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父親病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還沒有回過家的馬勝利抽空回家。
破舊的自行車在他壯大的身軀下像匹瘦馬一樣跑得飛快,轉眼過了白石橋,又過了動物園,前面就是西直門,再過去幾站的新街口就是他的家了。破車在他身軀下吱嗄吱嘎地響著,似乎承受不住他的體重。每次一騎上它,他就覺得人太大車太小,車像夾在褲襠裡的一個玩具。騎著騎著,他就由瘦弱的車想到瘦弱的李黛玉。李黛玉弱不禁風的樣子肯定更禁不住他騎,可是,他就喜歡以強凌弱的感覺,就像這輛細瘦嶙峋的自行車,因為車矮人高,每次都要趁著勁跨上去,坐好之後,又趁著勁用一隻腳蹬開,另一隻腳才離地踏上腳蹬子。如果不趁勁,像一般人那樣一腳踏著腳蹬子滑行,再抬另一隻腳翻身上車,這輛小破車很可能禁不住他的體重。
他趁著勁左拐右拐,騎到了繁鬧的新街口大街。再一拐,就進入了一條筆直的大胡同。
胡同口開著兩個羊肉泡饃的小飯店,進去沒多遠,右手一拐,進了一個彎彎的小胡同,這就是栗子胡同。兩邊高牆相夾,走上一截,到了院門,栗子胡同一號。這裡離新街口大街直線距離沒幾十米,卻已經與商業區的繁鬧隔斷了。
大院門是裡外兩道,兩道大院門之間,夾著一棵多年的老槐樹。槐樹下有一間小破房,解放前是個門衛室,當兵的在裡邊守著大院。這個大院聽說曾是山西軍閥閻錫山在北京的房產之一。現在,破落的門衛室也住著一戶人,大伙叫做四大爺的一個老頭及他家三代五口人。老頭從窗戶裡探出頭來,那是一個尖頭頂窄下巴的熱鬧老頭。他對馬勝利打著招呼,馬勝利也順口回了個招呼。四大爺住在門房,便義務扮演了門衛的角色。誰從大門出進,他都會從小方窗探出頭來張望招呼。每天晚上到了鐘點,他就把院門插上。紅漆大木門終日緊閉,上面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小饅頭大小的一排排門釘銹跡斑斑,像一排排扣子綴在大木門上。大木門上另開著一扇一人多寬的小門,供人們早晚進出。兩道門之間的狹窄過道,窄得像一截雞脖子,大槐樹又粗粗地把門房剩下的寬度佔去了一多半。槐樹早已長得高出院牆,蔓成很大的樹冠,陰沉沉地籠罩下來。四大爺家終日要亮一盞小燈,才能夠尋找家中的細小活計。
穿過窄窄的過道,邁進二門高高的門檻,就進了外院。所謂外院,是靠門這一面和東西兩廂三面有房,北面是高牆。外院稠稠密密住著十幾戶人,差不多都是一戶一間房,各自在門口空地上砌一個小廚房,生火做飯,堆煤放柴火。在外院的包圍中,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內院。整潔的青磚高牆,軒昂雅致的紅漆院門。對開的內院門平時緊閉,裡面住著一戶有地位的文化人。聽說男的是作家,女的是文化機關的領導。這家人只有外出時才將內院門打開,穿過外院時遇到外院的住戶們也都親切地點點頭。多年來,裡外院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什麼交往。
馬勝利家住外院靠門口的第二間房子。一進院子,就感到狹小與陰暗,國民黨時期,外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有時還養著騾馬。現在,上等人還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內院,下等人還是憋憋屈屈地住在外院。外院住的差不多都是當工人的,送煤球的,拉平板車的,也有一戶半戶當小學老師的,住在下等人的院落裡自然也就是下等人。
