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長一起回到范排長的老家河南介修農村,兩個人已經準備登記結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們在老家住了幾天,村裡村外走了走,爸爸媽媽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頭拜到,聽說農林牧業部干校就在附近,范排長的老上級仇政委在這裡當軍宣隊負責人,他要去看一看。米娜猜想盧鐵漢也一定還在干校,便和范排長一起來到農林牧業部的干校。
    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還很暖熱,穿過一段柳樹林,又走了一段河灘路,踏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兩個人一蹦一跳地走著。本來有大路,他們想走捷徑,鵝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點的像人屁股,再小點的像鵝蛋、雞蛋、圍棋子,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豬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鋪滿了河床,一路踏過去嘩嘩作響。米娜覺得這段河灘真不錯,一股水在鵝卵石鋪就的河灘裡隨隨便便地流淌著,一折一折地落著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樣折射著陽光。她拉起范排長的手,兩個人像中學生一樣高興地跑了一陣,范排長指指點點地告訴她,這條河和他們家村後那條河相連,他小時候就沿著這條河一直跑到過大柳村。兩個人說笑著來到了干校大門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立著兩個大門柱子,圍牆拉了鐵絲網,一條寬寬的土路像蟒蛇一樣左搖右擺地游了進去,看見裡面一排排紅磚平房。
    一踏進大門,就發現一群人跑來跑去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剛才河灘裡調情的秋光在這裡完全不見了,整個干校都在鬧嚷,腳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他們互相看了看,鬆開拉著的手,疑惑地朝裡走。紅色的土路慢慢變直了,兩邊出現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鐵絲,被水泥柱子撐著。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個方向跑,好像湖水中出現了一個無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兒湧去,形成旋轉不已的大漩渦,他們也跟著狂奔的人流朝漩渦湧去。離漩渦越近,人越密集,嘈嚷聲也越喧響。米娜止不住神經有點緊張,下意識地拉住范排長的手,似乎這樣能夠得到保護。米娜說:「咱們別去那兒看了吧?」她渾身止不住發出一陣抖動。范排長說:「怕什麼?一起去看看。」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緊張,身體的抖動一陣一陣傳導著,范排長也覺出來了,他拍著米娜的肩膀說:「不要怕,這和你沒關係,這裡的事和咱們沒有任何關係,你怕什麼?」米娜這才有些安心。
    密集的人流射向一個中心,像是千百隻箭射向一個靶心,所有的箭都密密集集地立在那裡,沒有一隻箭願意從靶心被拔出來,他們便化為兩隻最強勁的箭,擠進了人群。上千人包圍的是一場對峙,一邊是一輛解放牌卡車,上面裝滿了桌子、櫃子、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車裡坐著司機,車上站著幾個押車的人,都是年輕的軍人,車下站著一個長臉黑面孔的中年軍人,正叉著手氣呼呼地說著什麼。范排長一眼就認出來了,說道:「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圍,簇擁著並不多的二三十個人。在他們對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嚷著,在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著盧鐵漢。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范排長,看了看左右,用手指了指盧鐵漢說道:「那個就是他。」范排長隨著她的指點瞄了過去,盧鐵漢挺魁梧又挺蒼老地站在那裡,凸起的額頭在陽光下發著肉黃的光,兩頰下陷的臉上布著濃密的絡腮鬍。他抱著雙肘目光筆直地看著對面的仇政委,周圍簇擁的人都在指手畫腳地沖仇政委和卡車吵嚷著。
