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滿頭銀髮總是由前向後梳理得整齊規矩,打過發蠟一般,風也難得吹亂。他臉色紅潤,兩國有神,像學者或知識分子出身的領導幹部。
他是部隊某醫院院長,叫徐濤。副院長便是他的妻子吳旭君。他們過去很忙,忙得女兒把媽媽叫阿姨——忘了。姥姥問:你是吃誰的奶長大的?女兒毫不猶豫將小手指向街頭奶站:吃叔叔的奶長大的。
那時,他們只有一個心思:讓毛澤東有一個健康身體。他是毛澤東的保健醫生,她是毛澤東的護士長。
現在他仍然忙。每次聊天不過十句.準被來找他的人打斷。治病。查房、講課、學術研究……我說:不行,咱們得找個整塊時間。他說:那就只好春節了。
節尾一天,我們倆鑽進他的辦公室。他珍惜時間。說話開門見山:我知道,領袖人物的性格總是吸引著許多作家。作為一個人,毛澤東是很有誘惑力的……因為他總是盼望挑戰。
第一次會體
那天,我去看傅連璋。我們很熟,忘年交。無話不談。
他不知哪根神經被撥動了,盯住我打量,目光蹊蹺。
「怎麼了?」我問。
「嗯,」他輕咳一聲,忽然笑道,「我推薦你去主席那裡工作吧?」
「啊?」我上下牙床拉開距離,半天合不攏。
「怎麼,不願意?」
「這麼重的擔子我怎麼擔得了啊?」
「你怎麼擔不了,你是北醫畢業的高才生麼。」
「可是,這是給毛主席當醫生,出點事我怎麼向全國人民交代……」
「不要緊,有什麼事只管找我,隨時都能幫你一把。」他拍拍我肩,「別想得那麼神秘。
我動心了。誰不想到毛澤東身邊工作?全國人民的領袖麼。何況有傅連漳同志支持。他是衛生部副部長,紅軍時期就跟隨毛澤東……我便點了點頭。
傅連璋跟毛澤東說了,還寫了信。不久,我便來到毛澤東身邊。
既然挑了擔子,我就很負責。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回答完他的問話,我便提出:「主席,我給您作一下體檢吧?」
「嗯——不要不要。」毛澤東連連搖頭。他靠在床上看報,疊起的兩腳也跟著搖:「我不要,我沒病。」
「不檢查您怎麼知道沒病?」
「我自己的身體,有病沒病我還不知道?」
「有些病自己就是不知道。再說,既然我給您當醫生,就得負起責任。」
,·我沒病,沒病看什麼?毛澤東右手輕輕一揮:「你去吧,有病我再找你。」
第一次見面,我不敢多言,悄悄退出。看來,衛士們介紹的情況不假。毛澤東不喜歡醫生。而且,難以說服的自以為是。
那就先觀察觀察吧。我從旁觀察了一星期,得出結論:毛澤東體內肯定潛伏有病。
毛澤東工作極繁忙,秘書手中那份工作計劃表天天排得滿滿的,看一眼便透不過氣。他酷愛書。書房。辦公室、臥室到處是書。外出很少帶行李,木箱裡裝的全是書,真正是手不釋卷。吃飯、理髮。睡覺都不肯放下書。他缺少運動,至多不過在院子裡散步十分鐘,有時星期六跳跳舞,他煙不離嘴,整日整夜罩在煙霧中,還沒完沒了喝濃茶。他睡眠少得驚人,毫無規律可言。吃飯太隨便,同樣毫無規律,常常七八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才吃一頓飯。在他身邊工作的人受影響,不少患了胃潰瘍。這樣的工作量加上這種生活方式,怎麼可能不生病?
早晨,我走進毛澤東臥室。他正靠在床上喝茶讀報。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喝茶讀報。
「主席,我給您檢查一下身體。」
「怎麼又來了?」毛澤東不耐煩地揮一下手,」我不檢查。」
「我必須檢查。」我把各種醫療檢查器械放在床頭櫃上,顯出決心。
「你去吧,我沒病。」毛澤東第二次揮手。
「沒病也要查。我是醫生,對您的身體必須做到心中有數。」
「你這個同志呢,我已經說過,有病我再找你。毛澤東皺起眉頭第三次揮手。
「您也說過,應該積極地預防和醫治人民的疾病。我現在就要積極預防。
毛澤東詫異地望住我,望了片刻。我堅持住了,雖然很緊張。
「嗯——」毛澤東長長哼一聲,眉頭緊鎖,不高興地放下手中的報紙。於是,我便開始為他體檢。
從頭髮查起。眼、耳、鼻。喉沒任何毛病。但是,牙齒被煙薰得焦黑。
「主席,您的牙可不行……」
「太黑了?那是在延安吃黑豆吃的。」
我撲哧笑出聲,說:「不能怪吃黑豆,是您抽煙大多薰黑的。牙垢也多,而且有齲齒。您鬧過牙疼吧?」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關鍵一句是「不是病』。」他張大嘴巴和仰靠籐椅的樣子像個農民,我已經不緊張了。
「那是老百姓說的,不科學。」
「就你那個書本科學?幾乎年的實踐證明牙疼要不了命。」他像爭論重大政治問題一樣認真。
「一下子要不了命,久了也要影響……請您伸出胳膊,我量量血壓。
「你還量血壓?我們那時整天行軍打仗,誰量過血壓?只要不挨槍子,照樣活得很好。」
「那時條件不行,現在有條件了就要量。」
我給毛澤東仔仔細細從頭檢查到腳,驚訝得直眨眼。除牙齒外.竟什麼病也沒查出。尤其心肺功能,簡直不像六十歲人,好得驚人。以他的工作量和生活方式而言,這怎麼可能呢?我當時的感覺,用現在一句台詞講:毛澤東,真神人也!他因此吸引了我。
毛澤東一邊穿衣一邊說:「徐濤啊,你這個人很勇敢麼。」還不緊不慢斜我一眼。
我怔怔地不明白意思。
「還沒人像你這樣把我全身上下檢查一個遍。我沒病,你就花了我這麼多時間,啊,我的時間你就敢佔去這麼多!」
「是啊,主席。現在我心裡有底了。·」
「那好,以後我就只找你看病。」
「哎呀,主席,那可不行。大病還得請專家,還得會診。」
「不要找。就找你就行。他態度很認真。
「那可不行,我擔不了責任。」
「就找你!」毛澤東堅持說,「你把我身體查遍了,熟悉了,我再不需禮節,心裡也自然。另找專家,我還得穿戴整齊,講禮節,浪費時間還心裡不自然。再說我身體好,沒什麼病,你也犯不著擔什麼大責任。」
「那麼,這是第一次。以後定期我還要給您作體檢。」
「還要檢查?我哪裡那麼容易生病。」
我照自己的想法繼續說:「另外,您身體稍稍偏胖,以後要注意體重。」
「哈哈哈,」毛澤東笑了,他根本不在乎胖不胖。他拍拍稍微隆起的肚子說:「我這個年齡,這樣子也算胖?就是胖點麼也能說成病?」
「瘦點總比胖點好。」
「你那本書說瘦點比胖點好,遲早會出另一本書說胖點比瘦點好。你信不信?」
我不信。可是如今,有不少科學家經過調查統計,又認為胖點比瘦點好。毛澤東確實善於預見。
體檢之後,我經過認真考慮,對今後的工作方向明確了。看來,我的首要任務是設法將毛澤東從繁忙的工作中拉出來,重點抓好幾件大事……
睡眠
說毛澤東的睡眠是全黨的大事,一般人難於理解,難於接受,其實並非誇張,特別是當大事來臨之際。從周恩來總理開始,黨的領袖們見到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第一句話都是問:「主席睡了沒有?」「主席睡得好麼?」毛澤東自己也說,我的個人生活只有三件大事:睡覺、喝茶、吃飯。
他把睡覺放在第一位。他最討厭、最惱火、最痛苦的是睡覺,最渴望、最高興、最滿意的也是睡覺。他如果跟衛士發了脾氣,十次有八次是因為睡覺。
我到毛澤東身邊工作,傅連漳首先關照我的便是毛澤東的睡眠。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戰爭時代,我軍從敵占區搞來一大瓶安眠藥,是美國出的巴比妥。當時許多黨和軍隊負責人如獲至寶,專門派人送到傅連漳手中。周恩來等領導同志都為這瓶安眠藥高興,指示傅連瘴一定要保護好,不能叫任何人動用,不能多給毛澤東,也不能毛澤東一要就給。只能用在關鍵時刻,讓毛澤東吃幾粒,睡個好覺,以便他做出重大決策,或以充沛精力去處理那種關係全黨全軍命運的重大事件。傅連璋護命一樣護著這瓶藥,一粒不敢浪費。關鍵時刻才取幾粒送給毛澤東服下,讓他睡一個好覺。往往上個好覺之後,毛澤東能連續工作幾天,正確及時地解決各種複雜矛盾。甚至做出決定歷史進程的重大決策。傅連璋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瓶巴比妥為中國革命做出了特殊貢獻哩!
