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滿滿一客廳的人,又看看窗外陽光晴朗的冬日,盧小龍一時有些恍惚感,很難想像自己前天還在劉堡村昏暗的窯洞裡。1969年在農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閒,他領著幾個知識青年回了北京,為的是和在全國各地插隊的同學們會一會,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氣,開闊一下思路,回到農村能更好地幹。今天,趁沈麗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層的客廳召集了這個聚會。
坐北朝南的客廳裡,他佔據著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側,坐著唐北生、大個子高偉民、魯敏敏、魯繼敏等幾個劉堡村的知識青年。在他的左側,坐著華軍、黃海、田小黎、宋發四個人,幾年前,這幾個人都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除了朱立紅,今天全到場了。
此刻,他一左一右被紅衛兵時期的戰友和現在農村插隊的同伴們簇擁著,除了這些人,客廳裡還有二十來個人。靠左邊窗戶的這堆人,是去陝西插隊的一個知青點上的人,為首的是一個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學生,穿著一件舊軍裝,圓圓的腦袋,鞋拔子一樣的長下巴,戴著一副眼鏡。在右邊背靠著廚房和衛生間的一撥人是在內蒙插隊的,為首的叫魏大景,是個相貌軒昂的老高三學生,臉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氣。這兩撥人基本上把客廳坐滿了,一直堵到門口。沈麗背靠著雕花紅木桌站在盧小龍的身後,作為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從容地獲得了觀察聚會的權利。在沈麗旁邊,站著沈麗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趕上了。
客廳裡很暖和,在昏暗的飼養棚裡開慣了會,這裡的明亮使人覺得恍若隔世。不過,人對環境的適應是很快的,才到北京兩天,盧小龍就完全習慣了北京的開闊,並沒有覺得劉堡村有多麼貧窮,也不覺得北京有多麼發達。畢竟自己是北京人。當他在熱鬧的氣氛中主持這個座談會時,煙霧繚繞中的第一個發現是,不少知識青年已經學會抽煙。他自己在農村為了和老鄉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開了煙,但沒有上癮,也不想在沈麗在場的聚會中吞煙吐霧。抽煙使這群北京學生多少脫離了學生時代,帶出了田邊炕頭的氣息。身邊的黃海和宋發也抽開了煙,一代學生邁到勞動吃飯的社會裡,盧小龍感到這代人長大了。特別是宋發,一身工作服,神情陰鬱地瞇著眼,多少像個成年人了。盧小龍也便聯想到自己的年齡,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都處在「夾生飯」狀態中,一群北京學生被扔到社會裡煮了一陣,還沒有完全煮熟,一半學生氣,一半成年氣。
組織這個座談會,是他在劉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學生的風雲人物,文化大革命中,盧小龍和他們有過接觸。今天聚到一起,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勵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樹立旗幟的意思,也有在沈麗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
他好像帶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種來傳播一樣,在思想深處,隱伏著一個溫暖又頑固的野心:他要證明自己還是這代學生的思想領袖,是出類拔萃的,無論命運怎樣安排,他都能幹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來,他能使劉堡村的知識青年緊緊跟隨著自己,回到北京,他還能將華軍、黃海、田小黎、宋發這些老字號的紅衛兵發起人隨時召集到自己身邊,又能將不是一所學校的風雲人物孟克平、魏大景召集到這裡聚會,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號召力。
北京市幾十萬中學生都上山下鄉了,一年來有各種消息往來,這個冬天也有不少人從天南海北的農村回到北京,他相信,他在農村的作為還將贏得這一代人的敬佩。
當他站在沈麗家門口迎候一撥又一撥應邀而來的客人時,他有一種樹起大旗招兵買馬的好感覺。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麗見了面,見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對沈麗說:「農村的情況我後來寫信少了,因為太忙,等座談會上你一聽,就都知道了。」一旦聚會開始,他發現事情並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像進行。一群人在一個空間裡聚集,這群人及空間裡的每一個因素都可能影響聚會的進程。
