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於粉蓮。
    她一個巴掌,像一陣狂風,打得羊士奇呲牙腫臉,打得「英語世界」幾百人一片驚愕。羊士奇沒臉見人,跑了,面前還有這個妖婦,戴個眼鏡,細溜溜的,倒像個林黛玉。「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我要向你的領導匯報,你憑什麼和有婦之夫勾搭?」她氣洶洶地繼續追問著。這種拘謹的女秀才,她最不怕:她們吵不會吵,打不會打。看著夏平的狼狽相,她感到解恨。讓你好好現現眼。你們最愛面子,可又偏做最不要臉的事。
    什麼,你和我丈夫只在這兒見過兩面?我不信。你繼續交待。有這麼多人圍觀,她越發潑悍。
    怎麼看著人們對自己都冷眉怒眼的,她不該受到同情?她是秦香蓮啊。
    你這樣隨便侮辱人可不行。人群中責備紛紛。一個穿警服的年輕人分開人群走過來,眼睛亮得逼人:你丈夫常來這兒,我認得。這位女同志一共來過兩次,我可以證明。你這樣誣陷人,又擾亂公共秩序,是觸犯刑律的。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趟公安局?
    天哪,我哪兒知道哇。這位女同志,我真不知道你和我丈夫沒事啊。我是被陳世美欺負苦了。欺負糊塗了。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別計較我了。我這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她哭天抹淚開了。
    你要不想去公安局,就不要再在這兒擾亂了,走吧。年輕警察一手拿著外語書,一手揮斥著。
    我走,我走。這個專講外國話的世界裡,沒有人同情她,外國人都是男男女女胡搞的。
    一走出松樹蔭,太陽又白又曬,又刺又晃。她鼕鼕地走,腳步又重又急,震著渾身實沉沉的肉。她現在又高又胖,越來越像老娘們兒了?不,她要從今天起節食。她不能老。她愛自己男人,那是她的命根,絕不能丟。剛才那小娘們兒文縐縐的,輕佻佻的,走路肯定一扭一扭飄飄的,比自己能勾引男人。她恨這些年輕漂亮有文化的女人,一天到晚迷著羊士奇的眼,真想再扇他兩耳光。
    結婚頭幾年不一直挺好嗎?羊士奇老老實實,就知道埋頭搞他的技術,回家就做飯洗衣服,脾氣也和順。她性子急嗓門大,常常下班一回家就摔臉子,他總賠著笑勸兩句,咋就鬧成這樣了?
    他調到出版社,上班第一天換了件好點的料子服,臨出家還對著鏡子梳了梳頭髮。她在旁看著,心中一動,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丈夫過去從不這樣。
    有人來家裡談稿子。一個叫豫靜芝的女編輯,白白淨淨的,和羊士奇有說有笑。她坐著小板凳在一旁洗衣服,乒乒乓乓,咯吱咯吱。他們說的話她都不懂,除了一進門女編輯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大嫂,您好。再也沒她的事了,被晾在一邊。她越洗越生氣,嘩啦嘩啦,衣服越搓越響。大嫂,我走了。女編輯笑著告辭。羊士奇還送出門,左一句右一句說不完的話。她開始摔摔打打。我來洗,還是我來洗。丈夫一回屋就連忙賠笑。她狠命扇了他一耳光:這家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是伺候人的保姆。他滿臉肥皂沫,手捂著,愣了。
    到了廠裡,同車間的姊妹圍著她,指手劃腳說說道道。女人關心女人的苦處。你咋能讓他調到出版社去,文化界最亂了,儘是鬧離婚再娶年輕老婆的。就是不離婚,一個人也搞著好幾個姘頭。他到那兒還能不變心?你可得好好管住他,別讓他和女的在一個辦公室辦公——記住。晚上別讓他出門,我看,他準得變心。咱們女人說老就老了。
