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30年前中國大張旗鼓地挺進野蠻發展階段以來,國人的飲食也日趨「野蠻化」。吃陳糧、喝毒奶之外,大小城市遍佈燒烤,街頭巷尾,煙熏火燎,就是其標誌之一。由陳佩斯那廝公然在春晚上大烤羊肉串開始,發展到陸海空、麻辣燙無所不烤,連大蒜香蕉蘿蔔皮也能烤著吃。套用老捨先生的一篇文章,真可謂「烤而不死是為神」了。
新世紀之初,俺到韓國蟄伏了兩年;隔了5載,又到日本隱居了一年,發現韓日兩國也流行燒烤,只是規模比較小,尚不及中國的十分之一耳。中國現在到處是韓國燒烤城,什麼權金城啊,漢拿山啊,導致國人誤以為高麗朋友天天吃燒烤。這正如剛學漢語的純樸老外,以為中國人天天吃北京烤鴨。日韓兩國的飲食都較貴,老百姓不比中國市民可以天天下館子。像中國人這種吃法,每年扔掉的剩飯就可養活兩個非洲的,無論那個外國都承受不起,用不了3年就把經濟吃崩潰了。中國人太能吃也太會吃,幾十年前,本來人民公社辦得好好的,忽然刮起了一股「大食堂」的妖風,集體開伙,白吃白喝。結果愣把好些地方的集體經濟給吃垮了,狂吃一年的代價是挨餓三載。人家外國就從來沒這麼吃過。例如韓國,平時以泡菜和醬湯為主,又節約又健康,隔三差五出去打打牙祭就算改善生活了,韓國話叫做「肉補」,就是補補肉,解解饞的意思。
俺在韓國的時候,韓國朋友對於他們的燒烤文化很自豪,多次問我:你們中國人不會吃燒烤吧?這還是比較瞭解中國的朋友,他們的知識裡,中國人都是吃炒菜的。倘若不瞭解中國的韓國人,從小受美國式教育長大的,那就以為中國人什麼也吃不上,每年餓死幾千萬,飢寒交迫,跟他們60年代一樣,每天在美國大兵的垃圾堆裡揀罐頭盒子舔呢。
後來到了日本,發現他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日本人靦腆含蓄,一般不直接問,害怕傷了中國窮朋友的自尊。俺於是決定找個機會給他們上一堂燒烤課,促進一下大東亞之共榮。一天,十來位學中文的大學生研究生請俺去吃燒烤,裡邊有日本人韓國人和泰國人馬來人,都是亞洲兄弟。十盤絢麗多彩的大和黑牛端上來,俺開口讚道:「好棒的牛肉,你看這花紋,大理石一般,真捨不得吃啊。」結果剛一開吃,便涉及到了中國人是否吃燒烤的問題。孔老師已然備了課,而且書包裡帶了讀書卡片,便緩緩言道:「中國不但吃燒烤,而且遍地開花,無所不烤。你們學過的北京烤鴨,不就是烤嗎?北京有兩個烤肉老字號,一個叫烤肉宛,一個叫烤肉季。更不用說其他地方的烤乳豬、烤全羊了。在中國,從雞鴨魚肉到蔬菜水果,除了人肉,都可以烤。」
學生們不禁大樂。初學漢語的樸仁鉉,是一位堅決反美的左翼朋友,他甕聲甕氣地說:「那不比上我們韓國,我們的國裡,人肉也烤可以,不過只烤白種人,把他們的外肉烤吃了,裡的骨頭做出來高級白湯。」
崔俊生的漢語比較自信,他捲著舌頭,趕緊插了一句:「別聽他瞎說兒,他做夢都想吃美國人兒,我們韓國兒,壓根兒沒有人肉飯館兒。」趙靜淑的基礎漢語,是去台灣學的,她慢悠悠地言道:「我有聽說中國現在蠻喜歡吃燒烤的,是有受韓國的影響吧?你們過去是不吃的吧?」我說:「中國人是吃燒烤的老祖宗,我們從周口店、河姆渡和三星堆時代,就開始吃燒烤了。」韓國同學覺得似乎有道理,便又說:「那你們以前肯定不吃生魚片的吧?吃生魚片應該是受韓流影響吧?」我說:「中國吃生魚片的歷史就更早了,在沒有發明火以前,主要是吃生魚生肉,後來燧人氏發明了鑽木取火,我們就生的熟的一起吃了。」
風姿淑婉的村山秀美說:「原洗謝會的歷洗,一般都系介樣,但系中國用文字寫的古代謝會裡,有吃生的食的筆記嗎?」我說:「你們等我吃上兩口,再為諸君道來。」
咱們先講兩個漢字吧。中國有個成語,叫做「膾炙人口」,表示人人讚美的好文章好行為。為什麼叫膾炙人口呢?這個膾,就是切得很細的肉片魚片。炙,就是烤肉,這是個會意字,下面是火,上面是肉。漢字中的這個「月」做偏旁的時候,表示肉。你們看,人人讚美的好東西,用生肉片生魚片和烤肉來比喻,這不是說明中國古人非常喜歡吃它們嗎?
