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生咨詢所。
    早晨七點,陳曉時與他的三個「部下」一起到了,開每天開門前例行的碰頭會。他坐在寫字檯旁,拿出筆和卡片:咱們對整個傳統挑戰,傳統對咱們的反作用也充分顯示出來了。大家先談情況吧。
    白露抬起頭,要說話的衝動永遠漲滿她鮮活的全身。還是讓我先說說吧。婦聯的年輕幹事,不到三十歲,一米七的高個兒,白淨豐腴,輪廓圓柔。只是那副生硬的眼鏡多少破壞了她的女人氣,讓人想到美國的一句格言:不和戴眼鏡的女人調情。但她只要一開口露出那股率真勁兒,眼鏡便被忽略了。
    咱們那篇文章——我署名的,「第三者並非都可恥」,把婦聯炸窩了。說咱們破壞家庭,破壞社會道德。昨天我回婦聯,人們圍住我,有的要辯論,也有的支持我。頭兒一個一個找我談話。咱們是不是不夠策略?(沒什麼不策略。咱們許多觀點,不用咨詢所名義發表,而用個人名義,就是一種策略。陳曉時說。)我的意思,咱們的文章是不是發得太早了?過兩年發可能就沒什麼人反對了。(怕什麼。旁人說。)我當然不怕,可咱們不能關門啊。
    是。陳曉時說。能掛出人生咨詢所的牌子,是借用了婦聯和社科院的支持。要講策略。關門是最大的失敗。
    對於那些死亡的婚姻,「第三者」是它們解體的催化劑。對「第三者」不能籠統都否定。蔣家軒激烈說道。他,社科院一個刊物的編輯,三十一二歲,眉發濃黑,目光炯炯,神情似乎總在煞有介事地思索重大問題,講起話來自己覺得極深刻,極重要,且如面對論敵。這就常常使人感到與其相處非常彆扭。
    現代文明就是要淡化家庭,就是要削弱家庭的超穩定性和血緣的超強扭結力。從現代觀念來講,人生自由是最基本的。沒有任何理由強使一個人被迫與他不愛的人在一起生活。這是最不人道、最不文明的了。(你不要又雄辯滔滔了,我們的演說家。陳曉時笑道。)對,我還是講講咱們辦報的事。進展不大。我這兩天正到處奔波……
    他們要創辦一份《人生咨詢報》。別提多困難了。
    但咱們一定要辦成。陳曉時接過來說道:通過這張報紙,在全國擴大影響,組織力量。這張報應該成為當代新思潮的旗幟。(乾脆叫《啟蒙報》算了。白露說。)那才叫真正不策略呢。它是啟蒙報,但不能叫啟蒙報。隱名而求實,是我們目前的策略。
    方一泓開口道:我說吧。她三十三歲,也是被陳曉時「搜羅」到咨詢所的。身材中等,相貌平常。走在街上絕無人注意。可一旦走近她,就像面對醫院裡一個熱心的護士長,是男是女都可以對她傾訴心裡話。她會熱心地聽你講,也會婆婆媽媽地對你說。
    咱們在《青年報》上開闢的「咨詢信箱」反響很大,昨天我到一個同學家,碰見一群人在議論。報社收到三百多封信,他們正在摘編,準備發一組讀者來信,包括各種觀點的。
    咱們可以把信全部要來,搞一個統計分析。陳曉時說。
    我和《青年報》講了。還有,昨天中午我去歐陽律師那兒了。咱們介紹過去的那個案子,羅瓊玉的離婚案,昨天下午開庭審理了。旁聽的有四百多人,去了不少新聞單位。《民主與法制》去了好幾個人,還有區委的,婦聯的,街道居委會的,政法學院的,律師協會的。歐陽律師辯護得非常有力。
    (他從律師席上站起來,看了看法官,又看了看當事人——羅瓊玉正低著頭坐在那兒——開始他嚴肅不苟而又義正辭嚴的辯護。
    ……所以,法庭應該判准她離婚。社會輿論應給予她同情。她不是不道德的女人,她不是玩弄婚姻的墮落者。在那非常的年代中,她受盡歧視與凌辱,為了生計,不得不先後兩次結婚。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而那不道德是歷史的不道德。她現在要求解除婚姻,應該得到法律的認可。