最先是自己帶著劉堡的幾個知識青年到了沈麗家,沒有料到沈夏也在。當他和沈夏打招呼時,發現沈夏對他的態度比過去多了一絲在意,似乎有點把他放在了對手的位置上。
盧小龍知道沈麗對這位堂哥並不喜歡,也一直記著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風雪中揮手告別時沈麗的難捨難分,當他懷著一絲勝利者的寬容對待沈夏時,發現沈麗的反應與他預計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說,沈麗見自己應該十分熱情,不僅要一起商量聚會的安排,還要找機會說一點只屬於兩人的話,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邊;然而情況不是這樣,沈麗對自己還是親熱的,但對沈夏也並不忽略,她似乎負有了兼顧他和沈夏兩個人的義務。當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動中文雅又毫不退縮地堅守在沈麗身邊時,盧小龍從沈麗稍有些難以兩全的不自然中讀出了耐人尋味的故事。
盧小龍把同來的劉堡插隊知青一一介紹給沈麗。魯敏敏更結實了,很憨厚地紅著臉微笑。魯繼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麗給了她很大的刺激,她黑黑的面孔顯得有些陰沉,一雙黑得發沉的眼睛不時打量一下客廳的佈置。倒是大個子高偉民和唐北生顯得大大咧咧,高偉民高高地立在那裡,用比沈夏還高一大截的高度四處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樓上的樓梯,對沈麗說道:「這個家還行。你爸爸的大名早就聽說過,沒想到今天到他家裡來了。」
說著就大大方方找個地方坐下。唐北生是個笑呵呵打圓場的人,今天扮演了幫助盧小龍前後張羅的好管家,他一來,就數了數沙發、椅子及板凳,看夠不夠坐,將椅子板凳拉來拉去,調整成轉圈圍攏的格局,又偵察了一下衛生間,然後,用他見面熟的本事和沈麗說說笑笑著,從各處勻出幾把椅子,把大茶几圍到中間,擺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幾把暖壺。在一片忙碌中,唐北生和沈麗混得更熟了,兩人像是共同的管家。這一瞬間,盧小龍覺出了當家做主的好感覺。
看著魯繼敏不自然的表情,盧小龍多少對她生出一絲輕蔑。很快,魯繼敏似乎忍受過來,目光呆滯的灰臉露出一點笑容,配合著唐北生、沈麗佈置起來。大個子高偉民和魯敏敏也動起手來,只有沈夏一個人背靠著牆壁,旁觀著沈麗與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盧小龍心中又有了寬容。沈麗看到座位還不夠,轉頭對沈夏說:「你去把我臥室的椅子也搬下來。」盧小龍說:「我去吧。」沈麗堅持著:「還是沈夏去吧。」看著沈夏跑上樓,盧小龍心中有種說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還是受刺激。他凝視著眼前略略想了一下,決計不在乎,他要在今天的座談會中表現男人的氣概。
又一撥人先先後後來了,都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最先來的是宋發,他將自行車停在樓門外,皺著額頭踏上台階,見到沈麗第一句話就是:「先道對不起,六六年來你們家抄家。」沈麗溫和地一笑,說:「早都過去的事了。」宋發顯然有些窘促,臉漲得更紅了,他看了看盧小龍,又對沈麗說:「不過,你還得感謝我們,沒有我們來抄家,你和我們盧小龍也接不上緣分。」沈麗笑著轉頭瞟了盧小龍一眼,這一瞟讓盧小龍感到安慰,因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盧小龍說:「我們是否得永遠記住這個恩德呀?」宋發這才從窘促中解脫了一點,他撓撓耳根說道:「你們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記仇就行了。」盧小龍看看沈麗說道:「咱們不記仇吧?」沈麗說:「當然。」三個人都笑了,說這番話時,三個人早已站在客廳裡了,盧小龍眼睛的餘光看到了沈夏在一邊的黯淡不樂,便有意繼續保持這樣的格局,對宋發說:「好了,我和沈麗一言為定,對你永不記仇,你放心了吧?」宋發文不對題地感慨道:「放心了,不過這年頭讓人放心的事少。」說著,神情不由得有些陰暗。盧小龍早就聽說宋發正在工廠挨整,便說:「事還沒過去呢?」宋發說:「沒完沒了,原來的問題還沒有結案,現在又開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嚴肅地對盧小龍說:「你也得小心點,現在全國又掀起一輪清查『5。16』。」盧小龍說:「我們都跑到山溝裡了,還不放過我們?」
他嘴裡這樣說,心中還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現的一個炮打周恩來的反革命組織「首都紅衛兵5。16兵團」,後來,就遠遠擴大了範圍,把一切矛頭指向「無產階級司令部」、解放軍、新生革命委員會的「三指向」者,都視為「5。16分子」,這幾年,清查「5。16」已經搞了好幾輪,成為整造反派、整學生、整群眾、整知識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自己老老實實跑到農村去了,總不該有事了吧?