《論語》裡有句孔子的名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表明周朝的時候,中國人已經可以把肉片切得非常細薄來顯示生活的精緻了。現在日本吃生魚片,還用這個膾字,有的地方寫成「鱠」,掛在飯館的門口。你們韓國的生魚片的發音,不也是kuai嗎?其實就是膾。當然,魚生的種類豐富了,又發展出一些別的詞,不限於這個膾字。《禮記》上說:「肉腥,細者為膾,大者為軒。」這一點,日本還繼承著,日本的生魚片切得比較厚者,叫做短冊,在《禮記》裡,叫做札。日本是比較完整地保留著中國的古風的。魯迅曾經調侃說孔夫子有胃病,其實孔子的意思是吃飯不要太精細了,但要講究禮儀和衛生。《禮記》中云:「凡進食之禮,膾炙處外,醯醬處內。」意思是飯菜上桌時,要把油鹽醬醋等佐料放在靠近人的內側,生魚片和烤肉片放在外側。現在我們中日韓三國不都是這樣的嗎?日本的女大學生所學習的家政課,一項主要的內容就是如何「擺盤子」。而歐美人吃飯不是這樣,每人面前一盤子牛排啊匹薩啊,或者煮熟的土豆蛋子啊,鹽面胡椒面等裝在小瓶裡,放在旁邊或者桌子中間,感覺口味兒不合適,就抓起小瓶胡灑一氣,基本還停留在原始社會階段。
戴著厚厚眼鏡的原田大莊說:「嗯,介說明中國古代也系七燒烤的,可系怎麼能夠證明中國古代的人非常喜歡七燒烤,超過喜歡七別的東西呢?」
我拿過一張紙,邊寫邊說,等於上課了。《詩經》裡有一篇《六月》,結尾有一句:「飲御諸友,炰鱉膾鯉。」出征凱旋,大家一起吃喝玩樂,烤大王八吃,還有鯉魚的刺身。這個「炰」字,現在寫做大炮的「炮」,本來的意思就是燒烤,而且是「整個浪」地烤,類似於「叫花雞」的烤法,屬於最野蠻的燒烤。現在我們管「粗製濫造」叫做「炮製」。這個炮製,本來是做中藥的一種方法,就是把草藥放在火上烘烤。你們韓國人說的「韓藥」裡,也使用這個術語。北宋大詩人蘇東坡,有一首《和桃花源》詩,裡面說:「耘樵得甘芳,齕齒謝炮製。」南宋的大詩人陸游,有一首《離家示妻子》寫道:「兒為檢藥籠,桂姜手炮煎。」明白嗎,中國人吃藥都是要燒烤的。
商朝有個暴君叫紂王,發明一種酷刑,叫「炮烙」,就是把人當動物來烤。不過,他只是折磨人,並不是要吃人肉。而中非曾經有個暴君,叫博薩卡,他卻喜歡吃烤人肉。他的皇宮裡有個專用大廚房,掛著很多剛剛殺害的兒童和美女的屍體,天天給他烤著吃。他把示威遊行的學生抓來烤著吃了,還強迫學生家長一塊吃,簡直令人髮指。他把國家財產都變成個人財富,存到西方的銀行裡,所以帝國主義支持他。但他太殘暴了,後來還是被推翻了。
再說這個炮字,後來因為多用於「槍炮」的意思了,所以不再用來表示燒烤。《詩經·瓠葉》裡說:「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這裡的炮和燔,都是燒烤的意思。老百姓招待客人,拿不出羊肉豬肉,烤個兔子吃,也算夠意思了。現在的北京市民,還喜歡吃兔頭。汪曾祺有篇小說《安樂居》,專門描繪過吃兔頭:
最受歡迎的是兔頭。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乾淨,連一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不過汪曾祺寫的是醬兔頭,不是燒兔頭。古代有個形容最高級珍饈佳餚的成語,叫「烹龍炮鳳」或者「炮鳳烹龍」,其實鳳是用野雞代替的,龍是用白馬代替的。這個「炮」,今天讀「包」。現在中國有一個菜,叫「鍋包肉」——注意,不是韓國的菜葉包烤肉。其烹飪步驟裡,也是先要「燒一下」的。北方口味兒重,容易把這個菜燒得太焦熟了,有的地方也叫「鍋爆肉」。
