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疤使她的臉緊繃繃的,好像貼了橡皮膏,抽緊著她的臉皮。陰陽頭在太陽底下,左邊溫右邊燙。出了汗,左邊溫暖右邊涼。用手觸摸,左邊毛茸茸的羽毛一樣,右邊又光又澀,剃淨的髮根像齊根割掉的麥茬一樣扎手。當她頂著陰陽頭像褪皮的老鼠一樣溜過校園時,不用抬眼就知道別人的目光是什麼樣的。正像自己用手觸摸能夠覺出頭頂一左一右的截然差別一樣,別人的觸摸更能讓她分明地感到一陰一陽在頭上的分界。
右邊的光頭能夠感到別人目光的冷熱銳鈍,左邊的頭髮像茂密的竹林吹不透風一樣。記得一次下鄉支農割稻子,大片的稻田一半割盡,一半還在。站在田頭一看,一邊是厚厚的稻海,一邊是只留下稻茬的黑土地,水稻在分界處像金黃色的牆。自己的頭頂或許就是這個樣子。
她也曾試圖將左邊的長髮披過來,遮住點右邊,這樣,至少有一點混淆不清的感覺。
然而,她很快便將頭髮都歸攏到左邊,怕這種混淆不清提醒紅衛兵將左邊的頭髮剪成平頭,那樣,自己的陰陽頭就在任何時候都無法遮掩了。頂著陰陽頭走路時,她發現自己左右輕重不平衡了。左邊有頭髮,腳步顯出重來,右邊沒頭髮,腳步顯出輕來。這樣一輕一重地行走,就好像左肩挎了很重的東西,又好像穿了一雙後跟左低右高的鞋,高一腳低一腳地踏在地上。校園的磚路原本就殘缺不全高低不平,當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行走時,尤其不能適應這個路面了,她甚至有了殘疾人的感覺。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插上門,在鏡子面前站住,鴨蛋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痕還像籬笆牆一樣靜靜地畫著,陰陽頭讓她對自己的判斷閃爍不定。想像中黑色頭髮蓋滿全頭,她便看到了往常的自己。想像中光頭擴展到整個頭頂,她便找到了一個出家當尼姑的形象。新社會早已沒有尼姑了,她便不俗不僧地立在陰陽之間。剛才,為了保住自己的頭髮跪地求饒,似乎很痛苦,現在卻顯得很麻木了。想穿了,頭髮早晚能長起來,忍一忍就過去了。
真正要緊的是,臉上的傷痕一定要養好,一定不要留下疤。她覺出自己的冷靜與現實,更能覺出自己要活下來的頑強願望。她像一條受了毒打的狗一樣,爬過滾燙的爐碴和尖刺的荊棘,不管毛皮被劃得傷痕纍纍,毛在身後掛滿一路,還是一瘸一瘸地朝前掙扎著要活下去。
她見過農村打狗。狗先被打斷了腿,嗷嗷叫著掙扎。再打頭,依然不死,扭動著。又打脊背,脊樑骨打斷了,聽見骨頭在木棒下折斷的聲音,狗疼痛地朝天仰起脖子,折斷的脊背成了直角,一個挺直,居然前爪離地立了起來,箭一樣垂直射向天空。這時,粗木棒又橫掃過來,打在腰上,它一個後仰倒在地上,白色的肚皮仰對著天空,它痙攣著,滾動著,口角流出粘稠的鮮血。看見它的胸部和肚皮在一喘一喘的,還能看見它兩腿之間一抽一抽的生殖器。接著,粗木棒垂直杵向肚皮,狗再一次扭動起來,幾個彪形大漢抱住粗木棒使勁往下壓,狗痛苦地掙扎著。脊樑早已斷了,腿已打折,頭已打裂,嘴已打得合不攏,但還在奮力掙扎著,試圖用四爪和牙齒抓撓這根欲置其於死地的粗木棒。
過了一會兒,它掙扎不動了,仰面癱倒在那裡。幾個彪形大漢才撤下手來,擦著汗,滿臉通紅地說:「這個狗還挺耐打的。」他們坐在一旁休息了。沒半支煙的功夫,狗又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動彈起來,就有人說:「動不了幾下了。」又有人說:「看它能不能爬起來。」那條狗仰面躺著,微微地扭著,極力想翻過身來。做了第一次努力,便又恢復原狀。像人仰躺一樣,四爪完全攤開,又像一隻飛在空中的風箏,平平地張開著。有人說:「這下徹底沒氣了。」可是,它又抽搐起來,在肘部折成90度,一抽一抽,抽了很久,接著,又做起翻身的努力。這次,打狗的人不說話了,抽著煙看著它。周圍看熱鬧的人都有了興頭。狗閉著眼,不知道這個世界在看它表演,只是懵懵懂懂地走完生命的最後路程。它像還不會翻身的嬰兒一樣努著力。這一次,它找到了一個角度,肩部和頭部幾乎翻過來了,一隻後腿在空中軟弱無力地亂刨著,似乎在尋找空中的著力點,又失敗了。白肚皮一下一下喘著。過了一會兒,再朝右翻,左前腿和左後腿都在空中亂刨著,頭使勁彎著。