來到毛澤東身邊,我很快便理解了傅連漳講的話千真萬確。毛澤東的睡眠確實超出了一般睡眠的意義,確實是件與全黨全國有關的大事。
毛澤東睡不好覺,一方面是形勢造成,另一方面也在個人。投身革命後,嚴峻的鬥爭形勢和惡劣環境不容他保持有規律的生活。特別是戰爭年代,只能見縫插針,逮機會打個盹。再加上他驚人的工作熱情和責任心,不列極度疲勞不肯躺下。久而久之。睡眠便發生了困難。
毛澤東的睡眠看似無規律,仔細觀察研究,其實也有規律。甚至可以找出兩條規律。一條規律隱藏在他自身,就是腦子疲勞到極點,便用手指在頭頂上畫著圈喃喃「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吩咐衛士:「我睡覺吧。」還有一條規律是我從旁觀察得出。除遇大事可能幾天不睡外.正常情況下,他的睡眠可以概括為「每天多賺四小時」,或者說,毛澤東的一天有二十八個小時。比如。今天早七點入睡,中午十二點起床,那麼明天就可能中午十一二點入睡,下午三四點鐘起床。後天又會拖至下午三四點鐘睡覺。晚上九十點鐘起床。就這麼形成自己獨特的「一天」。比大自然的一天多四個小時左右。然而,還不能遏大事。遇大事他就沒明沒夜淪不了「天」了。
由於他的「一天」是超越自然的特殊的一天,其他中央領導同志便遇到一種困難,就是如何協調大自然的一天和毛澤東的一天。說毛澤東上午睡覺,下午和夜間辦公,其實不準確。只能說這種時候不少。許多中央領導找毛澤東匯報工作,總要先問「毛主席睡覺了沒有?「主席現在是睡覺還是工作?」無論上午、下午還是晚上,都有碰上毛澤東睡覺的時候。這就對不起了,只能回去等候,過段時間再來。當然,大事除外。大事可以叫醒他。毛澤東是黨中央的核心,也是國家領導的核心。那時,其他領導同志都要圍繞他運轉。那麼,他夜裡宣佈開會,其他同志夜裡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前往參加。我到毛澤東身邊之前,是在羅瑞卿身邊工作,很熟悉。他曾多次跟我說過他很累,主席夜裡又找他們開會了。其他與會領導幹部的情況便不得而知了。
我在毛澤東身邊工作,更須跟隨他運轉。久而入之,一到晚上就來精神。後來回到醫院工作,便遇了麻煩。夜裡睡不著,早晨起不來。如今年過花甲,還是這個毛病,很不適應。
毛澤東吃安眠藥相當厲害,幾乎天天吃。睡眠是毛澤東的一等大事,安眠藥如何使用便成了我全部工作期間的一大問題。既要讓他睡覺,又得讓他少吃,避免上癮。這個工作太困難了,我一個人擔不起責任,常常由衛生部幫助研究安排;須不停變換安眠品種,又須研究決定用藥量。
毛澤東的安眠藥每天由我放他床頭櫃上。他總想多要多吃,我不叫他多吃。他很倔強。簡單拒絕不行,必須講明道理。道理講透了他才聽,才不堅持己見。但是,藥量也不能大小,必須保證他能入睡,能使他在高度持久緊張的腦力勞動之後得到休息和恢復。工作的難度是可想而知。值得驕傲的是,我們對藥量基本掌握得不錯,保持了主席的睡眠和工作,幾十年用藥並未發生中毒或成痛的情況。
如果用過藥後仍然不能入睡,他煩躁。痛苦,我更焦急。有時還緊張。但這還不是最讓我緊張焦急的時候。
一次。毛澤東要主持召開重要會議。夜裡,把我叫了去。
走進毛澤東臥室,他正在室內踱步,眉頭微皺。看見我,他住了腳,指著我認真說:「小徐,明天我有事。今天晚上你必須讓我睡覺。」
我想了想,點頭:「行,主席。能辦到。」
可是,毛澤東又說一句:「不許睡過四個小時。如果早晨我還迷糊,那是不行的。」
主席從來不曾表現出這麼嚴肅認真,要求又是那麼苛刻。我身上的汗刷地冒出來。腦子緊張地轉了又轉,說:「我盡力辦到。不過,請主席相信我,不要再想睡覺的事。您越相信我,我才越好辦到。
毛澤東盯住我片刻,點頭微笑:「我相信你。」
我給毛澤東開出兩份安眠藥,請他先服下一份,然後照以往習慣,擦澡按摩。按摩時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但不要再和衛士聊天。四十分鐘後再服下第二份安眠藥,看不看書隨便。並且私下囑咐衛士,第二次服藥後按摩一定要輕,主席沒叫走就只管按摩。主席若睡著了,就悄悄退出來。
全部安排好,我便在值班室坐等消息。別提有多麼緊張焦灼。如果這些法子不靈,他再要吃第三份安眠藥,明天早晨就要麻煩了……
剛熬過五十分鐘,衛士輕輕進來了。我一陣激動,幾乎叫起來。果然,衛士小聲說:「老頭睡著了,拿著書就睡著了……」
我仍然不敢鬆動。天剛亮,便盯著表等電鈴響。如果主席自己醒來,按電鈴叫人,那是最理想的結果。如果七點電鈴仍不響,就需衛士去叫醒他……
還差兩分鐘了。我沏了濃濃一杯龍井茶。看來要糟,他可能睡不醒了。
忽然,電鈴一響,標示臥室的牌號落下來。我興奮地一拍衛士屁股:「快,把茶水給主席送去!
毛澤東開會回來,唱了一嗓子京劇。於是,我便宜了他一般得意洋洋起來……
吃飯
如何讓毛澤東吃飯,是我操心費力又常常無奈的第二件大事。
因為毛澤東的一天長過大自然的一天,他吃飯的間隔時間便也拉得很長,一工作就是十來個小時不吃飯。那時,解放不久,保健工作和安全保衛工作是結合在一起。負有安全責任;我不敢遠離主席,吃飯也沒了規律,不久便得了胃潰瘍。胃常疼、全仗著年輕頂過去。在他身邊工作的不少人都鬧胃病,奇怪的是毛澤東就沒事。
這確是令人納悶的事。從一些書上看到,和毛澤東聊天也可以得知,他青少年時期便有意磨練自己,甚至故意吃冷飯、剩飯、餿飯,做好了適應將來艱苦鬥爭生活的準備。這自然說明他自小立志不凡。可他怎麼沒留病根呢?好像他是老天爺特意為中國準備好的領袖人物,準備好的救星。
毛澤東對飲食始終要求不高。他喜歡吃肥肉和青菜。青菜多吃點是好事,可肥肉我不能不反對。反對他也不聽。我就反覆講脂肪、膽固醇的道理。他聽得認真,聽完總是一笑置之,說:你的話不聽不行,全聽全信我也要完蛋。照你那麼多講究,中國幾億農民就別活了。人生識字糊塗始,你懂吧?
他倔我也強,逮住機會就不厭其煩他講飲食道理。我說:「沒條件講究,硬講究不對。有條件講究硬不講究也不對。」毛澤東聽煩了,便揮手趕我走。他說:「我多年已經習慣了。凡事都有個平衡,你再講究也離不開個平衡。我有我的平衡,你非打亂不可。你不是搞破壞嘛。
這番話還真不好駁他。
毛澤東又說:「你講我吃的沒道理,實踐檢驗真理,我身體不好嗎?你搞的那一套,到我這個年紀未必有我這個身體。」
唉,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那個吃飯的規律,不講究,換了別人肯定垮,可他就是沒事。有時一碗麵條,有時一茶缸麥片粥,有時一大碗紅燒肉,有時又只吃一盤青菜,而且想起來就多吃一頓,想不起來就少吃一頓,甚至乾脆不吃。就那麼隨心所欲,聽其自然,偏偏他就不鬧病,身體一直健康。精力總是那麼旺盛。我學的知識不算少,卻無法解釋這個現象,至今想來仍然是個謎。
但是,我還是想用學得的知識,改善和提高毛澤東的吃飯水平。每每下廚房和炊事員研究食譜,每頓飯根據營養定出四菜一湯。那菜碟很小,說是四菜,三筷子便能夾完一個菜。我還給炊事員講營養學,講食品衛生。可惜,我的苦心收效不大。你定了四菜一湯的食譜,他到時候叫衛士煮了一茶缸麥片粥便算作一餐,那食譜便只好留待下一頓。你這裡注意衛生,他那裡吃飯掉了米粒菜葉,總是拾起來便往嘴裡送,從不許桌上碗裡有一顆米粒。
完全如他老人家所說——農民的生活習慣。
更難辦的是,毛澤東身邊的衛士都是只上過幾年小學或乾脆沒上過學的小青年,千什麼事就更不講究了。蘋果抓起來就吃,還遞給你吃。如果我拿去洗過或削了皮再吃,便脫離群眾,被衛士們瞧不起。「人家是知識分子麼。」「臭講究。「我便免不了憂慮。倒不是怕自己搞不好群眾關係,主要是怕這種不衛生習慣。難免不影響毛澤東的健康。
那天,毛澤東只吃了一頓飯。我忍不住又勸:「主席,您這樣沒規律遲早是要損傷身體的。一口三餐是最科學最衛生最符合身體消化規律的……」
「你才是教條主義呢。」毛澤東打斷我的話,自信心使他總想同我爭論,「作了胃切除就要少食多餐,你那個規律還敢說」最』?」
「那是特殊情況。」
「普遍性就存在於特殊性之中,什麼話都別講絕對了,別一說就是「最』。人吃飯是補充能量,工作是消耗能量,只要人活著,這對矛盾就永遠存在。光吃不幹不行,光幹不吃也不行,要搞平衡。矛盾永遠存在,人就要不停地搞平衡。吃一頓也罷,吃十頓也罷,收支平衡就符合衛生,你能說我沒規律?」
我無言以對。收支平衡確實是生命的根本規律。可是,他的平衡方式讓我難以苟同。
他愛吃肥肉,卻從不多吃。只有經過一段時間,感到「饞」了,便吩咐一聲「來碗紅燒肉,補補腦子。」若是加班加點連續工作三十小時,他也可能吃四五頓飯。當然,很簡樸。或者一盤菠菜,或者幾個烤芋頭。他吃飯不是為享受,只是為了「收支平衡」,保證工作。
睡眠少,必然影響胃口。毛澤東富有他的解決辦法:吃辣椒。他不能喝酒,喝一盅葡萄酒就會面紅耳赤。但是能吃辣椒。吃一碟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記得我剛到他身邊,便遇到這樣一個笑話。
毛澤東靠在床上批閱文件,衛士進來請他吃飯。這名衛士新來,毛澤東不放心,問:「辣子拿來了嗎?