要說中國古人是否超級喜歡膾炙,除了孔子那麼講究之外,孟子也是一個例子。公孫丑曾經問孟子:「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大吼一聲:「膾炙哉!」看,凡是革命英雄,都毫不掩飾自己對美食的慾望也。羊棗的味道也不錯,但跟膾炙比起來,就顯得又黑又瘦、味同嚼蠟了。
我再舉幾篇「七」字體的古文。漢魏時期,流行一種炫耀辭藻的駢文,題目都叫「七」什麼。曹操的兒子曹植,寫過一篇《七啟》,裡邊要「膾西海之飛鱗。」孫毓的《七誘》則要「膾天流之潛魴。」說的都是名貴的魚生。枚乘的《七發》裡客人向太子推薦的美味是「熊蹯之臑,芍葯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連燒烤帶刺身,包括佐料都全了。桓鱗的《七說》中「鯉之膾,疊似蚋羽。」形容鯉魚片被切得宛如蚊子的翅膀那麼薄。傅毅的《七激》則寫道:「涔養之魚,膾其鯉魴。分毫之割,纖如發芒。」已經超過孔子說的「膾不厭細」了。傅玄的《七謨》就描繪得更玄了:『膾錦膚,臠斑胎,飛刀浮切,毫分縷解。動從風散,聚似霞委。流采成文,燦若紅綺。」簡直如夢如幻,寫得讓人又想大吃,又捨不得吃,把生魚片寫到了仙境。還有劉邵的《七華》,張衡的《七辨》,張協的《七命》,裡面的燒烤和魚生,都寫得相當誘人。當年北大的葛曉音老師教我們魏晉文學時,說這些「七」體的文章如何如何美,我和羅文華同學便回去讀了。羅文華感受最深的是文章裡有好多字不認識,這促使他成了我們班查《康熙字典》的第一高手。而我感受最深的是文章裡有好多佳餚美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到俺嘴裡呀。
吃生魚片最有名的,要數西晉的張翰。這位張大哥字季鷹,是蘇州人,在洛陽做官,總覺得河南菜不如蘇州菜好吃。《晉書·張翰傳》裡寫他「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他說人活在世上,舒服快樂是第一位的,跑這麼老遠當個破官兒,為了虛名而丟棄了蓴菜羹和鱸魚膾,那簡直是大傻帽!於是他老兄就毅然辭官,回家享清福去了。這應該是世界上價錢最貴的刺身吧。他為美食而拋棄名利,卻恰恰留下了千古美名,這不值得那些為了名利而時常泯滅人性之輩深思嗎?他說的蓴羹,讓我想起現代蘇州籍作家葉聖陶寫過一篇《藕與蓴菜》,是語文教材裡的名篇。而鱸魚膾,更是名餚。唐朝元稹《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裡說:「蓴菜銀絲嫩,鱸魚雪片肥。」看了就讓人流口水。南宋大詞人辛棄疾更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裡面寫道:「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用的就是張翰的典故。據江浙的美食家說,鱸魚膾最好搭配著蓴菜羹一起吃,那樣就相得益彰,相映生輝了。
刺身中本來鯉魚最著名。《詩經·衡門》曰:「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東漢蔡邕詩曰:「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南北朝的神醫陶弘景稱讚鯉魚是「諸魚之長,食品上味」。至今黃河鯉魚仍然是山東河南的名菜。可是從張翰開始,鱸魚漸漸名滿天下,「蓴鱸之思」成了懷念故鄉的一個成語。