終於,它大致翻過來了,只是右前腿和右後腿還被壓在身體下面,但左邊的兩條腿已經落地。它就這樣趴著,喘著。正是在吃力地喘的過程中,看出它的脊椎已經折斷,在那裡有一個生硬的折角。鮮血從口角、鼻子裡更多地流了出來,它的脖子整個貼地,嘴張著,血流得越來越多。它掙扎著又一翻,右邊的腿從身體下面抽出來。儘管瀕臨死亡,它卻恢復了狗的尊嚴。看見它奮力往起站。先是兩個前腿用勁,然而,腿被打斷了,只好又趴在那裡,而且失去了俯臥的端正,側躺著。它喘著、掙扎著,像匍匐前進一樣移動著,居然移出很長一段距離,身後拖出的血跡令人慘不忍睹。它終於趴在那裡不動了。頭枕在前腿中側臥著睡著了一樣。
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誌不忘的場面。
她要學習狗的精神,即使爬著也要活下來。
語文教研組的馮老師自殺了。那天,他們這些反革命頂著黑白分明的陰陽頭勞動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溝。馮老師的屍體被一輛三輪平板車拉了過來,直挺挺的身子隨著平板車的顛動僵硬地晃著,像一根木頭。眼睛半睜半閉地凸起著,嘴合不上,向著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過一個小坑凹,平板車猛然顛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幾乎滾落下來,又硬梆梆地落回平板車上。拉她的是學校的兩個工人,去處自然是火葬場。
看著屍體被拉走,勞改隊的陰陽頭們紛紛收回膽戰心驚的目光,繼續沉默不語地用鐵鍬挖著溝裡的污泥。七十來歲的老校長昨天摔倒在剃頭的現場,不省人事,今天居然也彎著腰吃力地在溝裡幹著活。那矮小的身軀彎下來,兩手握在鍬把的前半截,後半截高高地挑在後面,樣子十分渺小。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勞動改造,天天挖溝,天天給飯吃,就謝天謝地了,怕的是天天批鬥。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鬥。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壇公園遭受毒打後曾想到過的裝瘋。她試著實施裝瘋的計劃。
她逐漸變得兩眼發直,變得聽不懂人話。當紅衛兵挨個責令他們交待罪行時,她便傻呆呆地看著他們。別人說她裝傻,她聽不懂紅衛兵勒令她寫檢查,她懵懵懂懂地接過稿紙,撕揉一揉,就放到嘴裡往下嚥。看到周圍莫名驚詫的目光,她便「哇」地一聲開始嘔吐。她發現,只要一回憶那天咽紙條的經歷,就產生嘔吐感。只要再嚼點紙咽一下,嘔吐感會一下被刺激起來。當胃中的消化物帶著胃酸像瀑布一樣噴洩出來時,那些審訊她的紅衛兵都惟恐躲閃不及。她就接著把第二頁紙揉一揉往嘴裡塞。一個矮個子的女生一臉嫌棄地縮回身看著她,一個男生一把將剩下的幾頁紙抽走,說道:「算了,去幹活吧。」她還是傻呆呆地站著,渾事不懂。紅衛兵把鐵鍬塞到她手裡,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邊走一邊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接著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鎖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一邊唱一邊扭秧歌。
她知道,裝瘋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動歌曲是要挨打的。裝瘋還不能裝得過分,過分了,會把你關起來,也是很難活的。反正她隨時能夠嘔吐;反正她已經剃了陰陽頭,臉上畫著兩橫三豎;反正她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鬥爭的重點。適可而止地裝裝瘋,慢慢就把自己從批鬥中「解放」出來。只要一上批鬥會,她就嘔吐。沒有一個批鬥現場願意破壞自己的嚴肅景觀,這樣,她成了一個唱著歌挖泥溝的勞改分子。
