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切人物表演的舞台。當北清大學革命造反派第二號人物呼昌盛被工作組押上萬人批判大會的台上時,他感到了什麼是命運。看著大操場上黑壓壓的上萬名師生,他想到就在幾天前自己還是批鬥大會的組織者,幾天後卻淪為批鬥對象。
在工作組發起的「反干擾、查反革命」的運動中,頂風亮相反對工作組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北清中學的盧小龍,另一個就是呼昌盛。大學生自然比中學生更適合做鬥爭對象,於是,他被很光榮地押到了檢閱台上。工作組組織的批判會似乎文明一些,不戴牌子,也沒有坐噴氣式,只是低頭接受批判。他的身後擺著幾個長條桌和麥克風,工作組的領導成員在那裡親自督陣。台上大橫幅是:堅決批判反革命分子呼昌盛。同樣是一個個跳到台上的激昂慷慨批判,同樣是振臂高呼的口號。呼昌盛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中回想著從早晨到現在發生的事:一清早就被北清大學的幾個戴著糾察隊袖章的學生從被窩裡揪了起來,押了一上午,中午給了一個饅頭一份菜,下午兩點連推帶搡把他帶到了會場,這和幾天前自己組織的批鬥大會做法也差不多。這樣想著,便有一種豁出去的冷潮熱諷浮上心頭:自己批鬥了幾百人,挨一下批鬥,也值了。
批鬥大會持續了兩個小時,因為他是北清大學東校的學生,批判會一結束,就被一群人押著擠出大操場洶湧的人群,往北清東校走,成群結隊的人圍觀地跟隨著。當這支押送他的隊伍浩浩蕩蕩穿過校園,又穿過日月壇公園,帶著先聲奪人的氣勢擁進北清東校西大門時,呼昌盛覺得這簡直是變相的遊街。左右的人同樣是反剪他的雙臂強扭著他,沿途有此起彼伏的振臂高呼聲討著他,「打倒反革命分子呼昌盛」的口號震耳欲聾。校園的道路,道路兩邊的樹,樹後面的河流,河流後面的荷塘,荷塘後面樹影掩映中的一棟棟樓房,都在洶湧人流的衝擊下活動起來。不時有人從人群中擠上來,劈頭蓋腦地抽他的耳光,打他的頭,惡狠狠地踢他。有一腳踢在小腹上,他疼得彎下腰蹲在地上,扭送他的學生毫不留情地把他拽起來。在潮水般的遊街過程中,呼昌盛遭受著越來越難以頂住的毆打。眼鏡早已打飛,嘴角流出了鮮血,襯衫的扣子全被拽脫,黑瘦的胸脯上佈滿青紫的傷痕。他禁不住想,你們又不是工作組,哪來這麼大仇恨?當然,這是極為幼稚的思維。他組織的批鬥會上不是同樣將幾百人毒毒地打了一頓嗎?情勢決定一切。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右邊是一個拱形小石橋,左邊是一個歷史聞名的石牌坊,又冒出來一群氣勢洶洶的學生,還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工人,爭先恐後地將拳頭和巴掌飛過來。一個面孔粗壯的人很像是宣傳畫上標準的煉鋼工人,上來喝道:「你為什麼反革命?」一手劈胸抓住他的衣服,另一手一拳打過來,呼昌盛眼前一片金花,幾乎無法站住。在爆炸般的劇痛與昏迷中,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被打得半死的狼崽,被成群的獵人押送著,最後,他被撂在一個地方,聽見有人說:「就在這兒隔離審查,不許他和外界有任何聯繫。」隨後,聽見紛沓嘈雜的腳步聲撤出房間,房門關上了,有鐵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響,最後是很重的卡嚓一聲,顯然是上了一把特大號的鐵鎖。咚咚咚的腳步聲似乎在穿過很長的走廊遠去。聽到大門的開闔,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人的腳步聲走下台階,隨後,眾多的人聲分散消失在遼闊的空間裡。