馬勝利從小對內外院的差別就懷著模模糊糊的敵視,內院不僅獨家獨院,高大整齊,而且比外院高出幾個台階。內院門口四五道石台階上去,才是對開的紅漆大門。趁著內院的人出入,他偶爾也能瞥到裡邊的樣子,幾面的房子都很漂亮,連院磚也比外院整齊得多。
外院的地磚早已殘缺不全,與泥土交錯鋪齊著面積,磚上銹滿了青苔,院中橫著污水溝,長著亂糟糟的小草。內院獨家獨院,聽說用著好幾個水龍頭。外院十幾家,合用著一個露天水龍頭,每天早晨排隊接水,中午排隊洗菜,星期天排隊洗衣服,是外院最常見的景觀。
父親在床上喘著,咳嗽著,馬勝利的大姑在一旁照料著。當馬勝利走進黑洞洞的屋子時,父親的咳嗽聲大了起來。馬勝利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屋裡的昏暗,父親黑瘦的臉上一雙凸起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發著光,小屋裡迎門頂牆放著一張床,父親就躺在那張床上,進門左手處貼牆還放著一張床,那是過去馬勝利回家時睡的地方,進門右手靠牆,是一張搖搖欲墜的老式桌子,黑漆漆的,帶著幾個搖搖欲墜的抽屜頂在窗戶下。再就是兩三把椅子,兩三個小板凳,牆角放著一個舊木箱,那是父子倆放衣服的地方。箱子早已破裂,又糊上牛皮紙,刷上油漆,一直用到現在。迎面牆上有一扇極高的小窗,豎著兩根鐵欄杆,窗外就是大院門外的栗子胡同了。夏天全憑著這扇豆腐塊的小窗和房門能有點南北小對流,多少消點暑熱。
大姑是個一臉和善的老太太,馬勝利小時候死了娘,多虧大姑不時照顧,所以見她如見半個娘。馬勝利一到家,先去水龍頭提水,將自家小廚房裡的小水缸灌滿,接著就裡裡外外地忙活起來。父親不停地咳嗽著,馬勝利每次從院子的明亮中邁入屋中,總是先看見父親的眼睛在發亮。昏暗中,他能聞到父子倆住了多年的小屋泛出的又潮又餿的氣味。房頂經常漏水,牆壁也常有濕痕潮跡,漚得破舊的桌椅板凳都散出濕氣。腳下的磚頭因為多年潮濕,早已和泥土滲透在一起,踏在上頭,像是泥土踩硬結成的塊,如果用前腳掌用力旋轉著捻它,會覺得每塊磚頭都可能酥軟成粉沫。
馬勝利看著乾瘦的父親,想不出自己何以長得這樣壯大。他的皮膚黑像父親,高顴骨像父親,脾氣大像父親,可是,父親瘦瘦的,只有他身體的一半寬。自己從小吃窩頭啃鹹菜,長成這一身體格,也是一點好命。他去外邊買了糧,買了菜,買了藥,回到家,屋裡已經聚了幾個鄰居。自從他考上北清大學,外院的鄰居們便都對他另眼相看,他一回家,就會和他打招呼說話,就連那個當小學教師的鄰居也主動和他親近。他們的女兒正上中學,考上北清大學是這個家庭的理想。
幾個鄰居都是向他打聽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北清大學的運動現在是全國的話題。馬勝利坐在小板凳上滔滔不絕地講開了。自從進了北清大學,他每次回到這個院子中,都有一種衣錦歸鄉的好感覺。現在,講述北清大學的文化大革命,更像來自革命聖地的革命者。
鄰居們大都習慣房中的昏暗,家家如此。此刻,這夥人眼睛灼灼有光地聽著馬勝利講述。正對馬勝利的是半禿頂的王師傅,新華印刷廠的工人,叫王文翔,一雙挺有神的大眼睛盯著馬勝利不放。他從馬勝利的講述中得出一個結論:這是無產階級的革命,要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1」。聽到帶勁的地方,王師傅額頭更放出光來。挨著他的是一個叫大寶的小伙子,賓館的採購員,他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還很有眼界地說,他已經去北清大學看過兩回大字報了,並繪聲繪色地講起北清大學的所見所聞。馬勝利禮貌地稍微等了一會兒,便伸手打斷他的話,繼續以我為主地講述起來。大寶有一雙倒八字眼,看人的時候很像舞台唱戲的吊起眼賣精神,論年紀二十多歲,看模樣老得有三四十歲,下巴薄薄的,滿嘴的煙酒氣,說話間就把煙又點著了。馬勝利指了指大寶身後躺著的父親,示意抽煙免了。大寶便裝起香煙,又顯得深思熟慮地論說起文化大革命來。大寶對面的是丁老大,拉板車的工人,和馬勝利的父親有過多年的交情,這會兒皺著眉不緊不慢地聽著想著。
