交融在一起,冰冷中透著堅硬。
    社員們應該從各戶各院紛紛出來了,該一邊抬頭向盤頂松下眺望,一邊三五成群往場院聚集了。過去這是八分鐘的事。這不是,下面院裡就有人從窯洞裡拍打著衣服出來了。一剎那,他眼前浮現出以前每次敲鐘後,人們紛紛擾擾沿著各條小路向他身邊流來的情景。那每次以他為中心的人群集中都讓他感到親切。今天還會這樣的。
    下面院裡出來的人是馬富海。寬寬大大的身軀,晃著肩膀,一年四季戴著頂爛呢子帽。高良傑過去對他很冷蔑,因為他在傅作義的隊伍裡當過兵,歷史不那麼純,又有那麼點油滑匪氣。可今天,他對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親切。這是第一個響應他鐘聲的人。馬富海笑著大嗓門打著招呼,露出一顆金牙:「良傑,怎麼又敲開鍾了?」
    「有事啊。」高良傑溫和地笑道,「集中起來,去幫助搶修鐵路。」
    「噢,」馬富海極不屑地一擺手,「那我不去,我還要賣豆腐去呢。」
    高良傑被戧住了,這才看清馬富海一直忙活著收拾當院放的豆腐挑子,理著籮篩上的繩子,這會兒一蹲身擔了起來,哼著戲曲,晃著肩膀悠悠地走出院門下山去了,連頭也沒再抬一下。院門在他後面嘎吱吱來回擺著。高良傑看著他的背影,繃住臉,目光鐵一樣冰冷。
    受到自己輕蔑的人的嘲弄,尤其使人倒憋氣。
    對面山上遠遠有黑點人影在往這兒松樹下瞭望,想必是鐘聲引起了他們的詫異。但下面高家嶺村裡家家院院卻沒什麼動靜。縷縷炊煙還在飄著,掃院子的婆姨抬頭看了一下盤頂松,看見樹下站著的高良傑,也沒再問啥,又低下頭接著掃院子。左右光啷啷晃著水桶又下山去擔水的年輕後生柱子,扭回頭朝上打著招呼:「良傑哥,咋又敲開鍾了?」
    「有事啊。」高良傑連忙笑著說。
    「有啥事?……集中起來談?……噢,噢。」柱子一邊溜溜躂達擺著水桶走著,一邊漫不經心對答著,自顧自哼起歌往山下去了。
    又是一口涼氣。
    西邊山坡上有五六個老漢正牽著各自的驢馬站在一處,議論著牲口的皮毛、膘情、牙口,有的還掰開驢馬的嘴,側著頭看牲口的牙齒,指點著,評價著。聽見鐘聲,他們只是先後往盤頂松這兒望了一眼,又相互說了點什麼。
    鋼的聲音早已在山嶺上消失,連一絲回音也沒有了。
    高良傑臉色冷峻地站在松樹下。鋼的冰冷和堅硬都凝凍在他心裡了。他站了一會兒,再次毅然舉起鋼釬,這次把集合鍾敲了兩遍,也敲得更響更堅決。他的手都震麻了。整個村子沒有反應。那幾個遛牲口的老漢正在朝更遠處走去,聽見鐘聲,只是在快拐過山坡的時候回頭朝這兒望了望。驢和馬伸長著脖子低頭啃著草,被韁繩牽著拐過坡去了。
    「良傑哥,是你敲的鍾?我還以為是小孩瞎敲的呢。」一個年輕婦女的聲音,是下面另一家院子裡的月琴在朝他打招呼。她穿著一件肩上打補丁的藍花褂子,頭髮有些蓬亂地在腦後挽個髻,蠟黃憔悴的瓜子臉上露著善良又有些靦腆的笑容。見高良傑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地理了理頭髮,麻利地抻展了一下褂子,「是有事吧?」她仰著臉問道。
    「是。」
    「敲了這麼多遍,咋還沒人來啊?」月琴關心地問。因為替高良傑著急,她的靦腆消失了。
    「好長時間不敲了,人們不慣了吧?」
    「我幫你去各家叫人吧。」
    「不,不用。」高良傑連忙說道。
    看著月琴那憔悴的臉色和肩上那塊深藍色的補丁,他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