    她才三十多歲,還沒老。只要看住他點,每天一塊兒睡覺總沒事吧。她買了化妝品對著鏡子打扮起來,看著自己,她也不安穩了:確實不年輕了,黃黃的臉,透著通紅,倒很顯健康,可皮膚粗糙,像風吹日曬,松囊囊的。額頭眼角都是深深淺淺的皺紋,一副苦相。抹上粉,白了點,可蓋不住皺紋。眉毛稀稀的,描黑了又像假的,挺難弄好。頭髮干蓬蓬的像草。一咬牙,去理髮店燙了,還上了頭油,頂著油臘臘香膩膩的一頭鬈發回來了。丈夫正做飯,扭過頭怔了,接著有些嫌惡地皺了皺眉:怎麼弄成這樣不倫不類的,廠裡讓你們演節目了?這樣不好?她問。你覺著好就好,啊,啊。丈夫賠著笑轉過臉去。她明白了:他是開始變心了。這一天,她摔摔打打,沒完沒了的脾氣,嚇得女兒直哭。到了晚上,她把茶杯茶盤往地上一摔,自己也大哭起來。怎麼了?丈夫摸不著頭腦。我早知道你會看不起我,要離婚就趁早離。她哭鼻子抹淚。你說哪兒去了,我什麼時候看不起你了?什麼離婚不離婚的,不怕鄰居們聽了笑話。千哄萬勸,她才平息下來。這一晚在床上還挺親熱。完了男女事,並肩躺著,她對他約法四章:第一,每天下班準時回來;第二,晚上不許出去;第三,節假日不許出去;第四,不許帶女人到家裡來。丈夫為難了:下班,我可以盡量準時回來,只要沒特殊事。節假日,晚上,我一般不出去,真要有急事呢?有急事,你得事先跟我請假。行,我跟你請假。女人是不是來咱們家,有的我事先又不知道。你自己少往家裡招,我見不得她們。好好,我盡量防止她們來。
    開始管丈夫,越管越會管。
    先說準時上下班。從家到編輯部,她擠電車下電車,親自看著表來回測了一趟,需要四十分鐘。她給丈夫定了:早晨八點上班,准七點二十才能從家走,晚上六點下班,六點四十必須準時到家。丈夫傻了:卡這麼緊?她瞪起眼:你做不做到?好,我做到。丈夫低頭了。
    什麼規章制度,沒有監督檢查,等於沒有。她是紡織廠的檢查工,這道理她懂。可她在廠裡三班倒,怎麼監督丈夫呢?
    上夜班,她晚上九點多離家,早晨六點多下班回到家,問題最簡單:丈夫上下班時間都在她眼裡。上早班,她早晨五點多離家走,下午兩點多回家。丈夫下班,她可以在家監督,丈夫上班呢?問題也不大:他六點多才起床,把收拾家、送孩子上托兒所都推給他,就夠他幹的了——他早走不了。她下午班,下午一點多走,晚上十點多才回來,丈夫早起上班是否準時,她看在眼裡,可晚上下班是否準時,就看不見了。這是真正的大問題。晚上這塊時間是最危險的,男人和女人挎膀子,上電影院,去跳舞,胡混,都是這個時間。
    她拿回工廠一張簽到卡:你以後每天幾點到家,在這上面簽個到,填上時間。
    丈夫看著她好一會兒說不上話來:回家還要簽到?
    你簽不簽?
    簽,簽。不過,這有什麼用?我真要沒準時回家,把時間簽早點,你能知道?
    你敢?
    她有辦法。到了下午班,晚十點多一到家,就盤問他一晚上幹了什麼。做飯,吃飯,收拾家,她一分鐘一分鐘算時間。他實在嫌麻煩了,說不清楚。這一天,她一回來丈夫就遞給她一張卡片,上邊記著:
    下班:7:40
    吃完飯:8:20
    洗完碗:8:40
    為女兒洗臉洗腳並讓她躺下:9:00
    看稿:9:00——
    這是我今晚的時間,「實報實銷」。稿子看到現在,看了三十頁,在這兒呢。
    行,一看卡片,她滿意了:以後就這樣。第二天還特意看著表,把做飯吃飯洗碗等時間測了一遍,心中更有數了。她還不時請假突然回來,抽查一番,以防萬一。
    星期日,如果輪上她休息,好辦,整天看著他。趕上上班,就把成堆的家務推給他:買菜,買糧,拆洗被褥。要不,就讓他在家大掃除,擦玻璃,粉刷牆,把他一天時間都排滿。……
