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在秋風蕭瑟的時節,盧鐵漢病倒了,好像田野裡的秋莊稼一樣,原來還挺立著,鐮刀齊根一割,它們便直挺挺躺下,再也起不來了。他這次病得不輕,心臟病、腦血栓和肝硬化一起來了,大有奪去性命之勢。他先被送到地區醫院,又被送到省高幹醫院,醫院在太原市離汾河大橋不遠的地方。當他心力交瘁地躺在病床上時,只有女兒盧小慧陪伴在身邊。
    想到來山西剛剛幹了不到兩年,就要撂下挑子,他真有些感慨。看著病房外秋風吹落著一排楊樹的樹葉,他就想到人也和草木一樣,該綠則綠,該黃則黃,一歲一枯榮是不饒人的。他不由得深深地歎了口氣。盧小慧坐在旁邊,給他掖了一下雪白的被子,說道:「爸爸,你別想那麼多,好好休養。」他微微搖了搖頭,朦朧的目光是在回憶和否定自己兩年來的作為。在干校關了三年,一到工作崗位就有點像放虎歸山,撒歡地跑起來,在地區分管農業期間,他跑遍了地區所屬的十幾個縣,然而,他沒有料到地方上的政治如此險惡。山西省雖然早早就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但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兩大派卻一直在此起彼伏地鬥爭著,而且從省到地區、到縣乃至到公社滲透到每一個幹部身上。他小心謹慎地不捲入兩派鬥爭,好像害怕溺水的人躲避洪流一樣,然而,久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他像個過獨木橋的老頭,小心翼翼地掌握著在兩派中間的左右平衡,但具體的工作關係、人事關係還是像漩渦一樣逐漸把他吸了下去。今年「批林批孔」運動一展開,全省上下爆發的就是兩大派的全面權力之爭,打得不可開交時,江青、張春橋就在北京直接發號施令了。他們的手一伸過來,兩派鬥爭更加烽火連天,他也難於倖免,隔三岔五地受到一派造反派的衝擊。文化大革命初期繃緊的神經這兩年已經鬆弛下來,再遇衝擊脆弱多了,精神上的緊張很快在生理上反應出來,一聽到窗外有滾滾的腳步聲就心驚肉跳、呼吸急促,風裡來雨裡去地受擺佈,幾下就像大浪拍擊的破船一樣支離破碎了。自己來山西工作,本該什麼都不管不問,請上病假關起門來休息,那樣或許好些。現在想起自己曾勉為其難地在兩派政治勢力中委屈周旋,開拓自己掌管農業的工作空間,真是可笑不自量。
    看著守在身邊的盧小慧,當初把女兒從河南干校帶到了山西,並且給她安排在工業局當了打字員。現在想來,這倒是非常必要的務實,自己真要躺下起不來了,總算對兒女做了一點安排。由女兒他又想到了兩個兒子,露出了說話的意思。盧小慧覺察了,小心地問道:「爸爸,你想說什麼?」盧鐵漢說:「也不知小龍最近怎麼樣了?」盧小慧問:「要不,把哥哥們叫來吧。」盧鐵漢搖了搖頭,自己還沒有到要嚥氣的時候,他不想隨便驚動兒子,大兒子剛剛工作不到一年,他有他的事業。他目光朦朧起來,想到為盧小龍找招工指標的事情。三個孩子中,二兒子盧小剛是從陝西插隊的地方「病退」回了北京,盧小慧是帶到山西來了,只有大兒子盧小龍還四處漂著。他知道盧小龍的自尊心很強,經過再三躊躇,還是托關係在鐵路系統為他找了一個招工指標,讓盧小慧寫信給他,就說現在鐵路局招工,問他願意不願意去?如果願意去,就來山西一趟。信寫完了,他又看了兩遍,做了修改,讓盧小慧謄寫了一遍,話講得非常委婉,好像是完全聽憑盧小龍選擇的一件事,招工指標則是公事公辦地擺在鐵路局,並不是他托過關係費力要來的。接下來,便不催不急地耐心等待著盧小龍的回信。
