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驅車駛出不久。主車開動了。這是毛澤東的專列。窗外高山丘陵草木豐茂,落日下尤顯壯美。這片土地在洞庭湖之南,故稱湖南。歷來以出英雄著稱。天下流行一句俗話:若欲中國真滅亡,除非湖南人兄光。據說這句俗語,脫生於二千多年前的另一句俗話。那時這片土地稱為楚國。古有俗語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湖南出產之尖辣極其辛辣。毛澤東說過,他幾乎從學走路開始即吃這種東西。愛上這種食品,天下便再沒有任何更辣的東西能難倒他了。辣椒是他活躍而堅強的性格的象徵。
這列由德國進口的專車掛有兩節高級軟包。軟包內有客廳和臥室。毛澤東坐在客廳的沙發中,白襯衣不曾捲袖,兩腿隨便朝前伸出。露出打了補丁的長筒線襪。他正側頭望著女兒李敏,我捧著一把削好的鉛筆進門時,正聽到李敏講:「對了,掃墓時我還看到好多算卦的呢。
「那你也去算算麼。看他算得準不准?毛澤東微笑著說,把目光轉向衛士長:「我父親不迷信,我母親迷信。可是不迷信的父親跟我不是很親,我還是跟迷信的母親親。母親心善。她燒香,還讓我買過香呢。」
衛士長和衛士們微笑著聽,微笑著點頭,不便對此發表評論。
毛澤東的目光又轉向車窗外,望著朦朧的天空,流露出懷念
姚淑賢講到這裡,有些激動。胸脯微微起伏著,兩眼亮晶晶。我真不想打斷她講話。
可是,追求有始有終有系統的習慣使我還是作出手勢:停。暫停一下。老姚,你還是從頭講起吧?對不起,我習慣了。
於是,她停下來。下意識地抓起茶杯呷口茶水,長出一口氣,似乎平定一下情緒,然後換了平靜柔和的聲音重新開始講。
我是天津人,父親是名鐵路職工。1952年,我初中畢業。由於家庭生活比較困難;便沒有繼續升學,參加了工作。在衛生學校培訓一段,分配在天津鐵路衛生防疫站工作。
1953年初,領導同我談話。說專運處女同志少,專列上應有醫務人員,多為首長衛生安全方面做些工作。這樣,我便調到了鐵道部專運處。當時不滿十八歲。
專運處主要負責專列運輸任務。處長由鐵道部委派。處裡含列車、調度、餐車、檢車。醫務等全套工作人員。我在醫務組工作,有七八個人。
專列分大列和單包。大列有十幾個車廂。又分高級專列和一般專列。高級專列的服務對像主要是國賓或中央五大書紀。一般專列的服務對像主要是友好國家來訪的各種團體及國內領導同志的集體活動。比如蘇聯紅旗歌舞團來華訪問或人大代表集體參觀官廳水庫都是乘坐一般專列。單包又是一種。革包只是一節車廂,掛在其他普通列車後。副總理及中央各部部長都是坐單包。比如林彪擔任黨中央副主席之前也是坐單包。至於中央副部長及省委副書記,便只能享受普通軟臥的一個包廂了。
1953年11月,處長召集所有乘務人員開會。有四五十人。處長說:我們要執行一次重要任務,既重要又光榮。全國人民把重擔交給了我們,我們要用黨性保證。處長朝我瞟了一眼。也許是隨意一瞥。但我心跳加快了,彷彿有一種預感。不久前我剛剛被批准參加共產黨,這次一定要考驗我了。處長還在繼續講,宣佈了各項紀律。他說執行這次任務的同志必須嚴守崗位,不准串車廂。要注意保密,知道的不說,不知道的不問,也不准往家寫信。
那時,就連五大書紀也沒有固定專列。我們工作人員也不是固定在一個專列上,都是臨時指派。當時開會多,或是廬山,或是北戴河,專列任務很重,都是首長一下車便馬上返回來再接人。我曾參加過接送少奇、恩來、朱德、陳雲、李宮春等同志。這次與以往不一般。會是誰呢?我馬上想到一個名字,但是又不信,更不敢說。