    離開「英語世界」,一路上忍不下受的侮辱,但也就回到了家。有一個人在院門口牆蔭下躊躇徘徊。看見她,迎過來,是羊士奇。
    「我……是再來向您道歉的……」這位當眾挨妻子打的丈夫極為窘促地說道。他記著她的住址,找來了。
    「沒關係。」夏平溫和地說道,心情竟一下平靜了。不是因為得到了別人安慰,而是因為她能安慰別人。
    「我就是這個處境……」羊士奇低下頭,不知如何澄清妻子對自己的謾罵。
    「人人都有自己為難的地方。」夏平善良地說道。她能理解他,是個正派人。
    「請你原諒,因為我的家庭糾紛給你帶來麻煩。」他低聲說完,回頭四下看了看,「我走了。」
    「你去一趟人生咨詢所吧。」夏平關心地說道。
    「人生咨詢所?……我在報上看過報道,可……」
    「去試試吧。那兒有一個叫陳曉時的,我過去的同學,很有水平。他很有經驗,也許能幫助你。」
    「謝謝。」
    「總能找到改變的辦法,你有事可以再找我。」她說,感到心中竟有了些熱情和堅強。不是因為別人幫助了她,而是她能夠幫助別人了。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走遠了。
    於粉蓮。
    她要抓住丈夫緊緊不放,這是她的。光約法四章還不夠,那只能管住他下班的時間。他八小時之內幹什麼你能知道?她開始經常偷翻丈夫的口袋,書包,皮夾。每次都懷著要找到什麼的惡狠之意:看你背著我幹什麼?同時又懷著緊張——生怕翻出什麼。什麼都沒有,她既感到放心,也感到失望。可她每天還在翻。
    丈夫買菜去了,她又打開他的書包:一本刊物,不感興趣,放下;稿紙,筆,月票夾,煙,火柴,指甲刀;最後抖一抖都倒出來,是鋼崩,煙屑。她一樣樣往回裝,再仔細檢查一遍。月票夾內有什麼?抽出來,兩張電影票。她一下激動了。又憤怒,又欣喜,又哆嗦。好哇,你和婊子一塊兒看電影。今天總算查出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攙挽著羊士奇,說說笑笑地隨著人流走進電影院。他還回頭張望了一下,自己看見他的嘴臉了。你往哪兒溜。她要摔打,她要破口大罵,可他還沒回來。她走到陽台上張望,急不可耐地等他回來,滿腔的火要發。整個世界在她眼前炸開,紅黃紫綠的亂飛,她被騙了。看見他提著菜籃從那邊過來了,恨不能扔塊磚頭砸他。他上樓了,腳步聲一下一下,她的火跟著升級。他推門進來了,她上去兩個耳光。叫你挎婊子。丈夫臉腫了,嘴流血了,憤怒了:你怎麼無緣無故打人?老實人也會瞪眼。叫你瞪眼,她把兩張電影票往桌上一拍:這是什麼?他拿起看了看,一下跌坐在床上,萬般無奈地歎息,半晌無話。咋不吭氣了,沒冤枉你吧?丈夫卻黯然地站起來到廚房洗菜去了:你自己看看電影票的時間吧。她一看,傻了。上個月七號的,那天她生日,她要他陪她去看電影,展覽館影院,十五排一號三號,沒錯。她癱軟著坐下了。
    你是不是去醫院看看?我看你精神有點不正常。晚上,丈夫說。她精神不正常?她木呆呆地坐著。為了什麼?她突然撲過去雙手抓住丈夫,頭抵在他胸前又哭又打:我就是因為你,因為你這忘恩負義的。你看不上我了,早晚要和我離婚。好了,別鬧了,丈夫勸道,我保證不和你離婚還不行?她立時鬆開他不哭了:你得給我立個字據。丈夫想了想,歎了口氣,白紙黑字給她寫了個字據。
    才過兩天,她又不放心了。電視上講法律知識,合同書要經過公證才有法律意義。丈夫的字據有什麼用?咱們得去公證一下。丈夫惱了:讓人看什麼笑話?你聽說過誰家立這種字據的?你去公證,說不定別人還說你違法呢。她眨著眼看著丈夫,心中又起了疑。就沒有個萬無一失、牢牢靠靠的辦法?憲法上保護個人財產不受侵犯,怎麼就不保護她的男人(那不是她個人的?)不受侵犯?