接著進來的是華軍,穿著一身棉軍裝,見到盧小龍親熱地一笑,本來通紅的臉變得更紅了。她那次抄家時隨盧小龍一起來過沈麗家,這時和沈麗不算太自然地點點頭,又和宋發、唐北生這些熟人打了招呼。盧小龍將魯敏敏、魯繼敏介紹給她,接下來華軍就佔住盧小龍,關心起他在農村的作為來。盧小龍簡單談了幾句,說:「待會兒咱們一塊兒聊吧,我要一個人一個人匯報,唾沫星子不夠使。」
黃海、田小黎也腳前腳後地到了,田小黎也是一身軍裝,個子比一年多前又高了一截,是個很好看的女兵了。見了盧小龍,也先是戲劇化地敬了一個禮,而後上來親熱地握住盧小龍的手,說道:「見你真高興。」盧小龍知道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她也順理成章地參了軍。他由衷地說道:「咱們小黎真是越長越漂亮。」田小黎俊俏的小臉快樂地一笑,兩個酒窩在白白的面孔上嫵媚動人。她的到來使客廳的氣氛一下活躍起來,她不記前嫌,和宋發、華軍、唐北生一一打著招呼,回憶起幾年前在圓明園遺址成立紅衛兵的歷史,幾個人還頗有些感慨。當田小黎和沈麗大大方方打招呼時,沈麗覺出這個女孩表面上爽朗大方滿不在乎,其實內心很聰明,她在一片天真爛漫的說笑中,很自覺地照顧了各種關係。
田小黎還沒有坐定,黃海就來了,他和一屋子認識的人一一點頭之後,就和田小黎隨隨便便地聊起來。那是關於幾本書和一輛自行車的非常瑣碎的談話,看得出他和田小黎還算不錯,也看得出他們早已不是「海誓山盟」了。黃海的父母早在文革初期死去,現在還沒有平反,背著這樣的黑鍋,他也只能跑到東北農村插隊去了。現在,他裹著一件舊軍大衣,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有點潦倒不堪地混在人群中,一張灰瘦的臉顯得比以前長了一些,臉上長了粉刺,疙疙瘩瘩地蒙著晦氣。
人多起來,客廳裡的氣氛便濃起來,佈置客廳的任務沒有了,沈麗又退到了人群的後面,和在一旁的沈夏又有了共同的局外人的感覺,他們不時說些小話。盧小龍覺出背後有些不自在,然而,眼前的事情畢竟越來越熱鬧起來。
孟克平頂著一副眼鏡往前鏟著下巴,領著一群人很精神地來了,跟著他來的知識青年大都對沈麗家的小洋樓表現出極大的好奇,目光四處打量著,倒是孟克平本人並不多在意這些,當盧小龍將沈麗介紹給他時,他作為一個年輕男性,無疑感到了沈麗美貌的壓力,孟克平比盧小龍個子還矮一些,有點黑瘦地站在沈麗面前,他隨即靠自己的小領袖風度化解了窘迫,盡可能用放蕩不羈的口氣與沈麗說著話,沈麗溫和地對待著他,她在扮演一個讓大家都好感的女主人。這時,盧小龍特別願意孟克平與沈麗多說幾句話,他願意沈麗更深地陷入這個領域,而和背後的沈夏拉開距離。看得出,沈麗對走進盧小龍的圈子有些興奮。過去,她總是跟著盧小龍一個人活動,從未踏入盧小龍的社交圈子,盧小龍也一直把她供在自己背後的獨立樓閣中;今天沈夏的存在,使盧小龍覺得讓沈麗捲入自己的生活是多麼及時。
接著,就是魏大景領著一夥在內蒙插隊的知識青年來了。有一句諺語:獅子領導的羊群能夠戰勝綿羊領導的獅子群。跟在魏大景身後的這群知識青年都顯得拘謹老實,走進來的時候顯然被沈麗家的佈置和沈麗的美貌所壓迫,有些窘促地走進客廳;然而,他們的首領卻是氣派豪邁的,他偉岸地站定,大方地和盧小龍握手,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的隨從介紹給盧小龍,又很溫和地和盧小龍身後的北清中學的學生一一握手,還像老熟人一樣與孟克平及其一夥人瀟灑地握手。