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要衝上樓抄家的北清中學紅衛兵,擋在樓梯口的沈麗脫口說了一句:「我認識盧小龍。」一夥人愣了一下,看著沈麗裊裊婷婷地站在樓梯上,朱立紅覺得受到了居高臨下的污辱,也覺出了自己及身後一群人被壓抑的衝動。她一瞬間覺得自己像被吹起來的氣球一樣脹得粗粗大大,體積可以佔滿整個客廳,雖然她的身體沒有那個高度,卻有了意想不到的寬度及厚度。在瞬間的遲疑之後,朱立紅也脫口說了一句:「認識他有什麼用?革命造反六親不認。」說著,就要往樓上衝。
沈麗站在比地面高兩三級的樓梯上擋住去路,朱立紅使勁踏響著腳下的木樓梯,威脅地舉起皮帶,做出要抽打的樣子。沈昊從客廳的沙發裡高高大大地立起來,吊起高額頭下那雙碩大的眼睛,聲音宏亮地嚷道:「《十六條》「1」講了,要文鬥,不要武鬥。」朱立紅冷蔑地看了一眼這個「國民黨軍官」,心說,你還知道《十六條》?她收起手中的皮帶,將沈麗擠到一邊,一群人呼呼嚕嚕衝上二樓。
二樓是沈麗的琴房和沈昊的書房,一間一間房門被衝開後,看見雍容華貴的陳設,開著蓋的鋼琴和貼牆而立的一個又一個裝滿書的高高的書櫃。朱立紅用手中的皮帶指揮道:「先把書架上的書全部拿下來檢查一遍,是四舊的全部銷毀。」跟朱立紅一塊兒來的,還有北清中學紅衛兵總部成員之一宋發,這個貧下中農子弟一見滿屋古色古香的雕花傢俱就說了一句:「這真是資產階級。」他伸出手掌將一排鋼琴鍵摁得叮噹亂響,說道:「這算不算四舊?」朱立紅瞟了一眼這個留著寸頭的貧農子弟,在對敵鬥爭的同仇敵愾中生出一絲對他的輕蔑。她舉起武裝帶隨便抽了幾下琴鍵,鋼琴發出一陣零亂怪誕的聲響,說:「這個可以不算。」又說:「上面還有三樓,留幾個人在這裡抄,我們上去。」她和宋發雄赳赳地將木樓梯踏得一片聲響,衝上三樓。
沈麗已經上了三樓,並把所有的房門都關上了。朱立紅命令道:「把門打開。」沈麗說:「這是我們的臥室,外人不能隨便進。」朱立紅雙手叉腰說道:「我們才懶得欣賞你的臥室,我們是要破四舊。」沈麗說:「四舊我們自己可以破。」朱立紅說:「紅衛兵有權幫助你們破。」
宋發抬起黑黑的眼睛銳利地瞄了沈麗一眼,閃開沈麗的目光,對朱立紅說道:「不和她爭論,我們進去抄就是了。」說著,就與朱立紅帶著一群人擠開沈麗,將她身後的房門撞開了。
這是沈麗的臥室。窗外的槐樹濾進來幽靜的陽光,房間裡洋溢著一股幽靜雅致的氣息。
深棕色的地板,牆壁,傢俱,寬大的雕花彈簧床迎面擺放,床邊放著深棕色的床頭櫃。左面靠牆立著幾個大衣櫃,右面靠窗放著寫字檯。寫字檯旁邊是一個低櫃。再過來,右後方的牆角,是一個斜對著床的梳妝台。右前方的牆角處還有一個小一點的梳妝台,台上的鏡框裡是沈麗的照片。迎面木板牆上,掛著一個很大的鏡框,是沈麗穿著泳裝坐在海灘上的照片。這張幾乎像真人一樣大的照片,喜盈盈地看著衝進來的每一個人。
朱立紅感到了環境對自己的壓力,同時也感到了自己對環境的衝擊力和破壞力。她再次覺得自己的身體成倍膨脹,粗大無比。她手中拿著皮帶,叉腰而立,顯出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氣派。她冷冷地盯著沈麗那張泳裝照,用皮帶一指:「這就是奇裝異服,這就是四舊!」
衝進來的紅衛兵中,有幾個是宋發同班的貧下中農子弟,他們顯然被這種奢侈的資產階級生活驚呆了,邁進門時有些怯巴巴的,當他們的腳在光滑的木板地上踏出聲響時,似乎有種怕把腳底下的地板踏壞、踏髒的畏縮。一個面孔黝黑的男生環視著房間裡的擺設,懵懵懂懂地張著嘴,人都似乎矮了一截。
倒是宋發沉得住氣,他濃黑的劍眉下一雙眼睛瞇得很鋒利,表情有點陰森,他用力踏著腳下的地板說道:「這就是資產階級。」同時扭過頭,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帶來的幾個貧下中農子弟,衝他們一揮手,命令道:「呆著幹什麼,快抄!」十來個人衝向衣櫃,梳妝台,寫字檯,床頭櫃,還有衣櫃旁邊的一個小書櫃,拉抽屜,開櫃門,倒海翻江。朱立紅掄起銅頭皮帶,向沈麗的大鏡框抽去,玻璃一下出現爆破似的裂紋。
