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面對面坐下,她就感到了她對李向南的反感。在他謙虛禮貌的穩重中有著一種內在的性格強度;他發青的絡腮鬍,黑炯炯的目光,筋絡凸裸、像鋼筋棍一樣強悍的手,他的身體放散著一種氣息,像個物理場一樣上下環圍著他,有彈性,有力度,不讓她的目光侵入進去。他是新一代的政治新星,中國的舞台上現在由著他們出風頭。還有,他把小莉搞得神魂顛倒。……
剛剛面對面坐下,他就預感到景立貞必有什麼不善的行動。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不是顯得挺親熱嗎?她是顧恆的妻子,小莉的母親,是一個與自己並無直接關係的建工局副書記,是不是因為小莉的關係使她對自己有什麼反感?……一瞬間感覺與意識閃動很多,但有一個思想很明確:他必須贏得這位省委書記夫人的好感,不管有多大困難。
「你就是李向南?」景立貞親熱地問。
這是並不需要回答的問話,李向南用對待長輩的目光禮貌地看著景立貞,等著她繼續往下說。他發現趙寬定也在這間屋裡稍遠處坐著,正漫無邊際地翻著一張報紙。大概在等顧恆吧?
「怎麼樣,縣裡工作好幹嗎?」景立貞又接著問。雖然自己對李向南有那樣多的反感,雖然自己叫他過來時心中蓄著急於教訓他的氣惱,但此時一張嘴,她便很自然地露出符合自己身份的微笑。這是一個省委書記夫人的微笑,一個長者的微笑,一個親切和藹因而也是有點居高臨下的微笑。
「干壞容易,幹好不太容易。」李向南也笑了笑。他的表情也符合著他的身份,有著晚輩的謙虛,有著對上級的尊重,有著一個小小縣委書記在省委書記夫人面前的乖覺,還有一絲年輕人在得以依靠的長輩面前才有的調皮幽默。這一絲晚輩的幽默是他克服著對景立貞的反感自覺表演出來的,一旦表演出來,心中也就真的生出了對景立貞的一絲親近感。人有時很怪,表演的感情會帶出真實的感情。
「有什麼困難嗎?」景立貞又問。
李向南使自己略含一點拘束地(這很必要)笑笑:「一下子也不太好講。」
「聽說你在古陵和小莉的叔叔關係很緊張啊。」
接觸到實質問題了,而且立刻讓李向南感到了應付的難度。小莉的叔叔顧榮,古陵縣的副書記兼縣長,自己一個多月來就是同他進行了一場政治較量。
「是有些矛盾。」他聲音誠懇地說。
「什麼性質的矛盾啊?」
怎麼回答呢?在景立貞面前敘述這一切是相當難的。「我對古陵現狀中很多現象更多地持否定態度,希望改變它;顧榮同志更多地是持肯定態度,想維持它。」李向南委婉地敘說他與顧榮之間的鬥爭。
「他是保守派,你是革新派?」景立貞臉上依然掛著笑,話音中卻露出一絲隱隱可察的諷刺來。
李向南有點為難地笑了笑:「我倒沒這麼想。我是希望能和他取得一致的。」
「可實際上呢,幾乎你死我活了,是不是?」
李向南垂下眼簾又像是難以回答地笑了笑。
景立貞的態度已經漸漸露出嚴厲來。他應該如何往下談呢?作為顧榮的嫂子,景立貞必然會站在傾向於顧榮的立場上。但畢竟只是叔嫂關係,一般來講也不算什麼。他一定要盡力贏取這位省委書記夫人的理解與同情。看得出這是個很有影響力的女人,自然包括對其丈夫的影響。在複雜的政治生活中,有時得罪了上級的夫人,事情就毀了一多半,疏通了她們,常常能奏出奇功。
他從內心厭惡走夫人路線,但又常常不能避開這一條。
「矛盾是比較尖銳。我思想上也很矛盾,想知道如何處理才能更好些。今天來找顧書記,就是想和他談談這些問題。」話說到這兒,他一下就感到了自己應該掌握的策略:對於自己和顧榮的矛盾不必太迴避,可以坦率些如實而言;而對顧恆則要表現出充分的尊重和依靠。二者要結合起來。自己應該扮演一個到省委書記家訴苦、求支持的角色。「我想讓顧書記幫助我。他一直很關心我的。去古陵縣之前,顧書記親自和我談過話。前幾天顧書記還給我寫過一封信,說要和我談。顧書記什麼時候回來?」
顧恆對他的特殊關心,他對顧恆的特別感激都要突出地講出來,這是最能融洽和這位夫人的關係的吧?