    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盧小龍才從北京回信,說他可能會抽時間來山西一趟。又過了一些天,眼看著招工指標就要過期了,盧小龍才神情黯淡地出現在家門口。盧鐵漢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和兒子、女兒一起吃飯,一起說說笑笑地聊著他來地區管農業的見聞,隻字沒提招工的事情。當天晚上,盧小慧將招工有關的文件材料交給了盧小龍。聽盧小慧後來說,盧小龍將招工的文件材料從牛皮紙信封裡抽出來翻看了一遍,問盧小慧:「這招工指標好像還有期限嘛,過期就作廢了是嗎?」盧小慧點點頭說:「是。你再晚來兩天,招工指標就沒用了。」盧小龍凝神想了一會兒,又問:「這指標好搞嗎?」盧小慧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這是一批一批的,趕上了就好搞,趕不上就沒有。」盧小龍若有所思地將文件材料慢慢塞進大信封裡,說道:「你說我去嗎?」盧小慧知道這個招工指標來之不易,對於父親這樣做事謹慎的人尤其有些破例,但她只能顯得很隨意地說道:「你自己看著辦唄。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別勉強自己。」盧小龍沉思了一會兒,從桌上拉過自己的挎包,將牛皮紙信封慢慢放了進去。
    當天晚上吃飯時,盧小龍說第二天一早就回縣裡去,盧鐵漢裝作有些疑惑地看著兒子。
    盧小龍說:「小慧把招工指標給我了,我決定回去把戶口從縣裡遷出來。」盧鐵漢似乎恍然大悟地想了起來,說道:「那招工指標容易搞,主要是回縣裡辦手續難,能不能辦成,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他竭力保護著兒子的自尊心。當兒子從縣裡辦好招工手續,要去太原鐵路局上班前又來家中看望他時,他對兒子說:「這只算你戰略轉移的跳板吧,以後覺得這個工作不合適,自己還可以想辦法慢慢調動。」兒子看著他,沒有多說話。果然沒過多久,兒子就自己想辦法從太原鐵路局調到了徐州鐵路局。聽說了這個消息,盧鐵漢對女兒說:「他是想獨自闖天下。」兒子不想在父親的庇護和影響下生活,兒子離開山西後,很少和他們聯繫。他看著守在身邊的女兒,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前後娶了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的死,使他對兩個兒子有所欠疚,第二個妻子范立貞前年死於干校,他又有了對女兒的欠疚。盧小慧問:「爸爸,你怎麼又歎氣呢?」他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晚上,秘書小章來了,這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他在盧鐵漢床邊坐下,看看盧鐵漢,又看看站在床頭的盧小慧,稍有些神思不定地問道:「盧書記現在身體不要緊吧?」盧鐵漢躺在墊高的枕頭上平靜地搖了搖頭,說:「不要緊,過去了。」小章猶豫了一下說道:「有件事還是得告訴您一下。」盧鐵漢問:「出了什麼事?」小章抬起頭看了看依然站在床頭的盧小慧,想了想,又問:「您現在身體真的好點了?」盧鐵漢點了點頭,說:「什麼事?你說吧。」小章用手理著床單又猶豫了一下,說:「前幾天,他們將您的辦公室抄了。」盧鐵漢顯然沒有精神準備,眼睛直盯著小章問:「他們是誰?」小章說:「就是那一派唄。」盧鐵漢問:「他們憑什麼理由抄我的辦公室?」小章說:「沒有什麼理由。」盧鐵漢又問:「我家抄了沒有?」小章神色不安地搖了搖頭,說:「家倒沒抄,辦公室也就是抄了一下。」盧鐵漢問:「他們要抄什麼?他們抄走了什麼?」小章說:「本來是想抄您在省委擴大會議上的有關筆記,倒沒抄到什麼,後來,把一份材料抄走了。」盧鐵漢問:「什麼材料?」小章看了盧鐵漢一眼,說:「這份材料的題目是《關於人民公社體制的調查與分析》。」
    盧鐵漢一下愣住了,那是盧小龍在縣裡辦完招工手續後,臨去鐵路局上班前交給他的。