宋發掀起彈簧床上的褥子看了看,他為自己剛才進門時受到的壓迫感到恥辱,也為此刻的報復而衝動,他覺得自己還沒有放開。他不敢正視沈麗冷冷的目光,又一次感到受壓迫的屈辱,內心湧起新的報復的衝動。他喊了一聲「他媽的」,就一下踏到床上,踐踏起柔軟的彈簧床,並在上面走來走去。沈麗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沈麗一眼,便躲開目光,雙手叉腰站立在彈簧床上指揮紅衛兵將每個抽屜都拉出來,進行徹底的翻查。
看到自己帶來的貧下中農子弟在拉抽屜時動作有點小心謹慎,遠不像幹部子弟那麼乾脆利索,他衝他們嚷道:「怕什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怎麼縮手縮腳的?」
他特別沖那個厚嘴唇的紅衛兵嚷道:「王小武,你是怎麼搞的?」王小武正在翻來覆去試著把一個拉下來的抽屜裝進寫字檯裡,這時不知所措地仰起臉來,看著高高在上的宋發。宋發向他招了招手:「你上來。」王小武走到床邊,有些不解其意。宋發目光犀利地盯著他:「讓你上來!」王小武看著床上漂亮的軟席,躊躇著沒有抬腿。宋發兩腳開立在床上顛了顛,說道:「讓你上來知道不知道?沒骨頭啦,這點勇氣都沒有!」王小武抬起一條腿,放到了床上,似乎這是一個經不住踩的地方。宋發不耐煩地伸出手一下把他拽了上來。沈麗冷冷地看著這個場面。
王小武看了沈麗一眼,避開她的目光,很彆扭地站在宋發身旁。宋發背著手嚴厲地訓斥道:「這就是革命!」說著,他用力一左一右在彈簧床踏起步子來,又用力顛了顛,對王小武說:「跟我學。」王小武吃力地在彈簧床上一左一右踩著。因為畏縮,也因為彈簧床上找不到平衡的感覺,當他轉圈踩來踩去,並躲避著沈麗的目光時,一腳踏到床邊,很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這時,有人喊了一句:「還有那兩個老東西的臥室呢,我們去幾個人到那裡抄!」幾個人正要衝出房門,一下子站住了:盧小龍出現在門口,後面站著華軍。盧小龍一眼看見朱立紅,他問:「是你帶來的?」朱立紅說:「是,我們剛開始抄。」朱立紅回頭看了看沈麗說:「她說她認識你。」
盧小龍這才看見了沈麗,一時感到十分驚訝。妹妹一直說幫他尋找到她,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他低聲問朱立紅:「這不是沈昊家嗎?」朱立紅說:「是呀,她就是沈昊的女兒,她說她認識你。」盧小龍明白了。沈昊是國共鬥爭史上有一定名氣的人,這他早就知道。想不到的是,在日月壇公園遇到的漂亮女孩就是這位國民黨軍閥的女兒。他這才想起來,剛剛從一樓上來時,坐在客廳裡的沈昊為何如此面熟,那天在日月壇公園噴水池邊遇到的老先生正是他。看來自己今天及時趕到這裡確實十分必要。剛才,他一回到北清中學,華軍就向他匯報了朱立紅這兩天領著北清中學紅衛兵的所做所為。講到朱立紅領著紅衛兵來抄西苑時,華軍以一個對盧小龍最忠心耿耿的助手的角色說道:「抄西苑,抄民主黨派人士,合適不合適?出了問題,都是你的責任。」他當即就決定騎車趕過來。
他對沈麗點點頭,又對朱立紅說道:「我們確實認識。」朱立紅照例用那全場都能聽到的廣大嗓門說道:「你們認識,也不妨礙我們破四舊吧?」盧小龍笑了笑,他在尋找自己的思路。屋裡的紅衛兵已經停下了翻騰的手腳,注意著盧小龍的態度。沈麗此刻也毫無表情地看著盧小龍。盧小龍對朱立紅笑了笑,說道:「民主黨派的家,我們暫時不要抄,怕不符合政策。」朱立紅雙手叉腰大聲說道:「破四舊是大方向,『8。18』大會上林副主席都講了,《人民日報》也發社論了。」盧小龍有些拘謹地笑著:「破四舊也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呀,外國大使館裡你可以去嗎?」他用商量的口氣說道:「你還是先帶大家回去吧。」
朱立紅臉扭到一邊,垂著眼說道:「沈昊是大軍閥,有什麼不可以抄的?」盧小龍說:「沈昊後來投誠了革命。」朱立紅說:「投誠革命怎麼了,彭真都打倒了。」盧小龍說:「沈昊在歷史上還幫助過毛主席。」朱立紅「哼」了一聲:「誰能證明?」「文史資料上都能看到。」
盧小龍一直用哄慰的、和善的、拘謹的微笑說著話。朱立紅則怒氣難平地說了一句:「我沒聽毛主席說過。」