這話在景立貞的表層思想的確引起了一絲微弱的親近感。然而,李向南並不知道,景立貞願意別人尊重顧恆,卻又反感別人在尊重顧恆的同時沒有同等地尊重她。李向南剛才恰恰沒有談到希望景立貞幫助幫助他。「老顧剛才來過電話,中午可能不回來了,和我談談行不行?」景立貞的話裡含著一絲不滿。
「當然可以。」李向南說。他覺出自己剛才少說了一句話,心中不禁湧出對景立貞的反感。
「我去了古陵一個多月,一開始顧榮同志……」他態度誠懇地說道,準備概述一下縣裡的情況。
「詳細情況不用談了,我大概都知道。」景立貞擺了下手,她是個不愛聽話專愛講話的人,「小莉回來講過,她叔叔也來過信,老顧也不止一次和我商量談起過。」她有意無意地表明著她對顧恆的影響力,「你們年輕人搞事業,闖,我是鼓勵的。可是你們幹的時候,不應該驕傲自滿,要注意思想意識的改造,不能攙雜個人私心雜念,對不對?」
李向南只能不表示反對地笑笑,這位建工局黨委副書記的有些語言顯得很陳舊。
「我這個人最喜歡年輕人,看著年輕人有作為就高興。所以,我對你們年輕人有什麼就說什麼,這樣才是愛護你們。對不對?」
李向南含笑聽著。
「我看哪,你在古陵的所作所為是有些問題的。我不管你們那些具體問題上的分歧,我是從思想上看,我覺得你的思想動機不純,」她搖了搖頭,「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不太重視自己的思想。你自己總結過嗎?」
李向南不能維持那種聽話的微笑了,他垂下眼在煙灰缸上慢慢彈著煙灰。
「一聽批評的話就聽不下去,是不是?」景立貞目光銳利地瞥了李向南一眼,教訓道。
「沒有,我在聽您說呢。」李向南抬起眼。
「我看是。」景立貞不容置辯地說,「年輕人應該自信,可自以為是就不好了。我和老顧講過,對年輕人要愛護,一定要從嚴格要求、慎重使用開始。你們本來沒有什麼根子嘛,十年動亂,又受了那麼多流毒,現在一下把你們放到領導崗位上,你們往往容易頭腦發熱,資產階級意識就會膨脹,不把老同志看在眼裡,結果往往要栽大跟頭。」景立貞的話又多又快。
李向南心中開始有了對她的厭惡和輕蔑,她才是真正的自以為是。看她那指手畫腳的樣子,那種以省委書記夫人自居的了不起的勁頭,說話那樣沒水平,都令人厭惡。你能和她嚴肅談什麼治國方略、社會政策、當代思潮嗎?瞧她那些老掉牙的詞彙。有這樣一種女人,別看她有心計,有手腕,潑灑能幹,可在大的思想方面是很愚蠢無知的。現在,他既要克服自己的反感,還要以巧妙的方式「敲打」她一下(當然是一種她看不穿的「敲打」,他帶著一種比對方更高明的優越感暗暗一笑),使她收斂點。他要調整一下雙方的關係,改變一下自己挨訓的地位。他看見景立貞一邊說著話一邊從煙筒裡抽出一支煙,摸索著拿起茶几上的火柴,便顯得驚訝地一笑,打斷對方沒完沒了的話頭:「您也抽煙?」
「啊……」景立貞話停了一下,「我很少抽,偶爾的。」說著低頭點煙。她只有在滔滔不絕講話時,才想起抽煙。
她說話的勢頭被打斷了。李向南暗自笑了笑,臉上卻浮出更加尊敬的神情,抓住這個停頓,話就接上了:「我沒想到您這樣瞭解年輕人,關心年輕人。我有些——」
「我就是最瞭解你們年輕人。我過去搞過團的工作……」
「——我有些問題,是一些最新的問題,現在想請教您。一般找不到人能請教。您一定幫助我。」李向南不讓對方打斷自己的話,極殷切地繼續說道。
「什麼問題?」景立貞抽了口煙,問道。她雖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話題,但是此一刻間,她卻不由自主地被李向南轉移了注意力。
「這些問題請教一般人,確實很難得到有效幫助。有些人缺乏實際經驗,有些人又缺乏新的思想。」
「什麼問題,你說吧。」景立貞不耐煩別人囉嗦。
