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底,污泥處青樓黑幕

神女生涯原是夢,

小姑居處本無郎。

——李商隱《無題》

戲劇大師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裡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

宇宙的確充滿了殘酷,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為了抵禦這殘酷,人類發明了夢,發明了藝術,發明了青樓。然而夢越美就證明現實越醜,藝術越偉大就證明生命越痛苦,那麼青樓越繁華就證明了什麼呢?

不錯,青樓裡歡歌笑語,錦衣玉食,風光旖旎,融融洩洩。可是你看見過那笑臉下面的哭臉嗎?你聽出過嗎?你感覺到當你轉身以後,背後的陣陣涼氣嗎?

京劇《沙家濱》中春來茶館的老闆娘阿慶嫂有段膾炙人口的唱詞兒: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麼周詳不周詳!

這可以說是一切江湖買賣的生意經。茶館如此,青樓也是如此。老闆娘開茶館是為了賺錢謀生,並不是為人民服務——更甭提她本是個地下黨了。老鴇母開青樓當然也不是為了讓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她要賺的錢比那小小茶館不知多上幾百倍、幾千倍,要賺這麼多錢,要吃香的喝辣的,過一種煙花太后的錦繡生活,不黑著點兒行嗎?文學作品裡各行各業、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頌被稱讚者,唯獨鴇母這一行,從來沒有過正面形象,頂多混個中間人物,可見其黑到了什麼程度。

撩開青樓的黑幕,種種醜惡現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點,便是唯利是圖。

明代有一部《嫖經》,多次提到青樓的金錢本性:「鴇子創家,威逼佳人生巧計;撅丁愛鈔,勢催妓子弄奸心。」鴇母、龜奴使出威逼、利誘各種手段,拚命搾取嫖客的錢財,天長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會明敲暗索。「誇己有情,是設掙家之計;說娘無狀,須施索鈔之方。」妓女與鴇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雙管齊下,兩面夾擊,不怕傻小子不掏錢。這裡,感情已經是有價碼、有行市的了,與鈔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錢如糞土,粉頭情若鬼神」,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怕婊子沒笑臉嗎?但用金錢堆出的笑臉,難道不是世上最噁心的一景嗎?

金錢買來的歡笑,當金錢用光之時,不但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還往往變成無情的冷嘲和熱罵。

著名的唐傳奇《李娃傳》的前半部分就生動描寫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樓騙局的全過程。

某生是常州剌史滎陽公的愛子,被老父視為「吾家千里駒也」,弱冠之年,赴長安應試,帶了足夠吃喝玩樂兩年以上的錢財,躊躇滿志,自信能「一戰而霸」。沒想到一到長安,就於訪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的李娃迷了個神魂顛倒。於是恭恭敬敬拜上門去,連同所有資財僕傭,「入贅」到青樓,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錢包花了個底朝上,連車馬、家童都賣了個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條。雖然李娃還跟他膩膩乎乎的,可鴇母早就摔鍋打碗,指桑罵槐,恨不能讓這瘟生早早滾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還以為自己找到了原子彈嚇不倒的愛情呢。傻小子沒想到一場陰謀正等著他。一天,李娃說與他去求子,把他帶到荒郊野外的姨媽家,然後突然家裡來人說鴇母得了暴病,李娃先歸,某生留下與姨媽商議準備後事,他還不知自己的後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見李娃來接他,姨媽便打發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與鴇母巳經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媽,也已杳無蹤影。一氣之下,差點病死,好容易緩過來,窮得一分硬幣也沒有,只好當了殯儀站的服務員,不料又被進京開政協大會的老父遇見,老頭氣得狠抽了他幾百馬鞭而去,某生一命嗚呼,下葬時又發現還有口氣,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過來,渾身鞭傷潰爛流膿,又被拋到了馬路邊,靠行人扔些殘湯剩飯活了下來,最後衣衫襤褸,手持破碗,滿街要飯,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廁裡。好端端一個滿腹經綸的小伙子,就這樣被貪財狠心的青樓主人害得身敗名裂,掙扎在死亡線上。

