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黛玉這兩天身體出奇地難受,月經淋淋漓漓沒完沒了,像個老朋友一樣不離開她,大熱的天弄得她心煩意亂。特別是走路時,尤其感到那個部位的粘熱不適。人是很脆弱的,只要有一處不舒服,就終日受到它的折磨。天越熱,她越覺出自己身體不耐寒熱的虛弱來。
夏天的炎熱是比冬天的寒冷更難忍受的,脫下汗津津的襯衫,再脫下汗濕漉漉的汗衫,用毛巾擦洗自己粘熱的身體時,她發現瘦弱的身體上惟一讓她獲得一點女性自信的那對比較豐滿的Rx房也有些無精打彩地微微下墜著,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甸甸的飽滿,顯得有些鬆弛和輕飄。
她從小不敢正視自己的身體,四肢的纖瘦是每年夏季最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裙子和短袖上衣勢必要露出一個女孩的四肢,這每每讓她自慚形穢。她比別的孩子更長久地穿著長衣長褲,及至不得不換穿裙子及短袖上衣時,她總是在父母的催促下遲遲不動。父母不能理解一個小女孩在七八歲的年齡已經對自己的外形敏感,怕自己腿細不好看。穿上裙子後,她常常會穿上一條長長的厚襪,將腿包裹起來,那是那種紅白相間的厚襪子,母親就會囊腫著眼睛嘮叨道:「穿上裙子,又套上厚襪子,多麼不倫不類,不怕熱嗎?」她不說話,父親這時往往會調解道:「小女孩穿上花襪子漂亮,隨她吧,我們不要干涉。」她便低著頭腳蹭著地走開了。
在相當一些年中,她一直為自己細棍一樣乾瘦的胳膊和腿心事重重,每次洗澡,都能看到自己細瘦可憐的身體和像搓板一樣瘦骨嶙峋的胸脯。在十來歲時,她常常坐在洗澡的大木盆中無精打彩地走神。女孩一旦在生理上自卑,精神上也會自卑。當她用衣服將自己細瘦乾癟的身體包裹起來後,雖然她有一張比較好看的瓜子臉,她還是找不到無拘無束的快樂。她總是低著頭匆匆地溜邊走路,總是感到自己胸脯的細瘦乾癟,胳膊和腿的瘦骨嶙峋。看到別的女孩挺著胸脯春風蕩漾地行走在校園中時,她明顯地感到自己乾癟的胸下凹著,松皺不平的上衣空空蕩蕩。
為此,她特別注意飲食,希望能吃胖一些,發育起來,然而她的胃口從小就像個小貓一樣,吃不了多少。當看到別的女同學狼吞虎嚥,她不知不覺中又添了一份自卑。這種自卑與對別人的嫉羨合在一起,使她經常將別的女孩當成自己潛在的敵人。母親常常端詳著她不停嘴地嘮叨著:「人家孩子生活水平也不比咱們家高,怎麼就都長得比你好呢?」這加重了她的自卑,也加重了她對同齡女孩的敵視,然而,她從小受到一整套善良的教育,像小羊羔一樣孱弱善良,所以,她又常常為此譴責自己。小學四五年級時,她就意識到了自己對其他女生的敵視,也為這種敵視而自我譴責。在矛盾的心態中,她越來越孤僻。上中學後,她已經不敢正視任何人的眼睛了。無論是男生的眼睛,女生的眼睛,還是老師的眼睛,她都不敢正視。
她的問題終於被父親發現了,父親說:「你怎麼不敢正眼看爸爸了?」那一次,她突然感到莫大的委屈,眼淚一下湧上眼眶。她站在那裡想抬眼看一看父親,卻怎麼也做不到。
自覺到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這讓她內心充滿了幽怨和痛苦。母親照例嘮叨個不停:「人家的孩子都是大大方方的,就你老是萎萎縮縮,又沒做什麼理虧的事情,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聽著這種數落,她更像一個沉默的羔羊了。每到這時,父親總會寬和地調解道:「不要老說黛黛,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尊心。」父親的話使她的眼睛一濕,有了想哭的傷心,卻沒有流淚的勇氣。母親的嘮叨接著便會轉向父親:「你就是這樣從小袒護她,越袒護越脆弱。」聽到這裡,她尤其不能哭了,她絕不能讓父親為她遭受責備。
從小惟一給她支撐的是學習成績,特別是語文、算術、物理、化學這些主科,她學得很好。這為她換來一點老師的讚賞,也為她在家中換來一點存身之處。她的學習成績像一把傘,遮住了母親大半的數落。每當她縮到自己的房間趴在桌上學習時,母親常常會在門口一動不動地觀看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這讓她體會到小女孩獲得的一點尊重。自從意識到勤奮的學習和優良的成績是抵擋母親數落的保護傘之後,她放學一回家就蜷縮在寫字檯前,夜晚一柱檯燈光照射的光明,就是她忘記一切的獨立天地。這種每日低頭溜邊往返於學校和家庭之間的埋頭學習,使她對世界產生了一種冷漠而又平安相居的狀態。
不知不覺,她第一次月經來潮了。母親在嘮嘮叨叨數落她將褲子、床單弄髒的同時,也給了她必要的指導。母親在這件事情上還顯出了關心,為她準備了必用品,並給了那個年代相當全面的衛生指導。那一天,她看著面孔蒼白浮腫的母親,看著母親兩鬢的白髮,不禁有些感激涕零。母親說了一句讓她一生都無法忘懷的話:「你從今天起就不是小孩了。」
以後的日子,母親雖然照例用嘮叨統治整個家庭,她卻從沒有忘卻那一天母女倆在檯燈下坐在自己小床上說話的情景。為了母親生養了她,為了母親那一夜對她的指導,她永遠不記恨母親。