最後,魏大景又以男人足夠自信的微笑正視著沈麗,在與沈麗握手時,他顯然很自覺又是很適度地稍稍延長了握手的時間,他指著沈麗風趣地說道:「久仰你父親的大名,國共合作的典範嘛。」沈麗很少見到這種透著大人物神情的中學生,也很少見到第一面見到自己不但毫無窘促而且從容不迫看著她說說笑笑的男性,魏大景用學生中少見的自信和幽默大大方方地說道:「你本來應該是中國最好的演員。」這讓沈麗感到春風撲面,覺得自己的臉微微發熱了。魏大景顯得比幾年前在上海見到的王洪文更具領袖風度,想到他現在不過是一個農村的知青集體的頭頭,不能不讓人驚歎,這個世界真是藏龍臥虎。
座談會開始了。盧小龍發現,在今天的聚會中,他其實是面對著兩個任務:他要和背後的沈夏作鬥爭,將沈麗拉到自己的生活中來;他又要在面前這個圈子裡爭得自己的地位。
眼前雖然是滿滿一屋子人,但座談其實是他與孟克平、魏大景三人的表現。作為這次聚會的組織者,自己曾經在北京中學紅衛兵中有著特殊地位,盧小龍很從容地以中心人物的角色做了開場白,他說:「我們應該進行最高水平的交流,給全國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提供一點新思想。」他笑了笑,環視一下客廳說道:「在深入探討之前,我們不妨先將各自一年來的所做所為介紹一下。」
三撥人代表著山西、陝西、內蒙三個不同的知青點,盧小龍以主持人的謙虛以及自覺優勢在手的寬容對孟克平及魏大景說道:「你們哪個點先說?」兩個人彼此推讓了一下,魏大景便從容不迫地開始講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挺拔地坐在前面,很瀟灑地揮著手勢,像講演一樣講起了他們在村中的作為。那是一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作為:批鬥農村的「地、富、反、壞、右」,與貧下中農一起向貪污盜竊的幹部進行鬥爭,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行社會主義宣傳,與農村各種資本主義自發勢力做鬥爭,編寫本村的階級鬥爭史。
魏大景具有一等的口才,他講得激昂慷慨,又不時穿插幽默風趣,全場人都被他的講述所吸引。盧小龍早就知道,一個有三分模樣的事情,到了魏大景嘴中,就變成十分模樣了。他沒有想到,在農村幹了一年之後,魏大景還是過去的魏大景。他厭惡這種領袖風度的誇誇其談,也感到受了壓迫。沈麗顯然對魏大景的講演很感興趣,她含笑聆聽的目光也成了魏大景高談闊論的動力之一。在講到知識青年如何與村裡偷種自留地、偷開自由市場等資本主義自發勢力進行鬥爭時,魏大景的講述可謂有聲有色,引人入勝。他打著手勢講完了,翹著二郎腿,背靠著椅背,左右看看簇擁自己的同夥,說道:「你們誰再補充一下?」不等有人說話,他轉過頭來很瀟灑地一攤雙手:「我們先介紹到這裡吧。」說著,他對身後一個白胖豐滿的女知青說道:「把咱們辦的刊物拿出來,送給大伙。」女知青將手裡的一摞油印刊物給與會者一人發了一份。這是一本十六開、五六十頁厚的油印材料,封面上印著幾個大字:《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白紙藍字散發著油墨的清香。