    當時盧小龍說:「這是我七一年在農村流浪時對100多個大隊的調查研究,其中的觀點現在肯定不能用,裡邊的情況和分析供您參考吧。」他曾反覆看了這份材料,觀點很危險,概括的事實及進行的分析卻是十分深入的,有很多啟發他的東西。他一邊看一邊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把它視為自己單獨閱讀的一份「參考資料」。這份材料他一直鎖在抽屜裡,一旦叫人抓住必將貽害無窮。他覺出自己心跳過速,渾身上下一片汗濕潮熱。他問:「後來他們怎麼樣了?」小章看了看盧鐵漢,又抬頭看了看盧小慧,盧小慧正用擔憂的目光看著他們的談話,這時伸手摁了摁枕在盧鐵漢頭下的枕頭,說道:「爸爸,先不管這些事了吧。」
    盧鐵漢卻指著小章說:「你把情況講完。」小章問:「那個材料是誰搞的?」盧鐵漢說:「這個你不要問,你往下講情況。」小章說:「他們將那份材料整個抄成大字報,貼在了地委大院裡,把您對那份材料的批注也都原封不動地抄在了上面,現在地委大院裡到處都是批判您的大字報,說您搞了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綱領。」
    盧鐵漢目光直愣愣地看著小章,小章乾脆把話說完:「他們還把材料報到了中央,聽說江青都有了批示,說要嚴厲追查。」盧鐵漢的手沉重地落在被子上,他知道事情嚴重了,深悔當初沒有將這份材料銷毀。小章又說:「他們除了把那份材料抄成大字報,還影印了一份,將影印件貼了出來,我看了,批注確實是您的筆跡,材料不是您的筆跡。現在關鍵是那個材料是誰搞的?」盧鐵漢直盯盯地看著小章一言不發,小章接著說:「誰搞的材料還是讓誰承擔責任,盧書記,您沒必要替他承擔責任。我看了,主要問題是材料本身,您的批語大多數是中性用語,怎麼解釋都可以。比如,您有一段批語是:」這個事例很重要,令人警醒。『』警醒『從兩個方面都可以理解。您還有一段批示我記得特別清楚:「此種情況實屬典型。』這也可以從兩方面理解,有的典型我們要採用,有的典型我們要批判。現在,他們當然把您這些批語和材料聯繫在一起,我們卻可以把批語做另外的解釋。現在關鍵的問題是,材料是誰搞的?」
    盧鐵漢微微搖了搖頭,目光黯淡下來。停了一會兒,小章說道:「盧書記,您確實沒有必要替別人承擔責任,這個責任您也承擔不起。」盧鐵漢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低弱地說道:「我知道了,還有其他什麼情況?」小章回頭看了看病房門口,說:「這就是全部情況了。」
    盧鐵漢覺得呼吸吃力起來,瞇著眼在枕頭上微微蠕動著自己的頭,似乎這樣能夠舒服一些。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從波濤的顛簸中清醒過來一樣,問道:「今年各縣秋收怎麼樣?」小章說:「還可以吧,我沒有太注意。」盧鐵漢聲音低弱地說:「你為什麼不關心?」小章說:「現在沒有人關心。」盧鐵漢問:「那關心什麼?」小章說:「『批林批孔』要聯繫山西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的實際唄,現在聯繫的就是從您這裡抄出的這份材料。」盧鐵漢瞇縫著眼不說話了。
    通報完必要的情況,小章站起身準備走了,臨走又囁嚅了一陣,張嘴說道:「盧書記,不要讓別人知道我來過您這兒,我是來太原辦別的事的。」盧鐵漢微微點了點頭,他知道年輕人的考慮。小章走了,盧鐵漢覺得胸口愈加憋悶,他很不舒服地活動著自己,拽著被子。盧小慧俯身問:「您想幹什麼?」他覺得被子壓得胸口喘不過氣來,盧小慧把被子掀開了一點。他依然覺得難受,覺得襯衫勒住了他,盧小慧又為他解開襯衫的扣子。他還是覺得胸口被勒住,盧小慧扶起他的身體,把汗衫給他往上揪松。然而,胸口的憋悶卻一點沒有緩解,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皮肉再揪鬆了,他明白是自己身體的難受,便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盧小慧連忙跑了出去,一會兒,醫生護士都來了,對他做了一些搶救,他又緩過來。
