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寫這篇文章,可是一直想不好題目。我不敢說「大戰李昌鎬」,也不敢說「苦戰」、「惡戰」、「鏖戰」、「死戰」,那都未免太恬不知恥。最後我逼問自己:「你小子跟人家李昌鎬下了一盤棋,到底是個啥心情嘛?」另一個我回答說:「還有啥?高興唄!」於是我就滿懷喜悅,來回憶那次與李昌鎬的「喜戰」。
韓國在我老人家的眼裡,值得敬慕的人只有三位。第一個是在我的家鄉哈爾濱奮勇擊斃日本首相伊籐博文、留下「祖國安危,勞心焦思」名言的大韓民族英雄安重根;第二個是為民主自由不屈不撓奮鬥數十年、身殘志不殘的現任總統金大中;第三個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被譽為「少年姜太公」的圍棋天才李昌鎬。我到韓國後,在紀念館裡拜謁了安重根,在一家小飯館撫摸了金大中當年鬧革命時寫的條幅,只是無緣與李昌鎬有點瓜葛,不免兀自鬱悶。
不料蒼天有眼,見我每日左手執黑、右手捉白地自己對弈,彷彿《射鵰英雄傳》中的老頑童周伯通練習那「左右互搏」的神功一般,漸生惻隱,於是乃降下一段因緣。那日梨花女子大學校慶,校園裡一萬多個花姑娘打扮得鶯鶯燕燕,作張作致。老夫我被眾女弟子勒令停課,強迫玩耍,十分孤苦無聊。下午正欲打道回府,突然腳下踩到一張海報,上面畫著一個圍棋中的「雙飛燕」定式,一大片韓國字我都認不得,卻偏偏拼出了「李昌鎬」三個字,遂攔截一名學生進行究問。這才驚悉為給這所公主大學做壽,韓國棋院九大年輕高手特來「現眼」---現場表演。我聽後二話沒說,直奔沙場。只見半山坡一座小洋樓外已裡三層外五層地圍得只夠做兩隻眼。我擠進去一問,原來李昌鎬們還沒到。我問組織者:「可以進去看嗎?」答曰:「不但可以看,而且可以報名挑戰,9位國手每人對3位棋迷進行讓子車輪戰。」我趕緊找到負責報名的學生會小頭目,居然就是我班上比較受我寵愛的一個女生。我想起曾經因為她答不出韓國國旗的涵義,我假模假式地訓斥過她一回,心中不禁悔恨,一個破國旗,管人家的閒事幹什麼?不曉得她會不會報復老夫。誰知她聽我一說,立刻寫了張條子派人送進去。一會有人出來向她匯報,她便拉我到門口往裡瞧。但見大廳內9張長桌擺了個九宮大陣,每位國手的牌位對面擺了三個名字,老夫大名的對面恰恰就是李昌鎬那廝!當時心中立志,以後再也不訓斥女生。
有頃李昌鎬等駕到,眾棋迷湧上請求簽名。只見李昌鎬那廝果然跟電視上看的一樣,一副茶傻癡呆的相貌,恐怕走在街頭連向他問路的人都不會有。不管擠在面前的小妖女們如何柔聲曼語、翹腳挺胸,他土雕泥塑一般,如對山石草木,汗毛也不豎一根。老夫從小就不喜請人簽名,然而此時竟然破戒,請這個比我小十歲的毛頭後生簽了一回。在政治上我是反對個人崇拜的,但是在文化上,面對偉人,你硬挺著不崇拜,那不是明擺著裝孫子嗎?