毛澤東的湖南口音很濃,身邊的衛士大多數來自東北。因為毛澤東喜歡東北小青年,說東北小青年又聰明心眼又實。這位東北來的小衛士聽到主席的吩咐,忙朝廚房跑。動作迅速,可惜搞錯了。他把辣子聽成了蠟燭。大白天要蠟燭幹什麼?便問:「主席,蠟燭點著嗎?
毛澤東只顧批他的文件,頭也不抬說:「點著?你們東北吃辣子還點著?亂彈琴。去,拿鍋上炕一炕,要整根的炕,不要切。
衛士愣半晌,拿著蠟燭往外走。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轉身,小心翼翼再次打攪:「主席,我……還不明白,怎麼拿鍋上炕?」
「不要放油,干炕就行。」
「可是……鍋要放在火上嗎?
「下放火上怎麼炕?蠢麼!」毛澤東拾起頭,顯出煩。眉毛皺起一團。
「可是,炕化了怎麼辦?」衛士欲走不能,欲留不敢,嘀咕著不知所措。
這時,毛澤東忽然笑了。他已經發現那支蠟燭,越笑聲越大,越笑越開心。小衛士不知所以然,好陪著笑。越笑越難堪,越笑越狼狽。
「辣子,我要辣子。」毛澤東用手比畫,作一個吃到嘴裡的辣狀,說:「吃的辣椒。
小衛士聽懂了,這次可真笑出了淚。
毛澤東吃辣椒喜歡吃整根,不要切碎,不要油炒,也不吃辣椒粉或辣椒糊,就是整根的尖辣椒十炕一下,便拿來吃,以便刺激胃口,多下飯,維持體內的「收支平衡」。
也許和這種生活習慣有關,毛澤東經常便秘。大便困難,要由衛士給灌腸。為此,毛澤東也有緩和矛盾的辦法。他喜歡吃青菜,而且別有一番講究。比如菠菜,從不切段,全是整根炒來吃。連菜根帶莖葉整棵整棵進鍋,吃的時候往往一夾能帶起一盤菜。他嚼著很香。其他蔬菜也是盡量整根或保持長纖維。他說:「長了牙就是為了嚼。你切那麼碎,切刀代牙,牙齒也就該退化了。」
毛澤東這個習慣影響了我。我也學著整根菠菜拿來炒。油菜也是這樣做。不切段,不跑汁水,不失營養,吃著鮮美,味道好極了。至今我們全家仍是這樣做菜、吃菜。
毛澤東的主食基本是糙糧。南方人自然喜歡吃大米。進城後,他仍保持了吃湖南紅糙米的習慣,很少吃小站或東北好大米。米飯裡總要加點小米、赤豆或紅薯芋頭。他常說:「我就是這個命,喜歡吃粗糧。」他吃飯很仔細,碗沿碗底不能丟一粒米。那筷子使用得極有功夫,就是一粒小米也能夾起來送進嘴。記得第一次請他吃飯,順手拾起桌上的米粒放嘴裡,我真是目瞪口呆。毛澤東卻渾然不覺,好像世界上的人都這樣,天經地義。
毛澤東抓起筷子時,總習慣敲敲碗盤感歎兩句:「什麼時候農民都能吃上我這樣的飯,那就不得了啦,那就大好啦。」
熟悉了,說話不再拘束,我便多一句嘴:「主席,這算什麼呀?好東西有的是,您又不是沒條件,吃不起。
毛澤東認真望住我:「好大的口氣。這還不夠,還想吃什麼?想當資本家了。
實在說,當時我的飲食不見得比主席差。至於現在,我和他身邊那些衛士吃的可能都比毛主席當年要吃得好些。但是,當時我不能那麼說。我只能建議,說出一些名貴菜餚,建議他吃一吃。
毛澤東皺起眉頭:「要開國宴呀?你那些菜貴是貴了,貴了不見得就好。不見得有營養。依我說,人還是五穀雜糧什麼都吃的好,小米就是能養人。小地主。富裕農民都比大資本家活得長。你信不信?」
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久,一名衛士回農村探親,毛澤東叫他把農民吃的飯帶些來。那衛士帶回來的是糠窩頭。毛澤東剛吃一口,眼圈就紅了。濕漉漉地閃著水花。他命令把身邊的工作人員全叫來,大家都必須吃。我掰一塊放嘴裡,那窩頭一路捂餿了,糠皮粗糙得劃嘴。嚼半天難以下嚥。
毛澤東嚥下幾口,見我還在嚼,便對大家說:「吃,每個人都要吃。這是農民吃的飯。你們比比他們吃的飯,要將心比心!
毛澤東最後一句話說得很重,聲音拖長,有些顫抖。我的眼圈也濕了。毛澤東對農民感情至深。並感染了我們每一個工作人員。我嚥下了那口窩頭。
今天再回過頭來看,我有兩點感受。毛澤東睡眠和飲食上的特殊習慣或稱規律,是為了適應工作,適應特殊的鬥爭環境。他的奮鬥造就了人民共和國,也造就了自己獨特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另一點是,他的理想和追求,不僅來自馬列主義,也來自中國這塊土地,來自這塊以農民為主的有幾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的土地。
讀書
讀書,是毛澤東一生中不變的大事。毛澤東愛書讀書的故事人們知道得已經不少。作為醫生,我關心毛澤東讀書自然是從保護身體健康的角度著眼。
毛澤東嗜書成癖,這樣說不為過分。很難想像他若一天不看書會成什麼樣子。不過,更準確地說,似應把書改成「字」哪怕是隨手拾來的廢紙,只要上面有文字,便能吸引他。中央紅軍於長征路上能得知陝北有塊蘇區,有劉志丹領導的紅軍,能夠走到陝北扎根,可以說與毛澤東的這個習慣不無關係。那信息就是從丟棄在地上的廢報紙上得到的。
翻開毛澤東書信選集,隨便翻幾頁你便會發現一個特點,幾乎無情不涉及書。或送書或要書或談書,幾十年一貫。
輕裝上陣的道理誰都明白。戰爭年代,生活動盪,毛澤東的行李精簡又精簡,唯獨不捨書和寫了文字的紙,日日行軍也要裝在兩個竹籮裡挑走。董必武同志曾對我說:「毛澤東這個習慣,為全黨全國人民保護了一大筆財富。我黨我軍在戰爭年代的大量寶貴資料,都是毛澤東個人保存下來的。進城後,中央機關沒有,毛澤東個人有,他保存下來了。」
毛澤東搬入中南海居住後,房間的使用分配與現在人們參觀毛澤東故居所見到的不同。那時,毛澤東住北房東面一間,江青住西面一間,中間的房子既放書架也放了會客的沙發,還有吃飯的桌子。那時,西面一排屋子全是毛澤東的書房,十幾個大書架,發展到後來有幾萬冊書。毛澤東的床有五尺寬,三分之二是書佔著。那時書堆得比現在人們參觀看到的要多,探有二三尺高。有句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到毛澤東這裡就變成了書籍先行。每次外出視察工作,人未登車,書籍已經先上車。那是兩個長方形的大木頭箱子,裝滿書,由衛士先送上專列,把書籍擺上案頭床頭。毛澤東登車後,或坐或躺,抓起書就看,一路書不釋手。平日裡除開會。接見、批閱文件,剩下的時間基本都是看書。
作為醫生,我千方百計想把他從書中拉出來,比他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休息休息腦筋。可是他不聽。我和愛人吳旭君那時剛二十出頭;有股衝勁,有時便強拉他出去看場電影或散散步。他不愛看電影,我幾乎回憶不起來他看過什麼電影。後來發現他愛看京劇、聽京劇,便拉他看戲。江青和李敏李鈉也拉他看。有成功的時候,但是不多。他曾點過戲,點得較多的是《海瑞罷官》。看過幾次,都是在彭德懷罷官之前。那些年他挺喜歡這齣戲。
我也曾請周恩來、羅瑞卿等同志去勸毛澤東。不靈。當面應幾聲,人一定就又拿起書看,好像不看就全身難受,過不下去。
終於,我找到一個方法一一一聊天。
毛澤東喜歡聊天。和老戰友聊,和親人聊,和身邊的工作人員聊,最喜歡的是同普通群眾聊。可惜,進城後與群眾聊天的機會不多了,甚至可以說失去這個自由了。公安警衛部門出於安全上的考慮,限制了他的這一自由。毛澤東為此憤怒,痛苦,又無可奈何。這個情況衛士們更清楚,無須我多講。
看準機會找毛澤東聊天,是暫停他讀書的行之有效的辦法。當然,聊天也少不了讀書。
那天,毛澤東吃過飯,我強拉他散步聊天。我知道,只要聊起興趣,毛澤東就不去急於回去看書。我要順著他的興趣決定聊天內容。
毛澤東說:「我在湖南讀師範的時候,喜歡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方面的書讀得不多,還得補課。」
我馬上接口說:「我正好相反,自然科學的書讀得多些,社會科學的書讀得太少,現在也得補課。」
「我們以後多聊點自然科學麼。」毛澤東興致勃勃問:「你說石油是怎麼開採,怎麼提煉?都有哪些用途?」
我盡自己所知一一回答。毛澤東總是不滿足,越問越細,終於問得我張口結舌,喃喃說:「哎呀,我也說不上來了,得去查查書。
毛澤東笑了,笑得像個孩子。我發現,每次聊自然科學方面的內容,只要難住我,他便流露出這種孩子氣的天真與得意。只有這種時候。
難住我,他便又提新問題。煤炭。銅鐵冶煉。化工、無線電,什麼都問。我答不出來了,就回去查書。重新武裝好,再去找他聊。舊問題回答了,更深一層的新問題便又提出來,有時還讓我寫成文字交他看。
漸漸地,我發現我談的書,毛澤東也在看,所以提出的問題越來越深,我武裝半天仍要被他難住。這一來,我不得不更多更細地讀書。終於,我有一天忍不住說:「主席,您是有意考我吧?」
毛澤東笑了,拍我後背:「哪裡考你喲,你在幫助我讀書,幫助我增長知識。現在搞第一個五年計劃,以後還要搞第二個,第三個,不學點自然科學不行哩。」
唉,搞了半天還是讀書。沒勸住主席少讀,我自己反而被逼得多讀起來。
我說:「主席,您讀書很多,但是方法不科學。」
毛澤東一怔,說:「哈哈,我不科學?那我倒要聽聽你的科學。
我說:「您寫過《矛盾論》,一張一弛的道理比我懂。你整天這麼讀,不休息,太疲勞,違背辯證法麼。
毛澤東笑得更響:「哈,哈,你怎麼知道我不休息?你還比我懂辯證法?好大口氣!