    窗外開始暗下來,一天似乎就要過去了,盧小慧坐在床邊守著他,問:「要不要讓哥哥們來看看你?」盧鐵漢安安靜靜地躺著體會了一下,今天小章帶來的消息又給了他衰弱的身體以一個打擊,然而,他覺得自己似乎還能夠熬過去,也可能過幾天就出院了。他微微搖了搖頭,說:「不用吧。」這一晚,他什麼也不想吃,輸著液、輸著氧昏昏沉沉地躺著,到第二天上午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多了。窗外雖然秋風蕭瑟,陽光卻挺明快,這也使他的心情好一些。病房裡還有兩張空床,盧小慧就在空床上合衣躺了一夜,因為通宵的監護料理,一雙大大的眼睛早已熬得佈滿血絲。盧鐵漢有些感慨地對盧小慧說:「這還是比文化大革命初期好多了。」盧小慧打來洗臉水,擰著毛巾,給他擦臉,他左右轉著頭,配合著女兒將臉和脖頸擦了一遍。盧小慧問他要不要再擦一下身上,他搖了搖頭。不管地委大院裡現在怎樣大字報鋪天蓋地,他畢竟還可以躺在病房裡,躲一天算一天,總不至於讓造反派衝進來,揪他上批鬥大會吧。政治上的事有時候要靠拖,這件事或許拖拖便過去了。這樣一想,覺得生病住院還是一個好方法。
    病房門開了,護士陪著一個面孔熟悉的幹部進來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裝,一頭花白的頭髮,盧鐵漢認出來了,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顧翔。對方神情關切而嚴肅地走到病床邊。
    盧鐵漢做出要欠起身的意思,對方伸出兩手,溫和地將他按住,就有護士拉來了椅子,顧翔在床邊坐下,扶了扶眼鏡,先是平和地問了問他的身體情況。盧鐵漢說:「不要緊吧,大概能闖過這一關。」顧翔的方臉上布著蒼老而又為難的躊躇神情,他很溫和地將一篇探視病人必說的話說過之後,稍有些神色嚴重地歎了口氣,說道:「有一個情況還是要通知你。」
    盧鐵漢想到昨天小章通報的事情,顧翔左右看了看,護士拉門退出了。顧翔又看了看坐在一邊的盧小慧,盧鐵漢說:「這是我女兒。」顧翔點了點頭,陷入述說正題的情緒中,他說:「你是不是讓人搞過一個材料?題目是《關於人民公社體制的調查與分析》。」盧鐵漢目不轉睛地看著顧翔,等著他把話說下去。顧翔瞄了他一眼,顯得很敦厚地說道:「這個材料的事情現在鬧得比較大,說是從你的辦公室裡抄出來的,你們地委大院裡已經貼滿了大字報,材料也被他們報到了中央,江青同志親自做了批示,要省委嚴厲查處。那個材料的影印件我看了,我對照了你過去給我寫信的筆跡,那份材料不是你寫的,可是上面的批注確實是你的。」
    顧翔說話時不看盧鐵漢的臉,面對著盧鐵漢身上蓋的白被子,說到這裡,他才轉過眼光看了一下盧鐵漢,說:「對這件事情要有一個交待。」盧鐵漢沒有說話,顧翔歎了口氣,拍了拍床,說:「這個材料不是你組織人搞的吧?」盧鐵漢微微搖了搖頭。顧翔便說:「那是誰搞的?你怎麼看到的?你應該說清楚。」盧鐵漢說:「這是我偶爾看到的一個材料,我也不過是參考著看一看,又沒有將它公佈。」顧翔擺了一下手,說:「你沒公佈,但是有人把它公佈了。」他稍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老盧,我仔細看了一下,你在這份材料上的批注,一共是22條批語,我看那些批語怎麼理解都可以,既可以理解為贊同這個材料,也可以理解為對這個材料有警戒。你在材料上還劃了15個驚歎號,7個問號,劃了很多橫槓,這些也都可以做不同解釋。我整個替你考慮了一下,覺得勉勉強強還能解釋過去,有個別地方牽強一點,只要上邊馬虎一點,也還能應付過去。可是這個材料本身是很反動的,到底是誰寫的,你必須有一個說明。」