聲音的統治暫時放鬆了,氣味的威嚴便在黑暗中顯示出來。有生冷的鋼鐵的味道,有濁重的機油的味道,還有煤油的味道,有機床切削時飛旋出的鐵屑的味道。學機械的呼昌盛在校辦工廠實習過,熟悉這些味道,這些味道帶著一股陰潮的氣息浸透著他,他這才覺出自己正趴在地上。用雙手觸摸地面,是冰冷的水泥地,地上有厚厚的塵土。手向前伸,摸到了一片粘糊糊的油漬,慢慢放到鼻子前聞一聞,是機油和煤油的混合物。他抬起頭極力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陰暗而空曠的空間,好像是庫房,空空蕩蕩的,靠牆放著幾塊鋼板和幾桶機油。
對著門口的一面牆上有兩塊很高的小方窗,兩道光亮透過小方窗斜照進來,讓他想到農村夜晚放露天電影時放映機的光柱。庫房裡還有一張學生宿舍用的雙層床,也落滿厚厚的塵土。他挪過身去,背靠著床欄坐起來,瞄了一下六七米高的房頂和二三米高的窗戶,這裡擺放一個雙層床,不怕為他提供逃跑的方便嗎?他隨即搖了搖頭,窗上插著鐵條,算得上是一個條件充分的「牢房」。
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是開鐵鎖的聲音、下鐵鏈的聲音和開門的聲音,他低著頭一動不動。有人在門口摸索著拉亮了電燈。一盞昏暗的燈泡從頭頂照下來,面前出現了幾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學生,還有一個穿著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他們將抱來的一卷被褥放在了雙層床的下鋪,蕩起的一陣煙塵,其中一個人說:「這是你的行李。這是紙,這是筆,你要老老實實檢查交待。飯有人送,大小便你就在這兒解決。」說著,他們走到房屋的一角,那裡有一個水龍頭,下面是一個水池子。水池的出水口是鋼板隔製成的水漏,很像微縮的馬路上的柵條狀漏水蓋。他們說:「小便就這樣了,大便你多沖一衝,還不行,就把鐵漏拉起來。」他用麻木不仁、無動於衷的表情面對著這些吩咐。有人把飯盒放在上鋪,說:「這是晚飯,喝水就是自來水,你到這一步也沒有權利挑三揀四。」光啷光啷門又關上了,鐵鏈子又穿上了,大鐵鎖又鎖上了,腳步聲穿過長長的走廊遠去了,只把一盞20瓦的昏黃燈泡點亮了留在這裡。
他開始清醒了,掙扎著站起來。眼鏡打碎了,左眼打腫了,只剩下殘缺的一點視力,但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他走到水龍頭前,拉開了鐵漏板,看見一個方形的孔道斜著通向外面,順著孔道看去,外面是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坡。大概這面牆朝向西面,正是黃昏,洞口處的雜草輝映著桔黃色的光亮。這是不是晚霞所致?他在北清東校上學的兩年中,從來沒有觀察過晚霞。人到了這種孤寂的境地,才會注意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在鬧哄哄的人世中,人人都把自然當做與己無關的遙遠存在。他一瘸一拐回到床邊,打開飯盒看了看,一個饅頭,一點鹹菜,他冷笑了一下,蓋上飯盒。疼痛消滅了食慾,留下的是思想。
他將褥子打開,床單鋪平,枕頭放好,同時生出了對熟悉的被褥的親切感。這套被褥陪伴了他整整兩年,一打開就洋溢著自己的體味和學生宿舍的氣味。在生冷的機油味統治的空間裡,被褥給他帶來了溫馨的生活氣息,裡面還很仁慈地裹著他的毛巾、肥皂、牙刷、茶缸,白茶缸上寫著「又紅又專」四個紅漆字。牙膏的清香,潮濕毛巾捂出的餿味,此刻在昏黃的牢房裡悠悠揚揚地描繪出他與人間的聯繫。一瞬間他想到,倘若一個人流落到與世隔絕的荒島上,那麼任何人類製作的物品在島上出現,都會引起如見故人的親切與驚喜。
一個隨海潮飄來的破瓶罐,一隻破膠鞋,都能使落荒者生出思鄉的遐想。
將臉和手臂洗淨後,才知道自己渾身傷痕纍纍。想到自己的所做所為,知道眼下沒有權利自憐自怨,便在水龍頭上將腿腳沖洗乾淨,然後坐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在下意識中採取了和尚盤腿而坐的姿勢。這種姿勢他在大學裡從未用過,莫非有著什麼不自覺的表示?