盧小龍接過刊物,大致翻看了一下,有前言,有目錄,裡邊有階級鬥爭的報告,村史的調查報告,與資本主義自發勢力進行鬥爭的總結,還有各種雜文、評論、詩歌、散文、日記摘抄,還有致全國各插隊知識青年點的公開信。魏大景很從容地坐在那裡,散發油印刊物給了他覆蓋全場的好感覺。
接著,就是孟克平侃侃而談了。讓全場人感到振奮和有趣的是,他也讓身後的一個女學生站起來,先給所有「外邦人」一人發了一本油印刊物。同樣是十六開大,同樣是六七十頁厚,只不過是用的黑油墨,封面上印著幾個大字:《廣闊天地》。盧小龍接到手裡翻看了一下,這裡沒有那麼多花樣,只登著一篇長文:《關於農村經濟政策的調查與評述》,整本刊物就是一篇萬言書。孟克平與魏大景的觀點針鋒相對,他非常激烈地抨擊了目前的人民公社體制,同時引經據典地指出:中國農業發展的根本問題是人民公社的體制問題,人民公社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他說:「我這是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觀點,但是,在農村一年的社會調查使我堅信了自己的觀點。」他還非常激昂地揮著手勢說道:「發展農業生產力的真理,就在人民公社制度的對面存在著,誰揀起了這個真理,誰就會成為偉大的先行者。」
孟克平的講話讓魏大景和盧小龍都有些措手不及,這幾乎就是一個「反革命綱領」。盧小龍一時甚至對今天的活動有些後悔,他擔心這會給自己和沈麗帶來政治上的麻煩。在片刻沉寂之後,魏大景放下二郎腿坐端正,以嚴肅的態度對孟克平展開了批判。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有料到今天在這裡聽到了這樣的觀點,我必須旗幟鮮明地表明對這種觀點的堅決反對。」接著,就是孟克平與魏大景之間你來我往的批判與反批判。辯論白熱化後,兩個群體都有更多的人投入了辯論,煙氣更為濃烈,激烈的手勢、面紅耳赤的表情在濃烈的煙霧中活動著。最後,魏大景雙手左右一伸,用極為有力的聲音控制住全場,正義凜然地說道:「讓我們雙方都記住今天爭論的時間與爭論的焦點,也請所有在場的人對這一爭論做出公證,歷史將證明誰是誰非。」孟克平也毫不示弱地說:「我還是那句話,誰揀起了生產力發展的真理,誰就是歷史上的先行者。」盧小龍感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魏大景今天扮演了左派,孟克平扮演了右派,自己則再一次扮演了中間派。他原以為自己是座談會的中心人物,卻成了一場爭論的旁觀者。
他決定不理睬他們的爭論,講自己在劉堡的所作所為,他說:「英雄所見略同,你們兩家都辦了刊物,我們劉堡知青點也辦了一份刊物。」說著,他扭頭看了一下唐北生。唐北生抱著一摞同樣是十六開大小的油印刊物站了起來,刊物的名稱是:《任重而道遠》,也是黑油墨。唐北生將這份刊物一人一份發到每個「外邦人」手裡。沈麗覺得很有趣地又打開了手中的第三份刊物,一頁一頁翻看著。當唐北生轉圈發刊物時,把剛才兩家箭拔弩張的激烈衝突撫平了一些,空氣稍顯鬆弛。