    二十年前,高家嶺只有他倆在縣城中學上學,高良傑念高中,月琴念初中。從村裡到縣城幾十里,每次來回,兩個人都相跟著。遇到雨後蹚水過河,他就捲起褲腿背她過去。她雙手摟著他的肩,不好意思卻又信賴地把頭趴在他肩上。她那溫馨的少女的身體,她在他耳根旁的呼吸和撩著他發癢的頭髮,都曾讓高良傑感到衝動、親暱。1963年,高中畢業了,他參軍去了。她眼裡噙著淚,站在人群裡看著他戴著紅花上了馬車。幾年的部隊生活,擦亮了高良傑的階級眼光:月琴的父親過去是國民黨縣政府的文書。1968年回村探親時,他下決心和她談了:他不能。月琴倚在樹旁無聲地哭了。她沒有怨他,很快就和別人結婚了。她的條件很簡單:只要對方成分好。她母親早亡,父親做主,給她招了個外地來落戶的進門女婿。等高良傑回村擔任支書後,領著清理階級隊伍,發現月琴父親歷史上還有疑點:有三個月的時間沒賬。馬上立案,隔離審查。老頭實在記不清也說不清幾十年前的事兒,膽小,上吊自殺了。當然是「畏罪」。接著又查出她丈夫隱瞞成分,不是貧農,是富農子弟,她丈夫經不住批鬥,跑了,再也沒回來。從那以後,她一個年輕寡婦咬著牙勞碌著,拉扯著兩個年幼的弟弟,一直熬到現在。高良傑對自己過去所作的一切從沒有歉疚過。但每次看到月琴在困苦中掙扎而對他無怨無恨,始終對他還懷著一種特殊的情分,他心中總是襲上一種複雜的情感,往往擾亂了他對以往自己所作所為的安然。
    「姐,」月琴的兄弟大成,一個已經二十歲的清瘦小伙子,聽見她和高良傑說話,從窯洞裡出來氣沖沖地嚷道,「你磨蹭什麼呢,不吃早飯了?」他冷眼瞥了一下站在窯頂上的高良傑,「放涼了吃不燒心是不是?」
    「隊裡要開會,良傑……」看著被自己拉扯大的兄弟發火,做姐姐的小心地解釋道。
    「關你什麼事,又不是開你的會。他們願意開誰的會,就開誰的會。」
    月琴抬起頭很不安地看了看高良傑,想說什麼,又看了看橫眉怒眼的兄弟,低下頭,邁著貼地面的小碎步悄悄回家裡去了。二成叭地把一瓢水潑在當院,轉身回窯洞去了。接著是砰的一聲關門響。
    高良傑目光冷凝地站在那兒。
    村裡再也沒有什麼對鐘聲的響應了。這就是自己拚死拚活為鳳凰嶺干了十幾年的結果。過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倒是少年時的那點情誼顯得長久一些。這讓他感到悲涼。他又一次感到左臂的空袖筆直地垂在身邊,沉重地墜著。他感到後面有人,脊背上受到了目光的注視。他慢慢轉過身來。準備下山的妻子淑芬牽著背書包的女兒站在後面,她無以安慰地看著他。他也默然地看著她。複雜的目光中,最後透出的是冷毅。逆境造就強者,這是他上中學時就記住的一句格言。
    他轉身離開了盤頂松,順著小路下到村裡去。敲鐘不靈,這不算什麼。這既然是現實,就敢於承認現實。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工作,就需要什麼樣的手段。
    一到下面村裡,他發現氣氛不對。家家戶戶都沒什麼人,院子空落落,門虛掩著,有的乾脆掛著鐵鎖,狗在窯門前舔著舌頭趴著,懶懶地看著他。但在表面的安靜下,他卻感到有一種不安寧的騷動。他沒看見,似乎也沒聽見,但是他似乎聞見了,或者是皮膚在空氣中感到了,腳跟在地下感到了。
    一聲關門響,兩個人正從上邊的一個院子裡順著陡坡路急匆匆下來。老的一個是「小爐匠」,那是那些年根據《智取威虎山》裡的角色起的綽號,小乾瘦,羅圈腿,哈哈腰,鼠眉鼠眼的,其實是個木匠。年輕的一個是小白臉,細細眼,叫白慶余,他的徒弟。兩個人登登登好像急趕著什麼事似地下著坡,和高良傑打了個照面,站住了。
    「又出去攬活?」高良傑問。
    一瞬間師徒倆臉上都掠過一絲畏懼,那是高良傑過去熟悉的,也是讓他感到滿足的。「啊,啊……下去一趟。」小爐匠的畏懼瞬間便消逝了,他應酬地笑了笑,含糊其詞地朝山下指了指,就顧不上多說地讓開高良傑又匆匆下坡了。白慶余也跟著走了。高良傑冷冷地看著兩個人的背影。人們現在的眼神都變了,都像喝了酒似的,充著血,放著光。一個錢字,把人們憋得上足了發條一樣緊繃繃的。師徒倆是去哪兒呢?他們不是向左拐出村而是向右拐了。