果然,我這名新黨員被指派參加這次服務了。而且分配在一節軟包車廂上。列車是國產的,掛有兩節軟包車廂,七八節普通軟臥車廂。前有行李車,後有乘務人員休息的硬臥車廂(後來也換成軟臥車廂)。列車停在車庫裡,我們就住在列車止,每天檢查車輛,維護衛生,等待二十多天。其間,鐵道部部長滕代遠還親自來檢查我們的準備工作。
12月的一天下午,大約是三點多鐘,專列開出車輛段,停在前門火車站。我們各自坐在自己房間裡(即乘務室),不許隨便朝外張望。工夫不大,似乎開來一串汽車,有不少人登車。前後不足一分鐘,專列便駛動了。
軟包車廂的內部結構是這樣:一個客廳,廳內擁有桌椅沙發。黨和國家領導人視察各省時常在這裡同省委領導談話。一個主房間是首長臥室,內設浴池廁所。一個副房間是衛士長住。還有兩個小房間,上下鋪,分別由衛士和列車員住。有個公用廁所。是首長之外其他人共用。1958年以前使用的老式國產車還有個小小會議室,19%年以後換成德國進口車,這個小小會議室沒了,客廳比舊車增大許多。按照紀律,客廳和首長休息的主房間我是不能隨便進的,就是衛士長住的副房間及衛士住的小房間也是不叫不能去。這是既緊張又寂寞的旅程。
首先來找我的是位中等個兒留著背頭的挺英俊的年輕人。他姓李,要開水。不久,又有兩位很漂亮英武的小伙子來耍撲克牌什麼的。大概他們也感到旅途寂寞,要東酉時便藉機和我多聊幾句,態度都很熱情友好,甚至表現出一種親近。畢竟我那時剛滿十八歲,適逢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呼聲正在全國高漲,彼此願意多接近多交談便自然而然,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邀請我去打撲克,我欣然同意。就在小小會議室裡玩起來,並且談笑風生。我們很快熟悉了。這兒個小伙子分別叫李銀橋、孫勇。張仙鵬、李家冀和馬武義……
很有一段時間,我以為黨和人民交給我的客人就是這幾個小伙子。可是,入夜後,李銀橋(就是第一個來要開水的)忽然問從主房間出來的張仙鵬:「房間多少度?」張仙鵬說:「二十度。」李銀橋又問:「主席吃飯了沒有?」張仙鵬搖搖頭:「他還在寫。」說著,將一把鉛筆放桌上,開始削。我心裡感覺到那份怦然。主席?主席是誰?肯定是……我猜到了。不敢說也不敢問。
我一夜沒有睡。因為感覺告訴我,主房間裡的客人也一夜沒有睡。常有年輕人進去換茶水,並將煙灰缸拿出來倒掉。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銀橋望著我說:「你還沒去看主席,應該有禮貌,應該見見主席。」我差點喊起來,我早就想見見了,做夢都想!就沖這句話,我打心眼兒裡感激這位衛士長。
李銀橋進了主房間,大概是向主席匯報。很快又出來,微笑招手:「進來吧。」我是懷著怎樣激動幸福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那道門啊!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差點喊出」毛主席萬歲!但我忍住了,胸膛起伏著,站到毛澤東面前。我想向他老人家問好,可是喉嚨]塞,說不出話。毛澤東伸出一隻手,我竟愣愣的沒有反應占李銀橋碰我一下,我才如夢初醒,搶上一步,用兩隻手握住毛澤東的手,順勢扶他老人家站穩,女兒攙扶父親一樣。毛澤東的手很大很厚,我的手顯得大小了,用兩隻手方勉強握攏他一隻手。我聽到毛澤東問了句什麼,沒聽清。有些急,眼前也變得模糊。忙擠擠眼,求救一樣去望李銀橋。李銀橋說:「主席問你叫什麼名字?