我兌:「叫你看電影你不看,叫你下棋打撲克你沒興趣,叫你多搞點體力活動你不聽,你總是看書看書,長時間進行一種勞動是最容易疲勞的了。」
毛澤東搖頭:「叫我看,你那點辯證法不全面,你對事物的瞭解也有局限。你說腦力換體力是休息,不假。可你不懂,這種腦力換那種腦力也是休息。看文件累了看報紙,看正書累了看閒書,看大書累了看小人書,看政治書累了看文藝書,我這也是一種休息。你不承認?」
我剛想搖頭又換成點頭,這番道理還真不好否定。毛澤東幹什麼都有一番獨到見解……
可是,我到底還是搖了頭:「主席,您說的這些是一種休息。但這種休息代替不了我說的那種休息。您不承認嗎?
毛澤東笑著點點頭:「這回算你說得有理。」
我吁了一口氣。要說服毛澤東可真是不容易。但是,真把道理講通了。他聽進去了,就會不聲不響照你的意見採取行動……
運動
——你又讓我吃好的,又嫌我長得胖,我不聽你的。
——您要聽我的。胖不是因為吃好的,是因為缺少運動。轉戰陝北每天走路,你就胖不起來。
設法保證毛澤東的體育運動,是我必須負責任的又一件大事。
一進中南海的紅牆,我便發現主席體育運動太少。除了散步,星期六晚上偶爾跳跳舞,其他活動幾乎沒有。
他只在菊香書屋的小院子裡散步。半個籃球場大,走不開步伐。人們參觀時見到的靜谷和春藕齋極少去,除非星期六晚上有舞會。偶爾從北屋東側那個小門出去,沿中南海走一段路i那就要謝天謝地了。
必須找一項運動,培養起主席的興趣。
我考慮這件事自然脫離不開自己原來的世界。我喜歡打乒乓球,便首先想到乒乓球。弄副案子來,拉主席打乒乓球。拉十次可以成功一二次。他是橫握拍,動作像所有初學的人一樣笨拙,無論高球低球歪球一律是推的動作。何況他又上了年紀,動作難以協調,不像年輕人學球快,無論你「喂」什麼樣的好球,他那一板推來,仍免不了空板或出界。
他實在提不起興趣。再說,這種運動講一個巧,眼巧手巧步子巧。他上了年紀,巧不起來。動作不協調,就有摔跤的可能。想了想,我便不再勉強他。
我還喜歡游泳,打乒乓球不行便想到了游泳。若能動員主席學游泳……好是好,風險大了點。不要說淹了主席,就是嗆他一口水,我這個責任也不小。
我不敢冒失,先向羅瑞卿、汪東興和傅連漳作匯報,談了想法。他們考慮之後同意了。指示我:先在淺池子裡教,讓他慢慢活動,你要始終站在他身邊。
為配合我的工作,領導專門在玉泉山修了一個室內游泳池。我聽了非常高興,忙跑去看。一看就洩了氣。
這個游泳池長不過我這樣的兩個人,寬不過我這樣的一個人,別說游不開,扎個猛子都會磕腦袋,充其量不過是個大澡盆。
也難怪,領導怕出事麼。再說,有總比沒有強,在這樣的大澡盆裡教主席游泳准出不了事。
剩下來的事便是如何說服主席學游泳了。我作了精心準備。在主席散步的時候,開始了這項計劃。
我先繞一個彎子:「主席,地球上最早的生命來自哪裡y
毛澤東瞟我一眼:「你要幹什麼。」
我說:「談自然科學麼,不能總是你考我。」
「海水。毛澤東警惕地望住我。
「那麼什麼運動最好?」
「散步。他自信地仰頭抬高下巴。
「不對。是游泳……」我停了嘴。因為毛澤東猛然扭頭盯住了我,像受到了什麼觸動。我有點緊張,以為是說話口氣大,傷了主席的自尊心。可是,主席的眼神分明表示他在認真聽,沒有真怪的意思。我便不自然地一笑:「回到水裡就是回到生命的發源地麼。
毛澤東嘴角漾起一層淺笑,沒說話,繼續散他的步。我心裡失了主張,一聲不響跟著他走。
「嗯,怎麼不說了?」毛澤東忽然間。
我頓時有了底,嘴巴重新滔滔不絕:「游泳這種運動是其他任何運動都無法比的。隨便說說有四大優勢。第一,最能接觸自然。全身都能投入陽光。空氣和水之中。這陽光。空氣和水可是生命之本啊。第二,不分男女老少,都能參加。跑百米老人不行,打太極拳年輕人沒耐性。可是游泳,管你是誰都能玩出興趣。第三,游泳是全身運動,身上一塊肉也拉不下。第四,對心臟和胸肺有最好的鍛煉,對整天抽煙的人尤其有好處……」
毛澤東笑了:「看來你是會游泳的了?」
「那還用說?主席,您儘管放心。我來教,保證您一個星期就能學會。」
毛澤東仍在笑,笑得有些蹊蹺。我忽然疑惑毛澤東會游?於是小心試探:「主席,你會游吧?」
毛澤東笑而不答,只是問:「你這個教師要帶我去哪裡學游泳啊?」」
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大聲說:「玉泉山修了個室內游泳池。」
毛澤東不再說話。直到散步結束,我反覆又提幾次,毛澤東才點點頭:「那好,可以試一試。」
1953年,毛澤東有時住中南海,有時住玉泉山,那個小游泳池就修在毛澤東居住的地方。去了一看,毛澤東立刻沉下臉:「怎麼回事,哪裡來了這麼個池子?」
行政處的同志解釋,這是專為主席個人修的。
毛澤東發脾氣了:「給我個人修?為什麼不報告?我們抗美援朝,我們搞第一個五年計劃,要節約每一分錢,我說過多少次?為什麼給我個人修?」
毛澤東不曾下水便走了。他讓衛士長問明費用多少錢,從他的津貼和稿費中拿出這筆錢交公,此後便封閉了那個「大澡盆」,生前一次也沒用過。
計劃受挫,我並不灰心。我看出主席生氣不是為了游泳,而是嫌浪費。不該為他個人修那麼個小池子。「花錢不辦事,蠢。他這樣說。
我繼續做工作,第二次勸動毛澤東,去清華大學游泳館游。想到計劃就要實現,我的話格外多。
「主席,你不要怕。出不了事,我保護你。」
「你保護我?「毛澤東上下打量我。
「主席,不是吹,我游泳是相當可以的。」
「要是出事了呢?」毛澤東煞有介事。
「我救你!你只管放心,不要怕。
「噢,我過去怎麼就沒發現你這個本事呢?