    盧鐵漢瞇著眼不說話,顧翔又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看材料後邊有半頁被撕掉了,估計就是作者簽名的地方,是作者本人撕掉的,還是你撕掉的?」盧鐵漢眼珠轉了轉,沒有說話。那半頁是他撕掉的,當時並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只是在看了第一遍後,覺得這個材料雖然危險但很有價值,保留不妥,銷毀可惜,便把後面寫有盧小龍名字的半頁撕掉了;現在看來,那點謹慎顯然太不夠了。顧翔又看了盧鐵漢一眼,搖了搖頭,說:「你不願說,組織上也不能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夠解脫自己。」盧鐵漢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瘦削的長臉像一副憔悴的木雕。顧翔又轉頭看著盧小慧,隨便關心了兩句盧鐵漢的醫療與生活狀況,便站起身輕輕拍了拍盧鐵漢的手,說道:「想通了,讓你姑娘打個電話告訴我,現在省裡已經把這件事當做一個重大的反革命案件來追查。」他轉身要走,又站住,對盧鐵漢說:「這個材料確實很反動,很有煽動力,說它是一個反革命的綱領一點都不過分,這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能夠搞出來的,你不應該包庇他。」盧鐵漢覺出顧翔的目光審視地落在自己臉上,他便用病懨懨的呆滯神情應付這一切。顧翔背起手在床頭又站了一會兒,最後說道:「好好想想吧。省裡已經做了安排,對你們整個地委、地革委的機關幹部從上到下都普查筆跡,一定要把這個人追查出來。可能這還不是一個人,這個材料涉及山西、陝西很多地方農村的情況。」
    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走了,盧小慧憂心忡忡地走過來在床邊坐下,抓住父親的手問道:「怎麼辦?」盧鐵漢輕輕捏著女兒的手說道:「沒辦法。小龍已經當不起第三次反革命了。」
    父女倆陷入沉默。兒子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一旦被揪出來,後果不堪設想。這和反工作組不一樣,和在農村時被關押批鬥了一陣也不一樣,這是一個經江青批示已經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盧小慧說:「爸爸,您就說這是您收到的一份郵局寄來的匿名材料。」盧鐵漢微微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諷刺的微笑,他知道這種幼稚的說法是無濟於事的。現在他只有兩種選擇:不是將兒子交出去,就是自己承擔一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或許會讓兒子自己去承擔責任;八年過去了,兒子在他眼裡顯得更小、更嫩弱了,他絕對承受不了這頂反革命帽子了,許多罪行輕得多的人都被槍斃,何況這份如此「反動」的材料!自己畢竟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犧牲自己保全兒子還是值得的。正是從這個念頭閃過開始,他真正覺出自己已經不行了。他在恍惚中看著盧小慧說:「告訴哥哥,他身邊如果還有這份材料的複寫稿,一定銷毀。」盧小慧點了點頭。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告訴他,一定不要衝出來認賬。」盧小慧又點了點頭。盧鐵漢閉上眼說道:「叫小龍和小剛來吧。」盧小慧凝視著他,淚水奪眶而出,她一定聽出了這裡含義,但她控制住自己,擦著眼淚跑出去打電報。
    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能夠為兒子做這件事,盧鐵漢感到十分安慰。他看著窗外的一排楊樹在秋風蕭瑟中抖擻著,便想,自己如果能成為一棵大樹,讓兒女們在下面得到庇護,一定很幸福。