盧小龍這才找到一點說話的感覺,他用一貫有些謙謹的聲音平靜地說道:「我們可能遲鈍一點,在階級鬥爭方面沒做什麼大的事情,對農村經濟政策也沒有做大膽的思索,剛才,魏大景和孟克平的發言對我震動很大,我們一年來就是做了點實事。」他簡單地將劉堡村知識青年的作為介紹了一下:劉堡知青的針灸醫療隊已經有效治療了聾啞、偏癱、癲癇等十幾種疑難病,成了聞名全縣的醫療隊;劉堡村知青幫助劉堡村兩個生產小隊都辦起了集體豆腐房,集體養豬場,實驗成功了糖化飼料,現在,養豬總數已經近二百頭;劉堡村兩個生產小隊,第一生產小隊的小隊長、會計、保管早已是知青擔任,二小隊會計和保管也早已是知青擔任,剛剛改選的結果,兩個副隊長也由知青擔任了;劉堡大隊的機磨房及油坊早就由知青管理,為劉堡村增加了收入,現在,大隊的會計很快也要換成知識青年;這次到北京,他們準備去北京粉絲廠參觀學習,回去以後開辦全縣第一家集體粉絲廠,還準備到林業研究所將果樹引進劉堡村,將荒山果園化。最後,盧小龍說:「我們有決心再用兩年時間將劉堡村電氣化、水利化。過去,我們村只有生產用電,機磨房有電,家家戶戶都沒有電,今年,我們就是用機磨房、油坊掙的錢,給全村家家戶戶通上了電。」
盧小龍講完了,客廳裡靜默了一會兒,孟克平抬起瘦黑臉,一攤雙手說道:「不得不承認,你們在現行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做出了無可挑剔的成績。」魏大景放下正在膝頭翻看的劉堡村知青的油印刊物,說道:「我也認為,劉堡村知青做出的成績是令人讚歎的。」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左右,然後面向會場顯得很有風度地說道:「劉堡村比我們幹得更好。」盧小龍息事寧人地笑了笑說:「我的風格一貫比較中庸,今天聽你們的發言很受啟發。」接下來是一些比較渙散的討論。討論了一陣,座談會便散了。
孟克平告別時握著盧小龍的手說:「文革時和你串連得不多,今天和你串連上,很高興,希望你以後敢於從體制方面懷疑和思考。」盧小龍點頭說:「好。」黃海隨隨便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晃著歪斜的身體就往外走,盧小龍說:「抽時間咱們再見個面,好好聊聊。」
黃海聳了一下肩,把披著的大衣往上顛了顛,大大咧咧地說道:「我這草民只管吃飽混天黑,不關心國家大事。」盧小龍笑了笑,說:「咱們也不用談那麼多國家大事,瞎扯扯唄。」黃海搖了一下手,說:「謝謝你還高看我。」說著伸手拉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晃著走了。
田小黎和客廳裡的好幾個人互留了地址後,高興地蹦到盧小龍面前說:「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請你去東來順吃涮羊肉。」盧小龍說:「小黎請客,我什麼時候都有時間。」因為沈麗在不遠處站著,他尤其顯出對田小黎的親切。田小黎握著他的手說:「你這兩天在北京住哪兒?怎麼和你聯繫?你有電話嗎?」盧小龍撓了一下頭,說:「我們家房子早沒有了,爸爸媽媽都去幹校了,我現在住在唐北生家裡,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田小黎把手捂在盧小龍的耳邊說道:「我還有些有意思的事告訴你呢!」盧小龍說:「好吧,我一定準備好耳朵。」
田小黎笑著一擺手,就準備走了,扭頭看見華軍,說道:「咱們一起走吧。」華軍猶豫了一下,將報紙包著的一包東西遞給盧小龍,說:「這是送你的兩本書,還有一個日記本,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助做的,就給我打電話。」盧小龍很誠懇地表示了感謝,華軍跟著田小黎一起走了。