小方窗外已一片黑暗,他下了床,一瘸一拐的拖著步子走到門口,將電燈拉滅,黑暗中沉澱出那兩個小方窗的亮光。他回到床上依然盤腿而坐,一個小方窗外的天空有一顆碩大的星星。剛才通過下水道,他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晚霞光亮;在這茫茫的鐵窗裡,又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星空,那顆星星在鐵欄杆旁邊閃爍著。自從他踏入北清大學就始終處在窮凶極惡、風風火火的努力之中,學習上要進步,政治上要進步,整個人像旋轉的車轱轆一樣忙碌地奔跑著,從來都將晚霞與星光置之度外。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像一隻被長期囚禁的野獸衝出了籠子,更像一隻被馬戲團馴化了的老虎重歸山林。如果這些比喻還沒能傳達出他的自我感覺,他覺得自己其實更像一頭食肉的小猛獸。他看過一個彩色紀錄片《島》,一種叫做的野獸像閃電一樣攻擊草莽和樹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叢中一探出頭,或者從樹上游下來時,就箭一樣射出去,咬住蛇頭,任其掙扎著直到將其置於死地。如果說小一點,他覺得自己更像狼,在無邊無際的荒山野地裡奔跑,搜尋著獵物,時刻準備做拚死的搏鬥。它會把野豬逼到懸崖絕壁,當野豬發瘋地衝過來時,它機敏地跳上去咬住野豬的脖子。野豬狂暴地將它甩脫在地,再一次撲過來,它會靈活地騰躍躲閃,伺機進攻,直到野豬斃命,哪怕自己也傷痕纍纍。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看到善良的馬一副善相,愚蠢的豬一副蠢相,馴服的狗一副馴服相,殘忍的狼一副殘忍相,用這種眼光看人,他常常覺得長得像馬的人善良,長得像豬的人愚蠢,長得像狼的人殘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擊性的食肉動物,他就是一匹好鬥的狼。回憶自己的童年,除了幾次齜牙咧嘴地與鄰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鬥情緒只表現為倔強的沉默。而真正讓他敵視的,是那個人人看來都善良但在他的眼裡十分冷酷的父親。
他小時候常挨父親打,幾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穿過一雙暖鞋,冬天走七八里地上學,一雙露著腳趾的破布鞋給他帶來了爛得流膿的一腳凍瘡。每天他踏著膿血從學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條佈滿尖刀的路。父親卻常常因為他沒有及時趕回來拾柴餵豬,不由分說掄起拳頭就將他打翻在地。從那時起,他有一個耳朵失去了聽覺。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親的名字用鉛筆寫在棉花葉上,然後前面寫上一個「打」字。雖然那字跡模糊不清,但他寫一遍,就發洩一次仇恨,他在數不清的棉花葉上都寫上了對父親的仇恨。現在,當他領著成千上萬人進行大革命時,就像在黑夜中舉著火把衝鋒陷陣。誰壓迫他,他就反對誰。他就是要把一切壓迫他的人物打倒!與工作組的對抗是一個壓抑已久的反壓迫情緒的發洩,不管把他關在什麼樣的牢籠中,他都會像一隻兇猛的野獸四面衝撞。在萬人大會上遭受暴風雨般的批判時,他低著頭,既感到緊張,也有一種拚死對著干的快感。狼被獵人的鐵夾子夾住了腿,一定會用盡力氣撕咬鐵夾子,哪怕把牙齒咬碎,也要拚死一爭。
腦子裡閃閃爍爍地回憶聯想了一遍,身體還像深山廟寺的和尚一樣盤腿而坐。他在政治上有足夠的冷靜與智謀,絕不會撞死在這間牢房裡。此刻,他最關心的是北清大學的政治局勢及中國的政治局勢。他要做一個勇敢而機智的食肉猛獸,一旦得逞,就要把那些囚禁他的人同樣囚禁起來。
外面的星空更加明亮了,那顆碩大的星不見了。地球在旋轉,恆星也在天幕中相對移動著。兩方鐵窗中出現了幾顆閃閃爍爍的暗淡小星。從暗藍天空的明亮程度看,今晚大概有月亮。