    她越來越感到不安全。他會拋棄她,丈夫早晚會看上別的女人,丟開自己。丈夫上街買菜,她也不放心了,跟著一塊兒去。丈夫和別的女人打招呼,是老太太,不要緊,除此她都要盤問清楚,回來悄悄記在本子上。一個女人只要在丈夫身邊反覆出現,那就不是偶然的。所以,只要一個女人(或她的名字)第二次出現,她就警覺了。一定要盯住,千萬不能馬虎。車間裡親姊熱妹們的告誡又在耳邊嗡嗡響起,她絕不能離婚,那還不如去死。
    晚上做夢,她拚命抓著丈夫,周圍人流洶湧,衝擊著他們。她死死抓住不放。眼看要抓不住了,她大喊一聲,也聽見他大喊一聲,醒了。你幹什麼呢?丈夫疼得直掰她手,她把他的胳膊抓出了血印。她又哭了。最好有根繩子,能把丈夫和她捆在一起,怎麼也衝不開。她又睡著了,夢見找繩子,一根能把兩人捆在一起的繩子。
    又翻丈夫書包,是一本刊物《哲學社會科學譯林》,剛要放到一邊,心中一動,有什麼預感,打開一看,封二上登著編輯部的一組工作照。有一張是羊士奇和一個女編輯在親熱交談:他坐著,指著手中一篇稿子;她站在他旁邊,含笑俯身看著,那麼近,那麼親,簡直像一家人。她渾身一陣哆嗦。這個女編輯她見過。姓豫,叫豫靜芝。好哇,你們不來家裡了,在辦公室就粘乎上了。當著人照相都這麼貼近,辦公室沒旁人時,門一關什麼事幹不出來?姓豫的女編輯媚媚地笑著,慢慢倚到了羊士奇身上,他伸手摟住,她又埋到了他懷裡。兩個人擁抱,親吻。
    她一下站起來,用力撕刊物;太厚撕不動,打開撕,卻停住了手。走到鏡前站住,照著自己。一米七高,粗夯夯的,沒有腰身,直筒筒的,哪有那女妖精扭扭的能迷男人。臉又長又大,疙疙瘩瘩,眉眼露著潑相,哪有那女妖精水靈白嫩,又會斯斯文文地笑。她對著鏡子笑了笑,皮肉堆皺,比哭還難看。再看那女妖精的照片,眼亮亮的,臉光光的,和羊士奇真是文人對文人美美的一對兒。她一屁股栽到了床上,身子又粗壯又沉重,床咯吱吱響。完了,自己完了。哪個男人在羊士奇位兒上都不會要她於粉蓮的。於粉蓮,於粉蓮,這個名就土氣,貧氣。她是小市民家裡出來的,小時候,頭上扎個粉蝴蝶結。
    丈夫下班回來了,滿臉高興:粉蓮,社裡準備提拔我當編輯部主任了,往下可就更要忙了。她一下站起來,把刊物撕碎了往他臉上扔:我不要你當,我不讓你當。……
    環球出版社被於粉蓮鬧了又鬧。披頭散髮,哭天喊地。樓上樓下的人全湧出辦公室,擠在樓道裡看。羊士奇的編輯部主任算是免了。
    於粉蓮嘗到了甜頭,也憑著女人的直覺敏感到:鬧下去,把羊士奇乾脆攆出出版社,攆回工廠,就萬事大吉了。她又扮演開了秦香蓮的角色。於粉蓮比秦香蓮更勇敢,更潑悍,更哭聲震天。出版社不安寧,可它需要安寧,再招來社會輿論就麻煩大了。羊士奇成了棋盤上的一個卒子,看來必須犧牲了。
    社長遲瑛,五十多歲,下了決心。「我早就對你們說,像羊士奇這樣生活作風不好的人,再有才也不要用。」她的扁臉都是不滿之色,又直又細的長鼻子更顯出嚴厲,「我的意思,讓他還回原單位去。」
    《譯林》主編阮無非,幾十年的老編輯,死保羊士奇。他頭髮花白,鬍子花白,滿臉義憤地站起來:「於粉蓮到出版社來鬧,完全沒有事實根據嘛。羊士奇有能力,有事業心,踏實肯幹,這樣的人我們不用,用什麼人?」
    豫靜芝低頭坐在一旁,羊士奇的編輯部主任免了,就委任她了。她說:「寧肯把我調到別的單位去,也該保住羊士奇。」於粉蓮不是因為她和羊士奇在一起工作才捕風捉影、醋性大發的嗎?