    兩個人很快聽明白了爭吵的原因,干校即將移交地方,干校絕大部分幹部都將分配到華北幾省,仇政委也將調離干校,當他今天預先用卡車將自己的東西拉走,運往自己在河北石家莊的家時,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攔阻與包圍。一個面孔白瘦的年輕幹部仰著下巴激烈地揮著手說道:「你昨天就拉走了兩車東西,今天又是兩車,你哪兒來這麼多東西?」仇政委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地說道:「我搬家,還要向你交賬嗎?」年輕幹部大聲說道:「不是向我交賬,要向干校交賬。」仇政委說:「我就代表干校。」年輕幹部說:「這是農林牧業部的干校,不是你一個人的干校。」他周圍更多的男男女女揮著手臂嚷道:「你三年前來的時候,是空著手來的。」一個中年女幹部指著仇政委嚷道:「不准發國難財。」仇政委嚴厲地說道:「現在是大好形勢,什麼叫國難?這是反動言論。」他向上揮了揮手,叫道:「開車。」汽車發動了馬達緩緩啟動,人群立刻擁擋在車前,汽車便只能原地響著馬達,開車的是一個臉紅紅的年輕戰士,這時從車窗裡回過頭來看看仇政委,不知如何是好。
    米娜和范排長看著這場衝突彼來此往地進行著,四邊鬧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米桿一樣熱烘烘地堆在身後,又像是爭食的牛群在槽邊拱動。天下什麼戰爭都有打夠的時候,爭吵了一個時辰後,兩方都氣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將擼起的軍裝袖子放下,將叉腰的雙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打算幹什麼?」這邊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盧鐵漢咳嗽了一聲,張嘴說道:「大家靜一靜。」人群靜下來。米娜目不轉睛地看過去,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聽盧鐵漢在公眾場合講話。盧鐵漢的額頭上橫著三道深深的皺紋,長大的面孔比過去憔悴多了,卻還有威嚴,他用混濁的聲音講道:「我們要求一視同仁。你們可以搬家,也要允許我們搬家。」盧鐵漢指了指左右及身後的人說道:「原來準備在干校安家立業,呆一輩子,大家從北京來的時候,就把傢俱都帶來了,現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應該允許將自己原來帶的傢俱帶走。」仇政委說:「你們的傢俱原來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屬於你們個人的,這次我們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盧鐵漢用他混濁的聲音壓平了嘈鬧的吵嚷,繼續講道:「我們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傢俱跟著公家的人,沒有錯誤。我們到各地,還是給公家工作,為什麼不讓我們帶走?就是說移交,我們也應該移交回北京農林牧業部,而不是移交在這裡。」人群又一片吵嚷,仇政委扭頭沖駕駛室和卡車上的人揮了揮手,說:「熄火,下車,鎖車門,把車撂在這裡,隨他們怎麼辦。」說著,便領著簇擁他的人擠過擁擠的人群走了。
    鬧嚷的人群頓時鬆懈下來,看著一車用粗繩子左右上下紮好的傢俱物品空無一人地撂在這裡,他們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憤然嚷道:「上車把東西搬下來,檢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們農林牧業部的傢俱。」然而,人們看著這輛草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像看著一頭睡老虎一樣,沒有人敢動。慢慢就聽見各種方案,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渦出口的潮水一樣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長拉了拉米娜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咱們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兩個人穿過稠密而渙散的人群朝外走著,那輛大卡車倒像是在監視這片人群一樣,虎視眈眈地趴在那裡。兩個人穿過路邊的一畦畦蔬菜,見到一個穿軍裝的年輕戰士,范排長向他打聽了一下,隨著戰士的指示,他們東一拐西一拐地進到了一排很寬敞的房子裡。門口走來走去地聚著一些軍人和地方幹部,范排長同米娜走進去,仇政委正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氣呼呼地抽著煙,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什麼。屋子挺大,挺空蕩,水泥地有點陰潮,四壁的白牆都留下曾經背靠傢俱的痕跡,一股潮濕的塵土氣息像綠豆糕一樣稠密地充滿了房屋,窗開著,看見窗外種著的絲瓜還爬著沒有黃透的綠籐,黃綠相間的籐蔓與葉子遮出一個涼棚,幾根已經少綠多黃的老絲瓜直直彎彎地垂吊著,讓人想到種馬的生殖器,也讓人想到熟食鋪裡掛的香腸。
    范排長向仇政委敬了個禮,仇政委眨著眼反應著,范排長報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臉疲憊中露出一絲勉強的親熱,他招呼范排長坐下。范排長又將米娜做了介紹:「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學,我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順便看看首長。」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臉色和緩下來,呵呵地笑了:「是不是準備請我吃喜糖啊?」范排長臉一紅,撓了撓後脖頸說道:「有這個意思。」仇政委興致顯然好了一些,讓人再搬個椅子來,叫米娜坐下。