「姚淑賢。」我的聲音細微顫抖。可我本是想大聲回答的。
毛澤東又問一句什麼,李銀橋馬上翻譯:「主席問你哪裡人?多大年紀?」
「天津人,今年十八歲了。」
毛澤東講話,湖南口音太重。李銀橋不得不一直給我當翻譯。最初那極度的緊張,激動一過,我能認真辨聽主席說話,居然聽懂一兩句。於是,毛澤東笑了,輕輕拍拍我手背:「我的口音難懂,是吧?多聽聽習慣了就好了。
從主房間退出來,臉上有些蒸騰。伸手摸去,濕飩流一片,不知是汗還是淚?這時,車到濟南。專列駛入飛機場。那裡有專線,可以停車休息。毛澤東要休息了。」
李銀橋來勸我:「主席睡覺了,不會有什麼事了。你也睡會兒吧。」我搖頭:「不睏,我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他說:「可你夜裡沒睡,白天還不補覺?」我還是搖頭:「真的,我一點也不睏。李銀橋說:「專列還要走幾天,總不能一直不睡吧?我差點問:去哪兒?忽然想起這是違反紀律的,忙憋住問話,只是說:「沒事兒.我年輕,能堅持。
我堅持兩天三夜沒睡覺,仍然精神抖擻;絲毫不覺困。我相信再過三天兩夜也不會困。年輕人遇到興奮事往往是這樣。可是,專列在杭州停下了。毛澤東要下車,大概得知我沒睡覺,特意找到我的房間向我告別,並關心他說:「我們到了。你們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睡個好覺。謝謝。」
專列馬上又返北京。路途上,專列處處長在小會議室召開全體乘務員會議,鄭重告訴大家:「這次任務完成得很好。現在可以告訴大家了,乘坐我們專列的是毛澤東主席。
小會議室裡起來一陣騷動,大家都顯得激動,儘管他們誰也沒見到毛澤東。我心裡熱乎乎的,瞟一眼處長。處長也望我一眼,會意地笑了。我感覺特別光榮,領導對我確實是信任的。我始終守口如瓶,對任何人也沒講過我見到了毛澤東。那時組織紀律性強,保密觀念也很強。
1954年初,專列又去杭州接毛澤東返京。這一次我不在毛澤東的軟包車廂服務,分配在其他車廂值班。我去打開水,經過餐車時,怔了怔。毛澤東正在用餐。我正不知所措,毛澤東看到了我,立刻站起身招呼:「小姚,姚淑賢同志,你好吧?」說著,毛澤東已經向我走過來。
「小姚.快去,快過去呀。李銀橋暗地裡捅我一下。我忙朝毛澤東走去,腳步很快。我很激動。只見過一次面,毛澤東卻記住了我的名字!
毛澤東坐在餐車尾部用餐。我是從餐車前部進門的。當我走到餐車中部時,毛澤東也走到餐車中部。我不知手中的暖瓶哪兒去了,反正我是兩手握住了毛澤東的手。毛澤東問:「你又來了。你好嗎?」
我說:「好,我挺好的。主席您好嗎?」
毛澤東笑著說;」好,好。來,一起吃飯吧。」
「我吃過了。主席,您快吃吧,別讓飯涼了。」
我仍然拘束緊張。直到毛澤東回到餐桌,仍然沒記起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要幹什麼?
「喏,快打水去吧。」李銀橋遞給我暖瓶。這時我才記起自己要幹什麼,為什麼來到餐車。
打上開水後,我蘑菇片刻,沒有馬上再經過餐車。我極想再見見毛澤東,再同他握手聊幾句,卻又莫名地躊躇。也許是怕影響他吃飯?也許是怕自己又表現緊張拘束手足失措?……
那一年,我們出車頻繁。全年在北京呆的日子,哩哩啦啦算起來頂多個把月。到了1955年,五大書記有了相對固定的專列。乘務人員也相對固定下來。一看哪個車長哪些列車員動,便知道哪位首長要外出。
我被分配在毛澤東的專列上,同李鳳榮一道在毛澤東的軟包廂中值班。接觸多了,情況漸漸熟悉,對毛澤東及其身邊衛士的習性也有了較多瞭解。當然,這有一個過程。我們畢竟不曾生活在毛澤東身邊。每天照顧毛澤東生活,形影不離的只是那群年輕小伙子,是那些男衛士。那年,李家駿、馬武義等同志已經調離。又來了田雲玉。封耀松等更年輕些的衛士。
我至今鮮明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毛澤東的長筒線休上那塊赫然醒目的大補丁時所強烈產生的驚訝和感動。他坐在沙發上和衛士們聊天,漫不經心伸出兩腿。褲腿管便有些抽縮。於是,長筒線沫露出來,腳腕處一塊什線很粗的大補丁,似乎和腳跟處一塊補丁連起來了。我望著那雙粗線抹出神,連他們聊天的內容也沒聽進。,
晚上,封耀松給我送來一件睡衣:「小姚,辛苦辛苦,幫主席補一下。
那是一件黃格睡衣,臂肘處磨得很薄。終於露出洞。
「可是,沒有布呀。」我翻騰著抽屜和針線包。除了醫用紗布,什麼布頭也沒找到。
「那不是布嗎?」封耀松指著紗布說。
「用紗布?窟窿眼多大呀,能漏個人了。我開句玩笑。
「沒事,疊上兩三層就行。主席不講究。
「別逗了,這麼大的國家,你叫主席穿這種睡衣?」