李白寫過:「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白居易《偶吟》中說:「猶有鱸魚蓴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蘇東坡寫過:「季鷹真得水中仙,直為鱸魚也自賢」。北宋的范仲淹有一首《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入風波裡。」這首詩,中國的小學生都會背,所以現在中國飯店裡的鱸魚很貴。而鯉魚在唐朝以前名氣很大,到唐朝的時候因為跟皇帝同姓,倒霉了,很長時間嚴禁捕吃,所以在大詩人筆下出現得少了,而且都不是當做美食來寫。李白寫過:「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未成龍,歸來伴凡魚。」岑參《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開篇是:「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都不算特著名。最好的要數李商隱的《板橋曉別》:「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但又比較晦澀。缺乏膾炙人口的名篇,鯉魚漸漸就世俗化了,價格不但趕不上鱸魚,連鱖魚和武昌魚都不如,因為唐朝張志和的《漁歌子》寫過「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而毛澤東的《水調歌頭·游泳》寫過「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中國是文化大國,商品的價格往往要由文化含量來決定啊。有趣的是,日本平安朝的嵯峨天皇,模擬張志和寫了一首《漁歌子》:「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花飛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可見,日本也喜歡鱸魚勝過鯉魚。我在日本看見河裡到處都是肥碩的大鯉魚,擁擠成一大片,跟北京街頭堵車一樣,竟然沒人捕撈,真是太可惜啦。
原田問:「我機道我們日本七生魚片是受唐朝的學習,唐朝以後,中國人還七刺身嗎?」
我說:吃啊。比如元朝的大戲劇家關漢卿,寫過一部《望江亭》,這個戲現在的京劇還在演。《望江亭》的全名叫《望江亭中秋切膾旦》,就是美女切生魚片的故事。裡面的女主人公譚記兒,為了救她的郎君,中秋時節,在望江亭上,用一條「三尺錦鱗」,騙走了楊衙內的金牌。觀眾一般都牽掛她的命運,或者欣賞她的唱腔——京劇這個戲唱得最有名的是張君秋先生,而我還多了一份牽掛,她籃子裡的那條金色鯉魚,多麼好吃啊。雜劇的第三折叫《獻鱠》,原詞唱道:「則這魚鱗甲鮮滋味別,這魚不宜那水煮油煎,則是那薄批細切。」聽著就饞人。楊衙內還想煎著吃,隨從提醒他:「大人,不要他切就村了。」可見那時候鮮魚生切著吃,還是一種不俗的品位呢。
「那近代的獅吼,中國人好像七筷子的少了吧?」小胖子麻尾忽然發問。
我先給他糾正發音:「時候,不是獅吼。膾炙,不是筷子。」然後說:中國越到近代,就吃膾炙越少,你說的對。為什麼呢?一是因為中國的烹飪科學越來越發達,形成了一個博大精深的中華飲食體系,做菜吃菜的方法成百上千,煎、炒、烹、炸、溜、煮、燜、汆、蒸、扒、熗、煸、煲、煨、熬、涮……而燒烤和生吃,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是絕對沒有人吃了,而是在整個系統中占的比例小了。二是中國人覺得,燒烤和生吃,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主要依靠「手藝」,而工具和配料的效能發揮不夠,產品的文化綜合性不強,顯示不出文明的水平,誰都能學會。在中國當廚師,是技術和藝術兼備的一種工作,現在還要專門學習和考試的。當然,在日本,做刺身的廚師也是講究技術水平的,但跟中國的廚師比起來,是遠遠不在一個層次上的。日本的刺身師傅技術再好,也達不到傅玄說的「飛刀浮切,毫分縷解。動從風散,聚似霞委」的境界吧。