唱著唱著她便發現,裝瘋其實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臉色,不需要注意周邊的環境,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傻瓜。她扛著鐵鍬在校園裡扭來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在「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她在「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她在「紅軍不怕遠征難」,她在「萬水千山只等閒」……這樣唱著、扭著,自己像一個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亂走、亂爬、亂叫喚的大娃娃。渾身的筋骨從來沒有這樣舒服。當她夾著臉盆去洗臉房洗臉時,也是這樣唱著扭著就過去了。人們頭一回見她這樣,都會瞠目結舌,見多了,便習慣了。你這樣走過人群,幾乎沒有人再注意你。
這種又自由自在又被遺忘的感覺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裡唱到哪裡,高興的時候就扭一扭,這種唱和扭就是鍛煉身體,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終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臉扭,洗衣服扭,勞動改造扭,挖泥溝的時候扭,擔大糞的時候扭,掃廁所的時候還扭,一邊扭一邊唱,對周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這是最大的自由,是瘋子才有的特權。領悟到這個好處之後,她甚至想,怎麼人們都沒有想到裝瘋呢?怎麼人們不知道瘋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間越來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邊的鐵絲上,她一邊唱一邊扭,一邊扭一邊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樣。她拿起一件汗衫,擰乾,然後兩手拽住兩端,在手中轉著跳了起來,跳著跳著,用一個舞蹈姿勢將汗衫晾在鐵絲上。再拿起一個短褲,同樣是擰乾,兩手拽住兩端,再左轉轉右轉轉,腳尖著地跳著芭蕾舞,在原地旋轉720度,做出各種荒誕不經的舞蹈姿勢,最後以一個抒情的動作把衣服晾到了鐵絲上。晾衣服的師生都離她遠遠的,她永遠有足夠的地方晾衣服。當然,她也有一個原則,就是回到宿舍樓裡之後,一進走廊,唱的聲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間,聲音就更低一些。她絕不打擾宿舍樓學生們的睡眠,她不願意被趕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鮮空氣,鍛煉身體,便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在大操場裡扭起來,唱起來。有月光,沒月光,都任她自由飛翔。有時候,她居然一個人跳開了華爾茲,旋轉起了芭蕾舞,高興了,還可以做自由體操,一邊做一邊唱,秧歌、華爾茲、自由體操及廣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癲癲狂狂地在大操場上舞來舞去。如醉如癡的表演給「瘋子」帶來越來越穩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她覺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好:她的腰身越來越柔軟,腿部的肌肉越來越繃緊,胸部越來越有彈性,手臂越來越舒展。自己也越來越能吃,就著鹹菜,窩頭一頓飯可以吃兩個。這種狼吞虎嚥的粗大胃口和「瘋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覺出了這種揮灑自如的幸福感。當月亮從深夜的天空照下來時,革命的校園早已寂靜無聲,大多數的窗戶也熄了燈,她一個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園裡,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轉,做挺胸昂頭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動作,做慶祝勝利的扭秧歌。她覺得自己真是最聰明的人。她是一條會動腦筋的小母狗。她經常唱著扭著還想著,要是有一天不讓她這樣唱、這樣扭,又該怎麼辦呢?