    「你們倆正常討論工作,正正派派,有什麼不可以?一個編輯部的人連話都不能說了?你和羊士奇都不能走。」阮無非說,「於粉蓮也太不像話了,就沒法律治治她?」
    「那怎麼辦?總不能鬧得整個出版社不能工作,你們看著辦吧。」社長遲瑛不高興地說道,她原本就與阮主編有矛盾。
    於粉蓮又來了:你們領導還不給我解決問題?我沒法活了。阮無非這次親自接待。他耿直,沒什麼韜略,可做事敢負責。和於粉蓮磨了一上午,終於把她磨得氣洩了。你不是不放心羊士奇和豫靜芝在一個辦公室嗎?我讓羊士奇和我一個辦公室辦公,行了吧?你不是怕羊士奇八小時之內利用工作之便和別的女人有不正當來往嗎?這個我負責監督,我用主編的名義保證:他今後絕不會有這問題。
    您能擔保他不和我離婚嗎?
    擔保不離婚?……阮無非愣怔了。行,我擔保了。只要他在我這裡工作一天,就絕不提離婚的事。行了吧,這比他調到別的單位更保險了吧?
    您……能不能給我立個字據?
    還要立字據?……好,我這就給你立。
    再蓋上您的章。
    簽名還不夠?好,再蓋上我的章。乾脆,再按上我的手印。嗯?簽名,蓋章,手印,這總行了吧?
    於粉蓮。
    她又不安寧了。今天她休息,可羊士奇去參加一個與外國學者的聯歡活動了。她不讓去,可阮無非坐著小臥車親自來接了:粉蓮,這是外事活動,名單都是上級定好的,可不能不讓去啊。她眼睜睜看著羊士奇也鑽進豪華的小臥車一起開走了。她生來未坐過小臥車,這一瞬間她感到了他和她不是一個社會等級的人了,心中一股子被遺棄的酸楚。立在路邊,像個沒人理的舊木樁。小臥車裡還坐著個她不認識的漂亮姑娘,沖羊士奇嫣然一笑,兩人就並肩坐在一塊兒了。車開走,從後面看見他們說笑著。她的心被刀剜了,滴滴答答流著血,胸中缺了一塊,她難過得快死過去了。
    把五歲的女兒送到托兒所去了,孩子不是親生的,也就不親。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上了街。王府井人流南來北往,她懵懵懂懂地走著,和人左碰右撞。誰對她不滿,她就潑開來和誰吵:你才不長眼。你的眼叫狗吃了。想怎麼著,欺負老娘?老娘不吃這一套。她叉著腰,那粗壯,那凶樣,那高嗓門,那瞪圓的血紅眼,都足以把對方戰敗。
    吵了幾架,積火發洩了些,她茫茫然擠上了無軌電車,103路。到終點站動物園。又返回終點站北京車站。再接著坐。全程往返著。月票在口袋裡裝著。車嗚嗚地開著,車廂內的人在身邊擁擠著。動物園前人山人海,孩子們高舉著五顏六色的汽球;二里溝,進出口公司的辦公樓前小臥車成排,旁邊又在新建高層飯店;百萬莊,原來建工部的八層辦公樓不知又換了什麼牌子,冷冰冰地坐落在路邊;甘家口商場,又是一片熙攘喧鬧,路邊擺滿書攤;阜外西口,十字路口拐了彎,這兒的路加寬了;阜成門,城門拆了,新建了立交橋,幾股道的車流上下交叉,旋轉,她看不清楚;西四,道窄窄的,早年的牌樓也不知啥樣;北海,車過白石橋,沿拱形上,沿拱形下,南邊中南海,波平水靜,亭閣掩映,北邊北海,滿湖小船,隱約笑聲;故宮、景山相對,到處是照相的攤子;沙灘;美術館;又到了王府井,剛才吵架的場面又迷迷晃晃在眼前出現。