    門窗始終大敞開著,他看著裡裡外外走動的人說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馬上要離開這裡了。」范排長小心翼翼地說道:「看干校裡挺亂的嘛!」仇政委揮了揮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肯定是人心浮動啊。」
    范排長和仇政委談著過去部隊裡的一些人事,說到干校現在的情況時,范排長說:「剛才看到干校裡一大群人鬧嚷嚷地,不知是幹什麼?」仇政委說:「我搬家,他們攔著車不讓走。」范排長明知故問:「為什麼?」仇政委說:「無理取鬧唄。」停了一會兒,仇政委說:「干校把他們管了幾年,他們早就不滿意了,這次帶頭鬧事的不光有年輕幹部,還有年紀比較大的幹部。幾年前都服服帖帖的,現在一看干校編製要取消,他們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翹起來了。裡邊有一個副部長叫盧鐵漢,一個部級領導,也在裡邊鬧事。」范排長問:「他為什麼鬧?」仇政委說:「還不是有牢騷,有不滿,借題發揮唄。前不久,他老婆得破傷風死了,他肯定有想法,把責任加在干校頭上。」范排長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范排長又問:「盧鐵漢現在就一個人在干校?」仇政委說:「他還有個女兒跟著他。」這時,有五六個人快步走進來,有事向仇政委請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錶,說道:「你們先在干校轉一轉,中午我請你們吃飯。」
    米娜跟著范排長走了出來,范排長說:「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說:「你跟我一塊兒去吧。」范排長說:「也好,我送你過去。」兩個人走在陽光飽滿的干校裡,一派紅土地懶洋洋地冒著熱氣,半黃半綠的雜草在路邊修飾著水溝,一畦一畦的菜地裡大白菜十分肥碩,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蘿蔔纓子綠中已經泛黃,蘿蔔頭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現眼。走著問著,他們來到一排紅磚房前,又問了問,便找對了一個門。米娜用手輕輕敲了敲半開的房門,房間低矮陰暗,聽見裡面有人說:「請進。」那混濁的聲音確實是盧鐵漢。
    她把門推大了一點,陽光直筒筒地從門口跌到屋裡,盧鐵漢正在一張背靠牆的椅子上面對大門坐著,光亮照在他的臉上,額頭發出臘黃的光,他疑惑地看著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她先看清了盧鐵漢身上的深藍色襯衫,外邊套著一件咖啡色的開身毛衣。
    盧鐵漢沒有辨認出米娜來,他眨著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對方開口。米娜聽見身後范排長說:「你進去吧,敞開談,時間還早。」聽到范排長穿著解放球鞋的腳步很輕捷地離開了。
    她邁過門檻,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間地面上,說道:「盧部長,是我。」盧鐵漢先是聽見了她的聲音,接著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米娜說:「我是跟著別人一起來的,有別的事,順便來看看你。」聽到米娜平和的聲音,盧鐵漢從驚愕中反應過來,他有些侷促地站起來左右看著,不知該如何接待米娜,還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盧鐵漢的手還是那樣粗大,也還暖烘,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點磨疼了她的手。盧鐵漢放開她的手,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請她坐。兩個人坐下了,在他們中間隔著一個用破包裝箱板釘起來的簡陋茶几,上面鋪了幾張白紙,還放著一個白底紅花的搪瓷盤,搪瓷盤裡倒扣著幾個瓷茶杯。盧鐵漢問:「喝水嗎?」米娜搖了搖頭。坐在陰暗的屋子裡,好像坐在一個很深的山洞裡。就這樣靜了幾秒鐘,盧鐵漢問:「你這幾年都挺好嗎?」聲音很沙啞地震動著過來。米娜說:「後來,情況慢慢好起來了。」盧鐵漢仔細地看了她一眼,說:「你的臉看不出來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臉上的傷痕,她微微一笑,隱隱覺得兩橫三豎的傷痕還在臉上掛著,幾年過去了,在如此陰暗的屋子裡,的確在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了。
    她覺得應該關心一下盧鐵漢了,便問:「你挺好嗎?」盧鐵漢歎了口氣,說:「也好,也不好。」米娜問:「具體點說呢?」盧鐵漢拿出香煙來,叼上劃著了火柴,慢慢搖滅火柴吐出煙來,說道:「夏天去北京檢查了一次身體,有了點毛病。」米娜問:「什麼毛病?」