扭得渾身出汗了,她繞著操場慢慢走起來。不管有人沒人,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漫步,她要踏著秧歌步晃著走。慢慢走到操場邊的樹蔭下,她從瘋子的角色中出來了,腳步慢下來,兩手握在身前,一邊走一邊想,自己怎麼才能和盧鐵漢通個電話呢?電話只有辦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沒有權利離開學校,這樣一個陰陽頭和籬笆傷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電話。只有在學校裡她才是安全的,她的裝瘋也只有在這裡才有意義。可是,她需要和盧鐵漢聯繫一下,她也希望盧鐵漢能夠和盧小龍說一說,改善一下她的處境:她願意繼續裝瘋,但她不願意繼續當反革命。
突然,她覺得黑暗中有人在盯著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她一下毛髮悚然。轉過頭才發現,旁邊的一棵樹下蹲著兩個人,兩雙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樣綠綠地發著光。她為自己剛才走神而恐懼,又難以一下進入瘋態,便僵在那裡了。那兩個人站了起來,走出樹影來到月光下。是兩個男生,一個叫宋發,一個叫王小武,都是貧下中農子弟,她給他們代過課。宋發還是北清大學紅衛兵的發起人之一。看來,他們已觀察自己許久了,她覺出了危險。宋發黑森森的眼睛平視著她說道:「你怎麼還沒睡?」王小武掛著一張黑長的臉,站在宋發旁邊,沒敢正視米娜。米娜倉皇之中又尷尬地扭起秧歌步來,唱開「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樹影,站到月光下。宋發伸出手很嚴肅地制止住她,說:「別唱了,我們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裡,兩隻手還呈一個扭秧歌的造型。宋發看了看王小武,說道:「咱倆今天看見的,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點了一下頭,宋發又對米娜說:「我早就觀察過你,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覺得渾身透涼,像玻璃人一樣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開始輕微打顫。宋發說:「我們知道你沒有什麼大問題,我們也知道你過去對貧下中農子弟不歧視。」米娜想起來了,兩年前開學,迎接新生進校時,宋發和王小武從北京遠郊區考入北清中學,那天在校門口,他們的行李卷散開了,忘了是宋發的還是王小武的,農家的被褥裡滾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米娜當時正騎車路過,馬上停住車下來,蹲下身幫他們收拾起東西,又將他們的行李卷橫捆起來,行李散發著農村炕頭捂出來的草木灰味和潮濕的餿味。然後,她將行李卷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和他們一起推著進了學校。那以後,每次見面,他們都很尊重地叫聲「米老師」。兩年了,校大人多,見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嚥了一口唾沫,她什麼也不能解釋。宋發又看了看她,「你還接著跳吧,我們走了,我們剛才也是在這兒說話呢。」說著,宋發拉住王小武的肩膀,兩人扭轉身慢慢走開了。看著他們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發回過頭,疑問地看著她。米娜囁嚅地說道:「你剛才不是說我問題不大嗎?」宋發皺著眉說道:「都知道你問題不大,就是看你喜歡打扮,也沒揭發出你別的什麼問題。可是現在誰也幫不上你。」米娜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們,宋發繃著嘴思忖了一下,瞇著眼看了看她,說:「確實幫不上你。現在學校正在召開文化大革命代表大會,選舉校文革,以後看情況吧,現在也說不清校文革誰掌權。」
宋發扭頭要走,看見米娜在月光下披著半邊頭髮,像個沒人管的狼崽一樣,便又說道,「6月2日那天盧小龍把你和賈昆從日月壇公園拉回來,到現在還有人揪住不放,拿這事攻擊我們北清中學紅衛兵呢!」他停了停,又說:「你就先跳著吧,文化大革命還早呢。」
看著兩個人在月光下走過寬闊的操場,漸漸隱沒在樓群的陰影中,米娜好長時間都找不到重新扭起來唱起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