「聽我的沒錯。唉,你還是不瞭解主席呀。以後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
還能說什麼?我便用紗布補了毛澤東那件睡衣。從我上專列直到1965年我離開,毛澤東始終穿的這件睡衣。
有次專列停在上海,晚上市委組織了舞會。出發前,田雲五換了條新褲子,精心壓過褲線,挺挺抖抖很精神。毛澤東打量著,笑著說:「你們看哪,小田的褲子筆挺筆挺,能削鉛筆了。田雲玉臉紅了,有些難為情。此後,他再不曾精心壓褲線,穿戴很隨便。也許受了這些事的影響,我在穿戴上也不講究,很隨便。十幾年中,一直穿一身鐵路制服。布的。有時皺皺巴巴也沒想過熨平。從沒穿過裙子,也不曾注意打扮。
毛澤東顯然是過慣了戰爭年代的艱苦生活,隨遇而安,已成習慣,不好再改變。他的高級軟包廂裡,睡床本來有彈簧軟墊。但他命令撤掉,就睡硬板床。枕頭也是硬梆梆,夏天熱時,隨手墊張報紙當枕,隨便得很。
但是,毛澤東的隨便中也包含著嚴謹。他總是長衣長褲長筒襪,無論天氣多熱,也不曾穿短袖衫,更不會袒胸露懷,褲腿也不曾提起來過。偶爾挽了衣袖,一旦和我們女同志交談,便會下意識地將袖筒放下來。
毛澤東經常叫我和李鳳榮同他一道吃飯。接觸十幾年,他一直是吃紅糙米,而且常在裡面摻了小米,黑豆或芋頭。他喜吃粗糧、雜糧。飯量不大,但是狼吞虎嚥,而且邊吃邊看書報。他喜歡吃青菜,大口大口吃,牙齒沒嚼兩下,喉嚨裡已經咕嘈一聲響,嚥下去了。他身體極健壯,紅光滿面。多粗糙的食品都是大口吞下。若講口味,夠鹹夠辣就行。辣椒和醬豆腐,每餐必備。第一次陪毛澤東吃飯時,餐車服務員將辣椒擺在了我面前。毛澤東便比劃手勢說:「不對不對,辣椒是放我這邊。女孩子受不了這個辣,把炒菜放她們那邊。」我曾夾一根辣椒試試,那是干炕的辣子,舌尖一舔使辣出口水辣出汗,哪裡敢整根嚼來吃?便咧著嘴抽涼氣。毛澤東哈哈笑,空口嚼辣椒,比嚼水果糖還津津有味。說:「敢吃這種辣子,世上便再沒有不敢做的事。當年起來造反的紅軍,沒有不吃辣子的。」
飯罷,他又將筷子伸向醬豆腐。毛澤東吃完飯,有時喜歡夾一點醬豆腐在嘴裡吮吮。口味重的人一般都有這種習慣。可是他沒有夾碎那半塊醬豆腐,提起筷子時,半塊醬豆腐滴溜郎當全被帶起來。毛澤東稍一猶豫,把那半塊醬豆腐全塞進了嘴巴。我叫起來:「哎呀,多鹹呀!毛澤東笑著說:「它跟我搗蛋,以為我不敢吃了它!」我說:「快吐了吧。」毛澤東放下筷子,嚼著醬豆腐說:「我才不吐呢,我這個人哪,不喜歡走回頭路,不願幹後悔事。
漸漸地、漸漸地,毛澤東在我心中的神秘感消退,而他的性格卻鮮明起來,人也有血有肉地實在起來。
熟悉了。毛澤東開始關心我們個人的一些細事。首先關心的就是學習。每次登車總要詢問我和李風榮看什麼書?學習什麼東西?我說:「我在練字。我的鉛筆字。毛筆字都寫不好。毛澤東叫我和李鳳榮各寫幾個字讓他看,然後說:「嗯,是差了些。搞數理化要有些天賦才行。寫字麼,就全靠練了。能堅持能刻苦誰都能練出一筆好字。開始可以照著字帖練,練多了就會出來自己的風格。」車到上海,毛澤東吩咐秘書林克給我們買字帖,在舊書攤上買的,一下子買來十幾本,分送我和李鳳榮。我們照著字帖練,寫完就交毛澤東看。他總是那麼認真,一個字一個字給我們講好在哪裡?敗在哪裡?他說字和人一樣,也有筋骨和靈魂。練久了便會找到筋骨寫出神韻。
可惜,我們那時不懂事。毛澤東送我們的字帖沒有請他老人家簽名。不過,仍然留下一件永久的紀念,那是毛澤東為我寫的一首詩;至今珍藏在家中,並要傳下去一。
那是1956年的一天,我已經開始該戀愛。我和男友約好星期六晚上去中山公園幽會,卻突然接到命令,準備出車。毛澤東要去北戴河開會。
下午三點,毛澤東登上專列。不曾走進主房間,車已駛動。毛澤東在客廳裡忽然立往腳,回頭望住我們所有工作人員:「今天是禮拜六噢,你們有沒有約會?」
毛澤東的目光從大家臉上那麼一掠,所過之處大家都微笑搖頭,含羞帶怯。當目光從我身上掠過時,我身子一熱,生出異樣的感覺。那是女兒在父親身邊才會有的感覺。我有些忘乎所以。
「有。我有。」我脫口冒出兩句。
「跟什麼人有約會。」毛澤東認真望住我,嘴裡含著笑,帶著親切帶著關心帶著一點逗趣。
「跟男朋友。」我忽然感到一絲靦腆,聲音低下來。
「哎呀,糟糕。攪了你們的好事。」毛澤東望望窗外閃過的樹木,又望住我,皺了眉問:「怎麼辦?你們打算在哪兒約會?」
話既然講了,只好講完。我喃喃說:「說好去中山公園玩,在門口見……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毛澤東有些急,「你通知他了嗎?」
「沒有。」
「你這個小姚哪,要是不見不散可怎麼辦?」毛澤東又望窗外,似乎希望專列停下來,「你就連個電話也沒有給他打?