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裡寫一個善於切膾的高手南孝廉「能作鱠,彀薄縷細,輕可吹起。操刀響捷,若合節奏。因會客炫伎,先起架以陳之,忽暴風雨。震一聲,鱠悉化為胡蝶飛去。南驚懼,遂折刀,誓不復作。」這種輕盈得能夠吹起來的魚片,叫做「化蝶膾」。杜甫寫過:「豉化蓴絲熟,刀鳴膾縷飛」和「饔子左右揮霜刀,膾飛金盤白雪高」。杜甫成天哭窮,其實是個大美食家,他經常在河邊等著剛打上來的鮮魚,就地大吃一頓。宋朝的黃庭堅寫過:「虀臼方看金作屑,膾盤已見雪成堆。」這已經達到莊子講的「庖丁解牛」的境地了。中國的高等宴席上,燒烤和刺身可以當做一道菜,但是宴席的檔次和廚師的水平主要是通過其他主菜來顯示的。即使是家常菜,例如普普通通的一道「地三鮮」或者「宮保雞丁」,其技術含量也勝過燒烤和刺身的。
還有第三個原因,燒烤和生食,不能完全殺滅食物中的病菌和寄生蟲,容易使人生病。這在人口密度不太大的古代還不重要,到了人口大幅度增長,都市人口密度激增的近古,就需要注意了。明朝的李時珍就告誡過,多吃生魚片,對健康有害。他的《本草綱目》中寫道:「魚膾肉生,損人尤甚,為症瘕,為固疾,為奇瘤,不可不知。」今天很多中國人看到生肉生魚,還是不敢吃,這並非膽小,而是人類文明成果在潛意識中的積澱,生命的本能告訴他,這個東西有危險,不可隨便吃。為什麼我們說火的發明是人類文明的開始呢?掌握了火,就掌握了改造世界萬物的利器,有火則「明」矣。
泰國的皮紹福同學說:「那現在中國人又開始吃燒烤和生魚了,是不是不文明了?」
我說:「如果完全吃生的,不吃熟的,那是倒退,是不文明了。但中國人現在總體上還是吃熟的,而且是非常熟的。中國人一般不吃半生不熟的魚肉,半生不熟在漢語裡是個貶義詞。連蔬菜,中國人也做熟了吃。西方人生吃蔬菜,嘎吱嘎吱嚼得滿嘴淌綠水兒,中國人覺得他們跟兔子一樣,很可憐。中國人最早懂得了溫度與文明的關係,喝開水,吃熟食,這是文明高度發達的結果。當然,太文明了,就容易腐敗,中國人把太多的智慧用在研究好吃好喝的問題上了。所以現在,中國人煎炒烹炸吃膩了之後,也時常吃點燒烤,假裝豪爽隨意,逃避一下繁忙緊張的都市工作壓力。這是尋找一種返璞歸真的感覺,並不是要回到古代去。中國人主要吃的還是八大菜系的菜。」
趙靜淑問:「中國人經常有說八大菜系,我們的課文裡也學了八大菜系。那麼到底哪一個菜系最好吃呢?」
我說:「八大菜系各有特色和絕活,其中也有相互交融的共通之處。例如閩菜的細刀高湯、浙菜的南料北烹、徽菜的色油並重、湘菜的香酸軟辣等。其中魯菜川菜蘇菜三大體系最重要,因為這三大區域文明最悠久,物產最豐富。魯菜是英雄氣概,川菜是名士風度,蘇菜是美人清韻。粵菜也不錯,好比浪蕩公子,可以排第四位,但是廣東人喜歡生食,而且什麼東西都吃,所以廣東地區跟食物相關的傳染病全國最多。廣東有道名菜『龍虎鬥』,用的是貓和蛇。但貓和蛇無論怎麼做,體內的寄生蟲都是殺不絕的。貓能夠跟人類友好相處百十萬年,古人也不吃貓,這都是非常有道理的。日本人喜歡吃生魚片,但你們主要吃海魚,而且是深海魚類,又注意食品安全檢測,所以得病比較少。現在深海魚類也開始受到污染,美國專家告誡,每週吃魚不可多於兩次,總量不超過340克,孕婦不超過60克啊。」