    羊士奇外語講得好,在聯歡會上大出風頭,他含笑和外國人頻頻碰杯,又和身旁那個一塊兒坐車去的漂亮姑娘碰杯。姑娘外語肯定不如他,崇拜他,這下臉紅了,眼睛對著酒杯水汪汪發亮。照相機一閃,把他倆照在一起了。聯歡會,除了吃,還要跳,舞會開始了。羊士奇在大學學過跳舞。他伸手請姑娘,姑娘大大方方搭上他,倆人肯定轉著到了舞場中央。他摟著她,身子越挨越近,臉越挨越近。燈光越來越暗,黑了,舞場上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好一陣,燈又亮了,人們一對對又從黑暗中雕現出來,還裝模作樣地跳著。羊士奇和姑娘手拉手離開了舞場。有的是休息的房間。倆人把門一關,鎖一響,聽見姑娘格格的浪笑,半推半就的嬌嗔:你別這樣嘛。笑聲沒了,只有彈簧床微微顫響,汗氣從門上小窗飄出來。她要擂門捉姦,風是風火是火,一想不好,再看個確實。她踩著凳子,扒著門,從小窗往裡看,忽通,凳子翻了。她跌下來,一頭撞在了前面座椅的鐵背上。電車又到了一站。
    她和羊士奇離婚了。她又老又難看,在寒風呼嘯的街上獨自走著,買糧,買菜,買油,買醋,然後縮著頭頂風回家。一輛小臥車開過,看見羊士奇和一個漂亮女人在一起說著話,仰頭大笑……
    晚上,丈夫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臉色。飯,他在聯歡會上吃過了。聯歡情況,她想知道他就說;不想知道他就不多嘴。她能感到他掩飾著的興奮。和漂亮姑娘廝混一天能不美嗎?可她悶著臉居然沒發作。老吵鬧,只會把丈夫往外推,這道理她冷靜時全懂。有的事是自己疑神疑鬼,上次電影票不就是?
    熄了燈,倆人在雙人床上睡下。她仰面躺著,看著天花板想她的事。他也仰面躺著在想他的事。夏天夜晚悶熱,汗沾著蓆子,身下粘燙,可她不動,他也僵著,不敢翻身動一動。他摸不清她今天心中啥譜,生怕觸怒她。
    我上初中時聽過一個故事,是個謎。她說,看著窗外天藍藍的發亮,黑的樓頂上,懸著一塊紅薯似的金黃月亮。
    是嗎?他立刻表示感興趣地說道。
    有一個勇士,又英俊又勇敢,不知犯了什麼罪,國王把他抓了起來。最後判決是:明天把他押到角鬥場上。角鬥場有兩個小門,讓勇士自己選擇一個門,赤身裸體走出角鬥場。一個門通向一個鐵籠,那裡有幾隻餓獅會撕了他,吃得骨頭都不剩。一個門通向一間新房,那裡有美麗的公主在等待,將許配他做妻子。誰也不知道兩個門後怎樣佈置。這一夜勇士被關在監獄裡。給他送飯的是國王最信任的一個使女,她深深地愛著勇士。她知道國王將如何佈置兩個門。現在問:她會告訴勇士走哪個門?讓他去送死,還是讓他得到公主?我們班女生們為此竟爭論了好幾天。
    當然是讓勇士走公主那個門了。羊士奇笑了笑。
    我也說是這樣。可現在我才明白:我那時錯了。如果那個使女真的愛勇士,肯定會讓他去餵獅子。
    靜默,聽見呼吸。羊士奇感到黑暗中到處都是獰厲的牙齒,空氣很恐怖。
    你聽明白了嗎?她轉身狠狠抓住他。
    好了,半夜了,睡吧。他勸道。
    不行,我今天要讓你和我鬧。她把他往自己身上抱。
    這太讓他難堪了。今天別了,我太累了,活動一天,已經精疲力盡了。過兩天吧。啊?
    不行,我就要你今天。
    你知道我身體不太好,這種事本來就……
    本來就什麼?男人發胖才不行,你這樣的瘦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別見了老婆就不行。什麼,真的不行?我有辦法。
    一個粗胖燙熱的女人在他身下扭動著,一雙粗胖燙熱的手臂搓揉著他,上下抓弄著他。他被這臭烘烘的熱浪顛簸著,瘦瘦的身體像支牙膏被擠壓著……他終於疲軟地在一旁躺下,滿身虛汗淋漓,噁心得要嘔吐。
    於粉蓮卻從床上坐了起來,開了燈,氣洶洶地嚷道:你今天到底和哪個婊子胡搞了?
    他什麼話也不想說,閉著眼搖了搖頭。
    你還扯謊,你把正經東西流哪兒去了?剩下這點兒灰水水來打發我?