「我們只要接受任務就不能對外人說了……」
毛澤東吮了吮下唇,沉吟著。
「沒事的。他知道我常出任務,會理解的。」「嗯——」毛澤東搖搖頭,嘀咕著,「久了會出誤會的,不要因為我而影響你們。」
我真後悔不該說實話,讓主席替我操心。
晚上,我將一捧削好的鉛筆給毛澤東送去。毛澤東掀起眼皮若有所思望著我。目光一閃,忽然說:「小姚,你等等,有個東西你拿回去給你的朋友看看,你的朋友就不會生氣了。
「什麼東西呀?」
毛澤東挑出一支鉛筆,又鋪開一張十六開的白紙,說:「我給你寫個東西,你拿回去支給他。再把失約的原因講給他聽
說著,毛澤東已經開始伏案書寫,一邊寫,一邊自得其樂地吟誦。原來是一首古詩。「給,拿回去給他看。毛澤東將寫好的詩遞給我……
我接過時,反覆讀兩遍,大致明白。臉不由得有些熱。詩曰:
靜女其妹
俟我子城隅
愛而不見
搔首躊躇
我小聲說:「主席,我們有紀律。凡是帶字的東西都必須上交。
「你為什麼要那麼老實?現在沒有誰看到,我是不會打小報告的。」毛澤東幽默地擠一擠眼.笑笑,做個手勢。」藏起來,帶給他。
我笑了,將那張紙小心翼翼打個對折,揣到兜裡。悄沒聲回到自己的房間,藏到一本書中。從北戴河返回北京。便悄悄帶回家,交給我的男朋友看,把失約的經過講了。他很激動,囑咐我一定為主席服務好。從戀愛到結婚一直到現在,毛澤東錄寫的詩一直珍藏在我們身邊。」它記錄了我們那時的愛情生活,記錄了領袖對我們的關心和愛護。我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十幾年,只違反這麼一次紀律,私自帶走了毛澤東寫的東西。而這次違反紀律,為我的生活留下一段多麼美好的記憶啊!
專列進入夜間行車,這也是毛澤東辦公的時間。我不能睡。獨個兒躺在鋪上看書。長期跟隨毛澤東出車,我也改成了上午睡覺,下午和夜間工作的習慣。
有人敲門.是封耀松。
「小姚,衛士長請你去一下,有點事。我隨封耀松來到小會議室,是李銀橋正與幾名衛士嘀咕什麼。他看到我,不容我坐下便說:「小姚.主席已經兩天沒睡覺了,光是在那兒看呀寫呀,得想個辦法。
我馬上說:「哎呀,你們不會勸勸他?」
「要是能勸動還找你來幹啥?」
「我?你們勸不動,我就能勸動了?」
「這就看你的本事了。」李銀橋沉吟一下才問:「你會唱京劇嗎?