小說後半部分設計了一個庸俗的大團圓結局,寫某生被李娃看見,李娃大發慈悲,搭救了某生,並幫助他一舉登第,得到了功名富貴,滎陽公不但認了兒子,還認李娃為兒媳,一家皆大歡喜。這個結局純粹是偶然性的,小說的前一半才是典型成就的所在。被青樓耗得傾家蕩產乃至身敗名裂者成千上萬,其危害之深並不亞於吸毒。這也就是一般人家告誡子弟不可做狹邪之遊的主要原因。

青樓的主客關係的本質是金錢關係,這一點是常被金錢萬能論者所忘懷的。他們以為有了金錢就能買到一切,包括友誼,包括愛情,殊不知當你掏出錢來的一剎那,一切真情都蕩然無存了。你怎麼能證明用錢的力量換來的感情是真的呢?正像你永遠無法證實當冰箱關上門時,裡面的燈還亮不亮,你將永遠懷疑自己用錢買到的是不是真貨,永遠在自我安慰和自我空虛的峰谷間飽受煎熬。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過於輕易地、過於年輕時擁有了萬貫家財,是一種天大的不幸,它用極大豐富的方式剝奪了你的一切,使你變得一無所有,如同行屍走肉。而真正「一無所有」的人,卻恰恰可能閃現出生命的真諦,可能獲得人的價值和幸福,他不但會得到真正的友誼和愛情,而且還會得到他用奮鬥所掙來的金錢。這也就是幸福與貧富無關的生活真理。

當然,本質上的金錢關係並不排除妓女與狎客間產生真情的可能性。人的尊貴之處在於能夠戰勝金錢這個王八蛋。例如宋朝的柳永,不當官,不下海,窮愁潦倒,每月就在青樓間朝三暮四地鬼混。可是妓女們愛他一有才華,二有真情,不但不坑害他,不討厭他,反而貼錢來贊助他四處神遊。《醉翁談錄》裡有一段記載,實在令人感歎:

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惜其為人出入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經由豐樂樓前,是樓在城中繁華之地,設法賣酒,群妓分番,忽聞樓上有呼「柳七官人」之聲,仰視之,乃角妓張師師。師師耍峭而聰敏,酷喜填詞和曲。與師師密。及柳登樓,師師責之田:「數時何往?略不過奴行,君之費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臥,因君罄矣!豈意今日得見君面,不成惡人情去,且為填一詞去!」柳曰:「往事休論。」師師乃令量酒,具花策,供筆畢。柳方拭花策,忽聞有人登樓聲。柳藏紙於懷,乃見劉香香至前,言曰:「柳官人,也有相見。為丈夫豈得此負心!當時費用,今忍復言。懷中所藏,吾知花策矣。若為詞,妾之賤名,幸收置其中。」柳笑出策,方凝思間,又有人登樓之聲,柳視之,乃故人錢安安。安安敘別,顧問柳曰:「得非填詞?」柳曰:「正被你兩姐姐所苦,令我作詞。」安安笑E?:「幸不我棄。」柳乃舉筆,一揮乃至。三妓私喜:「仰官人有我,先書我名矣。」乃書就一句:「師師生得艷冶」,香香、安安皆不樂,欲掣其紙。柳再書云:「香香於我情多。」安安又嗔柳曰:「先我矣!」按其紙,忿然而去。柳遂笑而復書云:「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按,奸字中心著我。」三妓乃同開宴款柳。

張師師說:「君之費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臥,因君罄矣!」多麼豪爽,心中若無真情,女人不會這麼傻。劉香香說當時費用,今忍復言。」可見也是老贊助單位。然而妓女們倒貼柳永之錢還不是從其他狎客那裡或好或歹地弄來的?才高八斗如柳永者,普天下能有幾個?為了一個柳永活得瀟灑快活,不知又有幾個冤大頭陷入黑幕,淪為乞丐了呢。再說,妓女們資助柳永,可柳永的詞能使她們身價百倍,錢財自然滾滾而來,名字人了柳詞,比中央電視台天天播放廣告的效果還大,花幾個廣告費算得了什麼。妓女們對柳永的確有真情,因為柳永的確純真可愛,不過這筆經濟賬,妓女們恐怕要比柳永算得清楚多了。文人的數學都不好,要不怎麼動不動就窮愁潦倒呢?