    「你現在不能提離婚,起碼你在『譯林』工作時不能提,我給你立字據擔保了的。」阮無非看著羊士奇說道。
    羊士奇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這輩子的最大錯誤就是結婚。這個包袱簡直比過去二十年中出身不好的包袱還重,再無重新選擇的自由。還沒提離婚,已經有各種槍口瞄準了你,他快精神失常了。於粉蓮每日在眼前晃動著,他對她又憐憫又厭惡,又懼怕又仇恨。一天下雨她回來,氣吁吁地說:剛才差點被汽車撞倒,滑了一跤。你以後當心點。他說,心裡卻湧上一個念頭:她真被撞死就好了。
    人被逼到這份兒上,什麼惡都能生出來。
    除了和編譯打交道,他八小時之外的全部生活樂趣是女兒薇拉(他起的名)。早晨送,晚上接。女兒雖然是要來的,但成了他的親骨肉。每天晚上給她洗臉,洗腳,哄她逗她,教唱歌,教識字,再拍她睡。星期天抱著她出去玩。她格格地笑,她用小手抓他,她叫爸爸,他快活得想流眼淚。於粉蓮一旁看著,無言,目光複雜。他喜歡女兒,於粉蓮似乎並不高興,但也從未表示過什麼不高興。女兒不僅是爸爸的心肝,也是他的盾牌。每當於粉蓮訓斥指使他時,他便說:我給薇拉穿衣服呢,餵她吃飯呢,給她擦鼻涕呢,為她釘紐扣呢。她瞥一眼再不能說什麼。我的薇拉。他親著她的小臉,用鬍子刺撩著她。她格格格地笑著,用肉嫩嫩的小手胳肢他脖子。他雙手將她高高舉起,轉著,只看見陽光,青草,藍天,白鴿,忘了身邊還有個亂糟糟的家。
    於粉蓮。
    從天壇公園回到家,羊士奇還沒回來。這一耳光把他扇哪兒去了,又去「英語世界」了?阿姨,我把薇拉送回來了。鄰居家十歲的小姑娘把薇拉牽來了,為追蹤羊士奇,她剛才把女兒托給鄰居了。
    你哪兒弄這一身髒?一見女兒她就訓斥道。女兒怯怯地看了看她,低下頭不說話。薇拉知道母親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母親。看你髒成什麼樣了?她拉過女兒,拍打著她身上的土,那拍打重了些,而且越拍打越重,越帶氣,拍成了打了。女兒哇哇地哭了:爸爸,我要爸爸。你爸爸死了。她冒火了,更用勁地拍打了兩下。她覺得自己是在拍,所以手多重也問心無愧。女兒早已哭成一團。最後一下,她覺出自己是在打了,覺出了心虛,一個女人在打別人孩子時才有的心虛。
    她停住手,看著女兒哭。好一會兒,不知觸動了哪根弦,突然疼孩子了。她不能生育,薇拉就是她的女兒。別哭了,媽媽領你買冰棍去。女兒止住哭,但不看她,也不動。去不去?女兒還是不動,像大孩子一樣倔。看著女兒,她垂下眼,目光呆滯了。女兒這麼小,已經知道記仇了。自己一輩子也哄不過來了。真要離婚,這孩子就推給羊士奇去養。
    離婚?不,她不能離。想都不想。她要死守住這個家。
    兩天過去了。這天她上夜班,白天心中突然籠上一股預兆,覺著不安,想了想,便來到環球出版社辦公樓,在街上的一個小商店前站著,遠遠監視著出版社大門。真叫她等上了:羊士奇灰撲撲從樓裡出來,四下看了看(做賊心虛。),匆匆地走。好哇,八小時之內由著你胡搞?她跟蹤上去。他過馬路,她也過,他上電車,她也跟著上。人多,羊士奇心事重重,一直沒發現她。一幢十五層的方塔般的高樓,羊士奇不見了。只有一個單元門,肯定上樓了。同志,這個樓是哪個單位的宿舍?她問一個從樓裡出來的胖婦女——手裡提著網兜、油瓶、醬油瓶。不知道,哪兒的都有。胖婦女打量著她:您找哪兒?我……您是不是找人生咨詢所啊?啊,我是。您看那兒,寫著呢。手一指。單元門旁插著個牌子:
    人生咨詢所15層,1501
    胖婦女慢慢挪著身子走了。她守在門口。羊士奇大概就是上這家咨詢所去了。他今天灰灰的臉,有心事,不像是和女人幽會。
    好等啊,羊士奇出來了。她又跟上他,走了一圈,見他回出版社大樓了。