「您沒游過泳怎麼能知道呢?」
一陣笑聲,汽車飛一般駛向清華大學。
我和衛士們隨主席來到池邊。我攙扶主席胳膊,再次安慰:「主席,放鬆些,不要怕。這邊水淺,您慢慢下。」
毛澤東沒有下水,繼續沿著邊走:「我不怕,我到那邊下。」
「不行。那邊是深水區。我拉他。
他只顧往前走:「水深也不怕,有你保護麼。」
「哎呀,那可不行,那邊可……不行。」
「怎麼,你怕了?
「我……」毛澤東笑得蹊蹺。我彷彿明白了什麼,不知不覺鬆了手。
毛澤東在深水區那邊做做準備活動,便抓著扶手下水了。我一陣驚愕,一陣激動,還夾雜了隱隱的窘赦。毛澤東果然會游泳!手一鬆,便浮於水中,輕鬆自如地划動手腳,是側泳,緩緩向池心游去。臉上是一種真人不露餡,終於能使別人大吃一驚而得到的滿意得意之色。
太棒了!我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向毛澤東追去。游到毛澤東身邊喊:「主席,您會游啊!、
「嘿嘿,我很小就在門前的池塘游了。那時候,你這個生命還沒有發源呢。
水面上響起一片歡笑聲。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回來路上,我見毛澤東心情愉快,精神抖擻,忍不住又問:「主席,現在您說什麼運動最好?」
「你呀,」毛澤東笑著指一指我,讚賞地點點頭,」游泳好。」
「我說的四大好處不假吧?
「不全面。
「還有什麼好處?」
「第一大好處就是可以不想事。吃安眠藥做不到,其餘吃飯。散步。看戲、跳舞都做不到。游泳就可以不想事,一想事就會往下沉,就會喝涼水。
真沒想到會產生這個功效。我高興壞了,專門去傅連漳那裡報了功。
毛澤東遊上興頭,一發不可收。他不高興在那小池子裡游。只想去江河湖海中游。1954年,毛澤東來到北戴河,就在北戴河辦公。中央首長來得特別多,開會也方便。每天工作之餘,毛澤東一定要去游一次泳。
那一年游泳,有幾件事留給我印象特別深。
毛澤東遊泳喜歡熱鬧,尤其喜歡和年輕小伙子姑娘們成群結伙地游。這時他便會精神抖擻,談笑風生。他側泳仰泳,自然輕鬆,一邊游一邊和年輕人聊天,興致極高。
一天,他游到興頭上,舊話重提,忽然朝我喊:「小徐,你不是游得好嗎?我們比一比。
「行啊,我們比速度。」我朝他靠近。
「你聰明,我也不傻。我不跟你比速度,我跟你比耐力,比持久。
「那不行,比賽都是比速度。我知道毛澤東下了水就不願上岸,就那麼不停地游。我可不行,時間一長非抽筋不可。
「你別騙我,有比速度的就有比耐力的。要達到勝利的波岸。首先必須有耐力。要堅持時間長,要游得遠才行。」
毛澤東不慌不忙只管向遠處游。他游泳的輕鬆自如完全如他後來在詞中所寫那樣: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半小時後,我堅持不住了,氣喘吁吁爬上船,乘船隨毛澤東邀游大海。毛澤東指指我挖苦:「他很進化麼,很有辦法,游不過岸就划船劃過岸。
大家都笑。許多人游不了多久也得上船喘口氣,然後再下水陪毛澤東遊。毛澤東每次游泳只下一次水,下去就要游個夠。不夠不上岸,上了岸便不再下水。無論走路游泳,他都是那句話:我這個人不喜歡干口頭事。
像往常那樣,毛澤東遊了一個多小時,經我們一再勸說才上岸。
衛士們替毛澤東擦乾身體。毛澤東在沙灘上漫步,嘴裡唸唸有詞。他天天這樣念,有時夜裡工作疲勞,出門觀海也是這樣念,聽多了我便記住了:「東臨蠍石,以觀滄海。水何清潔,山島棘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一天晚上,主席遙望大海又在念。我問:「主席,這是誰的詩啊?」
「寫得好嗎?」
「很有氣魄,很美。」
「這是曹操的詩,《步出夏門行》中的第一首,《觀滄海》。」
「曹操還會做詩呀?」
「嘿,你這個大學生呀,確實該補補課。」毛澤東緩慢他說:「曹操是個了不起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個了不起的詩人。」
我大吃一驚,簡直目瞪口呆。別說我沒聽說過這種肯定曹操的話,我堅信那時全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也未曾聽說過,就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聞所未聞啊!無怪後來郭沫若寫了替曹操翻案的文章,在全國引起那麼大震動。
我喃喃:「曹操?哪個曹操?」
「還有哪個曹操,三國的曹操。
「他,他不是白臉奸臣嗎?」
「喊,你知道個屁。毛澤東憤然時喜歡這樣罵人。「曹操統一中國北方,創立魏國。那時黃河流域是全國的中心地區。他改革了東漢的許多惡政,抑制豪強,發展生產,實行屯田制,還督促開荒,推行法制,提倡節儉,使遭受大破壞的社會開始穩定。恢復、發展。這些難道不該肯定?難道不是了不起?說曹操是白臉奸臣,書上這麼寫,劇裡這麼演,老百姓這麼說,那是封建正統觀念製造的冤案。還有那些反動士族,他們是封建文化的壟斷者,他們寫東西就是維護封建正統。這個案要翻。
我就是從那天起,開始重新認識曹操。我見主席看的是(古詩源).後來也設法買到一本,保存至今。上面有曹操的《觀滄海》。《龜雖壽》等名篇。
那幾天,毛澤東總看《古詩源》。有天,他讓衛士找地圖來,一邊查地圖一邊說:「曹操是來過這裡的。
我驚訝:「曹操也來過這裡?
「當然來過,上過褐石山。建安十二年五月出兵征烏桓,九月班師經過謁石山寫出《觀滄海》。
這一年,毛澤東在北戴河停留最久。其他中央首長都走了,他沒有走,直到九月天涼,仍每天下海游。可惜他登蠍石山我沒能一道去。他寫了著名詞為《浪淘沙·北戴河》。他說南唐後主李煜也寫過《浪淘沙》。李惺的詞意境和語言都好,但是風格柔靡,情緒傷感,他不喜歡。他說他還是喜歡曹操的詩。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大手筆。
我喜歡毛澤東的《浪淘沙》。特別是最後兩句。將曹操的「秋風蕭瑟」順筆一顛倒,便成了「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跟在毛澤東身邊,迎秋風聽海潮,詞中的意境和情緒感覺格外強烈,可以說動人心魄。
出於安全上的考慮,公安部門和警衛系統對毛澤東「管「得很嚴。毛澤東總是想到人民群眾中去,想和群眾隨便聊家常,想多過過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保衛部門怕出事,便阻攔。毛澤東有憤怒也有痛苦,沒少動肝火:「他們老把我和群眾隔開!
毛澤東堅持要出去走動,保衛部門作一定讓步,要求他戴墨鏡、口罩。毛澤東走出去遇見農民,就要和農民聊天。又不是冬天,臉捂那麼嚴還怎麼聊天呀?農民光眨巴眼。毛澤東憤然摘下墨鏡口罩,摔在地上。這下可不得了啦,一聲「毛主席萬歲」,遠近農民蜂擁而來,立刻包圍了毛澤東。口號聲鼓掌聲響成一片,還聊什麼天?毛澤東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可真難。我們這些生活在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如今回想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不能不說是個悲劇。
毛澤東一被群眾包圍,保衛人員便緊張。也不能不緊張呀。朝鮮戰爭剛結束,沿海還有敵特,毛澤東高興也不許多停,毛澤東發脾氣也得「保護」走。回來想想還後怕,更不許毛澤東出去亂走動了。
不能隨便行動,不能隨心所欲走到人群中去,這是毛澤東最痛苦的事。工作之餘,他最怕孤寂,希望身邊的工作人員能表現得隨便些,可以開玩笑。起哄。罵娘,造成一種真正的社會生活的空氣。如果大家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他簡直無法忍受。我理解,衛士們也理解。毛澤東是人,他需要過人的正常生活。所以,工作之餘,我們在他面前都表現得很隨便,甚至可以說「放肆。
記得一天,毛澤東遊得很遠很遠。我們跟隨的人便輪番上船休息。快望不到岸了,仍勸不住主席。幸好,遇上一條漁船,打漁的老漁民全身曬得漆黑,衣服半敞,露出嶙峋的鎖子骨和肋骨巴巴紫黑發亮的胸膛。他的臉孔和他的勞動的大手一樣稜角分明,筋骨暴突。那一時微陷的眼睛格外亮,目光裡透出純樸、智慧和善良。我們在船上,先發現漁船和漁民,便招呼毛澤東上船。果然,毛澤東一聽說有漁民,立刻痛痛快快爬上了船。不等擦乾身體便迫不及待跟老漁民喊話聊天。
者漁民沒有認出毛澤東。這不奇怪,他何曾見過毛主席光著身子的形象啊?於是,那聊天便完全是社會上普通人聊天的氣氛了。我的記憶中,再沒見過毛澤東如那次聊天那麼開心。那麼興奮,真是樂而忘返。從年齡身體聊到吃喝穿戴,從魚龜蝦蟹聊到五穀雜糧,從小小漁船聊到鍋台炕頭,從老婆孩子聊到國民黨共產黨。你問我答,我問你答。正經話玩笑話都說,又逗又喊又笑。毛澤東高興得手舞足蹈。這正是他盼望已久的生活啊!
