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龍在六六年的夏天最喜歡的成語就是「鋌而走險」,四個字的節奏像鐵鎖橋的鐵鏈一樣帶有鋼鐵的性質,含著大膽的冒險精神。閉上眼,一個「鋌」字和一個「走」字就活生生地畫出了人物的形象:那是踏著鐵鎖橋渡過高山峽谷的形象,那是踏著荊棘泥潭冒險前進的形象。冒了險不一定成功,不冒險不可能成功。
當「鋌而走險」進入自己的身體與骨骼合一時,他感到一種冰冷的無畏。
他還喜歡的一個成語是「大器晚成」。北清中學第一輪革命揪出了賈昆和米娜,作為一個非常膚淺的舉動已經過去了。第二輪革命是有一批學生貼出造校領導反的大字報,一些人貼出了保校領導的大字報,雙方的首領都成了北清中學的風雲人物。在這一輪革命中盧小龍也沒有什麼行動。學校裡已經湧現了不少嶄露頭角的學生領袖,還出現了各種造反派組織,他還是冷冷地看在眼裡。第三輪革命,學校來了工作組,北清中學的工作組是隸屬於北清大學工作組的小支隊。當北清大學與北清中學同步發生造反派與工作組的衝突時,北清大學工作組在中央的支持下,已將前兩天的萬人批鬥大會打成了「反革命事件」,同時開始在學生中追查反革命,北清中學工作組也開始整頓學生。一時間,學校裡籠罩著恐怖的氣氛,很多師生這時才真正回憶起中國1957年的反右歷史。正當那些活躍分子有些張皇時,在一片頹廢的大字報欄上突然出現了盧小龍的大字報。四張黃紙寫成的大字報上,第一張紙就是一個大標題:《工作組的大方向錯了!》。
這個世界是一個矛盾衝突的世界,一切聲音都在與對立面的鬥爭中表現出影響力。你反對的對立面越大,你的影響也越大。「頂風亮相」是一種冒險,也最容易轟動。盧小龍的大字報使沉寂了兩天的校園一片嘩然,大食堂門口的大字報前密密匝匝站滿了人。從這一天起,盧小龍便成為北清中學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當北清中學工作組開始清理這個階級鬥爭新動態時,這張大字報已經被轉抄張貼在北清大學大字報的中心區,在北清大學也成為輿論的焦點。大字報欄出現了「向北清中學革命小將盧小龍致敬!」的大標語,當然,更多的是圍剿盧小龍的大字報。
立刻,盧小龍成為北清大學政治輿論的中心人物。隨著他的大字報被各大中院校傳抄,他很快也成為北京市文化大革命的新聞人物。
與此同時,北清大學造反派的第二號人物呼昌盛頂著工作組追查反革命的高壓,貼出了題為《踢開工作組鬧革命──從中學小將盧小龍大字報中獲得的啟示》的大字報,將盧小龍點燃的火種進一步擴大了。在工作組的指揮下,對呼昌盛和盧小龍的批判攻勢在北清大學遮天蓋地地鋪開,北清中學也貼滿了聲討盧小龍的大字報。就在很多人為盧小龍擔心的時候,盧小龍卻在「鋌而走險」的精神鼓舞下繼續行動著。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平平常常的孩子,從未引起過人們太多的注意,現在,全校一千多雙眼睛都在追蹤他,僅僅為了這種感覺也值得冒險。像鐵針圍攏磁鐵一樣,一群學生開始聚攏到他身邊,這使他獲得興奮感。他決定開始在這個社會大動盪中第一個有組織意義的行動:發起成立北清中學紅衛兵「1」。
一行七人在黑夜的尾巴還盤踞在校園中時,像執行特殊任務的偵察兵一樣悄無聲響地穿過學校後圍牆的缺口,走過圍牆後面小河上的獨木橋,穿過一片樺樹林,又越過幾片魚塘,走過一段土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入了圓明園遺址。東邊的田野剛剛露出草莽中的黎明,一片鐵青色的微光透過稀疏的灌木將黑的大地勾畫成濃重模糊的風景,一坡一坡的荒草像沉默的火焰一樣起伏著,幾個搖搖欲墜的雕花拱形石門立在巨石狼藉的廢墟上。
他們在草莽簇擁的圓明園廢墟上雙手抱膝圍坐成一圈。一隻貓頭鷹在朦朧的樹影中發出淒厲的鳴叫。
盧小龍坐在最高處,屁股下面毛糙的大石頭還帶著露水的潮濕。他的話非常簡單:很多中學都開始成立紅衛兵,北清中學也應當成立紅衛兵,而且要成為一支最高水平的紅衛兵,投身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接下來,每個人都發表了一番在那個時代最激烈、最勇敢的講話,這些話雖然在幾十年後曾使他們中的某些人回想起來很可笑,然而,在那個朦朧的黎明中,他們選擇了記錄著民族恥辱的廢墟舉行這個儀式,無疑表明當時的莊嚴情緒。