    有人說她條件一變,恢復了知識分子地位就變心了,看不起當工人的丈夫了。問題不在於變不變,而在於這種變該不該。如果過去的選擇是被迫的,那麼,今天這種強迫她的歷史條件消亡了,她為什麼不可以變?這是歷史給予她的權利,這是她的解放。
    會場一片熱烈掌聲和憤忿不滿的噓聲。羅瓊玉低著頭熱淚滿面。)
    轟動了,各報社都準備發消息。有的要發短評,有的要發內參,題目就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我摸了一下情況,一多半記者是反對羅瓊玉的。歐陽律師對我說,他現在感到壓力非常大,來自各方面的。有人甚至造輿論說他和羅瓊玉有不正當關係。我看,這壓力最後還要衝咱們咨詢所來呢。
    陳曉時笑了:挺好的。(好什麼呀,讓你關門你這咨詢所長就高興了。白露一瞥眼,嗔道。她最崇拜陳曉時,往往用這種諷刺來表達她無保留的支持。)是挺好的。他笑笑,他每每能感到白露這種特殊形式的親呢。是純摯的友誼,其實也含著性——女性對男性的崇拜無不如此。自己每每也感到一種暖暖的熨貼,那其實也含著性。但天下事無須都說透。真誠,純潔,友誼,這些字眼還需保留。要不,人與人之間就太緊張了。
    是挺好的。他是這一切事情的真正策劃者,沒費太大力,就把社會攪得有些混亂,震動,他頗感自豪。自己表面看不過是一介書生,可憑著智慧卻將要影響歷史。
    是挺好的。這些事件,風波,有人反對是對咱們最有力的宣傳。只要不被封門,一切反對是最大的免費廣告。我又要講點辯證法了。他看著白露。(哼,就會講你的辯證法。白露又撇嘴嗔道。)要改造社會,首先是宣傳影響社會。而廣泛宣傳影響社會,並不靠嗓門大,要靠抓住社會本身的機制,這機制就是矛盾衝突。地殼運動,內部本身就有著巨大的擠壓和應力,這時一個小小的力量就會打破平衡,引發大地震。我們的力量就在於抓住社會自身的巨大應力。好了——
    李文敏高高興興地破門而來了。「怎麼還不開始,門口都排了十幾個人了?」她拿下書包興沖沖地說道。她是他們外請參加今日咨詢門診的。
    「家庭社會學家,就等你呢。」陳曉時看了看手錶,「八點,咱們這就開始。」
    他將把更多的學者——心理學的、社會學的、政治學的、精神病學的、人才學的、哲學的……輪流請來門診。還準備租劇場,公開售票,開幾場人生講座。
    三室一廳的房子,門廳還是掛號室,今天由白露輪值。廚房被收拾出來,放了一桌一椅,成為新添的咨詢門診四室。
    一室是李文敏。第一次在這兒做「門診大夫」,有些緊張。「你穿上白大褂,這樣像樣些。要不別人看你年輕,又小模小樣,會信不過你的。」白露把一件白大褂遞給她。「為什麼要穿白大褂?那會和來咨詢的人有距離的。」她說。「這和看病一樣,病人願意醫生親切平易,但首先希望醫生有醫術,權威。你穿上白大褂,再親切點,形象就全面了。」陳曉時說著自己也穿上白大褂。
    她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立刻有異樣的感覺:自己變得嚴肅了,端莊了,身量也大了一號,像個有些威儀的女醫生了。她被白大褂蓋住了,更確切說,被白大褂同化了。有意思。她竭力尋回著快樂活潑的自我。瞇起眼,把自己週身想了一遍,那皮膚肌肉、血液的熱乎,那胳膊腿的小巧靈活,一個活潑潑的自我出現了——她在清晨的馬路上邊走邊吃油餅,公共汽車來了,她揚著手向前飛跑,書包拍打著屁股,像中學生。那層白大褂正若有若無地罩在她充滿活力的身上。
    她再進入現在的人物意識,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頓時變得嚴肅了,是個準備對來訪者咨詢的「醫生」。自己眼裡含著自信、沉靜和穩定。她非常想站起來走到窗前,對著外面的京城陷入沉思——她從未有過佇立沉思狀。法官穿上法衣,警察穿上警服,女王戴上王冠,皇帝穿上皇袍,和尚穿上袈裟,都是什麼感覺呢?