老漁民陪不起工夫,要走。毛澤東不放,追著喊:「多聊聊。多聊會兒我把你船上的螃蟹全買了。
「你別拿我開心了。」老漁民不信。
「老同志你別不相信人哪,你跟我一道走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毛澤東認真著急。
「真的?我這可是活蟹。老漁民動心了。
「活蟹死蟹我全包了。」毛澤東拍響大腿。
「現在螃蟹可是不便宜。
「你老人家還能騙我?你說多少就是多少。」
「行啊,我跟你走。隨你嘮嗑什麼都行。」
「我就要聽聽你那個互助組為啥不團結?」
就這樣一路聊來。上得岸,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同老漁民握手道別。老漁民直嘀咕今天走運,卻始終不知道讓他走運的人是誰。
毛澤東讓衛士把螃蟹送伙房全蒸了,在第二浴場弄個人長桌子,倒滿一桌。毛澤東開心地喊著:「來來來,今天我請客,我請客啊!我們二三十人全是泳衣泳褲,跟毛澤東來到長桌旁。毛澤東抓起一隻螃蟹,一掰兩半,張嘴就是一口。蟹黃淋淋漓漓沾了滿手滿臉。他一邊大嚼一邊喊:「還不動手?別裝正經了。」
大家哄然而笑,立刻圍上去抓螃蟹。」官不分大小,年不分老少,人不分男女,學著毛澤東扯開螃蟹便咬,一邊大嚼,一邊互相逗鬧,再沒那麼熱烈開心的了。一個個都吃成大花臉,互相你看我。我笑你,你捅他,樂個沒夠。
毛澤東心血來潮,喊:「嘿,咱們合個影吧?照張相!
嗷!大家一哄而起,立刻包圍了毛澤東。簇擁著,就那麼光不哧溜,隨隨便便,熱熱鬧鬧地合了一張影,一張難忘的影。
九月中旬,接連幾天大風大雨,北戴河成了喧囂的世界。濤聲從大海那邊傳來,像炮聲隆隆,像千軍吶喊,萬馬奔騰。毛澤東顯得很激動,他要去游泳。
「不行,絕對不行。我嚇壞了,那一瞬間幾乎後悔當初不該鼓動起毛澤東遊泳的興趣。他總是勇敢的,可也常常是輕率的。我攔住他說:「主席,這不是小事,也不是您個人的事,我必須向全黨全國人民負責。
衛士們也全攔擋過來。毛澤東一再堅持,我和衛士們死死堅守。決不退讓半步。毛澤東雖然固執,一旦我們橫下心來抱成鐵板一塊,他爭取不到一個支持者,便也無可奈何。只好面對現實,另找時機。
那幾天,我們特別緊張,一刻不離地「監視」毛澤東,怕他溜去海邊。隨時準備採取行動。他性格中的頑強。任性,容易衝動,我們多次領教,深知其底。他幾乎每天都要「鬧」一次,每次都被我們團結一致地頂住了。」
這天,雨終於停了。我卻更覺緊張,料到主席會,」鬧」得更厲害。跑去海邊看看,倒抽一口涼氣。好大的風浪!負責測溫的同志報告,水溫不到二十度。我腦子飛快旋轉,準備好一套又一套「攔駕」的理由。
果然,中午剛過,毛澤東便放下手中筆,吩咐衛士準備去游泳。
「不行,主席,今天不能去。」
「雨停了,為什麼不能去?」
「水很涼的,會抽筋。
「我不怕冷。就你們怕冷,你們別游麼。
毛澤東這話講得不假。我們經常凍得牙齒顫響,他卻什麼事也沒有。他很耐寒。
「那也不行,浪太大,岸邊的浪有一米多高。
「那才好麼,乘風破浪,這正是機會麼。
「那是頂風。幾個年輕戰士試幾次,都被浪打回來了,根本衝不過去。
「一個人衝不過去,這麼多人還衝不過去?豈有此理。毛澤東邊說邊就往外走。
「不行!我一把扯住毛澤東:「主席,我還沒說完。浪太大,貝殼全衝到岸邊了,不少都是又破又尖,要扎傷腳的。」
「從小我打赤腳,就不上山砍柴了?叫你說的!他甩一下手,藐視貝殼也藐視我。
「還沒說完呢。貝殼衝上來一堆一堆的,容易絆跤。您歲數大了,摔一跤我受不了,擔不起責任。李維漢同志就摔斷了腿。今天天氣這樣惡劣,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去。
「他絆跤我就一定要摔跤?你這麼說,我今天就非去不可!毛澤東甩開我,大步出門。我強烈感覺到他那與生俱來的不寧靜,爭強好勝和藐視一切的意志力。他的臉色和神氣逼得我們不敢再動手動腳,只能追在他的左右勸說。偶爾攔擋到前面,一遇他的的的目光,便不得不閃開一邊。那是下定了決心,要粉碎一切阻礙的目光,沒人敢再和這種目光較量。
事已至此,再無挽回希望。我和衛士及警衛人員便緊張行動起來,搶先脫衣,要衝在毛澤東前邊。
海風呼嘯,透入肌膚,沁人骨髓。加上緊張,不曾下水我們已在戰慄。大海上像有無數銀龍在飛掠疾走,長列的白浪一道接一道從遠處翻滾出來,咆哮著撲向岸邊。浪脊上的泡沫直噴濺到遠遠的更衣室。滿耳一片轟隆聲,像有萬千獅虎怒吼著圍逼過來。氣勢驚心動魄。可是,別無選擇。毛澤東已經赤身向海邊走去。剎那間熱血湧起,我和衛士們齊擁到毛澤東身邊,手挽手,身貼身,前呼後擁衝向大海。
我們剛踩上濕沙,那長列的浪潮已撲來,沿著沙坡急衝,一下子沒了腳踝骨。我打個激靈,那浪潮已帶著沉重的歎息往回縮。
「趕浪,我們趕浪。」毛澤東陡地加快步伐。他還笑呢,小孩子遊戲一般開心。他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去冒風險。我們簇擁著老人家急追那退縮的浪潮。追出四五步,耳畔轟轟響起,又一列氏浪以更兇猛的勢頭撲上來。不好!我急忙從身後扶住毛澤東。剎那間,一人高的浪頭劈頭蓋腦壓下來。我急忙屏氣,不容站穩,轟然一聲巨響,腦子便糟了。清醒得很快,發現一群人都歪倒在沙灘上,竟被那浪打出四五米遠。
「主席!」至少有四五個人同時喊。毛澤東已在衛士長和衛士的挽扶下站立起來,甩甩頭上的鹹水。他朝大海投去一瞥,那矗立的水的長城又滾滾而來,示威一般隆隆作吼。遠處的礁石巖壁掀起沖天的水柱浪花。而腳下,浪潮急驟浩蕩地湧上傾斜的海灘,搖撼著整個海岸。我想喊什麼,舌頭恰似貼在上顎動不了。毛澤東忽然笑了,就那麼輕輕鬆鬆。隨隨便便一笑:「嘿嘿,我總算找到一個好對手。」
現在重提當年情景,真正的男子漢都會對毛澤東的這一性格肅然起敬。他盼望挑戰,他的一生不曾停止挑戰應戰,這是他性格的基礎和核心。可是當時聽了這句話,我卻急壞了。須知,毛澤東若把什麼認作了對於,那是永遠不會服輸的,那是必須一決雌雄的!
果然,毛澤東召喚我們向海浪發起繼續衝擊,可是每次都被浪潮打了回來。老人家吐出嘴裡的苦水,稍一喘氣,馬上又開始衝闖,不肯回頭……
我們又被浪打回沙灘上。我和不少人都膽寒了。眼前那喧然滾沸的大海起伏著多少高山和深谷?彷彿能埋葬整個大陸。耳際盈滿兇惡悲慘的聲音,時而隆隆,時而嘶嘶。就連海鷗也忍受不住那喧吼,哀唉著竄到高空……
可是,毛澤東犀利的目光落到我們身上,顯出少有的嚴厲。他問衛士長:「這點浪比劉絨的四個半旅還難闖嗎?」他又問我們:「你們是不是覺得跟我走太危險?你們要是害怕,我可以另外組織人。
就這麼幾句活,熱血便在我們心中沸起。我們年輕,不乏血性。衛士長一聲長呼,我們從地上爬起,迅速集合在毛澤東身邊,手挽手,肩並肩,剽悍的警衛人員前衝開路,精壯的衛士左右護持,前傾了身軀向大海沖。我們橫下了一條心,剎那間潮吼浪喧人吶喊,彷彿千軍萬馬廝殺成一團。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搏鬥,我們一連闖過四道長浪,終於游進大海!我們時而躍上波峰,時而跌下浪谷;波峰上可以望見無數條耀眼的白花花的浪紋,浪谷裡黑沉沉只覺一團神秘曖昧。我們都拼盡全力向毛澤東靠攏,要升一起升,要沉一起沉。拿了救生圈的人更是隨時準備應付意外。
「你們不要緊張,我們只會被衝上岸,不會被拖進大海回不來。毛澤東仍是一副輕鬆自在的安閒樣子,隨波起伏,一邊對我們說:「你們正年輕,要經風雨見世面。不要做溫室裡的花草。要在大風大浪裡鍛煉成長。」以後,我多次聽到看到毛澤東講「要在大風大浪裡去鍛煉自己」一類的活。就我所知,1954年在北戴河游泳是第一次講。
此後,毛澤東更不願意在小池子游泳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是必然結果。他游湘江,游邑江,終於提出遊中國第一大江一一一長江。
這次不順利,遭到很大反對。幾乎游不成。世人總以為,毛澤東想幹什麼還不是一句話?其實不然。那時,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多數時間並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一個階級,一個政黨,一個民族。這也是當時黨內黨外的一致看法。
1956年夏,毛澤東在廣州提出遊長江。羅瑞卿。王任重。汪東興等同志經過研究,都不同意。我勸毛澤東,勸不動,他非游不可。羅瑞卿等首長更是反覆規勸,怎麼也說不服。他執意要游,甚至發了脾氣,把警衛隊的隊長也趕走了。他說:「無非你們就是怕我死在你那個地方麼!