「今天您一定幫助我,」李向南又鋪墊了一句,「您知道,現在搞現代化,不管在哪兒,都需要研究總體戰略。我們常常因為在總體戰略上缺乏全面周密的研究而出現這種那種的失誤,造成損失。」
「嗯。」景立貞對李向南的這種談話是陌生的,但她還是表示完全熟知、甚至有些不屑聽地點了下頭。
「我覺著,我們舊有的戰略理論、戰略思想都太狹隘、太簡單化。我們考慮問題常常只顧及一個點或幾個有關方面。我們應該善於從廣泛的方面,從經濟、政治、思想、組織、科學、技術、教育、文化各個方面,從錯綜複雜的各種社會力量,從國際國內的各種關係的總和上來研究戰略。我覺著應該把系統論、系統工程學引進我們的戰略研究。您說對吧?」李向南有意用景立貞不熟悉的新概念講述著。
「嗯……」景立貞對於這些簡直茫然一無所知,她只能表示很內行地點著頭。
「您不知道,關於這些新的思想和方法,現在很多幹部一竅不通,有時候和他們談這些,他們的話讓你又可氣又可笑,他們連什麼是系統工程都不知道。」
「過程性的話你就不要多說了,你的問題是什麼?」景立貞打斷道,不讓李向南的話題沿著這個危險方向發展下去。
「我是想搞點戰略理論的研究,您看應該怎樣搞更好?」
「怎樣搞?嗯……」
「還有一個要請教您的問題是:有了正確的戰略,如何在實踐中推行呢?」
「推行?那你就應該……根據實際,啊?……」
「實際困難很大。您可能不知道,下面有些幹部實在是缺乏水平。有一個公社書記,讓幾十個一年級小學生在快倒塌的窯洞裡上課。窯洞裡光線陰暗,人進去,過好幾秒鐘才能看得見東西,外面下雨,裡面好幾處裂縫滴滴答答漏泥水,孩子們就用小手撐著老師的塑料布、雨衣,一堆一堆擠在一塊兒上課,書本就放在膝蓋上,光著腳踩在泥水裡。可他們公社七個幹部佔著大小二十七間亮堂堂的磚瓦房,讓他們暫時騰出一間來給孩子們都不肯,結果窯洞塌方了,把老師和學生都砸在裡面了。」
「嘖嘖……」景立貞慨歎道,卻立刻警覺地抬起頭,「你講的是古陵?」
「是古陵。」李向南利用著自己在心理上的有利情勢,在景立貞來不及立刻打斷的時候,抓緊著一口氣往下陳述,「還有,一位社員被原來的大隊幹部吊打迫害死了,他的妻子背著孩子,往返一百八十里山路步行著到縣城上訪,幾年來上訪五十次,走了近一萬里路,可問題就是解決不了。還有……」
「你這都是針對小莉叔叔講的吧?」景立貞不快地打斷李向南。她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兒來了。她要扭轉過話題來,「好了,這些情況你不用多講了。」
「不,您還沒聽我說完話。您不知道,像這樣一些事情,很多,顧書記派我去古陵,我能不管嗎?一管就是狂妄,就是獨斷專行,還把輿論造到顧書記這兒,造到您這兒,您是理解我們年輕人的,您說,我能沒情緒嗎?」李向南顯得義憤填膺。
「具體情況你見了老顧再談吧。」景立貞擺了一下手,盡量從李向南正義凜然的氣勢中擺脫出來,她要恢復剛才的雙方關係。她把抽了半截的煙摁滅,橫放在玻璃煙灰缸的角槽上。
「希望您能理解我,幫助我,支持我。」李向南神情懇切地說。
「應該幫助的,我當然會幫助,應該支持的,我也會支持。可什麼事情都要一分為二,看事情、看人都要歷史地看,從本質上看,由表及裡嘛。」景立貞以領導的口吻拖腔拖調講了這幾句政治思想工作的套話後,從容地把話鋒一轉。「你檢查檢查自己,有沒有問題啊?」
李向南沉默了一瞬。進入最複雜的問題了。這些問題都是他和顧恆必須談的,今天在景立貞面前算是「預演」一次:「這我很坦然。我相信事實終歸是事實,造謠誣蔑總變不了事實。」
「這個李向南。」景立貞頓時有些生氣了,「別的同志向上級反映問題,即使事實有出入,也是對上級機關和你負責嘛。」