    門被慢慢推開,她一下緊張起來,找她的人來了。她往起坐了坐,一瞬間感到白大褂的重要性。一個清秀纖細的女孩兒,怯生的目光和步子,在面前坐下了。
    她一下輕鬆自如了,感到心還在鼕鼕地跳:「你叫什麼?」
    「上面寫了。」女孩把病歷似的「咨詢記錄」放在了桌上。
    譚秀妮,女,二十八歲……她吃驚地抬起頭:「你都二十八了?我以為你是中學生呢。」蒙著淒苦的清秀小臉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意,表情像小孩。
    譚秀妮,你就是那個譚秀妮?
    看完白露在掛號時記錄下的咨詢者簡況,她才反應過來。對方侷促不安地點了點頭。脖頸很細,露著筋絡,手臂也很細,手腕骨節突出。
    1978年,作家艾克寫了篇轟動一時的報告文學《愛的力量》。騙子樂天明以欺騙手段,騙取了北京姑娘譚秀妮的信任與愛情。明瞭真相後,譚秀妮克制住恥辱和痛苦,毅然決定以誠摯的愛來改造一個邪惡的靈魂,和他結了婚,省吃儉用幫他還債,教育他改弦易轍,勞動新生。她的事跡得到了社會廣泛支持。譚秀妮因此到處作報告,上電視,成了新聞人物。後來就銷聲匿跡不聽說了。
    四年過去了,她來到了這裡。
    李文敏不禁有些感激白露:她沒小看自己,一開始就把這樣重要的對象分配給自己。「你有什麼問題和苦惱?」人生咨詢的第一要則是:耐心傾聽對方訴說。
    譚秀妮低下頭摸著衣角,短袖白襯衫已經補過,現在是罕見的。她說什麼呢?
    她沒想過當先進人物,只不過覺得自己已是樂天明的人了,只能想法把他變好。我早就不想行騙了,因為看到你,愛你,才又犯這一次,這是為你犯的。他的眼淚。她現在想起,眼裡露出淒然麻木的苦笑。她出身貧寒,幼喪父母,和寡居的大姑相依為命。她長得靈秀,夢想嫁給一個有文化有地位的男子,最好是研究生、工程師。她常常倚在門框上,目光矇矓地陷入憧憬。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高中畢業就在家待業了。後來,賣冰棍,賣小吃,男人們更喜歡光顧她,而不是旁邊的老婦。各種目光盯她,她都低著頭。可他來了,說愛她,又別著北京大學的校徽。說是工作後考上大學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幸運。後來呢?就發現箱底有一張他因犯詐騙罪被判兩年勞改的法院判決書。他不過是個刑滿釋放的無業遊民。他跪下了,求饒恕。她哭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後來,她擦乾眼淚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和他約法三章:不許再詐再騙;勞動掙錢;把三千元欠債還清;重新做人。他指天發誓。她和他結了婚。從此變成一個操勞主婦,再無任何幻想,把生活重負全擔了起來。後來,她被樹為典型,被請去巡迴講演。講稿,是婦聯的三個宣傳幹事寫了五遍才被上級通過的。她騰雲駕霧般被一股力量擁著浮了起來,一邊念稿一邊不安。她不安什麼?講演幾個月,一回家,發現丈夫又詐騙了。好幾個人交給他錢托他買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來家索錢要物。她哭,她訓斥。他狡猾抵賴,他動手打人,打掉了她一個牙,鮮血往下流。她要離婚,他追上來,抱著她雙腿跪下。她又嚥下淚,咬咬牙,冷靜下來,在他攙扶下,一步步無力地走回來。又和他一起訂了計劃:如何掙錢,如何還債。她已有了身孕,卻省吃儉用,起早摸黑地操勞。他安分了幾天,不久又犯了案。她這次沒有信心了,一定要離婚了。他怎麼跪著哭訴、瞪著眼毒打都不回頭了。但婦聯、街道、報社的記者,紛紛跑來勸她:要珍惜榮譽,不要半途而廢。樹典型的都來保典型。她一步步又回到家裡。但此後,樂天明終因接連犯罪,又被逮捕,判刑十八年。她的孩子已兩歲。