    他突然隱約感到了整個村子騷動的方向,立刻轉身跟著向下走去。
    貼著圍牆一拐彎,差點和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撞上。一看,原來是母親。她和高良傑的哥哥一同住在高家嶺靠山下。
    「媽,您這是去哪兒?」他問。老太太穿著一身平時捨不得穿的青布新褂子,傴著腰,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提著兩瓶芝麻香油。
    「我上玄中寺去。」老太太牙已經掉光了,說起話來嘴唇往裡凹著蠕動著,叨叨嘮嘮的不大清楚。
    「媽,您又去拜佛燒香。」高良傑有些生氣了,這些年,封建迷信也氾濫開了,真不知道以後要鬧成什麼樣子。老太太自己平時連粒芝麻也捨不得吃,可這幾斤幾斤的香油就送到寺裡給佛燈添油去了。「您真的相信佛就靈嗎?」母親有些耳背,他大聲說道。
    「心要誠,佛就靈。」
    「怎麼叫誠啊?」
    母親生氣地不理他,低下頭就要走。
    「媽,您這燒香拜佛為的啥呀。」
    老太太站住了,用拐棍顫巍巍地戳指著他:「為你。……我還能活幾年?為了保佑你。保佑你別遭報應。保佑你們子孫後代。」說著老太太用拐棍撥開他,一腳輕一腳重地走了。
    高良傑愣住了。自從聽說他分到家的幾隻羊半夜被人偷走後,老人就一直不安神,說那是老天收走的,成天嘮叨著高良傑這幾年做事心太硬,傷害下人了,老天要報應。報應什麼?老天的報應並不存在,人的報應卻是現實而危險的。但他不怕。看著母親一顛一顛地下山走遠了,他收起恍惚的目光,毅然地轉身朝山下這一片村裡走去。
    騷亂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很快尋到了高家嶺騷動的中心。
    這是高家嶺小隊的小隊部,一排六孔窯洞,三面土圍牆,圍著窯洞前方方正正的一個場院。聽見院裡一片人聲鼎沸。一進院門,哄嗡震耳的嘈嚷聲浪迎面撲來。他站住了。院子裡聚滿了激動叫嚷的人群。圍成大大小小的幾十堆,擠著,擁著,喊著,振著胳膊,漲紅著臉,瞪著眼吵著,頭髮奓著,脖子梗著,青筋暴露著,有人還互相拽著衣領子罵著。高良傑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在分木器廠的財物。今年包產到戶了,會木匠活的社員都各自出去攬活了,木器廠停了。小隊裡一直思謀著把財產分了,高良傑當然不同意。沒想到今天他們瞞著大隊先斬後奏了。一圈圈人群中,地上堆著電刨、電鋸、成套的木匠傢俱、油漆、架板、圓木、板材,還有平車、手扶拖拉機、膠輪大車……一律拍賣給個人。這時,只聽見這一堆人在「五塊」——「六塊」——「六塊五」——「七塊」地「抬」著喊價,那一堆人是在「六十塊」——「六十五塊」——「七十」——「七十三」——「七十五」地「抬」著喊價,幾十堆「抬」的喊嚷響成一片。
    只見小爐匠和徒弟白慶余從一堆人中滿頭大汗地擠出來,欠起腳四處張望著,喊著:「會計,會計。」
    會計是個紅胖臉的年輕後生,高高站在膠輪車上,左手拿著賬本和算盤,右手拿著筆,汗津津地四面招呼著,一會兒手攏在嘴邊大聲嚷著,一會兒手放在耳朵上吃力地聽著。聽見白慶余的喊叫,他用壓倒其他喊聲的嘶啞嗓子嚷道:「好,那套木匠傢俱,白慶余喊到頭了。他出八十塊,聽見沒有?八十塊。還有人再抬價嗎?沒了吧?好,白慶余,那套傢俱歸你們了。折價八十,賬記上了。」
    小爐匠領著徒弟立刻把那套鋸斧鑿刨錛從人堆裡抱著擠出來,滿頭大汗地放到院子一角貼牆的空地上。小爐匠病歪歪的黃臉老婆和十三四歲的女兒已經站在那等著了。他讓她們看守上東西,又領著徒弟擠進包圍著一垛木料的人堆中去「抬」了。
    有一堆人中,有兩個人「抬」的嗓門極高,凶得可怕。
    「二百。」
    「二百?二百五。」