雖然是一方小世界,但在這裡興風作浪,馬勝利仍覺得任重道遠。大姑正在廚房忙飯,父親在床上豎起耳朵,一句也不敢落下,兒子在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中混了個臉面,做父親的覺得很榮耀,咳嗽聲半天沒聽見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馬勝利拿起床上的書包,說道:「我這兒還有幾張從北清大學拿回來的傳單,到時候大伙看看,都是批判北清大學校黨委和北京市委黑幫罪行的。」縮在一邊像個小老頭一樣的丁老大說道:「你還不如給我們唸唸。」馬勝利說:「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念不過來。這樣吧,」他突然有了一個革命的創舉,去廚房舀出半碗剩粥:「我給你們開闢一個宣傳欄,貼出來大家看,咱們外院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都有,」他看著印刷廠的王文翔說:「王師傅就有文化,那邊的林老師也有文化,大寶也高中畢業呢,可以給大伙唸唸。」大寶問:「貼哪兒?」馬勝利一指斜對面小內院大門兩側的青磚牆:「就貼那兒。」有人問:「人家讓貼嗎?」馬勝利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現在是文化大革命!誰敢不讓貼,保不住以後還要被貼大字報呢。」
說著,他拿起一卷傳單直撲內院外牆,朝南的紅漆大門和青磚院牆在陽光照耀下青紅分明,十分豁亮。他用手沾著米粥在牆上刷開了,沒一會兒,就把幾十張傳單長長方方地貼成一大片。白紙在青牆上亮得耀眼,他覺得不夠勁,又跑到林老師那裡借了毛筆和紅墨水,將傳單拼成的宣傳欄四邊用紅筆勾畫出來。白紙上一勾紅邊,更為顯赫。在一張居中傳單的半頁空白紙上,他用紅筆寫上了「文化大革命最新動態」,隨後,非常滿意地站在新開闢的宣傳欄前端詳起來。稀飯半碗不夠,他又盛了一碗。想著下回再回家,要把北清大學的糨糊桶馱一桶回來。
看著內院的青磚牆遠沒有被佔滿,馬勝利用力揮了一下手,對圍攏在宣傳欄下的左鄰右舍說道:「下回我多帶一些傳單大字報來,好好在這兒貼一貼。」接著,他對王文翔說:「王師傅,你給大伙唸唸。」王文翔伸手摸著頭上的稀疏毛髮,看看內院的紅漆木門,慢吞吞地說道:「別打擾人家作家寫書。」馬勝利說:「怕什麼?作家都是封資修「2」,現在沒幾個好的。誰反對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誰。」王文翔摸著頭依然很為難,馬勝利不耐煩地一揮手:「這怕什麼,我給你們帶個頭!」說著,就高聲念起來。他的聲音很洪亮,就像在進行批判發言,粗大的手指揮舞著,有雷霆萬鈞之勢。
大門口的四大爺聞聲過來了,外院又有好幾戶男女老少也過來了,沒一會兒,就圍上了一二十人,形成了一個文化大革命的小氣候。聽見背後內院門吱嗄響了,馬勝利一邊念一邊回頭看了一眼,裡邊探出一張清的面孔,內院門比較高,人們都仰起臉朝那兒看,馬勝利又扭回頭,毫不停頓地接著高聲朗讀傳單,過了一會兒,聽見後面的院門關上了。