    她咨詢什麼?她要養活大姑——老人已半癱瘓,養活孩子,又要接著替樂天明還債——天天有人上門逼債,自己又有病,實在撐不住,活不下去,她要離婚。
    「那就離,應該的。」李文敏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她已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起訴。但有關人仍在勸阻她,這次又加上了勞改大隊。譚秀妮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等待樂天明,給他以希望,最終幫助他改造過來,那將更具典型意義。
    李文敏激憤了:「這是當犧牲品。」
    勞改大隊說,離婚會給他很大打擊,也可能會自殺,不利於犯人改造。
    「這更是謬論。如果一個犯人的改造——能否改造好還說不定——一定要由一個善良的人終身殉葬來幫助,這毫無道理。罪犯就是有罪,就該受到懲罰。只有這樣,才能從整個社會的角度有助於罪犯的減少和改造,要不罪犯更不怕犯罪了。」
    白露給一個個人掛號,收費。
    譚秀妮?她驚訝。模範人物,這個可憐樣。我們這兒的咨詢大夫,有男有女,你願意找男的還是女的?(有些來咨詢的人,對性別很有選擇性。)願意找女的?好,去一診室。讓李文敏來接待她,考驗一下這位年輕的女家庭社會學家的本事。
    自己似乎對她稍有些嫉妒?
    這個女人叫仇菊花,三十歲,沒發育好,矮矮的個子像小孩,蠟黃臉,有些髒,東四一個小商店的女工。你咨詢什麼?她掏出幾頁皺巴巴的紙來,歪歪扭扭寫著字,原來是控告經理多次強xx她。你不答應我,現在經理有解雇權——改革了,我就開除你。一次又一次將她按倒在倉庫角落裡。你這應該去法院。去過,法院說證據不確鑿,結果經理更欺負我,扣我工資。好吧,我介紹你去找一個律師,地址人名我給你寫上,他肯定能幫助你。對,就拿著我寫的這張卡片去找他。錢你收起來,不收你費了。像這樣的事,她掛號這兒就處理了。
    這位女性,二十九歲,很漂亮,剛才坐在長椅上排隊時,一直冷靜地旁觀著。只說在文藝單位工作,不露任何具體情況。你願意找男大夫女大夫?她略閃爍一下:都可以。「都可以」就是願意找男大夫。有的人天生更相信異性。這位女性大概就很不容易相信另一個女人。你去二診室吧。讓蔣家軒接待她最合適——沒什麼大事,用不著陳曉時接待——姓蔣的喜歡為年輕漂亮的女性咨詢。有了這種熱情,他會特別關心對方,能打出高水平。
    性這東西很有意思。自己呢?也喜歡男人。一看到高樓大廈,就想到男人的身體。自己個兒太高了。她動了一下腳,感覺了一下穿的平底鞋……
    二診室,蔣家軒。
    他在桌上寫著什麼。噢,來了,請坐吧。他不抬頭地對進來的人隨便說道。這才像個真正有學問的專家。憑感覺他知道來者是女性,接著聞見了淡雅的化妝品香味。怎麼不坐啊?他抬起頭,目光卻一下停住了。
    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性,清秀端莊,眼睛水亮。
    她坐下了,將小皮包放在雙膝上,拿出手絹擦了擦額頭。兩人的目光已相視過。剛才那一瞬間他的目光不是大夫的目光,她感覺到了,他把她的感覺也感覺到了。兩個人都是那種顯露著心思,顯露著對對方的看法,因而使人不自然的目光。