她發覺自己一點點發育起來了,胳膊和腿比過去多肉了,粗壯了一些,特別是兩條腿漸漸豐滿起來。一旦豐滿,皮膚也白了,光澤了。雖然比起別的女孩她還是瘦弱的,特別是胳膊和肩膀還很單薄,但身體的這種變化還是使她幸福異常地品嚐到了一點女孩遲到的自信。看到自己的臀部也不像過去那樣瘦削,有了一點單薄中的豐滿時,她尤其感到一種羞怯的快樂。當她走路時,感到臀部隨著步伐輕微地一左一右晃動,她為臀部最初給她的重量感而欣喜和感動。從小,她就像一個只有骨骼的女孩,架著衣服在空氣中移來移去。現在,臀部及大腿給她的體積感和重量感,讓她幾乎要感激起命運來。
一天,她裸體跪在床上,雙手捂著臉,激動得差點慟哭起來。她為自己逐步發育起來的Rx房而激動。這是一種又難過又高興的激動。她撲倒在床上,抱著寬鬆的大枕頭用Rx房去擠壓磨擦。她為自己終於成為一個不殘缺的女孩而淚流滿面。她把臉埋在枕頭中哭了許久,以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母親發覺了,走過來敲門:「黛黛,怎麼了,不舒服嗎?」她哽咽著說:「沒有。」混亂中,她急忙穿上內衣。母親還是不放心地推門進來了,摁亮寫字檯上的檯燈,看見了淚流滿面的女兒:「你的臉通紅,是不是發燒了?」說著,伸手觸摸她的額頭,那一觸摸也是李黛玉終生難忘的,汗濕的額頭覺出母親的手溫暖而疲憊,母親問:「黛黛,你到底哪兒不舒服?」她一下撲在母親身上,頭抵著母親的胸放聲痛哭起來,一時哭得母親束手無策。哭了一陣,她擦乾眼淚,說:「沒有不舒服,夢見難過的事了。」母親困惑地端詳著她,說道:「那就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母親關上檯燈走了,那一夜,她望著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她擦乾淨臉上的淚痕,整理好自己的頭髮,拉整內衣內褲,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胸脯,再從Rx房往下撫摸自己的腹部,最後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女孩的標誌,又輕輕撫摸了一下臀部和雙腿,然後兩手自然地放在體側,靜靜地也是朦朦朧朧地想著有關自己的一切,睡著了。
她慢慢比較能夠正視生活了,雖然還比較脆弱,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在人群中垂著眼。
當別人需要她的幫助時,她會比較坦然。一旦她需要幫助時,她還是十分怯弱和靦腆。上了高中,她懂得人生更全面的進步和要求,仍舊勤奮地學習,為了申請入團,寫了無數的思想匯報。每當團員對她進行思想上的幫助時,她總是恭恭順順地聆聽著每一句話。團幹部朱立紅幾年來一直是她與團組織的聯繫人,她每個禮拜都要將一份思想匯報交到朱立紅手中。朱立紅矮矮地立在那裡翻看她的匯報時,審查的目光總讓她忐忑不安。朱立紅一揚起她那大大的金魚眼看她,她的身上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在家中,她可以用學習頂住母親的嘮叨,在學校,沒有任何一把傘可以遮擋來自革命的審查。她的思想匯報一次次被認為不深刻、不觸及靈魂,她便在痛改前非的情緒中深刻檢查了自己從小因為身體瘦弱而生的自卑,認識到這是小資產階級的虛榮。朱立紅對這一次檢查一頁頁看得津津有味,說:「這次思想匯報還比較深刻,但還不夠,還要深挖根源,要徹底暴露自己的家庭影響和社會影響。」李黛玉便沿著這個指導,在一年的時間裡寫了近六十份思想匯報,底稿就裝滿了一抽屜。
一個女孩在自卑中掙扎出最初的自信後,就有心力來關注男孩的世界了。在高二、高三這兩年中,她漸漸喜歡上了一個男同學,就是盧小龍。她不會喜歡兇惡的人,她喜歡善良的人。她又不會喜歡懦弱的人,她喜歡堅強的人。她喜歡優秀的人,又不喜歡風頭太大的人。她要喜歡一個她覺得可信賴的人,盧小龍就是她心目中的這種人。他學習好,有才能,敦厚實在。既不誇誇其談,張牙舞爪,又性格倔強,沉默寡言。
李黛玉知道自己的感情傾向,知道自己一見盧小龍就怦然心跳,知道上實驗課時和他分在一個組做實驗,情緒就異常興奮。為了接近盧小龍,她多次從家中帶來他需要的哲學書。
現在,這些故事都戛然而止了,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人都捲到了一個團團旋轉的漩渦之中,她無法適應如此劇烈的變化。運動的第一天,看到賈昆的死亡,她至今閉上眼還毛骨悚然,賈昆那硬梆梆的身軀和駭人的僵硬面孔經常在眼前浮現。
北清中學的大字報已經換了好幾代。她不曾想到盧小龍會這樣跳出來造反,這使他們的距離一下子變遠了。盧小龍不僅是北清中學的風雲人物,還成了北清大學的風雲人物,很快又成為被批鬥的反革命分子。今年高三畢業,原本她和所有的同學一樣做好了升學的準備,現在都不可能了。回到家中,北清大學更是一個洶湧澎湃的大革命場所,到處是大字報,到處是震耳欲聾的廣播喇叭,不時出現令她心驚肉跳的呼喊聲。校園中,隨時會有一大群氣勢洶洶的人呼喊著口號、扭押著被揪出的壞人潮水般湧過。到處是批判,到處是打倒。互相批判,互相打倒。只有一個口號是一致的:跟隨毛主席干革命!