戰鬥打響。原來參戰的都是男士,圍觀者裡也有一半是從校外趕來的男生。我見周圍的幾個教授學生都擺上了7個子,遠處還有一人擺了8子,心想我乃天朝使臣、北大教頭,總不能跟韓國人一樣。但又不敢妄自托大地擺上4子或5子,於是就拈了6粒黑子,輕輕放上。李昌鎬過來,夾起一枚白子,就一間高掛。只聽「啪啪啪」,他下三盤棋如同下一盤棋。雖然要走過來走過去,但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棋盤,只是毫無表情而已。二十幾個回合過去,我發現了他的厲害。這廝真是大家風範,他不下怪著、奇著、騙著,絕不仗勢欺人,絕不走無理手和疑問手。你走哪裡,他就隨著你走哪裡。你夾,他就跳;你追,他就跑;你斷,他就棄;你圍,他就消。絕對脾氣隨和,與世無爭。然而就在這隨和無爭裡,你領教到一股水漫金山般的自然的偉力,正像老子所說:「無為而無不為」。他似乎在哪裡都無所求,但其實在哪裡都有他的影子。我眼看著6個子的巨大優勢如漲潮後的沙灘,越來越小。他的棋如同粘在我的棋上,我彷彿是拳擊手對付柔道手,他靠在你身上,你進他退,你退他進,被是讓你的拳頭打不出去,但不打又顯然是等死,那就只好亂打一通,在低下的效率中耗散著自己的真元。不知不覺中,一串汗珠落到手上,身後有個人伸來手帕,在我額頭擦了擦,一陣香水味,我覺得方寸開始亂了。
李昌鎬沒有大規模地殺我的龍或者破我的空什麼的,只是我的空越來越小,最後只有四個角和—條邊。而李昌鎬則有兩條邊和半個中腹。下到150手左右時,我盤面領先只有12目強。旁邊的一位教授已經輸了,後來得知是無理脫先,大龍不活。我知道聶衛平號稱是前50手天下無敵,而李昌鎬公認是後50手舉世無雙。聶衛平如果與李昌鎬下到150手時只領先10目,那是凶多吉少。如今我只有這點優勢,肯定完蛋了,於是不顧自己比他大十來歲,下起無理棋,先破他一個小空,又吃他一條尾巴。這廝不動聲色地給我破給我吃,但卻轉身壓扁了我最大的一條邊。下到約200手,他又點進我的無憂角,造成雙活。如此盤面巳經是這廝略為領先,而大好河山已然分割殆盡,剩下的基本是單官。我不願死纏爛打,幹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無賴行徑,便說聲pass,投子認輸了。估計若下到最後,他會贏我10目。讓6子尚且如此,5子、4子真不敢想。也許讓8子,我才有點希望。
李昌鎬雖貌似癡呆,但禮數不缺,示意我可以下到最後,並靜等了我片刻,看我真心認輸後,還向我鞠了一躬,然後專心對付最後一個敵人。這人是梨花女大的教務長、經濟學教授安洪植先生,棋風跟我差不多,最後輸了20多目。我又去觀看其他戰場,發現韓國人真有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精神。他們在明顯劣勢的情況下都基本不認輸,拚命捕捉著每一個幾乎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有的被宰了兩條龍,還在浴血奮戰。而國手面無慍色,似乎習以為常。我想,韓國人其實就是靠這種精神才拼出今天的世界地位的。而中國人如老夫之流,未免有些迂腐朽惰了。
又過了近一個小時,戰火才徹底熄滅。27位挑戰者,折了26個。只有一個被讓8子的學生贏了幾目,大家鼓掌慶祝。這時的李昌鎬,枯面槁目,呆呆地坐在角落裡,好像《俠客行》裡的石破天,一副無物無我的神態。驀地我想,憑我的實力,讓6子未必真的沒有希望,只是對弈之時,他無慾無求,達到了呆若木雞的神照境界,彷彿機器在下棋;而我一是見到「偉人」心喜,把激動帶入了戰鬥,二是萌生貪心,隱隱地企圖羸他,三是棋還沒下完,就想著自己的風度之類,這就使自己的實力大打折扣。棋力不如他是當然的,但棋德上的欠修養是應該愧疚的。我本想跑回去拿相機來與李昌鎬合個影,但此時忽覺這一戰沒有虛度,我已經從這個年輕人身上學習到了一種頗為寶貴的東西,合影之類的俗舉便顯得好笑了。這時組織者給國手們開飯,一大盆米飯、一大盆泡菜、一大盆大醬湯端了出來。我知道韓國古代的國王吃的也無非是這些,於是轉身退場,迎著滿天星斗走去。
不久,我送太太到機場,看見常昊、俞斌等中國國手在那裡候機。太太說:「跟他們打招呼嗎?」我萬分牛氣地說:「不必也,你家官人是跟李昌鎬下過棋的人耶!」太太說:「德行!」我說:「夫人有所不知。目前來韓國旅遊者甚眾,無非是逛逛漢城、濟洲島,洗洗桑拿泡泡澡,吃點泡菜加燒烤,買點人參和皮襖。他們哪裡知道什麼是韓國真正的國寶。你家官人來韓國有兩大收穫,叫做,到板門店題字,與李昌鎬下棋。得遇韓國兩大國寶,再吃一年泡菜也心甘情願,能不德行乎?」於是就靠這「德行」,老夫喜滋滋地繼續戰鬥在梨花女大,戰鬥在這個洋溢著泡菜味、辣醬味、香水味和燒酒味的國度裡。
(本文被《圍棋天地》等多家報刊轉載,震動中國棋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