    他低下頭看她拿進來的「咨詢記錄」,蹙起眉盡量進入咨詢大夫的角色:「你想咨詢什麼?」
    她看了看他,因為剛才的對視,她來時那種類似病人看醫生的虔誠心理已沒有了。現在,對方穿著白大褂,神情顯得嚴肅而認真,表明著他的身份,但目光中隱隱露出的不自然,卻使她更多地想到這是個男人,因而就有了平時對男人的高傲和戒備。「我也不知道我要咨詢什麼。」她平靜地說,聲音同外貌一樣清潔。
    「那你來的目的是什麼?」蔣家軒笑了笑。
    「我想看看。」
    「不,你沒說真話,你是帶著人生問題來的。」
    「可我到了這兒,覺得你們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看來,你並不相信我?」蔣家軒幽默地一笑。面對這個聰明的女性,他有些不自然。但這更使他有一種要征服什麼的衝動,「好,這是我的一些見解,你瀏覽一下,可以對我作出大致的判斷。」他轉身從書架上拿過一個大本放到她面前,還聳了一下肩。
    她感到很有趣,打量了一下便翻開。是一大本剪貼,蔣家軒在各報刊發表的文章:《幸福家庭的幾種模式》,《論愛情雙方的平衡》,《相互保持獨立的心理空間》,《男性美與女性美》,《打破性愛的禁區》……
    他也抽出本書翻著,批劃著,像個思想家在工作。
    她又打量了他一下,把大本合上,還給了他。
    「準備談嗎?」他也合住書,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先提幾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
    「愛情中,愛和被愛哪個更重要?」
    「一般來說,愛更重要。」
    「為什麼?」
    「沒有愛,毫無幸福的基礎;沒有被愛,總可以去追求,起碼可以在想像中得到幸福。」
    她垂著眼想了想,「他沒有成就,我不會太愛他,可他一定屬於我,他有了成就,我會很愛他,卻可能失去他。我幫不幫他去取得成就呢?」她又問。
    「我剛才的話已包含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她又垂下眼想了想:「你們對來的人講的情況保密嗎?」
    「這是我們的原則之一。」
    「我講,你可以不記錄嗎?」
    「你有這種要求,可以。」
    「我想講一個女人和幾個男人的關係,請你幫助分析一下。」
    「請講。」
    她給人掛著號。來咨詢的,最大量的是愛情婚姻、家庭方面的。大概人們在這方面的困擾、痛苦最難於自解吧?
    黃平平來了。她看了看門廳排隊的人,不敢打擾。她是預約好來瞭解一下咨詢所情況的:我一定不破壞你們的保密原則,不披露不該披露的事情。她作過保證。平平,你去一室吧,李文敏在那兒門診。李文敏?李向南的妹妹?是。她今天接待的事倒很有典型意義。她看了看門廳裡人們疑惑的目光,站起來從衣架上摘下一件白大褂:穿上你的衣服,去吧。黃平平略怔了一下,明白過來,穿上了,去了。
    面前坐下的是個挺英俊的小伙子,二十三歲,工人,有些拘謹。「你要咨詢什麼?」他沒有回答,卻在她面前放下一張字條:「不生孩子,近親可以結婚嗎?」他看了看周圍。
    她回答:不可以。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
    她說:我們專門問過律師,這觸犯《婚姻法》第六條第一項規定: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的旁系血親禁止結婚。否則會受制裁。
    那旁系三代怎麼算?