王任重同志見鬧到這個地步,無法再攔,忙趕回湖北組織游泳選手。安排一應保護救護措施。
本來,毛澤東已經多年不坐飛機。那時,中央有個決定,不許主席乘飛機外出。怕出事。可是這次,毛澤東堅持要坐飛機。從廣州到長沙,從長沙到武漢都是坐飛機。毛澤東寫的(水調歌頭·游泳)前兩句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寫得很真實。乘飛機由長沙到武漢時間很短,不到一頓飯的工夫。
那次游長江,毛澤東是從準備建長江大橋的橋墩那裡下水。漩渦很多。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同志親自準備佈置。那段時間他探水流,選位置,很辛苦,全身曬得油黑,嗓子也有些沙啞。
毛澤東堅持叫我一起游,我不肯。我坐小船隨主席,是為防萬一,以便及時搶救。當時有不少小船圍攏來跟隨,毛澤東又發了脾氣,命令全趕開,不許船靠近他。我說我必須靠近,這是我的職責所決定。毛澤東爭論兩句,讓步了。只同意我的這隻小船稍稍靠近些,但不許妨礙他的視線和遊興。他將一個救生圈丟給我愛人吳旭君,叫人保護她。吳旭君叫起來:「我是保護您的,怎麼能讓您保護我啊。」
毛澤東從舷梯下船,順流游一個多小時,游出十六七里地。游罷精神煥發,十分開心。他說:「羅部長不叫我游,我就偏要游。」他說這句話時,神情就像一個爭強好勝終於如願以償的孩子。他還對我說:「你沒游,你不後悔嗎?這是中國的長江啊!
醫療
搞好毛澤東的醫療,對我來說責無旁貸,而且是第一位的職責。
我在毛澤東身邊工作期間。他很少生病。記得五十年代北京鬧了一次流感,來勢很凶。毛澤東的衛士也有傳染上的。衛士封耀松同志感冒,毛澤東看出來了。叫我替他醫治。小封正當年輕體壯,我不擔心,開幾眼藥就行,他吃藥不吃藥一星期准好。我擔心的倒是毛澤東。他上了年紀,何況吃飯。喝茶、休息都由衛士負責。那幾天正是封耀松接連值正班,難免傳染。我勸毛澤東吃藥預防,毛澤東說我亂彈琴,沒病吃什麼藥?我說治病有藥,防病也有藥。他堅決不吃。他說他相信自己的抵抗力。
他果然不曾染病。
毛澤東生病少,不等於工作好做。有時甚至很使我緊張為難。我遇到的最大困難有兩個:一是勸主席吃藥難,二是應付江青難。
一次,毛澤東精神不大好,經常皺起眉頭吸涼氣,飯也吃不下,時時用手摀住腮幫。我觀察到了,馬上想到他的齲齒,堅持替他檢查。他只好坐在籐椅上,張開嘴。
果然是牙床發炎,腫得厲害,已經化膿。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我想起主席說的話。他笑了。我說:「這次可是真病了,牙床化膿,淋巴腫大,你得吃藥,吃抗生素。」
毛澤東疼得直皺眉,卻仍然在笑:「你們這些醫生呀,就喜歡用藥。
「是呀,有病不用藥怎麼行?」
「我不用藥。」毛澤東有時很像一個固執的孩子,連連搖頭,一邊還疼得吸涼氣。
「別諱疾忌醫呀,這是您常講的話。我知道跟主席打交道難,最好的辦法是用他的話去攻他。
「我不忌醫我忌藥。你有不用藥的辦法嗎?」
「病重了不行,重了必須吃藥。吃抗生素很快可以好。」
毛澤東經常是憑直覺辦事,而他這樣的偉人的直覺有時確實入木三分。他說:「我不用藥。你吃藥好了,你的抵抗力就沒發揮作用,就得不到鍛煉。應該調動自身抵抗力對付外來侵略。總用藥抵抗力就會衰退,再有細菌侵入就要出大亂子。只有經過鬥爭抵抗力才能變強大。
我問:「照這樣說,還生產藥幹什麼?」
毛澤東說:「只有抵抗力不行時,才用藥助他一臂之力,反敗為勝。這次我要看看我的抵抗力能不能戰勝?」
我說不過他,只好妥協:「那好,我要多觀察。要是你的抵抗力不能戰勝,我還得用藥。」
幾天後,毛澤東沒用抗生素便好了。他得意地笑道:「怎麼樣?我的抵抗力戰勝了。自力更生麼,不能光依靠外援。天下萬事萬物,都脫不出這個道理。
在我的記憶中,毛澤東患小病,我給他藥,他全給我頂回來了。他不止一次對我說:「徐醫生說,你這個醫生的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全聽你的話我就完了,全不聽你的我也不行。」
他病比較重時,也有聽我話的時候。但是用藥也是再三詢問。我是大學畢業,可以講出一套一套道理。他信服了,便自覺用藥。早在1953年,他便多次對我說:「中藥和中國菜是中國對世界的兩大貢獻。不信你往後瞧。
說服主席用藥難,畢竟是醫生和病人的配合問題,何況多數時候毛澤東是正確的。應付江青難,就完全是另一種性質了。
我和江青爭吵,多次鬧到毛澤東那裡。羅瑞卿、汪東興、傅連漳等同志都知道這個情況。最初,事情並不是從醫療上引起。
江青脾氣霸道,衛士和護士沒有不受欺侮的。我正年輕,看不慣,便去毛澤東那裡告狀。毛澤東每次都是支持我,嚴厲批評江青,有時批得相當厲害,甚至發脾氣喊:「滾,你給我滾出去!」
江青發現是我告狀。記仇了。她找不出我醫療上的毛病,便隨便扣帽子。
江青有時也吃安眠藥。我們會診後,經研究給她藥。有一次,她突然大吵大鬧,說讓她吃安眠藥的全是反革命,想用毒藥害她。這條罪名安頭上是要坐牢殺頭的。事情鬧起來,她拿不出證據,我也無法澄清,她就是說她中毒了。定不了案,她便趕我走:「讓他走,這裡不要他,馬上讓他給我走!
擔這分嫌疑,我雖離開日子也不好過。吳旭君同志便將這件事報告了毛澤東。她說:「徐濤同志如果是反革命,那麼我也是反革命了。要處理就一起處理我們兩個。」
毛澤東聽說了這件事,異常氣憤,發了脾氣。當即叫來江青,斥問:「徐濤是我的醫生,你有什麼權力趕走?」毛澤東一旦真動怒,江青輕易不敢吵鬧頂撞,有時還要做點自我批評。毛澤東非常嚴厲他說:「他們為我看病為我服務,從根本上說不是為我個人,而是為黨為人民工作,你憑什麼就能趕他走?你怎麼趕走的就給我怎麼請回來!你要給我向他當面道歉!
江青退出來,不敢公開違抗,只好又讓我回來,並且當面向我道歉。她原以為我也會做做自我批評,至少會說幾句客氣話。可是,她加給我的全是莫須有罪名,我怎麼可能說客氣話呢?為此,江青更惱火我,逢人便講:「徐濤那麼大架子。我都向他道歉了,他就不做一點自我批評。」有的同志將話傳給我,勸我去講幾句。我那時血氣盛,自認沒錯,到底不曾說一句客氣話。
於是,這件「不做自我批評」又成了她下次整我時的罪名之一。我曾幾次被她趕走,都是毛澤東命令她把我請回來。當時,副衛士長孫勇等同志也常向毛澤東告江青的狀。毛澤東多次當面批評江青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他對我和衛士們不止一次說過:「江青這個人哪,我跟她搞不來,誰跟她也搞不來!」
1959年,江青在廣州又一次發脾氣趕我走,她常為一些小事發無名火,有時她自己心情不好也找身邊的人撒氣,你就是再小心也不行。她外出散步,問外邊冷不冷?衛士說不冷。她一出去就發脾氣:「這麼冷你說不冷?你安的什麼心!回來打撲克。又怪衛士出錯牌,喊起來:「出去,你給我出去站著去!」
衛士在走廊裡罰站幾小時。我勸他走,我說我給放哨,江青什麼時候出來我再叫你出來站。衛士非常忠厚老實,就那麼站著不走。我請省公安廳廳長從中勸說,廳長在江青盛怒之下不敢多勸。後來這名衛士給北京打電話,報告衛士長,衛士長又報告了毛澤東。這件事把毛澤東氣壞了。他當即指示,讓這位衛士回北京,不要再給江青服務。
江青肚子裡更憋火,便朝我發。就像世上某些常見的情景。她開始是生悶氣,當著我面摔門,出出進進把門摔得很響。我也氣盛,反過來也用力摔門,聲音更大。這下子她發作了,喊叫起來:「徐濤,你摔誰?不想幹你就走,馬上給我走!我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不說,拿起藥箱就走。可是,她又喊起來:「你走你的,把藥給我留下!」我說:「那不行。這藥是我負責的,我是醫生。我不能留。留下來你再中了毒,我負不起責任。」她說:「我叫你留下!」我說:「醫生不能這樣做。」後來,由省公安廳為她另派了衛士和醫護人員。
這件事後,我考慮與江青結怨已深,留下繼續工作已經不方便。過段時間,尋找一個機會,向毛澤東提出希望回醫院工作。
毛澤東不願我走。但是,他還是理解了我。他曾手指江青說:「你這個人非常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很少有人能跟你搞到一起!