唯利是圖,嫌貧愛富地算計、蒙騙、坑害嫖客,這是青樓黑幕的外向型一面。與此相對的內向型一面則是對妓女、尤其是下層妓女的殘酷凌辱和迫害。

《北裡志》中講:「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為之。」鴇母往往是從前的妓女,正如兒媳婦升任為婆母一樣,她升任為鴇母后,也要把從前所受的一肚子氣轉洩到年輕一代的身上。所訓練的婦女,不管是買來的、揀來的、騙來的,「初教之歌令而責之,其賦甚急。微涉退怠,則鞭撲備至」。稍不滿意就一頓毒打。中國自古講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麼同理可證皮鞭底下出名妓了。好好人家的女兒,誰忍心送到青樓去接受那種嚴格訓練?又不能培養成奧運會冠軍。妓女的來源,一是罪人或罪人家屬;二是戰俘;三是為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者;四是被人引誘騙賣者,很少有像今天這樣自告奮勇,為出國、為留學、甚至為穿幾件漂亮衣裳或者乾脆就認為當妓女舒服而「下海」的。

家妓經常遭到主人打罵摧殘,人身安全繫於主人顏色,說殺就殺。石崇就曾經活活烹了一名盛妝家妓來待客。相比之下,青樓裡的私妓人權狀況要好得多,但她們仍然是鴇母的私有財產,不僅沒有人身自由,連感情自由也沒有。李娃對某生縱有滿腔真情,鴇母叫她害之,她也得害。妓女所受的摧殘最關鍵的是心靈上的,即使成了一代名妓,她那特殊的生活方式也使她的生理很難正常。有時在客人面前是名妓,被捧得一朵紅雲似的,可是客走之後,鴇母卻不拿她當名妓看,不但要她交出小費,還可能因為她哪點言行不得體而施以毒打。身為名妓,更是有苦難訴,只好牙掉了嚥入肚裡。

受鴇母的非人虐待之外,妓女還經常遭受青樓裡其他工作人員的欺壓,尤其是男性職員——龜奴,俗稱王八,像蛆蟲一樣,寄生在妓女身上,不但在收入上大揩其油,還隨時隨地進行性騷擾。隨著青樓的發展,這類編外人員越來越多,掙錢的不過幾位名妓,可等著吃大鍋飯的卻好幾十位。這類人就像上海灘的白相癟三或北京城的胡同串子一樣,虛張聲勢,吃裡扒外,一面欺凌妓女,另一面蒙騙嫖客,毫無廉恥,有奶便是娘。妓女往往是值得同情的,然而這類從妓女下身生意裡摳飯吃的王八蛋,都槍斃了也不冤枉。

此外,青樓往往還受地方惡霸和黑社會的勢力控制,美其名曰「保護」青樓,實際是瓜分利潤,大佔便宜。規模較大的教會一般都控制著相當數量的青樓等娛樂場所,使青樓成為他們的「教坊」,有些青樓甚至就是黑社會開設的。這與今天的舞廳、歌廳的情況是相類似的。

由於這些重重黑幕,青樓便與種種罪惡有了不解之緣。吸毒走私,殺人越貨,從鼠輩小賊,到江洋大盜,都把青樓當做絕好的棲息地、隱身所、聯絡處、大本營。生活最底層的脈搏,在那裡赤裸裸地跳動著。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過於美麗的東西,背後一定有深深的罪惡。

《空山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