    直系血親你明白,生你的,父母,往上,祖父母,外祖父母;你生的,子女,往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旁系血親就是直系血親以外和你有相同一源的親屬。如,在你祖父母這一源上,你的叔、伯、姑,再往下,叔伯姑的子女;在你外祖父母這一源上,你的姨舅,你姨舅的子女。是幾代,很容易算。如,你的祖父母是第一代,叔、伯、姑是第二代,他們的子女——你的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是第三代。你和表姐妹、堂姐妹都不可以結婚。
    小伙子聽著,他只是聽到了他已經知道的結果,沉默不語。
    你堂兄弟姐妹的子女,就是你第四代旁系血親了,和她們結婚是可以的。她又繼續說明著原理。
    這是無稽之談。小伙子無奈地笑了笑:「那異父異母的兄妹間就能結婚?」
    「是。」看到對方想申辯什麼,「不管輿論怎樣評論,法律允許。」
    小伙子沉默了一會兒,留下一塊錢走了。
    看著他背影,她心中笑了笑:不允許三代以內的旁系血親結婚,不過是人類禁止近親通婚史上的又一步。剛才在講述這個問題時,就感到觸動了自己生命深處原始的衝動。迷迷濛濛,一幅原始人群居、雜交的野蠻圖畫在密林中的篝火邊晃動,一閃即被理智之光抹掉了,留下一絲自我譴責的羞恥感。
    人類抑制野蠻、原始的性慾逐步建立文明來自我規範,並不是人類需要虛偽,而是因為需要生存。近親通婚的部族總是最先被淘汰。
    造就一切文明的根源只是生存的需要……
    四診室,方一泓。她面前坐著一個山東省來的女性,三十多歲,不難看,但憔悴顯瘦,魚尾紋很深。
    她叫乾惠芝。丈夫當初是工人,婚前追求她多年,現在成了攝影家,出了名,就喜新厭舊要拋棄她。她到處跟蹤他。兩人吵過,鬧過,打過。丈夫提出離婚,上訴法院,理由是沒有感情,她嫉妒,妨礙他工作。她到省婦聯、省政府、丈夫單位四處告狀。法院沒敢判離。丈夫與她分居,發誓要離婚。有兩個小孩。
    「我該怎麼辦?」她問。
    「我只想問你,即使法院下次還不判離,或者永遠不判離,你們還可能一起正常生活嗎?」方一泓耐心聽完對方的長篇講述之後問道。
    乾惠芝低頭沉默。
    「他會回心轉意跟你好好過嗎?這個你想一想,憑你的真實感覺回答我。」
    她慢慢搖了搖頭:「可是,過去是他追求我。」
    「過去只說明過去。」
    「是不是我過去讓他追得太久了,所以他……」
    「不,我這兒有句格言,」她打開一個小本:「『當愛著,以往一切都是美好的;當愛情消逝了,以往的一切癡情舉動,都成為自我的恥辱。』」
    「他有第三者……」
    「我這不是法院,並不從判不判你們離婚考慮問題。我們只考慮:你如何抉擇,對你一生更有利。」
    「我不能讓他那麼便宜。」她恨恨地說。
    「你想拖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是嗎?」
    「是,誰也別好過,他毀了我的青春。」
    「可是你拖他,同時不也拖你自己嗎?」
    「我……反正完了……」
    方一泓理解對方的痛楚。離婚對於男人女人是不平等的,離了婚的男人不貶值,離了婚的女人就貶值了。「你不要這樣想,不要賭氣,也不要悲觀,你要為自己考慮,當然還有孩子,要有重新設計生活的勇氣。」
    「哪有那麼容易?你們不知道,女人三十多歲離了婚,帶著孩子,還說什麼?」她黯然喟歎了。幾個離過婚的女友勸她堅決不離,那至少可以保持一個名義上的家庭,離了婚就一無所有了。
    「我知道,我現在就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方一泓誠懇地說。
    坐在面前掛號的是個毛髮濃黑的小伙子。你要咨詢什麼?門廳此時沒有其他等候的人,她的聲音略高了些。我老婆不和我過。他悶聲悶氣地說。怎麼不和你過?他低著頭,嘟囔了一會兒,才講明白:不和他發生關係。你們發生過嗎?發生過一次。她心中笑了笑。這麼簡單的事情,她就處理了。那一次是什麼情況?你講講。對這樣像小孩一樣的男人,她可以毫無拘束地問。終於明白了:那一次小丈夫把小妻子弄疼了。你真笨。我告訴你辦法好嗎?不過你要完全聽我的,一步步耐心去做。絕對不許著急。克制住自己一點。她給他講授完了。小伙子紅著臉,千恩萬謝地走了,扔下十塊錢。一塊就行了。她追出門。不不,一百塊錢我也出。跑了。有意思。
    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男人,什麼都不懂。她微笑。覺得自己的身體又熱情,又鬆軟,又鮮活,又有彈性,上下滋潤……