突然,他聽到奇怪的聲音,全身的神經都敏感起來。他靜下心用聽力完整的右耳仔細諦聽著,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牆壁。他又聽了一會兒,聽出敲打的節奏是尋尋覓覓的呼喚,這讓他想起國民黨監獄裡共產黨人的秘密聯絡方式。他立刻下了床,兩腿因久盤而一陣麻木,幾乎無法邁步,他扶著床輕輕活動著雙腳,等待難以觸地的麻木逐漸過去。敲打的聲音在移動,停了一會兒,又在另一面牆上敲起來,而且節奏慢下來,顯出尋找的失望。呼昌盛此刻什麼也顧不得了,他踉踉蹌蹌地往前邁步,腿的麻木讓他產生觸電一樣強烈的刺痛,他摔倒在牆角處。他用拳頭使勁捶著牆,牆太厚,他的捶打不能引起任何呼應。敲打的聲音逶逶迤迤拐到牆角那邊,似乎就要離去,他將身子一滾來到床邊,拿起床頭的茶缸,又滾動著回到牆邊,用茶缸一下一下敲起牆壁來。敲三下,再敲三下,再敲三下,聽到外面的聲音搜尋著移動了過來。終於,裡外有了呼應:他敲兩下,對方敲兩下;他敲三下,對方敲三下。他大聲嚷道:「我在這裡。」對方對他的呼喊沒有回應,顯然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一邊朝牆角的水池那裡爬,一邊敲打著牆壁,用敲擊的聲音引導對方。外面的敲擊聲也同步移動到了牆角。他打開水龍頭,掀開了鐵漏,讓自來水嘩嘩地流出去。水龍頭開到最大,隔著一方下水孔可以看見水沿著45度斜坡的水道流向月光照亮的出口。屋裡很黑,出口卻是亮晃晃的,水像一股小瀑布瀉出去,沖洗著出口處的雜草和泥土。
終於,看見一隻手在出口處擺動,他把水龍頭關上,聽到一個聲音:「你是呼昌盛嗎?」
那聲音襯出了月光世界的開闊。他立刻回答:「是我。」對方說:「就你一個人嗎?」他說:「就我一個人。」對方說:「我是胡萍。」呼昌盛立刻聽出來了,對方是北清東校大一的女生,長著一頭自然彎曲的黑褐色頭髮,眼睛水汪汪的,有點像三十年代電影中的女子,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就處處跟隨著呼昌盛。一二十天來,他並不怎麼注意這個女生,但此刻聽著她的聲音,真有些「如聞仙樂耳暫明」了。聽見對方說:「你等一下。」他看見月光照亮的出口處有一雙手在刨出口處的泥土,在拔出口處的雜草,又是這雙手拿起一個破瓦片,像原始人運用石器一樣加快了她對環境的改造。過了一會兒,出口處的泥土和雜草都不見了,一張面孔出現在月光照亮的方孔中,方孔遠沒有一張臉大,面孔在移動中,他便整個看清了她,一雙閃亮的眼睛。他說:「我看見你了,胡萍。」
胡萍說:「可惜我看不見你。」呼昌盛想去開燈,轉念一想,如此昏暗的燈光即使從頭頂照下來也無濟於事,便說:「情況怎麼樣?」胡萍說:「我找了武克勤,武克勤說,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看來她不想管你的事。馬勝利那些人把批鬥大會也都推在你頭上,說是執行你的指示。」呼昌盛問:「還有什麼情況?」胡萍因為看不見對方,目光只能沒有焦點地向裡望著:「其他沒有什麼,你有飯吃嗎?」呼昌盛說:「有,饅頭鹹菜。」胡萍說:「你等一下。」那張臉在洞口消失了,聽見不遠處折斷樹枝的聲音,又聽見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那張秀氣的臉又在洞口出現了,她說:「這裡有點吃的,我給你捅上去。」
一個鋁飯盒被捆綁在一根樹枝上磨磨蹭蹭勉勉強強地上來了。呼昌盛在黑暗中摸到了飯盒的溫熱,將飯盒和樹枝捆在一起的是一副鞋帶。他將飯盒和樹枝放到一邊,說道:「謝謝你,快回去吧,別讓他們發現。」胡萍微微歎了口氣,說:「好吧,那我走了。飯盒裡還有給你的一個小禮物,明天晚上我還會來。」
那雙大眼睛從月光照亮的洞口離開了,聽見腳步聲,又聽到牆壁上三下告別的敲擊聲,呼昌盛坐在水池邊,看著下水道洞口外的一方月光,兩眼不禁有些潮濕。他從小很少流眼淚,現在卻有了一點要哭的意思。洞口那一方光亮映照進來,黑暗的下水道模模糊糊地有些發亮,屋裡的黑暗,外面的光明,通過這個小洞溝通了。他拉開電燈,將飯盒打開,是肉沫燒豆腐和白米飯。他是江蘇人,愛吃米飯,這一點胡萍大概已經知道。飯盒裡還有一個用玻璃紙包起來的信封。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折疊的信紙,信紙裡包著一張自己的照片,是那天在北清大學大字報中心區她為他照的:他雙手叉腰站在大字報欄前很開心地笑著。呼昌盛看了一會兒,將照片塞到褥子的布縫裡。然後吃了飯,洗淨飯盒,依然將飯盒用鞋帶捆在那根一米來長的樹枝上,將它們藏在牆角斜立的幾塊厚鋼板後面。他此刻的第一個念頭是,他不能將這個出水孔當做廁所,他明天要為爭取上廁所的權利而鬥爭。
他躺在床上,久久地仰望著窗外的星空。他第一次發現,世界上有如此好看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