    盧鐵漢說:「心臟。」米娜說:「還是要注意身體。其他情況呢?」盧鐵漢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家庭也出了一點問題。」米娜已經知道底細,她放平了聲音問道:「怎麼了?」盧鐵漢說:「小龍的媽媽今年夏天在干校勞動被鐵釘扎傷了腳,破傷風死了。」米娜沒有再說話,等著盧鐵漢往下說。盧鐵漢在煙灰缸裡彈了一下煙灰,說道:「干校算是熬過去了,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米娜問:「幹什麼?」盧鐵漢說:「到一個地區管農業。」米娜說:「那還是你的本行嘛。」盧鐵漢點點頭說:「是。」米娜說:「這還是挺好的情況嘛。」盧鐵漢想了一下,明確地點了點頭,說:「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話題了。盧鐵漢滿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著煙,在煙熏火燎中,米娜已經很難想像她和盧鐵漢之間曾經有過的故事了,盧鐵漢明顯地衰老了,像頭粗皮多皺的老牛一樣慢騰騰地在田里走著。她不知道應該怎樣結束這個談話,便說道:「我這次是準備結婚的。」盧鐵漢抬起眼吃驚地看著她。米娜說:「我是和他一起來的,他是我們學校原來軍宣隊的隊長,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幾天。」盧鐵漢明白了,說:「那應該祝賀你。」米娜說:「謝謝。」盧鐵漢問:「他人呢?」米娜說:「去看他的老首長了,他的老首長就是你們這兒軍宣隊的仇政委。」
    盧鐵漢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而後,想起什麼,站起身來在屋裡左右張望著,說道:「你結婚,我應該有點表示。」米娜說:「不用了,你的心意就是表示。」盧鐵漢說:「精神有時要通過物質來表現。你等一下。」說著,他走到了裡間屋。米娜這才注意到,這是裡外兩間屋,外間屋放著一張方桌,一張長條桌,一個兩屜兩門的小櫃子,還有一張單人床,裡間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麼傢俱。過了一會兒,盧鐵漢摸摸索索地走了出來,將一個信封折疊地塞到米娜手中,說:「這個給你。」米娜說:「這是什麼?」盧鐵漢說:「一點錢。」米娜推擋地說:「我不能要。」盧鐵漢說:「拿著吧,買個檯燈,買對暖壺,買個毛毯,就算是我送你們的新婚禮物。」米娜還要拒絕,盧鐵漢臉色沉鬱地擺了擺手,說:「還是收下好,要讓我有一個表示,這樣我心裡會舒服一點。」米娜不再推擋,將捲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裡,盧鐵漢還是抽著煙。米娜又說:「我在北京見過盧小龍。」盧鐵漢說:「我去北京檢查身體時見到他了。」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米娜看著盧鐵漢抽煙,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見你們一大群人吵鬧來的。」盧鐵漢說:「哦?」米娜說:「我看見你和仇政委爭論了。」盧鐵漢浮出一絲諷刺的微笑,問道:「你們去看過仇政委了?」米娜說:「看過了,他現在有事,待會兒中午請我們吃飯。」盧鐵漢點了點頭,問:「他和你們說起過今天早晨的事嗎?」
    米娜說:「我們問起過。」盧鐵漢說:「他怎麼說?」米娜一笑,說:「他當然說你們是無理取鬧,說你是借題發揮。」盧鐵漢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吸了吸鼻子,說道:「說無理取鬧說得不對,說我借題發揮,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關了幾年,關得有火了,是要借題發揮一下。」米娜說:「那最後你們放不放他的卡車走哇?」盧鐵漢說:「有什麼放不放的?我們人都回家了,他走不走,還不是他的自由?」說著,盧鐵漢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踱了踱,屋子很矮,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當他走過從房門傾瀉進來的陽光時,身影還是像石柱一樣高而沉。地上鋪著磚,有些磚沒鋪實,在上面走動,一些磚頭帶著響聲活動著。
    走了一會兒,外邊有一聲叫:「爸爸。」接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進來了。盧鐵漢顯得很從容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女兒小慧。」他又對女兒介紹道:「這是米娜,你哥哥學校的老師。」
    米娜有些侷促地站了起來,面對盧鐵漢的女兒,她感到緊張不安。
