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詩詞俱盛,而尤以詞拔峰突起,蔚成大觀,繁榮之勢可與唐詩相媲,故有「宋詞」之稱。詞之異於詩者,絕非僅僅是句之長短與齊整、吟之有樂與無樂。也不只是風格上的所謂「詩在詞媚」,而是從總體的創作方法到具體的表現手段上都相互逕庭。特別是在宋朝,品一首詩與賞一首詞,簡直就有如同我們看一組幻燈與看一部電影這樣的感覺上的差別,當然,這種比喻不能絕對化。其原因固然是由於詩與詞的根本差異,我認為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宋詞在表現手段上,特別講究意象的外在關聯與銜接,給人以畫面的通體運動感。借用一個電影術語「蒙太奇」來說明這個問題,是再方便不過了。
「蒙太奇」一語,譯自俄文Mohta>K,原為法文一個建築術語,意謂結構、組合的方法。當然,電影藝術發展到今天,「蒙太奇」的外延早已覆蓋了一切「鏡頭調度」和「聲音構成」的技巧,成為表達特殊思想內容的藝術武器。本文只想從一些比較基本的蒙太奇技巧出發,對宋詞進行一番管窺。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且看他舉之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紅杏枝頭春意鬧」,「雲破月來花弄影」。
可惜古人不知電影為何物。他們一邊淺吟低哦,一邊閉目設想著詞中境界。可是,置身於電影時代的讀者,看了這些詞句,大腦裡馬上會自導自演出一小段影片來。這與古人的欣賞過程在本質上實際是相同的。詞家如果不是運用了各種「蒙太奇」技巧,就不會造出這些所謂「境界」。如「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就是主、客體同時運動,包括視距轉換、漸隱、漸現及特寫等多種技巧的蒙太奇手法。此句的作者張先的另外兩個名句「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也都是用了類似的手法,才成就了「三影郎中」的美名。
這種鏡頭的自然移動——搖,是宋詞中最常見的描寫手段之一。它的作用是能夠在鏡頭所掃瞄的空間內,展現出一個完整的意境。例如柳永《雨霖鈴》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呈現在畫面上的首先是一個「濃睡不消殘酒」的落魄文人迷惘驚疑的形象,背景是一片夜色,然後鏡頭緩緩搖動,一步步現出了他近旁的楊柳、樹下的河岸、飄動的細枝柔條(曉風),最後是一彎殘月。於是,一種十分淒涼孤寂的氛圍便整體地呈現出來,使人頓生同情。
除了「搖」之外,視距與景深的靈活使用,也是詞家們的拿手好戲。視距的選擇,關係到讀者視象的濃淡去留,因此,為了準確地傳情,就必須謹慎地調對焦距和光圈。在宋詞裡,遠景、中景、近景和特寫的恰當處理,俯拾皆是。如遠景:「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天尋處」(秦觀),「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李清照)。中景:「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征轡」(歐陽修),「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岳飛)。近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李清照),「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歐陽修)。特寫:「冰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周邦彥),「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史達祖),「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
但是各種視距的綜合使用往往更為突出。試看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的上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首先映人眼簾的是廣闊無邊的一個高俯角的遠景,水天相接,遠山遙遙。然後鏡頭漸拉,一個中景的烘托,哀鴻聲裡,夕陽映照著高亭。忽然轉成近景,殺敵心切的遊子把寶劍看了又看,拍遍了所倚的欄杆。最後停留在一個無可奈何、悲憤萬分的面部特寫上。如果我們要拍攝一部關於辛棄疾的電影,這是最好不過的序幕了。推拉搖轉的恰當使用,有點有面,有背景,有細節,使宋詞,尤其是慢詞,煥發出不可替代的藝術魅力。
鏡頭的各種移動不過是蒙太奇的一部分。畫面的對比與疊印則是更為「現代化」的技巧。通過不同畫面的對比、比喻、暗示,往往能創造性地揭示出形象間的有機聯繫,簡練地表達出深刻的內容。例如影片《少林寺》中用虎子在代表春夏秋冬的四種植物的環境中練功的幾組鏡頭,表示他常年如一日地苦練。《平鷹墳》中鷹臉與地主的臉交相化疊,象徵性地揭示了地主的凶殘。在宋詞裡,這種手法也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如:「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辛棄疾《破陣子》)壯心不已的老英雄燈下望著心愛的寶劍,畫面漸漸淡化,疊印出一組組軍營生活的壯景,格外動人心弦。陸游在詩裡也有同樣題材的描寫:「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人夢來。」但給人的感覺完全是兩個畫面,不能在一個前景中展現更多的後景。可見,詞在形象塑造上確有優於詩的地方。賀鑄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似乎與陸游的詩一樣,但實際上這裡仍是疊印,詞人的眼前彷彿就坐著補衣的賢妻。這又說明,詞與詩之別,不在表面形式,而在表達手法。
不同視象的對比,是詩也能夠做到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范),令人回味無窮。但詩中主要是講究「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司空圖),而詞則講究除「三數語說盡」題意之外,「自余悉以發抒懷抱……長言之不足,至乃零亂拉雜,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祈其知」(《惠風詞話》卷一之3十三)。因此,詞中的對別往往用得更加出神人化,如賀鑄的那首《青玉案》中末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串鏡頭縷縷團團,點點滴滴,真令讀者亦生閒愁。昆明大觀樓長聯的末句「……九夏芙蓉,三春楊柳」與「……半漁江火,一枕清霜」用的是同一筆法。張孝樣的「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則是兩個歷史鏡頭的閃現,與主畫面相映生輝。歐陽修的「花露重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則用一連串序列講究的短鏡頭渲染出了少婦無可排遣之情。
蒙太奇的另一重要成分是「聲音構成」技巧,這在宋詞裡同樣得到了很充分的發揮。人的聽覺感覺習慣與視覺感受習慣有很大差別。視象可以快速地變動、轉換,而音響卻不能。人受聽覺的「欺騙」比視覺容易得多,因此利用音響效果可以大做文章。一般常見的有畫外音、主觀音及其混合運用,此不具述。
當然,宋詞的全部成就決不僅在於蒙太奇。本文不過是借用這個術語探討一下宋詞的電影化表現手段,從另外的角度來探討也許會更好。不過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充分利用漢語的這種適於電影化的特點,能夠使文學作品變得更富有形象性,這不論對今天的研究還是創作,都具有值得珍視的美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