那時,要想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下去,就得適應江青。否則,她總鬧事,對毛澤東精力牽扯很大。毛澤東整天考慮國家大事。這樣牽扯怎麼受得了?所以,後來毛澤東與江青分居,我是完全理解的。毛澤東是全黨全國人民的領袖,不能讓江青這樣無休止地去干擾和牽扯毛澤東的精力啊!
毛澤東最後說:「這樣吧,你這麼好個醫生,給我一個人辦事也太浪費。你還是到群眾中去,到北醫。但我們熟悉了,我有病有事就找你。
毛澤東始終相信我、關心我,我和吳旭君同志結婚,他向我們賀喜,並送我們一套新出版的他的選集。我們生了一個女兒。他又祝賀說:「祝賀你們為新中國增添建設者。」孩子會走了,他讓送他那裡去玩。孩子由家裡老太太照看,毛澤東向老太太親表謝意:「小徐和小吳在我身邊工作,你老人家也是做了很大貢獻。」我離開中南海後,還經常被毛澤東叫去看病或聊天。我愛人吳旭君一直在他身邊工作二十多年。
從延安時代始、毛澤東就嚴厲禁止江青干預政治。為此,我和衛士們都目睹過江青向毛澤東大吵大鬧。毛澤東不曾讓步。但是,1963年後,江青逐步涉足黨的政治活動。諸多原因中,林彪。康生等人是起了不少作用的。同時,也不難看出,她的野心和政治陰謀活動,是隨著毛澤東年事日高,身體健康狀況日下而愈演愈烈。
由於過度勞累和生活的無規律,飲食的隨意性,毛澤東較早開始衰老了。這種衰老最初並非表現於鬧病。1965年,外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在毛澤東接見後,這樣寫道:「自從談話開始以來,毛只是把煙送到嘴上或放在煙缸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他忽然向天空揚起雙臂,又一下子放了下來……毛懶懶地揮揮手,然後兩手支著椅子扶手站起來。他的身體比我們所有的人都直,猶如一塊巨石。他身後跟著女護士,一步一步走著,僵硬得似乎沒有曲膝……」
這不是疾病,卻是比疾病更難纏的衰老。毛澤東是名偉大的戰士,對物質並不眷戀,敢於作最艱苦鬥爭的選擇。他在所有對手面前都是強者,勝利者。然而,面對衰老,他便如同姜菩眾生一樣,無論多麼偉大也奈何不了自然法則。安德烈·馬爾羅研究寫作過世界許多著名的領袖人物,對毛澤東是欽敬的,和毛澤東交談之後曾暗暗震動。因為大腦哪怕出現微小的梗塞,也總是首先表現在行動的僵硬上。丘吉爾曾患這種病。當他去巴黎接受解放勳章的時候,走起路來和毛澤東一樣。
年復一年,毛澤東漸慚衰老。像燈一樣,油慢慢地耗盡。「九。一三·,事件後,毛澤東幾天睡不好覺,吃二三次安眠藥也睡不好。護士長吳旭君異常焦躁。這種情況過去雖然也有,畢竟現在年事已高,漸漸衰弱的身體驟然垮下來。黨的「十大」召開時,毛澤東已經不能「健步走上主席台」。他的行動已經不便。閉幕時,全體代表退場後,他才離開。
1972年,毛澤東患了一場大病。是在尼克松總統來華訪問的前夕。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毛澤東的醫療救護工作。
尼克松訪華是件大事,毛澤東必須接見。中央成立了醫療組進行搶救,由周恩來親自掌握。他把我找去,說:「徐濤,你瞭解主席過去的情況,你也參加治療工作。」
搶救中,輸液使用了大量抗生素。望著主席重病虛弱的身體,我想起他牙床化膿不肯吃抗生素的往事,想起他在北戴河游泳,向驚濤狂浪挑戰時的氣魄體魄,我心如刀絞,淚溢眼眶。
然而,搶救之後,江青不滿意結果,把參加會診的醫生扣上反革命特務集團的帽子,並且嚇人地舉出蘇聯的「白衫陰謀」為例。那件公案曾登在1953年1月13日的《真理報》上:「不久前,國家安全部門發現一個由醫生組成的恐怖集團,他們想通過有害的療法達到縮短某些蘇聯領導人生命的目的。」當時有五位醫生被指控、逮捕。
江青宣佈我們是反革命特務集團時,已是令人望而生畏地站在了國家政治領導頂峰上的「大人物」。當時的政治氣氛,這一句話足以叫我們人頭落地。還有誰能阻止她?我幾乎要絕望了。
毛澤東終於得知這個消息。他以虛弱之身。抬手指住江青問:「你說這些醫生是反革命特務集團,你知道這個集團的頭子是誰嗎?」
江青張張嘴,沒敢貿然回答。
「我知道。」毛澤東忽然以手指鼻:「就是我!
一句話救了我們這些會診醫生,使蘇聯醫生的悲劇不曾在中國重演。毛澤東說:「他們跟了我這麼多年,要害我早就可以害。我知道自己的病,我也知道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好的同志!」
病後,毛澤東的天地漸漸變小。記憶力減退,最近的事情最易忘記,反而是青少年時的記憶保留多些。人老了都是這樣,毛澤東也不例外。他的精神活動不斷縮減,判斷力和注意力鬆弛,這是語言困難的前奏。
那以後,毛澤東再沒寫過多少東西。他的詩同手稿都是由吳旭君保管。從1963午3月一直到1973年冬,毛澤東對全部詩稿重新看過數次,對有些詩詞作過多次修改。每次修改都是吳旭看作記錄,等毛澤東反覆推敲將字句確定後,毛澤東再親自改到手稿上。然而,到了1973年冬,他已不願著筆了。
那天,毛澤東叫吳旭君把卷宗裡的全部詩詞用毛筆都抄寫一遍。抄完第一遍,與毛澤東一起核對,毛澤東對其中有的詩詞再作了修改。但對《賀新郎·讀史》一同未改。核對時,主席手稿是「為問何時猜得?」吳旭君特意問:是「為」還是「如」?毛澤東說是「如」不是「為」。吳旭君請毛澤東在乎稿上改一改,毛澤東說:「不要改了,隨它去。」詞的下闋有一句:「盜拓莊蹺流譽後」,毛澤東叫吳旭君在盜字上加引號,即成「盜」。吳旭君又請毛澤東在他的手稿上也改一下,毛澤東說:「不要麻煩了,就這樣。吳旭君抄完第二遍(將第一遍抄稿燒燬了),再與毛澤東核對,特意又問:「是「如問何時猜得?」毛澤東點頭,一個偉大的詩人,十年推敲不肯「隨它去」,不厭其煩。現在卻「隨它去」、「不要麻煩了」,毛澤東當時的身體狀況可想而知。現存的抄稿和手稿留此差異,雖然有吳旭君的回憶證明,後人大概仍要打一番考證研究的筆墨官司。詩人的心雖然始終不死,那火焰卻隨著生命的接近消逝而漸漸熄滅。醫務工作者面對毛澤東的衰老束手無策,只能竭盡全力給他一些生活上的照顧。
吳旭君累病了,住了一段醫院。出院後,在1976年春節,毛澤東請她去吃飯。飯前看了一場電影。看的是達式常主演的《難忘的戰鬥》。毛澤東生前本來不愛看電影,這次例外,越到晚年他越時時想起共和國誕生之前那遙遠的波瀾壯闊震撼世界的鬥爭。他在悄悄流淚。當演到人民解放軍入城受到群眾無比熱烈的歡迎時,毛澤東問我愛人吳旭君:「那歡迎的學生裡有你嗎?」
吳旭君是上海學生,毛澤東是知道的。當年她確實曾在歡迎之列。她流著淚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時,毛澤東淚如泉湧,再也無法控制,全場哭成一片。不等電影結束,醫護人員趕緊把毛澤東抬走了……
毛澤東的晚年,發生不少錯誤和失誤。但是,他始終懷著最崇高遠大的理想,始終保持了巨大的革命熱情和偉大的獻身精神,他一生都在戰鬥。他是真正把一切都獻給了人民的偉大戰士。就在生命行將結束之際,在一群野心勃勃的人的包圍中,他仍然以非凡的決心和意志,一筆抹去江青所代表的那股政治勢力,不允許她組閣,不曾把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權交給「四人幫」一夥。這不能不說是老人家對中國革命和中國人民做出的最後一次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