    盧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著,她看著米娜,友好地說:「我聽哥哥說起過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慘的。」米娜說:「是,慘了好幾年。」盧小慧這才想起驚訝,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親,問:「你怎麼來這兒了?」盧鐵漢馬上顯得很愉快地介紹道:「米老師要結婚了,她和愛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愛人的老首長就是咱們仇政委,所以他們來干校,一個看仇政委,一個看我。」盧小慧心裡當然很明白,笑著說道:「真夠巧的,今天正好趕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米娜點頭說道:「我們剛來就趕上了。」三個人在這片挺實際的說笑中將氣氛融洽起來,每個人都有一種要使氣氛融洽的義務,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盧小慧說:「那你愛人呢?」米娜覺得臉熱了,她說:「他送我到這兒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兒了。」盧小慧說:「你今天就在這兒吃飯吧,我來給你們做飯吃。」米娜說:「不用了,仇政委剛才說好了,要請我們吃飯。」盧小慧說:「那你再多坐一會兒,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說:「我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我們聊過了。」盧鐵漢也笑呵呵地說道:「我們已經聊得差不多了。」盧小慧說:「你在干校裡看了看沒有?」米娜說:「就這麼走了一下,沒仔細看。」
    盧小慧說:「那我領你轉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裡,我送你過去。」
    盧鐵漢說:「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轉一轉吧。」米娜點點頭,盧小慧輕輕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盧鐵漢也走出門口和她告別。陽光晃眼地照下來,和盧鐵漢這樣面對面很近地站著,她突然聞到了盧鐵漢身上那熟悉的氣味,想到自己曾經保留過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氣味曾經一夜又一夜讓她激動。現在,六七年的時間將這一切都隔過去了。剛才在屋裡說話時感到沉悶,此刻要分手時,卻有一股難言的滋味強烈地湧了上來。盧鐵漢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動,他看著米娜,目光中流露出離別的惆悵。米娜說:「你以後要注意身體。」盧鐵漢顯得十分樂觀地說道:「以後有了工作,情緒好了,身體會好起來。」
    米娜還想說什麼,卻感到身邊盧鐵漢女兒對自己的壓力,她一瞬間覺出了對盧小慧的嫉妒,也覺出了對這個長一輩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戀心理,她十分想在這個胸脯上趴一下,陽光曬在這個胸脯上一定很熱。然而,她只能這樣笑笑,揮著手和盧鐵漢告別了。
    走出一排排紅磚平房,出了一個鐵絲網門,就看見一塊塊成熟的稻田,金黃色的水稻精神飽滿地在陽光下昂著頭,幾隻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著。盧小慧指著遠遠近近的稻田說道:「這都是干校種的。」米娜問:「那你們走了,就不收割了?」盧小慧說:「都移交地方了。」兩個人在稻田邊的小路上走著,小路的泥土不幹不濕,零零散散嵌著一些鵝卵石,踏在腳下就翻起一塊,偶爾停住,又四處指點一下,看望一下,米娜對這景象並不感興趣,她更多地是在聽盧小慧講話。盧小慧顯然對米娜很善意,她講了爸爸這些年的經歷,還特意講到聽說米娜悲慘的遭遇時,盧鐵漢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過頭看了盧小慧一眼,顯然,盧小龍兄妹倆早已知道自己和盧鐵漢的關係,兄妹倆對自己的友善讓她感動,同時又很不安,這是與盧鐵漢的女兒在一起的不安。
    兩個人閒閒蕩蕩地走了一圈,跨過幾道乾枯的水渠,繞過一片養豬場,幾個大豬還在呼嚕呼嚕地拱著圍牆叫喚,像是要躥出來一樣。又走過一片農具修理車間,就繞到了干校的宿舍區。盧小慧站住了,指著前面說道:「那就是仇政委辦公的地方,你自己過去吧。」
    米娜點點頭,她也不想讓仇政委知道她來看望盧鐵漢。盧小慧說:「不送你了,我們過幾天就去山西,有機會來山西再見面吧。」
    米娜突然覺得這可能是和盧鐵漢的最後一次見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陣發酸,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再跟你爸爸告個別。」盧小慧說:「行。」兩個人又繞著來到盧鐵漢家門口,一看見米娜,盧鐵漢立刻迎出來,米娜伸出手說:「盧部長,我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您。」盧鐵漢伸出手和她相握,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陣發酸,她鬆開手,又看了盧鐵漢一眼,說道:「您以後要注意身體,最好少抽點煙。」盧鐵漢點點頭,說:「我會注意的,你放心好了。」米娜又看了盧鐵漢一眼,說:「那我走了。」盧鐵漢說:「祝你們幸福。」米娜低下頭扭身快步走了。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