    當盧小慧打完電報從郵電局跑回來時,盧鐵漢已經昏迷了。
    第二天,盧小剛從外地匆匆趕來,風塵僕僕地撲進病房。看到盧鐵漢鼻子上插著輸氧管、手臂上插著靜脈輸液管昏迷不醒地躺在那裡,他一下跪在床頭,連連叫著「爸爸」。盧鐵漢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盧小剛將頭埋在父親手臂上哭了一陣,抬起頭問盧小慧:「哥哥呢?」盧小慧說:「我拍電報了,還沒到。」盧小剛在難過中多少有些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安慰,他開始關心和負責起醫療搶救的事情。他把主治大夫找來了,將醫院院長也找來了,希望他們再想想辦法,制定新的搶救方案。無論他態度如何急切而強烈,院長和大夫們都為難而耐心地告訴他:一切能夠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盧小剛說:「那能不能送北京去搶救?」院長和大夫們回答:「你只要稍微挪動一下,他就可能斷氣。」盧小剛像是困獸猶鬥,站一站又走一走,走一走又站一站。院長和大夫們都走了,他用手背使勁擦了擦額頭,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撐在大腿上,身子前傾地看著輸液瓶中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滴著。盧小慧在一旁默默地坐著。盧小剛問:「哥哥怎麼還不來?」
    盧小慧說:「不知道,我拍的都是加急電報。」盧小剛看到父親雙手被用繩子綁在床上,問道:「為什麼綁著?」盧小慧說:「他其實不動,怕萬一動了,把輸液針頭碰掉了。」
    兄妹倆從上午守到下午,隔一會兒就趴在父親耳邊呼叫一陣,盧鐵漢卻始終昏迷不醒。
    到了晚上,盧小剛說:「哥哥怎麼還沒來?」盧小慧看了看他,說:「我又打過一次電報了。」
    兄妹倆在病房裡守了一夜,第二天又守了一天,無論如何呼喚,父親都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只是從醫生護士們的檢測中知道,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兄妹倆面對面坐在床邊,守著被一根根管子供養著最後生命的父親,隔上一會兒,便不存任何希望地呼喚一陣,都沒有引起父親的任何反應。第二天又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病房門被衝開了,盧小龍撲了進來。盧小慧站了起來,盧小剛坐在那裡抬眼看了看哥哥。盧小龍簡單聽完盧小慧的介紹,來到父親床頭。他看了看輸氧管、輸液管,又輕輕摁了摁父親裸露的手臂,俯下身對著父親的耳邊叫道:「爸爸,我是小龍。」
    盧小剛在一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讓盧小剛和盧小慧吃驚的是,父親對這一聲呼喚有了反應,他慢慢睜開了眼,一雙凸起的眼珠有些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盧小龍湊過臉去,說道:「爸爸,是我,小龍。」盧鐵漢盯著盧小龍辨認了一會兒,露出一絲隱隱的微笑,他似乎想說什麼,盧小剛和盧小慧也都俯身湊了過去。盧鐵漢盯著盧小龍,又慢慢轉動著眼珠看了看盧小剛和盧小慧,最後,目光又直愣愣地落在盧小龍臉上。盧小龍說:「爸爸,我是小龍,您要說什麼?」
    盧鐵漢掙動著被捆住的手,盧小龍連忙解開他的一隻手。盧鐵漢伸手去拔另一隻手上的輸液管,這個動作還沒有做完,整個身體一下鬆下來,手臂落在了床上,合上了眼。
    他死而瞑目了。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