他又念了一陣,對新華印刷廠的王文翔說:「您接著念。」這位中年工人還是有點遲疑,倒是那個倒八字眼的年輕採購員大寶喜笑顏開地說:「我來試試。」
為了扶持新生事物,馬勝利又陪著在宣傳欄下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大寶把嗓子念啞了,那位新華印刷廠的王師傅也清了清嗓子,念了兩頁,他才回到家中照料父親。父親又開始一陣一陣地劇烈咳嗽著,他扶著父親吃了藥,又為他輕輕地捶背。從小屋往外看,圍在宣傳欄那裡的人群已經散了,只有幾個剛下學的小學生還在指指點點地念著。
又過了一會兒,小學生們也跑回家吃飯了。正午的太陽下,只有戴眼鏡的一男一女站在那裡,仰頭讀著傳單,他們正是內院裡的主人,看著他們的脊背,就能想像他們驚懼不安的面孔。他太瞭解這些人了,他們根本就不敢對開闢宣傳欄流露絲毫不滿。他們脆弱得很,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他突然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便放下手中正在擇的扁豆,起身出了小屋,來到宣傳欄前。他背著手在那對文化和地位都很高的夫婦身後站定,從側後觀察到兩個人驚恐不安的表情,感到十分滿意。他有意挪動了一下腳步,讓自己的體重在腳底板下發出含蓄而又微露份量的聲響。那兩個人立時回過頭來,男的高,女的矮,都很瘦,兩副幾乎相同的白框眼鏡後面露出的是稍有些吃驚的眼睛。馬勝利背著雙手坦然自若地立在那裡,慢慢一指牆上的宣傳欄說道:「貼在這裡可以吧?」那對夫婦連忙點頭:「可以可以,很好的,為我們學習文化大革命提供了方便。」高瘦的男人說話時喉節一下一下蠕動著,讓他想到作家都是流氓成性的壞分子。矮瘦的女人客氣地問道:「你是不是在北清大學?」馬勝利說:「是,我和武克勤在一起搞文化大革命。」武克勤早已是全國知名的風雲人物,對方連連點著頭:「好好,你們幹得好。你們馬列主義水平高,為全國做了榜樣。」
這時,高高在上的紅漆木門裡走出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一張秀麗的面孔,白襯衫下是一條紅白格的短裙,她叫著:「爸爸媽媽,吃飯了。」接著又問:「你們看什麼呢?」
女的回答道:「看最新動態呢。」女孩跑下台階,往牆上看了看,又往馬勝利這裡瞟了一眼,說了一句:「這些都該貼到學校的,幹嗎貼到住家來呀?」馬勝利一下子被噎住了。父親說:「貼在這裡也挺好。」女孩甩了一下短髮,回頭看了馬勝利一眼,微黑的瓜子臉上一雙亮亮的大眼睛流露著不滿,她一左一右挽住父母,說:「該吃飯了。」就一起踏著台階進了紅漆木門。
門匡啷一聲關上了,在耀眼的陽光下,紅漆木門像一個沉默的佈告。
馬勝利一邊走回黑暗的小屋,一邊就想到了李黛玉和她的父母。剛才那個女孩回頭時不滿的一瞥讓他很不舒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含著毫不掩飾的冷蔑的敵視。他瞇著眼,在黑暗中將李黛玉和這個女孩做了一番比較,而後將手中的扁豆狠狠地一折為二,又狠狠地一折為四,哼地一聲撂到了盆裡。
註:
「1」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全稱「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是「文化大革命」中作為重點打倒的對象,成員包括黨和國家各級組織中的領導幹部。
「2」封資修「文化大革命」中對「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