    陳曉時在三診室。他是「主治大夫」,比較重要的「病人」就分到他這兒,其他診室解決不了的「疑難症」也轉過來。
    面前坐下的是個拘謹的中年男子,叫羊士奇。戴著眼鏡,臉顯黃瘦。環球出版社《哲學社會科學譯林》雜誌編輯部工作。
    「你是不是胃不好?」陳曉時端詳著他,和藹地問。
    「您怎麼知道?」對方有些驚訝。這不是醫院。
    「我懂點中醫,來,先給你號號脈。」陳曉時略有些幽默地說道。他知道應該怎樣建立自己的權威。左手,心肝腎,右手,肺脾命。號完了。再看看對方眼睛,舌苔,手整個感覺了一下,判斷了一下。「你有慢性胃病,已經好幾年了,還有些腎虛。疲勞了頭頂疼。平時,腳後跟常疼。有慢性咽炎,用腦過度時眼睛酸困。性功能較差。」
    「對,對,對。太對了。」對方連連點頭,「您簡直是神醫了。」
    陳曉時溫和笑了:「我各種愛好多一些。」
    「那我應該吃些什麼藥?」
    「藥當然可以吃一些。但你現在最主要的是兩條:一,精神要開朗;二,適當節制腦力勞動,每天進行體育鍛煉。」
    「這我知道。」
    「不,你不真正知道。真正知道,你就這樣做了。」他略有些嚴肅地訓導了。從現在起,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我很難開朗。」羊士奇低下頭歎道。
    「是因為家庭糾紛嗎?好,咱們過一會兒談。你現在搞什麼工作?編和譯?對哲學、社會科學感興趣嗎?」
    「有一些興趣。」
    「自己在事業上有什麼打算嗎?」
    「有一些。想先搞幾年外文編譯,出幾本書。然後,再研究點東西。」
    「你正是出成果的年齡。好了,現在可以講講你的家庭糾紛了。」
    羊士奇低著頭扶了扶眼鏡。
    他原是工廠技術員,妻子是工人,婚後感情不錯。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便要了個女孩,現在已五歲。這些年他自學英語,翻譯了一些文章、書籍,妻子也引以為榮。前年,他被調到出版社,家也搬到了出版社宿舍,社會交往多了,家庭矛盾便開始。她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毫無道理的大發醋勁兒,昏天黑地地跟你鬧,現在已是家不成家,工作不能工作。
    他站在樓下,和同一個編輯部的一位女同事談下班路上還未談完的一篇稿子。妻子在樓上陽台朝下嚷開了:羊士奇,家裡的菜還沒洗呢。啊,我就來。他連忙應道,和那位女同事抓緊說最後幾句話。一個花盆從三層樓摔下來,吧地在身邊粉碎,路人全嚇呆了。
    我們樓上有個二十歲的姑娘,叫姜寧,在家待業,有時來請教我外語。我怕妻子鬧,常常匆匆說幾句就完了。那天,我到樓下主編家裡,又碰上那個姑娘,說了幾句話。她不放心,從家裡跟來了,正好撞上,當場扇我兩個耳光,罵我流氓。姑娘當下哭著跑上樓了。弄得主編一家人臉沒處放。難道我們家就是流氓窩?她想了想,冷靜了,也覺得不對,道了歉。沒過多久,她鬧得更不像話。那天,她下午班,一般十一點才回家,可九點鐘就悄悄回來了。正好姜寧又來我家問外語。她衝進門來就喊:我就知道你們通姦,我抓住了。左鄰右舍全來看。我和小姜衣冠整齊,女兒還沒睡,我正在給她洗腳。從此,弄得這姑娘抬不起頭來。
    為了事業,我想盡辦法委屈求全,能在家幹的事,就不到外面去做,減少社交,家務也都由我承擔,可還不行。我現在簡直沒辦法。
    「她是不是有點精神不正常啊?」
    別人給我提過,我特意陪她去醫院看了一次,大概是有一些。前一段,社裡打算提拔我當編輯部主任,她更神經過敏了,跑到社裡去鬧。說提拔了我,肯定要和她離婚。嚇得社裡一直也沒敢提拔。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於粉蓮。
    陳曉時點點頭。這個名字給他一個直觀的信息:「你考慮過離婚嗎?」
    我和她吵過,打過,離婚的氣話,我當然說過。可我現在哪敢離婚?她到社裡告狀,到婦聯告狀,還到報社告狀,哭天搶地,說我有第三者,道德敗壞。「保護婦女合法權益」要抓我典型,社裡有領導已考慮讓我離開出版社,那樣,我只好再回廠裡,每天由她看守著。
    「我問你到底考慮過離婚沒有?」
    能離,當然離。而且永世不再隨便結婚。
    星期天,天壇公園,英語世界。喧喧嚷嚷的人群中,他又遇見了黃夏平。兩人笑笑,開始用英語會話:你每星期天都來嗎?他問。我打算每星期天來。她回答。你今天沒穿旗袍?