「哎呀,我可不行。」我慌了,叫起來。我知道毛澤東愛聽京劇,有時吃飯就放段京劇聽聽。可是,我確實一句也唱不來。我說:「別說唱京劇,我連聽都聽不懂呀。
「這事怎麼辦呢?」李銀橋像是問我,又像問自己。衛士們都顯出愁容。「火車上本來就單調,主席又是沒明沒夜地工作,總得調劑一下生活才好。
我咬著嘴唇暗自琢磨。毛澤東的生活是太苦太單調了。那麼大歲數,整天除了看書寫文章,我還真沒見他想過什麼享樂。跟隨他多年,確實有生活在父親身邊的感覺。他像父親一樣關心我,我可沒像女兒一樣關心他……我心裡忽然閃過~道光,猶豫道:「我有個同學是農村的,跟她學過一支農村小調……不知行不行?」
「行啊,只要能唱就行。」性急的田雲王叫起來。
「要想個辦法,先把主席的注意力吸引開,然後再轉到唱歌上。」張仙鵬比較穩重,思索著說,「總不能一進去就給主席唱歌,打攪了他工作可不是鬧著玩。」
李連成平時不愛言語,這時忽然來了點子:「小姚,你先給主席送鉛筆,跟他搭上話。然後我們再進去。大家一哄你就唱。」
李銀橋笑了:「我看這辦法行。只要能把他從文件堆裡拉出來。下一步就好勸他睡覺了。」
「可是,我跟主席說啥呀?」我仍然犯愁,怕挑不起這副擔子。
「就說鉛筆削好了麼。」田雲玉光是急。
「那主席說,削好放下吧,你出去,我正辦公呢。我還能賴住不走?」
「你吁,你就不去隨機應變?你不走主席還能趕你走?」田雲玉一臉孩子氣。
張仙鵬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桌上有本《人民畫報》他隨手翻著,盯住一頁不動了。輕輕咳一聲:「嗯,我有個辦法。這裡有毛澤民烈士的照片,你就拿著畫報,請主席跟你講講他的兄弟,這不就搭上了話,把他的注意力轉開了嗎?」
「嘿,還是老張點子多!」田雲玉打了張仙鵬一拳。
「行,就這麼的了。」李銀橋把筆和畫報交給我,期待地。「小姚,現在就看你的了。」
我朝主席房間走去,有些氣喘,挑了擔子一般。在門口立住腳,輕輕敲門。衛生們在後面小聲說:「別緊張,整天見面麼。進去。你就直接進去。」
我深吸一口氣,心裡數:一、二、三!眼一閉,把門擰開了。先探頭望望,毛澤東正伏案疾書,身體籠罩在一團青幽幽的煙霧中,根本不覺有人開門。那一刻,靈感突然來了。我投入戰鬥一般勇敢地跨入門,把門留下一道縫,接著便煞有介事地捂了嘴吭吭大咳。果然,毛澤東抬起了頭,詫異地望住我。
「吭吭吭!哎呀,好,好大煙。吭吭。」我開門裝做朝外趕煙。衛士長和衛士們有的捂嘴笑,有的豎拇指,有的用手勢給我打氣加油。當然,主席是看不見他們的。我重新開了門,長吁氣,好像剛從水底冒出頭一般,「哎呀,抽了多少煙?主席鉛筆用完了嗎?我又削好一些。·」
毛澤東把煙捏死在煙灰缸裡,右手抓的鉛筆卻不肯放下,仍然停在紙上,說:「好,很好,放下吧。」
我將鉛筆放桌上,便蘑菇著收集已經用禿的鉛筆,一邊朝茶杯裡望:「主席,水涼了吧?要不要換?」
毛澤東抓起茶杯喝一口:「不涼。謝謝了。」
我在杯裡添一些水,見他仍不放筆,便從兜裡抽出那卷《人民畫報》.不等於澤東反應過來,已經鋪展到他面前,將那些文件遮掩到畫報下。
「主席,你看,毛澤民烈士。衛士長說是您的親弟弟。是嗎?
「嗯,你說呢?毛澤東瞇細眼看那頁畫報,注視片刻,鉛筆放下了。身子朝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我一陣暗喜,初戰告捷。便眨著眼說:「衛士長講的自然不會錯了。」
毛澤東帶著深沉的回憶靜坐片刻,肩膀一聳,做了個深呼吸。他顯得很疲倦,竭力打起精神。勉強笑著說:「你看,長得像印度人。是吧?跟我不像,可我們是親兄弟。他長得像爸爸,我長得像媽媽,就是這樣。
我聽到一陣聲響.肯定是衛士長他們進來了,便抓住時機說:「主席,給我講講毛澤民烈士的故事吧?」
毛澤東做了個不情願的姿勢,剛要張口,我背後響起衛士長的聲音:「小姚,你怎麼搞的?主席正在辦公,你就跑來亂打攪。沒事就出去。」
我顯出受了批評的慌張樣,可憐巴巴瞟一眼毛澤東,做出要溜的樣子。於是,毛澤東皺起眉毛,出面保護我:「你不要亂說,我現在休息呢。我要跟小姚聊聊天,休息一下腦子。」
李銀橋等的就是這句後,立刻說:「哎呀,主席,小姚會唱河北小調,休息了正好讓她唱唱。」
「瞎說!「我叫起來。「我啥時候會唱了?」
「你那天還唱來著呢.李銀橋開門招呼衛士們:「來呀,主席休息了,聽小姚唱歌。」衛士們便擠進門。衛士長繼續說:「你們是不是聽小姚唱過?她還不承認呢.