    「二百六。」
    「二百七。」
    「三百。他媽的,你還抬不抬?」
    「你他媽的,四百。」
    「五百。」
    「他媽的,我一千。你還要不要?」
    「行,我不要了,你出一千吧。你別賴賬。你不要你是龜孫。」
    「你不要了?你不要了,我也不要。」
    「你他媽的不是成心搗亂嗎?」
    「就是和你搗亂,就是不讓你要成。」
    聽見裡邊兩個人劈里啪啦打起來了。人堆哄地湧動著騷亂開,又湧動著合上。
    在滿院子的嘈鬧中,一個中年漢子跳上膠輪車,站在會計身旁,他就是高家嶺小隊的小隊長。他伸手向滿院喊道:「大伙要什麼都快點,痛快點。都一個村的,好商量。吵什麼?分完了,趕緊拿上斧子鋸兒,拉上騾馬、平車上鳳凰嶺去。你們怎麼還吵?不會靜悄點?別吵了。看大伙上山沒傢伙才提前分,知道不?大隊幹部聽見了,還不讓分呢。大隊……」他一下愣住了,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高良傑。被他訓斥得稍稍安靜下來的人群隨著他的目光,也轉頭看見了院子門口站立的高良傑。他的挺直的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他的筆直下垂的一隻空袖,他的冷靜而嚴肅的目光,都使人群感到一種壓力。
    這是他們過去熟悉的壓力。場院內一下子又靜了一些。
    「準備上山哄砍林木?」高良傑走進院子,徐徐掃視了一下,抬頭看著站在膠輪車上的小隊長,嚴肅地問道。
    「這個……」小隊長叫田山發,有點不知所措地支吾著。
    高良傑非常敏感地知道:自己現在的權威,在小隊幹部心目中雖然不及大隊幹部,但還勝過群眾。他要先收拾住小隊長,才能控制這個場面:「誰的主意——把木器廠都分了?」
    小隊長有些惶窘地朝下面看了看,又瞧瞧高良傑,抓了一下頭皮,支吾道:「嗯,……沒有誰的主意。」
    高良傑的目光早隨著小隊長的眼睛落到膠輪車旁站著的一個人身上,那是木器廠原來的會計,叫古尚德。身軀稍顯高大,背有些駝,臉色蒼白浮腫,整個人有股鬆鬆懶懶的病態。高良傑心中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仍抬頭看著小隊長:「那就是你的主意了。」
    小隊長難堪地、不否認地抓抓頭。
    古尚德在膠輪車旁的人群中抬起頭,說道:「是我給隊長出的主意。」他的眼睛迎著高良傑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閃爍著。
    高良傑這才把目光直落向他,古尚德的自招自認正如他所預料:「你怎麼能出這樣的主意呢?」他溫和地批評道。抓住古尚德這個軟包,他對於一步步控制住局面更有自信了。什麼事都要先易後難。古尚德是個圓滑有點子的人,但又是最怕事的人。1957年因為戴右派帽子從縣木材公司下來,歷次運動都篩他一回,把他的膽都篩沒了。高良傑過去對他還比較講政策(他是一貫講政策的),所以,古尚德對高良傑一直是感恩戴德的。
    面對高良傑的批評,古尚德很謙卑地笑了笑。
    「鼓動大家哄砍林木,這是違反國家政策的。」高良傑嚴肅地說。
    「我沒讓大家上山砍樹。」古尚德那蒼白浮腫的大臉上立刻佈滿了惴惴不安的神色,「我理過賬,這些東西都是屬於高家嶺小隊的,堆著生銹,不如折價分給個人使用。」他指著滿院堆放的一攤攤東西惶懼地解釋道。他一聽高良傑講這些「政策」之類的語言,就克制不住的心悸。高良傑那表面溫和敦厚、不露聲色的目光,也總讓人感到有一種看不透的陰冷,他在那目光的注視下,脊背掠過一陣陣寒噤,膝蓋和小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想用手絹擦一下額頭的汗,平靜一下自己,但拿手絹的手在臉旁也像是拿著粉撲往臉上撲粉一樣,明顯地抖起來。