    人生咨詢所到底會給他什麼咨詢?親姊熱妹們又嘁嘁喳喳給她提供了很多見聞,她翻來有關報紙刊物一看,明白了。這個咨詢所專門干缺德事。她火了,恨了,請了幾天假,天天守在出版社門口,羊士奇一出來就跟蹤上。好哇,又進了律師事務所,又進了法院,活動好凶啊。虧得老娘警惕高,看誰厲害。她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鬧,鬧得沒人敢給你撐腰出主意。
    咨詢所內亂開了。於粉蓮一進來就又哭又鬧,幾個診室都停了。白露、方一泓怎麼勸也不行,來咨詢的顧客也站在那兒目瞪口呆。
    你們講不講理啊,陳世美欺負得我沒法活,你們還幫著他,我不活了。我不是給你們搗亂,我是來控訴我丈夫。他喜新厭舊,虐待老婆。
    陳曉時在一旁,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非常明白地看著,他示意白露等人不要動。過了好一會兒,於粉蓮那股潑勁過去了,喘歇了,聲低了,他說了話:「我們怎麼幫著你丈夫欺負你了?我們說什麼了,幹什麼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鬧什麼?」
    「反正你們專門拆散別人家庭。」
    「誰說的?」陳曉時溫和、平靜、含笑。
    「我……你們逼我,我不活了,我就死在你們這兒。」於粉蓮說著從包裡掏出一個農藥瓶,擰蓋,白露、方一泓連忙上手去攔。
    「不用攔她。」陳曉時揮了下手說道,「她要自殺就自殺,我們不負法律責任。好了,咱們還各回各屋,繼續門診。」
    於粉蓮愣了,她還沒遇見過這陣勢。「你們想讓我死,我還偏不死。我要讓你們也活不順心。」她把農藥瓶放進黑皮包裡,嘩一拉拉鏈,坐在了長椅上,兩隻腳在地上騰騰地跺著。
    「你若想咨詢,一塊錢掛個號,我們也可以給你咨詢。」陳曉時說。
    「我不要。」她還跺著腳。
    「你成心搗亂,我們也不怕。」陳曉時說道,「我也是律師。」他轉過頭吩咐白露:「打個電話給公安分局,讓他們把搗亂的人帶走。」說著,他進了診室。
    「哼,咱們走著瞧,看誰鬥得過誰。」於粉蓮提起黑皮包氣呼呼地走了。
    於粉蓮。
    她急匆匆走著,羊士奇真要跟她離了婚,還能當上編輯部主任,再往上爬,坐上小臥車,跟上女秘書,娶上年輕姑娘,自己就成天下一塊笑料。國王,勇士,獅子在咆哮,公主美得讓人咬牙,使女只配往監獄送飯,可憐巴巴。今天救了你,明天看著你和公主吹吹打打成新婚?休想,你該喂獅子。
    羊士奇還手打過她兩次,她逼著他寫過檢查,這白紙黑字還在她手裡捏著呢。她要上法院告他,虐待罪,判上你兩三年。你就全完了。我打過你十回、二十回,你沒證據,白搭。這狠心下得了嗎?讓他喂獅子?
    怎麼又到上訪接待站來了?紅圍牆,松樹,樹蔭下坐著十幾個婦女,有的蓬頭散髮,有的衣裝整潔,有的抱著孩子。兩棵樹之間拉著一塊十米長的紅布,上面白紙黑字寫著:
    秦香蓮上訪團
    她們是全國各地來的,都告她們的丈夫是陳世美。到婦聯上訪,法院上訪,報社上訪,接待站上訪,相互結識了,便合資買了塊紅布,組成了這上訪團。團結才有力量。
    你來了?一見她,她們便熱情地也是熱情不高地說道。上訪久了,已經疲了。激情悲憤都麻木了。一切為說而說,一切為干而干,眼淚為流而流。上訪成了每日該幹的事。
    是的,她來了。她前幾天就接觸過這個「秦香蓮上訪團」,聽過她們一個個的血淚史。她今天再來聽聽,她要再受受教育,擦亮眼睛。她要汲取她們的教訓,下定決心,先把羊士奇送去餵獅子,絕不讓他飛黃騰達,折磨自己。

《衰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