村山秀美說:「看來中國人還系最懂得七啊。我看你們中國人七生魚片的席候,用很多的醋和醬油七,喜番那樣的味道麼?」
我告訴他們,喜歡味道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克制裡面的細菌。李時珍老師教導我們:「凡諸魚之鮮活者,薄切洗淨血腥,沃以蒜、羹、姜、醋五味食之。」中國人講究五味,用陰陽五行的道理保持食物在體內的生態平衡,例如吃茄子一定放蒜,吃螃蟹一定配姜,就是這個道理。張衡的《七辯》中說:「審其齊和,適其辛酸。芳目姜椒,拂呂桂蘭。」調味的方法寫得很詳細。其實孔子兩千多年前就指出了:「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食物不新鮮,色味不正常,烹飪不到位,時間不合適,佐料不搭配,都不能吃。這並非是酸文假醋地窮擺譜,而是人類最早的「食品衛生法」也。
現在吃生魚片,當以日本為正宗。張協的《七命》裡形容魚片是「紅肌綺散,素膚雪落」,形容絕世美人也不過如此了。我在日本就真的吃到了這麼漂亮的美味,東京大學的中文科為了招待我,特意重金預約了日本最著名的刺身,其中最名貴的那條魚,當天東京灣只打到了一條,天皇也只能預約第二天的了。而日本的佐料是醬油和山葵,另配蘿蔔絲海苔之類。日本的生魚片,歷史上有過多種寫法,例如指味、差身、差味、差酢、刺子、刺躬,現在統一寫作「刺身」,用東京話發音是「灑西米」。熟稔日本文化的郭沫若,曾經於1954年12月21日在日本《朝日新聞》上發表一篇《刺身論》。他說sashimi本來是潮州人吃魚生時所用的醬油,當地叫做「三滲」,大概是用醬油、醋和生薑汁三種佐料來食用生魚片。而samsham(三滲)的發音因日本人不能發鼻音而說成sashimi。郭沫若的推斷有一定的道理。現在韓國的著名品牌「三星」的發音,就有點接近samsham(三滲)。而潮州文化確實對日本文化有影響的,中國最愛吃魚生的地方就是潮州。從潮州,廈門,經過台灣、沖繩、到日本本土,有一條很清晰的風俗文化變遷路線。我的林祁師姐在日本多年,她說一到沖繩,簡直就像回到了她的福建老家也,東京大學的林少陽教授也有類似看法。從佐料名變成菜名,似乎符合文化誤讀的規律,也可聊備一說吧。
崔俊生道:「反正孔老師的意思是說兒,我們韓國和日本的文化兒,都是向中國學習的結果兒,我這麼理解,沒錯兒吧?」
我說:「可不是那個意思。韓國和日本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中日韓互相影響、彼此融合的地方很多,但也各有所長,不必事事要一爭長短。就拿燒烤和刺身來說吧,雖然中國古已有之,而且豐富多彩,但韓國和日本都發展出了自己的特長。現在要說吃烤肉,我是很喜歡漢城和光州的燒烤的。要說吃刺身,那無論韓國還是日本,都比中國要高級多了,例如我在仁川海邊吃的生魚,在北海道函館海邊吃的海膽,都是我終身難忘的。在日本,我吃到了品種最多的魚,很多魚的名字都是第一次知道。文化遺產的發明權歸誰,並不那麼重要,關鍵是誰能體會出其中的文化滋味,才算是真正的文化主人啊。剛才這幾盤子上等精肉,用傅玄的話說,真是流采成文,燦若紅綺,要是不懂得欣賞,那就好比暴殄天物,可惜一邊說話,都吃完了。你們今天又聽我上了這寶貴的一課,這就叫做親炙綸音啊——咱們再來5盤大和黑牛吧。」
學生們都說:「孔老師講得真是膾炙人口啊,我們也更想吃多了,再來5盤是太少了,我們再來10盤吧。」
孔老師說:「好,這就叫炙不厭多,膾不厭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