    人群的騷亂平息了。
    高良傑感到了這個變化,感到了人們目光的集中,他更有把握了。他很平靜地看著古尚德。「現在改正了咱們過去的右派問題,落實了政策,咱們就應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是吧?」高良傑對古尚德打量了足夠的時間後,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一聽這話,古尚德卻低下頭,沉默了。
    高良傑感到了什麼:「咱們要吸取過去的教訓。」
    古尚德抬眼看了看高良傑,開始一下下慢慢擦去臉上的汗水,手不抖了。
    「過去那樣搞運動當然是錯的,但個人的教訓也是有的。」高良傑更為委婉。
    「我沒什麼教訓。」古尚德擦乾了額頭的汗,臉色冷漠地說道。
    人群震驚,高良傑也有些驚愕。二十多年來,高家嶺的人從沒有見古尚德頂撞過任何一個幹部。
    「不能說一點教訓沒有吧?」高良傑說。
    「我沒做錯事。」古尚德有些倔強地說。看到高良傑還要張嘴說什麼,他積蓄已久的情緒突然爆發了:「我有什麼教訓?我沒教訓。該他們有教訓。該你們有教訓。」他手指著高良傑下巴激烈地抖著。
    高良傑一瞬間有些愣了。
    「爸爸,咱們走吧。」古尚德的女兒,一個俊秀的姑娘從人群中走出來,小聲勸說道。
    古尚德愣著神看看女兒,嚥了口唾沫,激憤的情緒一下洩了氣:「好,咱們走吧。」他目光呆滯地低下頭,跟著女兒慢慢分開人群往外走。
    人群又開始哄哄嗡嗡騷動起來。高良傑的威嚴在最怯懦膽小的人面前碰了個粉碎,人們也便更可以不把他放在眼裡了。不知是誰在這一片還帶點猶豫不決的騷嚷中高喊了一聲:「趕緊接著抬價吧——嗨。」
    高良傑表面上不露聲色,內心卻知道:這要閘不住,衝開口子,整個局勢連同他的權威就全垮了。
    「你這樣態度不但對自己沒好處,也要害了子女。」他看著往人群外面走的古尚德,撂過一句似乎和善其實很厲害的話。他知道什麼樣的話能一句敲住古尚德。
    果然,古尚德一下站住了,眼睛裡露出惶然的神情。
    「1948年、1949年在太原,那段時間你有沒有一點教訓嗎?」高良傑和善地、甚至有些含笑地看著他說道。
    古尚德在他的目光下哆嗦了一下。
    「1957年你提的那些意見是對的,可你自己沒有一點教訓嗎?給王秀麗的信呢?」
    古尚德更厲害地哆嗦了一下。他又掏出了手絹,他的額頭又涔涔流汗了。
    「還有,那年正月初五的事,你應該多少有點教訓吧?」
    古尚德整個身子又像剛才一樣劇烈地哆嗦起來。
    一個人一生中總有一些說不太清楚的事情。而這往往就成了他的軟弱點。1948年,十五歲的古尚德去太原考高中,稀里糊塗考進了閻錫山的一個什麼訓練班,剛進去半年,太原解放了,這是他第一件說不清楚的事情。王秀麗是他的前妻,1957年曾拿著他的信揭發了他,離了婚。他是在信中說了些情緒衝動而不當的話。可誰能保證夫妻間的每一句話都經得住政審呢?這是第二件說不清的事情。那年正月初五,炕火烤著了他在木器廠當會計的賬本,燒掉了無關緊要的幾頁,這又是他問心無愧但又說不清楚的第三件事。
    這三件事,是一般人根本不在意、不知道或者早淡忘了的事情,可高良傑卻樣樣記得逼真。他對每個人隱藏在隱秘處的那點東西洞若觀火。這正是這個人可怕的地方。他的大腦像個巨大的檔案室,那裡儲藏著每一個和他有過關係的人的情況,包括每一個細節(譬如,古尚德在給他前妻信中的那幾句不當的話,他能一字不漏地記住)。他每見到一個人,首先在頭腦中就浮現出對方的履歷表:姓名、年齡、成分、籍貫、政治面貌、家庭及社會關係、簡歷、歷史問題、現實問題……這成為一種條件反射。凡是可以歸入檔案的那些情況,不管是誰的(社員、幹部、同事、同學、上級、下級、朋友、親戚、有過一次來往的記者、領導……),他總是一下就記住,從不忘卻。