盧小龍在這次聚會中第一次感受到執掌權力的享受。黑暗的風從背後吹過來,描繪出怪石林立的廢墟的險峻氣氛,他所設計的宣誓儀式使他第一次獲得了領袖感。
他們宣誓為保衛毛主席而戰,為保衛紅色江山而戰。那篇盧小龍親自起草的誓詞,由他領誦一句,大家宣誓一句。在誓詞中特別講到紅衛兵的組織紀律:堅決服從紅衛兵總部的領導。這從一開始就奠定了盧小龍的權威地位。七個人都將是北清中學未來紅衛兵總部的成員,盧小龍是自然而然的核心人物。黎明從盧小龍背後的東方露出亮光,照亮了圍攏著盧小龍的另外六個人的面孔,盧小龍生平中第一次以領袖的角度觀察身邊的人物,有一種極為異常的感覺。
坐在盧小龍左手的第一人,就是那天將米娜抽打得皮開肉綻的朱立紅。這位同班的女生在盧小龍貼出大字報的當天就找到了他,她說:「我堅決支持你!咱們一起幹。」盧小龍從感情上很不接受這個水泡眼的矮胖女孩,他想像中的政治夥伴不是這樣的人,然而,朱立紅非常神秘的一句話就讓他們溝通了,她告訴他,工作組不是毛主席派出的,是中央別的人決定的,這裡的背景她知道。她的父親在衛生部,負責中央首長的保健工作。工作組早晚要垮台,因為支持它的上層人物早晚要垮台。她當時還不無嫉妒地說:「我本來還想貼大字報呢,叫你搶先了。」
盧小龍非常慶幸自己當機立斷貼出大字報的行動。正是憑著這個別人無法侵奪的政治資本,才使得朱立紅這種人不得不歸屬於他的旗下。當朱立紅坐在這裡發表言論時,除了激昂慷慨的表態之外,其實是在爭奪盧小龍之外的第二號人物的位置。
她在賣弄自己掌握的上層背景,在渲染她在這方面的敏銳,她不止一次重複著盧小龍剛貼出大字報之後她如何與盧小龍串連。
盧小龍當然明白這其中的潛台詞。朱立紅在極力爭取第二號位置的過程中,並不敢否認他的第一號位置,她的做法實際上是加強了盧小龍的地位。在第一天的組織活動中盧小龍就懂得了什麼叫權力中心。今天到會的六個人都是衝著他來的,他們之間的相互爭奪從一開始就鞏固了他的領導地位。倘若這個核心只有他和朱立紅兩人,倒有可能經常發生誰也不服從誰的衝突。
左邊挨著朱立紅的第二個人也是女生,初一,叫田小黎。很好看的小圓臉,精瘦的身子,薄薄的嘴唇,說起話快如鳥雀,幹部子弟,喜歡冒險,看到盧小龍的大字報,她立刻找到他,說:「我佩服你,你寫的大字報是北清中學第一張有水平的大字報。他們那些都是順風吃屁,只有你是泰山壓頂不彎腰,我跟著你幹。」
在她連竹炮般的激烈講話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比小孩過年跑著放鞭炮更撒歡。她的出身使她對中國上層生活並不陌生,所以對朱立紅煞有介事的渲染也不太在意,她的興奮點在於紅衛兵的成立,成立了紅衛兵就可以有聲有色地幹,在全北京幹出名。
再轉過來,迎面坐的是一個高三男生,叫黃海。在黎明的涼風中,他披著一件舊軍衣盤腿而坐,一身的軍干子弟氣。他選擇了與盧小龍對面的位置,意味著他在這個團體中與盧小龍旗鼓相當。在北清中學前一輪浪潮中,他寫了一堆大字報,成為風雲人物。他有他的獨立意識,有他的領袖慾。看了盧小龍的大字報,他是以完全平等的身份與盧小龍交流的,對他在前一段運動中建立的影響也頗自以為是,然而,盧小龍還是以善於團結人的胸懷把他拉了過來。可能是盧小龍的樸素和平易給了對方心理上的滿足。當時黃海曾桀驁不馴地說:「咱倆聯合著干,誰是馬克思誰是恩格斯聽其自然形成。」他一定覺得自己那洋洋萬言的寫作能力適合扮演馬克思的角色,而盧小龍只適合扮演輔助的角色,然而,今天在這裡一坐,他就意識到,盧小龍在這個小團體中的領袖位置暫時是難以動搖的,他的大字報是一個巨大的政治資本。
剃著寸頭的黃海臉上始終做著深刻狀,他發表了一些與眾不同的、富有理論色彩的觀點。盧小龍知道,最終能夠落實的是自己提出的最基本的行動綱領。面對黃海的表演,盧小龍明白了,一個人想保持領導權,除了其他因素,一定要最早提出行動的綱領。當你的行動綱領真正代表了下一步能夠做的全部事情或者大部分事情,你就具備了號召力與領導權。盧小龍原本對黃海頗有戒心,當他看到黃海野心勃勃地表演一番之後,倒覺出黃海的表演恰恰引起了其他人的反感與排斥,朱立紅就常常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黃海。看清了這一點,盧小龍真正地平穩與寬和了,在這個團體中,他依然可以保持寡言的習慣,聽憑其他人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他的領導權只會在這些鋒芒畢露的互相磨擦中更加穩固。