    我不能總穿一件啊。倆人笑了。他和她很談得來,他感覺;她和他也很談得來。他們都期待第二次相遇;他們果然相遇了,都很高興。這又是他感覺到的。他笑著正要往下說,突然叭一個耳光,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中一片金星,一片金星過去一片粉紅,粉紅過去是彩虹,彩虹過去是一片模糊。他摀住臉,於粉蓮怒氣沖沖在迷霧中赫然雕現,高大魁梧,凶神惡煞一般。腥澀澀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夏平驚呆了。周圍的人也驚呆了。你是哪個單位的?於粉蓮板起臉氣洶洶地追問夏平:你和我丈夫光天化日下搞什麼名堂?他憤怒了:你怎麼這樣惡語傷人?她卻提高嗓門,對著驚愕的人群:他就叫羊士奇。他是環球出版社的,《哲學社會科學譯林》的編輯。他有了地位就在家虐待老婆,出來和別的女人亂搞。搞了不知多少個。我現在就是要揭露他。革命的同志們,要對他提高警惕。他氣得渾身哆嗦,想扇她,當著這麼多人,不敢;想轉身走,她還會糾纏黃夏平。他實在克制不住了,跺著腳吼道:你欺人太甚了。他又轉頭面對大家:我打擾了大家學習,對不起。然後又低頭對夏平說:請原諒。讓你受這種侮辱。夏平同情地看著他。他淚流滿面地走了。
    「黃夏平?是不是在首都圖書館工作的?」
    是,您認得她?
    「對。關於你的家庭糾紛,還有什麼情況嗎?不是她怎麼和你鬧,而是還有哪些背景性的、利害性的複雜情況?」
    她前天說,現在正搞保護婦女合法權益運動,我到法院告你虐待罪,一告就准。把你送去勞改,有人支持我。你等著。
    「你還有什麼想法?」
    我還敢有什麼想法?編輯部看來呆不下去了,她下決心讓我回工廠。我問了一下,工廠也為難,不敢要。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乾脆每天呆在家裡,讓她鎖著,我能搞我的事業就行了。我總不能連事業都毀了啊。
    陳曉時凝視著他。這位有才華的知識分子簡直就處於被專政之中。專政他的力量是一個女人,女人後面是巨大的傳統。現在,他就是回到家裡囚禁起來,大概也很難滿足女人膨脹的佔有慾。這個婚姻是毫無意義的。為了他,為了她,也為了社會,都要堅決讓它解體。但這是一個極複雜的工程。涉及到法律,涉及到政治,涉及到道德輿論,涉及到「保護婦女合法權益」大旗下的某些傳統力量。弄得不好,你還未動作,那邊已經把羊士奇關進監獄了。他要教授羊士奇一個周密穩妥的策略;同時,要調動一些社會關係,最終幫助解體這個家庭。
    就是要對舊傳統開這一刀。
    他眼前又浮現出幼年時爬樹的朦朧幻境。

《衰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