在他頭腦裡,沒有一個底細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連他過去交待歷史問題時在前後幾次用語上的細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時的時間交待上的細微出入,高良傑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傑那目光下渾身發抖。
    高良傑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人群的騷嚷在古尚德的顫抖中靜落下去。好像一個獵人在欣賞一隻被捕獲後又企圖反撲一下,但被輕輕一擊就給打翻了投入籠子裡的小野獸一樣。他生出一種既從容又冷酷的心情。這種心情像鋼一樣冰冷,然而又柔和地充填滿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擊的,他能被抓住的弱點太多。在高良傑眼裡,人的強大固在於謹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鋒芒;而人的力量則在於清醒,在於盡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點都看在眼裡,抓在手裡。多年來對自己的謹慎約束和對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獨自站在暗處看明處,那樣從容冷峻。他有時幾乎很難想像:社會上的每個人都有那樣多的、不止一處的致命弱點,他們居然還那樣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著。而他們相互衝突時,很少有人能簡潔有效地一下擊中對方的致命處,那在高良傑看來是最容易不過的。好像一個全身武裝、保護周密的人,面對著赤身裸體、毫無保護的人群,他有一種極為冷峻的優越感。在政治上需要時,這種優越感就化為對他人的冷酷打擊。
    院子裡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漸漸又靜下來。
    古尚德的恐懼證明了高良傑的權威。
    高良傑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了一下,落到了一個八字鬍的禿頂矮個老頭身上。那是羊倌趙大楞。「楞大叔,你也準備分了傢伙上山砍樹去?」高良傑問他。撇開滿院眾人他不管,眼前這個人又是他現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個軟包。
    「啊,啊,不,不……」老頭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搖著頭。
    老羊倌過去在二戰區被匪兵裹挾過幾天,清理階級隊伍時,白天黑夜的政策攻心,逼得他差點上吊。後來查清了,沒啥問題,高良傑出面給他解除了隔離。這個大字不識的倔強老漢老淚橫流,從此認準了高良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信)整個立案清查都是高良傑一步步具體佈置的。
    「楞大叔,今兒大隊要動員大夥一起去搶修鐵路,您能去不?」高良傑用對長輩的尊敬口吻商量地問道。他又避開滿院人不問,面對著老羊倌提出了他對全體的動員。
    「去去去。」趙大楞又是慌不迭連連點著頭。
    「你呢,慶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趙大楞身旁一個清瘦的高個子青年身上。那是老羊倌的兒子,當過幾天民辦教師。
