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梨花女大的本科生口試漢語,讓她們用「那該多好啊」造句,她們經常造的是「要是我去中國,那該多好啊」,「要是我有男朋友,那該多好啊」,「要是每天不上學,那該多好啊」。看著她們又天真又傻乎乎的模樣,我不禁心中暗笑。但笑罷卻想,笑話學生容易,如果讓我造這個句子,我怎麼說呢?
「什麼什麼,那該多好啊」,表達的是一種希望,並且宛如已經目睹了那希望實現之時的景象,從而沉醉在那快樂的景象中。每個人的心底大概都潛伏著不少這樣的句子吧。出國旅遊、戀愛婚姻、自由放縱,是人們最容易想到的快樂。除此之外的一切悔恨、夢想、祈禱、詛咒,也大都可以用「那該多好啊」來抒發。其實我們最憧憬的「那該多好啊」往往是我們不敢說出來的,比如「要是那傢伙明天被汽車軋死,那該多好啊」,「要是我的乳房和她一樣挺,那該多好啊」,「如果發生世界大戰,只剩下我一個男人,那該多好啊」。這些見不得人的「隱私夢」實際都是人們的正常心理,它們是人的精神平衡所必須的。勞動婦女在吵架時經常豪情萬丈地把這類隱私夢展示出來:「讓你這王八蛋渾身長滿大膿瘡,爛,爛,從頭爛到腳,我才高興哪!」「讓你這小騷貨一出門就讓一百個大猩猩抓去,騷,騷,一年生一百個小猩猩崽子,多過癮啊!」毒罵過後,她們吃得甜,睡得香,「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而有些學問高深的知識分子,則以從不展示隱私夢為高雅,他們說的大都是「假如不發生『文革』,那該多好啊」,「要是大家都來關心希望工程,那該多好啊」這類道貌岸然的屁話。其實他們心底的毒罵不比勞動婦女少,但勞動婦女是罵完就沒事了,而知識分子狠就狠在,他會理性地去把他的詛咒變成現實。他真的會研製出一種什麼藥水,讓仇人生滿大膿瘡;他真的會考證出,他仇人的兒子身上,帶有大猩猩的遺傳基因。許多知識分子的臉色蒼白,是與他們不見天日的心理密切相關的。
這是從陰暗的角度來批評某些知識分子。而多數知識分子之所以不愛說「那該多好啊」,是因為說了也沒用,說了更傷心。歷史無情地粉碎過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夢想。魯迅想過:「要是我學會了醫學,那該多好啊!平時醫治我父親那樣的被耽誤的病人,打仗時便去當軍醫。」冰心想過;「要是天下的母親和母親都是朋友,兒子和兒子也都是朋友,那該多好啊!那就永遠沒有戰爭,永遠是藍天明月大海。」我們50年代想過:「全國都建立了人民公社,那該多好啊,點燈不用油,種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60年代想過:「要是大家都沒有私心,那該多好啊,對,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這些夢想逐次在現實的鐵壁上碰得頭破血流。還是魯迅覺醒得最早,他說出了那些夾雜著無限傷痛的名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於是我們越來越少地聽到「那該多好啊」的聲音了。我們現在已經不知道中國和世界怎樣前進,才是「那該多好啊」了B勞動婦女說出她們的心聲,動力是「不說白不說」;我們說不出自己的心聲,阻力是「說了也白說」。
至於我個人,對過去的事情,一般不會說「假如李自成不動吳三桂的陳圓圓,那該多好啊!假如中國從1949年就改革開放,那該多好啊!假如我大學畢業不讀研究生,直接分配到國務院工作,現在肯定是一方諸侯,那該多好啊!」這些馬後炮式的話。我認為既巳發生的事情都是必然要發生的,它們可能不具有利益的合理性、效率的合理性、道德的合理性、情感的合理性,但是一定具有邏輯的合理性、歷史的合理性。埋怨歷史是一種對現實的無能。而未來,雖然是具有多種可能性的,是與我們在現實中的努力有關的,但「未來」卻又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風流艷婦,她動不動就對我們始亂終棄。這使我們不得不接受魯迅的「絕望哲學」,即對一切都不抱幻想,斬斷過去和未來的兩重誘惑,只緊緊握住現實的韁繩,或者說只肩住現實的閘門。這樣剩下的,就只有一些小小的、毫無實用價值的、與現實努不努力無關的趣味性希冀了。比如:「要是死後發現這是一場夢,那該多好啊!」「要是臨死時她來看看我,當場哭死在我面前,那該多好啊!」「要是我會降龍十八掌外加六脈神劍和北溟神功,那該多好啊!」人再有修養,這些小夢幻總還是要有吧。即使冷如魯迅,倘連這些也沒有,恐怕是做不到「絕望中抗戰」的。與一般人的區別在於,我們不但不說給別人,而且自己也並不執著,不過是想著玩玩而已。這樣的「修養」是值得欣慰還是悲哀呢?
所以看著那些坦然抒發自己夢想的學生,我很羨慕她們的率真。哪怕她們造的是「要是我的腳再白一點,那該多好啊」,「要是能吃孔老師做的中國菜,那該多好啊」,「要是去美國留學和去中國一樣便宜,那該多好啊」這類的句子,我都感到她們是可愛的。我想真正應該嘲笑的,是我們自己。所有學生口試完畢,空蕩蕩的教室裡剩下老夫自己時,我不禁也抒發了一句:唉,要是我現在還是學生,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