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未名湖畔,時熱時涼,忽晴忽雨。
窗外除了唧唧復唧唧的蟲唱,還有舞場上一浪浪湧來的勁曲。如果說蟲唱使人牽掛著古代,牽掛著傳統,牽掛著歷史,那麼舞曲則使人意識到現代,意識到眼前,意識到自身。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深夜裡,匆匆寫完了這本小冊子的草稿。投筆聊舒倦眼,霎時竟忘了所寫的內容,乃脫口吟出毛澤東《賀新郎_讀史》中的警句:「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
回頭翻看著自己拙笨的字跡,雖有一種收工後的舒暢,但對收成卻並不怎麼滿意。
作為一本非學術性的「科普」讀物,基本上還可以交差。無論從知識的介紹上還是涉及的問題上,自以為點與面的結合處理得還算妥切。但是總覺挖掘尚淺,平面羅列有餘而縱深開拓不足。材料準備也很不充分,使這支筆難以做到游刃有餘。這些都是由於未曾對青樓文化進行過長期細緻的專門研究而導致的必然結果,於是也就決定了本書只能是「急就章」。
寫作過程中,有意貫穿了一條文化批判意識的副線,想借對古代青樓文化的敘述鞭撻今日之世風墮落、道德淪喪的現象。心中也知此舉無用,但仍壓不住一吐為快之念,故而有時難免言過其實,未曾考慮投鼠忌器,也就不惜殃及池魚。
擱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對青樓文化的瞭解甚為膚淺。許多與青樓文化關係密切的問題,由於信心不足,本書都迴避了。例如男妓問題,就是其一。中國的男妓歷史悠久,早在春秋戰國,就有「分桃之愛」、「龍陽之好」,後世更有「斷袖之癖」,狎孌之風。而中國的男妓與西方的同性戀是有很大不同的。清朝的青樓中,專門設有「相公窯子」,就是男妓院。一般的男妓接待的客人也是男性,另外還有一些男妓充當豪門女性的面首,例如唐朝的武則天、太平公主、韋後、上官婉兒,都廣置面首,不亞於男性君王的三宮六院。漢代的趙飛燕則每天要弄來十多名男子通姦,無怪後人有「髒唐爛漢」之說。
性病問題也是與青樓文化有關的。有文章說現代的性病是明清之際由外國人首先傳入中國的青樓的。這是一個科學性很強的問題,雖然在今天仍很重要,但既然談不好,也就不如不談。
生育問題、房中術問題、太監問題,都與青樓文化有著比較緊密的聯繫,由於與上述同樣的原因,只好置之不論。
因此,只能說,本書僅僅是瞭解青樓文化的開始。讀者欲作深一步探索,可去選讀較為專門的著作,例如本書的參考書目所列的即可。
本書序中曾表明過一種「關懷」的態度。這種關懷使寫作不能處於真正的心平氣和狀態。儘管摻入了許多調侃,保持了許多超然,但面對青樓這一人世間最為悲劇的客體,哪一個主體能做到「心靜自然涼」呢?恩格斯指出過,賣淫制度使不幸的婦女處於雙重的矛盾地位,她們既是被害者,又是墮落者。我們很同情她們的被害,但又不能不恨她們的墮落。
本書在記述古代青樓時,也許同情相對多些,那是因為當代的妓女和准妓女們實在自甘墮落的太多了。曾聽老同學說,從前班上的某某女生如今以出人高級賓館為生。聞此言後,再不參加那個班集體的聚會,寧願保持從前留在腦海中的純真印象。又曾向一位專傍各路大款的「校花」請教過為生之道,她說:「我就是好吃懶做,他們願意伺候我,願意給我錢,不要白不要,我又沒損失什麼!」這話令人想起陳白露。但翻開《日出》,陳白露卻有這樣一段話:
我沒故意害過人,我沒有把人家吃的飯硬搶到自己的碗裡,我同他們一樣愛錢,想法子弄錢,但我弄來的錢是我犧牲我最寶責的東西換來的。我沒有費著腦子騙過人,我沒有用著方法搶過人,我的生活是別人甘心願意來維持,因為我犧牲過自己。我對男人盡過女子最可憐的義務,我享著女人應該享的權利!
陳白露的靈魂還沒有完全染黑,她還有著清醒的價值觀、是非觀。而今日在電視廣告裡長大的女孩子們,什麼叫價值,什麼叫是非,有人能給她們講明白嗎?她們能信嗎?她們即使信了,又有什麼用呢?我們不能指責電視廣告是「誨淫」,但在一個充滿金錢、商品的社會裡,喚醒少數的女孩子,使她們處於矛盾痛苦之中,究竟利弊如何呢?也許在道德之舟下沉之際,能救出幾個算幾個,用以作為道德復興的基礎。但誰又能保證這種「拯救」不會被看做自以為是、多管閒事呢?誰又能保證這種喚醒和拯救不是在阻擋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呢?有一位善良而軟弱的母親責罵女兒竟同時與好幾位「男朋友」保持同居關係,女兒反唇相譏道:「你懂什麼?這是一種現象!這叫情人,你懂麼?時代進步了,你懂麼?你年輕時沒趕上,嫉妒了,是不是?現在也還來得及,懂麼?」歷史是常常跟人開玩笑的,我們今天義正詞嚴聲討的,沒準兒一百年後竟能夠寫入憲法。米蘭·昆德拉最愛引用一句西方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我們不能因為害怕上帝的嘲笑就停止思考。一百年後的道德觀也不應該提前成為今天的緊箍咒。只要是不利於今天人類的身心健康、生活美滿、精神高尚的東西,我們該聲討的,就決不能姑息。今日賣淫嫖娼的氾濫並不可怕,有朝一日再次青樓遍地也不必莫名驚詫,值得擔憂的是整個社會的女人都向妓女看齊,而妓女又「惟肉是賣」,那樣的話,恐怕離末日審判也就不遠了。
唯一的願望是,本書的價值判斷完全錯誤。那,將是人類之大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