    「去去,慶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緊著點頭,用手推著兒子的胳膊。
    「我去個屁。」兒子一甩父親的手沖父親吼道。
    全場驚了。
    「慶明,你怎麼了?」高良傑問,眼前這個年輕人一直對自己很恭順。
    「我怎麼了?」年輕人氣得下巴抖著,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別再來這一套了。「
    「這是誰挑撥你了?」高良傑警覺而疑惑地問。他實在不明白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實青年哪兒來的這麼大火。
    「你別裝糊塗了。」
    「慶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高良傑平和中透出嚴肅。
    「你比誰都明白。」
    「慶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著兒子,「你瘋了?」
    「我沒瘋,你別管我。」慶明漲紅著臉,甩開父親的手,「我告訴你,」他指著高良傑,手激憤地顫抖著,「你少拿我爹當軟蛋欺負。你還沒欺負夠他?你倒成了他的救命菩薩。那整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你指使的。你別以為我也是傻瓜,我爹傻,我不傻。我告訴你,我低著頭一回一回去感謝你高書記,大氣也不敢出,眉毛都不敢揚,那是我沒辦法,我爹被你們攥在手心裡。我不是沒眼睛。早把你看明白了。本來,想忍忍算了,事情也過去了。你現在還拿我爹當傻瓜耍,別想。從今以後,你別來這一套。」
    「慶明子,你渾啥?」老羊倌臉漲得通紅,「血口噴人。」
    「我噴他血?是他殺人不見血。」慶明指著高良傑吼道。
    高良傑從不露聲色的臉上居然變得紅一塊白一塊。
    「你……」老羊倌氣得搖撼著雙拳跺著腳,哆嗦著說不上話來,「你沒王法了?」他劈手奪過旁人手裡的一根兩寸寬的長木條,朝兒子頭上掄去。
    慶明抬手一擋,喀嚓一聲,木條斷了,他疼得彎下腰用手摀住胳膊。老羊倌又一次掄起半截的木條,叭嚓一聲打在兒子頭上。慶明鬆開捂胳膊的手,又摀住額頭,鮮血從他手指縫裡涔涔地流了下來。
    一見血,老羊倌怔住了,接著又跺著腳哆嗦著吼了一句:「我打死你。」
    兒子摀住額頭,鮮血順著他手臂往下流著,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任血從臉上往下流,額頭上皮肉翻開著血汪汪的一道很深的斜口子,樣子怕人。他直立在那兒,看著父親。老羊倌只剩哆嗦,說不上話來。
    慶明慢慢轉過滿是鮮血的臉,充滿仇視地盯著高良傑,從牙齒縫裡慢慢往外說道:「你可夠陰的。」那陰冷的聲音在高良傑背上掠過一絲寒噤。
    慶明滿臉是血地一步步慢慢朝高良傑走去。人群以為他要動手,立刻上來哄亂著勸阻:「慶明,有話好好說。」「本村本土的,有什麼不好說。」
    慶明排開攔阻的胳膊,走到高良傑面前站住,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陰沉地看了看高良傑,朝他臉上一甩:「見見血吧。」
    高良傑臉上、額上一下被甩濺滿了血點、血線。
    人群都因觸目驚心而凝在那兒了。
    高良傑帶著滿臉血跡盯視著慶明,慶明也滿臉淌血地盯視著他。高良傑腮幫子掠過一絲抽搐。十幾年來,他的權威,他的人格,從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他的鋼錠一樣堅強挺直的身軀內也傳導過一陣陣輕微的震動。那是憤怒,是要採取強硬手段的狠毒。他的目光盯視著對方一動不動,同時掏出手絹一下一下慢慢擦拭去臉上的血跡。