宋發與盧小龍告別時,手握得很深沉,他的臉始終陰著,劍眉下眼睛一直瞇著看著眼前,他再三對盧小龍說:「要防備挨整。」盧小龍也同樣深沉地握著他的手,說道:「我這個人不怕挨整,你還不知道我?」宋發目光直愣地想了一會兒,說:「現在比運動初期整人還狠。」盧小龍說:「別那麼愁,想開點。」宋發灰著臉走了,到了門口,又轉過身和沈麗告辭道:「我走了,你和盧小龍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言語。」沈麗笑著點點頭。盧小龍此刻十分感謝宋發對他和沈麗關係的重視。
魏大景在一片陸續告別的氣氛中還和人們三三兩兩地聊著,他走過來豪邁地伸出手,對盧小龍說道:「你盧小龍真是敏於行而訥於言,江青過去誇獎你這一點,我現在也敬佩你這一點。」盧小龍盡量顯得很親熱地和他握著手,同時在尋找鬆開手的時機,魏大景顯然有握著別人手再說幾句話的習慣,他握住別人的手不放,而把鬆手權力留給自己。他和盧小龍說笑著鬆開手之後,又大大方方向沈麗伸過手去,這是所有告別的人中惟一向沈麗伸出的手。沈麗有些矜持地伸出了手,魏大景從從容容握住,又從從容容地說道:「你能理解我們盧小龍,這贏得了我們對你的敬重。」沈麗微笑著臉有些紅了,她對這個一表人材的年輕人並不反感。盧小龍沒有想到魏大景最後一項風度表演竟然如此,他在一旁露出微笑。
唐北生、魯敏敏、魯繼敏和高偉民幫著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陸陸續續撤退了。臨下台階時,魯繼敏又有些陰沉地回過頭打量了盧小龍和沈麗一眼。盧小龍與沈麗、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尷尬的氣氛中將客廳復了原。當沈夏將最後幾把椅子送上樓上時,客廳裡只剩下沈麗和盧小龍兩個人了。盧小龍和沈麗相互看了看,沈麗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盧小龍覺出了沈麗在想什麼。窗外的天空陰暗下來,已經臨近晚飯時間了,沈麗必須解決一個難題:是讓沈夏先走,還是讓盧小龍先走?還是讓兩個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沈夏才踏響著木樓梯下來了。客廳裡已經亮起了電燈,燈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紅木的傢俱在燈光中幽暗古舊地呆立著,廚房門半開著,看見裡面昏暗的灶台與碗櫥,一扇小窗透露著外面的寒冷傍晚。三個人都感到有些尷尬,既不便於坐下,又不能總是這樣站著。沈夏打量著客廳裡的桌子、櫃子和椅子,端詳它們是否擺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動一下,再退後打量一番,似乎這個客廳一直能夠這樣精雕細刻地收拾下去。盧小龍則安分地站在沈麗面前,含著一絲若有所思的微笑。沈麗心神不定地看著他,也不時轉過頭看看在客廳裡忙來忙去的沈夏。
沈麗垂下眼,想了又想,轉過頭看著沈夏,沈夏正退後幾步,瞇著眼左右端詳著雕花紅木桌子是否最精確地擺到了客廳北牆的中間。沈麗對他說:「你什麼時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從全神貫注的工作中醒悟過來,他半張著嘴有點懵懂地想了一下,說道:「我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