「沒鍺,我聽過,唱得好極了。」
「特有味,主席你聽聽就知道了。」「小姚,唱一個。不唱不許走。」
毛澤東笑了,點點頭:「小姚,那就唱一個麼。」
這一來,我可真臉紅了。我從沒在別人面前唱過歌啊!我早已下定決心要為毛澤東唱歌,並且是帶著這目的走進這個屋子的。一旦該唱廠,我又真心想退縮了。紅著臉說:「不行啊,主席,我真的不能唱呢……」
「不唱不能走。」衛士們哄起來。還拍巴掌。毛澤東受氣氛感染,也拍著手說:「勇敢些,唱起來就好了。」
我說:「你們欺侮我一個人,欺侮少數。
毛澤東笑得簡直像兒童一樣天真。他萬沒料到我和衛士們是早聯合起來早有預謀,反而輕信了我的委屈。將手朝衛士們一劃,說:「我們建立了統一戰線,你現在孤立了。你就唱一支。唱一支就加入了統一戰線,我們就不會再難為你。
李銀橋暗暗捅我一下。我知道不能再拖了。便輕咳兩聲,平靜一下情緒,開始唱。那是一支河北農村小調:
月牙漸漸高,風吹楊柳梢。
蔣介石坐台灣,一陣好心焦。
嗯噯哎嗨喲,一陣好心焦。
(白)心焦什麼呀?
提起我心焦。心焦又肉跳。
那不是共產黨要把我打倒。
嗯曖哎嗨喲,要把我打倒……
我一邊唱,一邊悄悄觀察毛澤東。他顯然太疲勞了。在我開始唱時,他雖做出認真聽的樣子,卻是慵懶地靠在坐椅上,全身鬆弛,眼皮也有些耷拉,淡漠的目光凝視著桌上的某一點。這種農村小調無需高聲,反而是輕婉中出情味。我咬清每一個字,將婉轉的韻味用鼻音渲染得更加濃郁。歌聲在車廂裡迴盪,與車輪敲擊鋼軌韻節奏漸漸融合,一體天成。我看到毛澤東的眼皮一點一點掀起,頭也慢慢地,慢慢地抬高,身體離了靠椅,終於將一隻手在桌上輕拍,拍在輕婉的歌曲和車輪轉動的節奏上。「我受到鼓舞,歌聲唱得更加迴環轉折,幽默風趣:
(白)你不會打嗎?
提起把仗打,打仗好傷心,
槍一響我的兵就投降把槍扔。
嗯噯哎嗨喲,投降把槍扔。
(白)你不會再抓兵嗎?
提起我抓兵,抓得好乾淨。
和尚老道都讓我抓呀抓乾淨。
嗯噯哎嗨喲,嗯噯哎嗨喲……
毛澤東敲擊節拍中,臉上漸漸浮起一層淺笑。唱到抓兵一節,我上邊用鼻音嗯暖哎嗨喲,一邊表演了無可奈何的洩氣樣兒。於是,毛澤東忍不住笑出聲。衛士們也都跟著笑,越笑越響亮。我的歌聲已是越唱越低,越低越細,餘韻縹緲。毛澤東和衛士們的笑聲卻節節高起;終於發出一陣熱烈的叫好聲。
「好,小姚,唱得好!」毛澤東笑得好開心,說道:「再唱一支,再表演一段。
這支歌,我多次為毛澤東演唱,他很喜歡。那天唱罷,我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回到小會議室,便與大家打撲克。半小時後。值正班的衛士出來取開水,我問:「怎麼,主席還沒睡?衛士詛喪地歎口氣:「主席又寫起來了。他說聽你唱完這支歌,他已經休息好了。」
大家面面相覷,會議室裡一陣靜默……
出車回來不久,上級調我回鐵路防疫站工作。毛澤東乘車時發現我不在了,便問李鳳榮:「小姚病了嗎?」李鳳榮說:「她調走了,回防疫站工作去了。」毛澤東沉默片刻,說:「你回去代我向小姚問好。·
再出車時,毛澤東給我寫了封短信,祝我三好: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李鳳榮說:「我們有紀律,不能帶字下車。」毛澤東想了想,說:「算了,那就燒了吧。
不久,毛澤東對專運處王副處長說:「小姚在我這裡工作多年,熟悉了。還是叫她回這裡工作吧。
這樣,我很快又回到了專列上,繼續工作在毛澤東身邊。
那天上班,我被叫到鐵道部運輸總局副局長兼專運處處長張幸屏辦公室。進門廈見到葉子龍,心裡立刻明白七八分。葉子龍在延安時期就是毛澤東的生活秘書、凡到毛澤東身邊工作的人,首先要經他同意。
「是這樣,組織上決定仍調你回專運處工作。」張孝屏同志說:「離開是工作需要,回來也是工作需要。到車上還要像從前一樣搞好工作,不要辜負組織上的希望。」
葉子龍個子不高,有些禿頂。他講話聲音洪亮,很有男子氣:「就這樣定了。主席正在上海開會,你坐火車去上海,馬上上班。」