    人群稍稍驚呆了一會兒,又哄動起來,七嘴八舌地上來拉勸慶明。一直張著嘴愣神的小隊長,這時一下活靈了。他跳下膠輪車,撥開人群,上來拉扯著勸說道:「算了,算了。慶明你這樣做不對。楞大叔,你打人更不對。自己兒子也不能隨便打呀。良傑,算了,要批評,要教訓,等慶明冷靜了再說。你有啥事,先忙去吧。大伙都別愣在這兒了。今兒分東西就到這兒吧。已經分到手的,就拿上走吧。沒分的,過幾天研究了再說。」人群呼隆一聲哄亂起來,一邊紛紛嚷嚷地勸說著,一邊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扛上就往場院門外走,生怕落後了。
    高良傑立在那兒。人群喧嚷著,擁擠著,扛著東西碰撞著從他身旁往院門湧去。他幾乎站不穩,挪動了幾次腳步。對面的慶明也被人群擁擠到膠輪車後面去了。他和慶明那尖銳的對立,一瞬間就被眼前哄哄鬧鬧的人群淹沒了。人們並不關心慶明甩了他高良傑一臉血,並不關心剛才那尖銳的對峙。人們只關心眼下的個人利益。然而正是這哄哄鬧鬧擁擠得他站不穩的人群,才讓高良傑真正感到與自己對立的難以控制的可怕力量。從此,他對鳳凰嶺就完全失控了。
    「你們誰敢往外走?」一個蒼啞的吼聲把湧向院門口的人群鎮住了。一個花白鬍子的瘸腿老漢,拄著枴杖,舉著把烏黑珵亮的鍘刀攔在院門口。這是個無兒無女的老鰥夫,從合作化開始,三十年來,集體一直照顧他在牲口棚幫著鍘草、喂牲口。「分,分,分。集體都叫你們分光了。」田老漢氣得白鬍子打抖地罵道,「誰不撂下東西過來,我就劈了他。」
    人群都面面相覷地僵在那兒。
    高良傑心中湧上一股又感動又悲涼的情緒:只有這個瘸老漢還記得集體對他的好處。三十年來沒有集體對他的照顧,他早餓死了。
    這時,兩個大隊幹部匆匆進了院子,他們掃視了一下這個場面,顧不上多思索就穿過人群走到高良傑面前。有幾個村的人勸攔不住,已經上鳳凰嶺去了。情況緊急。
    高良傑看了看院子裡的人群和舉著鍘刀立在門口的田老漢,「你們把這兒的問題解決一下。」他對兩人吩咐道,然後排開人群,從舉著鍘刀的田老漢身旁走出院門,朝鳳凰嶺趕去。
    還沒到鬼愁澗,就遠遠看見黑壓壓一片人。在嘈嚷的人群中響著悶大爺那粗重洪亮的罵聲。及至趕到,只見幾百個人拿著斧頭、鋸子、繩索鬧嚷嚷地擠在澗口。悶大爺兩眼直愣愣地瞪著,揮著鐮刀攔在澗口,破口大罵著:「你們才是保皇派。……你們砍樹,燒山,架機槍,斷子絕孫。」
    人群正鬧嚷著要擠開悶大爺往山上去,看見高良傑走來,都把目光轉向了他,略遲疑了一下。
    「走,上山。別理他。現在也不歸他大隊管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對,走,上山。」人群哄嚷著又往澗口湧上去。
    悶大爺上來攔。他哆嗦著,卻沒有用鐮刀砍人。生性善良的心再瘋迷也知道這一條。他只是駝著背,低著頭朝人們撞去。人們三下兩下搪撥開他,就湧過去。
    老漢真急了。天亮以來,他就一直在前面狹窄的山谷裡發瘋似地砍著棗刺放著土石攔路堵道,現在看來就要擋不住了。鳳凰嶺上的樹就要被砍光了,一棵都不剩了。鳳凰嶺上的鳥啊、獸啊都要跑光了,一個都不留了。只聽見他大吼一聲,低著頭像野牛一樣朝人群衝撞去。人們紛紛往旁邊躲著,老漢直直地一頭撞到路邊的一堵青石壁上,聲音響得駭人,倒下了。
    人群這一下才驚呆了。
    「人要死了,你們準備住法院。」高良傑蹲下身抱著昏死過去的老漢,抬眼陰沉地掃視著人群。
    悲憤之中他沒有失去政治上的冷靜判斷:他終於抓著了彈壓住人群的把柄。

《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