沈麗看了他們一眼,走出房門,聽見她推開另一間房門的聲音,很快,她拿了一個鏡框過來,將它立在了梳妝台上。這是沈麗和沈昊一左一右站在毛主席身邊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是一行小字:「一九六六年七月於武漢」。朱立紅一下洩氣了。宋發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從床上下來了,亂糟糟的屋子有了一瞬的安靜。
盧小龍看了看屋裡的情景,用思索的、商量的語調對朱立紅說:「撤吧。」朱立紅又不甘心地問:「別人家呢?」盧小龍依然用若有所思的聲音說道:「都撤吧,就這麼定了。」朱立紅知道,盧小龍從不大聲爭論。但當他每次這樣似乎是思索地、商量地說出意見時,其實已經是不可更改的決定。她揮了揮手說:「撤!」盧小龍依然垂著眼站在那裡,聲音不高地說了一句:「收拾一下再走,盡量恢復原狀。」紅衛兵們紛紛把衣櫃門關上,把抽屜推上。
王小武還去把踩裂的軟席拉一拉。
一群人踏響著木樓梯,滾滾而去了。房間裡只剩下沈麗和盧小龍,華軍等在門口。盧小龍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對沈麗說:「沒想到今天在這兒遇見你。」沈麗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袖子一直到肘部,下擺長及腳面,她兩隻手握在身前,看著滿屋的狼藉說道:「看你這個學生領袖的隊伍。」盧小龍歉意地說:「真對不起,你自己還得再收拾一下。」沈麗說:「我不收拾誰收拾?」盧小龍說:「要不,我幫你收拾也行。」沈麗說:「不用。」盧小龍說:「我剛聽到消息就來了,還是晚了。」沈麗說:「還好,還沒有糟蹋父母的臥室。」她轉頭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華軍,盧小龍回過頭對華軍說:「你到各樓看一下,叫咱們的人先走吧。」
華軍看了看盧小龍,又看了看沈麗,滿臉疑惑地下樓了。
盧小龍頓時感覺輕鬆了一些,他說:「沒想到沈昊是你的父親,也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巧合地遇見你。這下我們算真正地認識了。」沈麗穿著拖鞋在屋裡走了兩步,站住說道:「非常榮幸。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盧小龍咧開大嘴笑了:「哪兒的話。我在批判大會上看到你了,我妹妹說你挺關心我。」沈麗輕輕踢了踢掉在地上的硬幣,說:「我不過是好奇。」盧小龍凝視著眼前,半笑不笑地說道:「我還托我妹妹打聽你呢。」「打聽我?怎麼打聽?」沈麗抬起眼。盧小龍說:「我妹妹說,她有個同學的母親是音樂學院的老師,可以通過她找到你。」「找我幹什麼?」沈麗打量著盧小龍。盧小龍始終沒有擺脫拘謹,他說:「我讓她打聽的。」
沈麗看著這個有些拘謹的男孩子,想到毛主席對他的評價,覺得有趣地笑了:這個盧小龍相貌也太平常了,個子大約和她一樣高,站在那裡還顯得有些窩窩囊囊,這個窩窩囊囊的人能夠讓紅衛兵聽他的指揮,真有點不可思議。她在屋裡走了兩步,指著牆上的鏡框說:「你看,把我的鏡框都打碎了。」
盧小龍這才擺脫了面對面說話的拘謹,走到鏡框前面。照片中的沈麗身著泳裝站在沙灘上迎著風歡笑著,他由衷地讚歎道:「這照片真漂亮。」沈麗「哼」了一聲:「照片漂亮,人呢?」盧小龍轉頭看了看沈麗,又看著照片說道:「人我不好意思正眼看。」沈麗問:「為什麼?」她的聲音顯出了熟識與親熱。盧小龍說:「因為人更漂亮。」
沈麗笑了,一瞬間,她甚至有些感謝紅衛兵今天的行動了,這讓她讀到一個挺有意思的故事。盧小龍此刻則真心地感謝文化大革命,正是這場大革命,開始給他帶來了一切。
註:
「1」《十六條》即《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因為其中共有十六條決定,故簡稱《十六條》,於1966年8月8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上通過。 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