「如果只是事實有些出入,我可以理解。可如果無中生有,硬要搞倒一個人,我就不能接受。」李向南委婉而固執地進行辯解。他可以夾起尾巴,可以不露鋒芒,可以表現出種種禮貌和尊敬,可以對景立貞賠著小心,可以對她的某些講話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接受,可以違心地做出種種令自己厭惡的表演而「討好」她。但是在原則問題上,他不能隨便妥協,更不能含糊默認。這個硬,這個固執,這個爭辯,這個理直氣壯,這個義憤激動,都是必須的。他不能丟失自己的立足點,迎合別人是有限度的。
看著這個黑瘦的年輕人,景立貞心中十分惱火。怎麼到這會兒還沒收拾住這個李向南。平時自己潑辣乾脆的利索勁哪兒去了?再一想到李向南對小莉的耍弄,她的惱火一瞬間達到了難以克制的程度:「這個李向南,你是一點話都聽不進去啊。」她悻惱地把蹺起的二郎腿叭地放落在地,看到李向南又要張嘴解釋什麼,她不耐煩地一揮手,「你什麼問題都沒有,都是別人的問題?」她站起來走了兩步,拿起雞毛撣子撣了兩下紅漆木窗台,又在桌邊用力磕了兩下撣子,然後轉過頭,「別人反映的你的情況都是造謠,一點事實根據都沒有?」
李向南垂下眼簾,沒再做聲。這種沉默是最含蓄也是最執拗的反對態度。
「大的政治問題不說,像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你也一點都不存在?」景立貞被李向南的態度激得愈發悻惱了。
這位省委書記夫人擅權弄術,真是令人憎惡。李向南感到心中那強烈的、攙雜著憎惡感的憤怒;同時,他也從自己那繃緊的嘴唇和上下頜,從自己使勁下嚥唾沫的喉嚨,從自己握緊的手中感到著自己對這憤怒的用力克制。即使這位夫人更醜惡,他也必須得克制。然而,想到自己如此地賠著小心,他又感到恥辱。「這些事情,我希望能和顧書記單獨談。」他略垂著眼聲音冷靜地說。這句話聽上去很克制,其實恰恰很不克制;看著很平和,其實恰恰表現出他對景立貞的全部反感和抗拒。
景立貞竟愣怔了一下,沒有比這句話更得罪她的了。她冷冷地擺了下手:「好,那你和他單獨談吧,我們不談了。」
李向南這才感到自己剛才的話失去克制了,失去克制就失去克制,他準備臉色冷峻地站起來走。然而,他坐在那兒並沒有動,臉上浮出尊敬的微笑:「這些事情解釋說明起來很囉嗦,我怕耽誤您時間。而且,我也怕自己說著說著會激動起來。」
「算了,李向南,」景立貞拖腔拖調地說,「你是個碰不得的年輕人。別的事,你找老顧吧,他是你們省委書記,我只是……」
「也可以找您嘛。」李向南笑道。
「我沒有權力管你的事情。」
「您作為老前輩,幫助我嘛。」
「現在你們了不起。」景立貞一邊拿雞毛撣子撣著桌子書櫃,一邊說,「別的事,你去找老顧談吧,我作為小莉的母親,再和你說一句話。」
李向南心中頓時感到一種緊張。這才是最難說清的問題。
「你既然,啊,認為自己在生活作風方面沒什麼問題,很嚴肅。那我也願意對你這樣看,我希望你對待小莉,她還是個孩子,不要有什麼不光明磊落的用心,啊?」
李向南真正感到自己受辱了,血呼地湧上他的臉。那個趙寬定遠遠看著他,使他更加感到這屈辱。這次,他是真的慢慢站了起來。他的人格尊嚴,他的政治事業,他的憤怒,他的忍耐,他的光明磊落的立場,他的要贏取省委書記夫人好感的策略,他自覺在人格及智慧上高於對方的優越感,他對小莉的喜愛,他對小莉的疑慮……紛紛對立地匯湧在他胸中,要綜合出他此時的行動來。
他內心激憤,外表非常鎮靜。他坦誠地看著景立貞,說道:「如果您確實是認真負責地說這句話,那我也認真負責地告訴您:我認為小莉是個聰明姑娘,她比很多人都有頭腦,她完全能掌握自己。我喜歡她。這種喜歡至今有的全部表現,或者說今後將有的全部表現,是希望她生活得更好。」
景立貞看著他,一時說不上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