李黛玉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她像被老鷹追趕的一隻小兔,在高空團團掠過的陰影下膽戰心驚,不知往哪裡躲藏。她又覺得自己像洪水漩渦中飄浮的一片樹葉,隨時可能被吸入深淵。她希望自己能夠掛住什麼,一塊露出水面的礁石,哪怕是還未連根拔除的一段枯樹,至少能夠停住身,喘口氣。北清大學已經揪出了一批又一批人,她的家庭隨時可能被衝垮,這樣下去,她將很快就沒有存身之地。
在孤苦無助的革命浪潮中,馬勝利雄赳赳地出現了。他不知哪兒來的權力,使她不可抗拒地接受了,好像漩渦中的一片樹葉掛住了露出水面的一塊石頭,懵懵懂懂中,她有一個極為屈辱也極為可恥的念頭:和馬勝利保持某種親近的關係,或許可以多少保護自己的父親與全家。
北清大學批鬥盧小龍的萬人大會她也參加了。她沒有敢擠到近處,只是遠遠地倚著一棵白樺樹站在大操場的最外邊。聽得見大喇叭中震耳欲聾的批判,卻看不清台上那些人的面孔,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個站在台前的就是盧小龍。那個輪廓,那個線條,那個昂起額頭的角度,都是他。現在,她和盧小龍之間更遙遠了。她扶著樺樹,頭靠在這隻手上,回想起第一次從家中為盧小龍拿來他所要看的三本書,是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聖西門、歐文的著作。盧小龍真誠的感謝讓她滿懷幸福。盧小龍用手輕輕撫摸著光亮的精裝書皮,問道:「你爸爸同意了?」李黛玉點點頭。盧小龍說:「你一定替我謝謝他。」以後,李黛玉曾多次把家中的哲學書借給他。
她現在還記得那次盧小龍去她家,父親與他談哲學的情景。當父親侃侃而談表現出他對哲學史的淵博知識時,她有著為父親的驕傲。當盧小龍也認真談到他對哲學的理解並得到父親的讚許時,她又有另一種驕傲。在那種驕傲中,似乎盧小龍是她的什麼人。這種難以描述的微妙感覺,著實讓她幸福興奮了許多天。那一天,她給父親和盧小龍沏茶倒水,裡外照顧,第一次體會到一個女孩完整的快樂。
現在,盧小龍正在被批鬥,以後或許會更糟。朦朧中,她也飄過一絲稀薄的想像:盧小龍在悲慘的境遇中得到了她的幫助,後來他們便很幸福。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就過去了,恐懼破壞了她的全部想像力,她的家庭,她自己的命運都使她驚懼不安,在這個炎熱的批判大會上,她時時感到呼吸困難。
這時,馬勝利遠遠地發現了她,他走過來問:「你怎麼站這麼遠?」李黛玉垂下眼沒說話。馬勝利說:「對有些事物,就應該謹慎,應該保持距離;而對有些事物,就應該縮小距離,應該勇敢,要明辨是非,提高覺悟。」李黛玉撩了一下此刻顯得十分零亂的頭髮機械地點了點頭。她一瞬間又掠過那個隱隱的念頭:和馬勝利接近,可能有助於保護父親和全家。這個隱隱的念頭又使她感到恥辱。
到了這時,李黛玉才朦朦朧朧地覺出,早已有一種新的自卑取代了她小時候對身體瘦弱的自卑,這種自卑有力地籠罩了她。在革命浪潮激盪的大操場,在馬勝利黑黑的面孔後面,恍恍惚惚地浮現出朱立紅這樣的團幹部對她嚴肅訓導的面孔。朱立紅大大的金魚眼幾年來一直讓她膽戰心驚,現在,馬勝利那眼白很大眼黑很小的銳利目光錐刺著她,更是讓她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