挨著黃海,在右前方坐的是又一個高中的男生,叫唐北生,也是幹部子弟。
和黃海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是一個性格平穩喜笑顏開的人,額頭上有三道橫紋,長著一張中年人一樣老氣的面孔。文化大革命在他眼裡似乎和參加一次中學生運動會差不多,是一個忙忙碌碌的高興事。他是盧小龍不多的朋友之一。當他出現在這個團體中時,感到一種政治活動的興奮,用他的話講,這和共產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一樣,我們要建立自己的組織,建立自己的核心。他平平和和的講的都是極為具體的事情,盧小龍想,他對自己的忠誠大概沒有問題,對其他人鋒芒畢露的表現也不太介意。這種人是一個組織中的粘接劑。在這個黎明前的活動中,盧小龍為自己能有這麼多的新體驗而欣喜。他發現,權力的奧秘只有在運用的過程中才能夠真正發現。而領袖的奧秘只有處在領袖的位置上才能夠真正掌握。他的眼光發生了徹底的變化,甚至在心中跳出了「嫡系」二字,唐北生無疑屬於自己的「嫡系」。
挨著唐北生的又一個男生叫宋發。很黑的劍眉,很黑的眼睛,很紅的臉,說話時總是目光平平地盯著眼前,兩頰還帶著一點絡腮鬍。他是這個團體中惟一的貧下中農子弟,雖然與幹部子弟有天然的隔閡,今天卻被同一個神聖的主題捆在了一起,他無疑會更慎重地思考政治的是非。他不像朱立紅那樣激昂慷慨、煞有介事,也不像田小黎那樣無所畏懼、以政治為遊戲,更不像黃海那樣野心勃勃,也不像唐北生那樣悠哉游哉,他很認真,每做一件事都會三思而行。他的這種氣質與盧小龍頗有些對勁,團體中有了這樣的人物,做事情會更嚴肅,也會更鄭重其事。
再過來,緊挨著盧小龍右手的是同班的女生華軍。她從一開始就尋找了這個緊挨著自己的位置。這個臉頰通紅、老面得有點像老太太的女生同樣是幹部子弟。
她的出現,盧小龍一點也不意外。幾年來她一直對他非常友好,好像盧小龍是一個需要她經常照顧的人。
今天,沒有任何人吩咐,當黎明給了足夠的光亮之後,她就掏出小本開始簡單的記錄,心甘情願地扮演了盧小龍的幫手。過去,對於這張難看的臉盧小龍從不願正視,然而,當她此刻飛快地做著記錄,並且附和著他的意思講話,卻真正烘托了自己的領袖位置。華軍還特別講到:「我們這個組織的核心就是盧小龍,他承擔的責任和風險是最大的,貢獻也是最大的。我們做什麼事情要替他多想一想,有什麼情況要向他多匯報,要加強內部的組織紀律性。」這樣的話無疑造成了新的氣氛,像一道箍將大家箍在了一起。
東方的亮光已經鋪展在大地上,草莽山坡中的圓明園遺址露出全貌,遠處的葦塘、樹林、稻田、村莊、炊煙描繪出一幅清晨的圖畫。周邊的世界大了,這個團體顯得更小了。然而,盧小龍卻感到了自己手中的力量:憑借一個政治綱領,還有一個組織,他可以征服世界。
一個自然界的小現象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在旁邊的一棵松樹上跑下來兩隻小松鼠,它們一前一後在土坡和石頭上跑跳著。經過一連串你追我趕的玩耍嬉戲,在一段橫倒在地的粗樹枝上停住了,一隻松鼠騎在另一隻松鼠的身上。下面那只松鼠睜著機靈的小眼睛一動不動,上面那隻小松鼠翹著蓬鬆的大尾巴也一動不動。背襯著天空,這兩個黃色的小松鼠被勾畫得玲瓏精緻,灰色的眼睛亮閃閃的。田小黎仰著她那喜眉喜眼的小圓臉好奇地問:「它們在幹什麼呢?」幾個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學生自然都不解其意。盧小龍從小在山村長大,知道這跟豬羊牛馬相通的動物生活,他猶豫著沒有張嘴,倒是七個人中惟一的貧下中農子弟宋發不耐煩地冒出了一句話:「它們那是結婚呢。」幾個學生都愣了,猜到了什麼,有點不自然地笑了。
盧小龍這時才發現,這個小團體中的三個女生只有田小黎還稍有點俊樣,一左一右的朱立紅和華軍都長得太困難了。他不由得又一次想到那天在日月壇噴水池邊遇到的漂亮姑娘。她為什麼不能坐在自己的左右手位置上呢?
註:
「1」紅衛兵 「文化大革命」中在中學生、大學生中的學生造反組織,它的原意是「毛主席的紅色衛兵」。這種組織形式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種重要現象,始創於1966年5月,後來擴展到全社會,演變為各種形式的群眾造反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