當天我便乘普通客車趕往上海,回到毛澤東的專列上,這是1959年,毛澤東的專列已經換成德國進口車。他乘這列車駛遍中國大地,直到逝世。
還是同以往一樣,毛澤東一登車,專列便駛動了。
「主席!剛看到毛澤東身影,我便跑過去。說來我離開專列才幾個月,可是感覺上就像幾年十幾年似的。我毫無拘束,像久別的女兒見到父親一般。那時的心情確實是這樣。真誠親切。毛澤東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又回來了。聽說你回來我很高興。身體好嗎?」
「好。」我用力點點頭,眼睛有點濕潤。
「在外面搞什麼工作了?」
「在防疫站上班,職工們有些小病小災的都是我們治療。
「好,那好。多接觸接觸工人同志好。」毛澤東頻頻點頭,指指我和李鳳榮:「為了歡迎你,晚飯請你們兩位到我這裡一塊吃。
晚飯仍然是摻了芋頭的紅糙米。兩盤炒菜,兩個小碟:紅辣椒和醬豆腐。但是,我吃得非常香。毛澤東也吃得很香,可以用「風捲殘雲」來形容,我還沒吃完半碗飯他已經把碗裡的米粒一個不剩地撥拉乾淨。
熟悉的工作,熟悉的乘客,熟悉的旅途生活。我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情緒很高。毛澤東工作之餘,又讓我唱了一次那支河北小調。因為沿途毛澤東有觀察的習慣,睡覺時專列又要停駛,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天津。
我無須人招呼,已經能主動獨立地幫毛澤東調整房間溫度。搞點小服務什麼的。毛澤東從書桌後坐直身,望住我問:「快到你家了吧?」
我朝窗外望望,說:「再過半小時就能到天津。
毛澤東興致勃勃立起身,活動一下兩臂和腰肢,踱入客廳。一邊問:「你是天津人。天津有什麼特產?」
「大麻花。
「嗯,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更有名。狗不理……怎麼叫了狗不理?
「發明這種包子的老闆一定很精唄,誰不吃他的包子他就罵了誰呀。」我猜測著說。
「那麼我們還是不要找挨罵。」毛澤東呵呵笑著,目光掃過衛士們,「今天小姚請客,大家吃狗不理包子!」
衛士們哄起來:「好啊,小姚請客?」
「願意不願意請呀?」毛澤東笑著問我。
「請就請。我也笑。」
「我們人可不少啊。」毛澤東用手一劃,意思包括了所有車上人。「誰叫你是天津人呢。你的工資是多少啊?」
「工資不多麼,請一次客還是夠的。」我說。
「好,今天小姚請客。」毛澤東認真地說。我便也認真了,紅著臉就要掏錢。可是毛澤東攔住了,對張管理員說:「錢麼,還是我來掏。這叫吃大戶。」
我仍然虛張聲勢要掏錢,但心裡有數,主席是決不會讓我掏腰包的。
車到天津,果然上了狗不理包子。毛澤東問張管理員:「交錢了沒有?」
「交了。」張管理員出示發票請毛澤東過目。
「那好,大家統統去餐車。」
在餐車坐好,可以聞到濃郁的包子香味。毛澤東用筷子指指我:「今天是小姚請客。」接著又詼諧地點一下頭:「我掏餞。」
同志們哄然大笑。毛澤東帶頭咬口包子,說:「狗不理啊,快吃,不吃就挨罵。」
笑聲中,同志們的筷子爭搶著伸向盤子。
很快,到了年底。毛澤東這一年的生日是在火車上渡過的。毛澤東反對過生日.但是衛士長有辦法。就是敲竹槓的辦法。他說:「主席,今天是您生日。大家辛辛苦苦跟您幹了一年,您也應該有所表示呀。」
休息時,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跟他談話都是很隨便的,開玩笑不必擔心出格。毛澤東這時總是寬厚地一笑,說:「你們就是變著法子敲我的竹槓啊?」
於是,衛士長便笑哈哈地跑回來,吩咐廚師用面做了一個大壽桃。吃飯時,擺在餐桌中央。那次還準備了不少酒。衛士長首先舉杯說:「今天是主席生日。我代表同志們祝主席生日愉快。健康長壽。
毛澤東微笑舉杯,說:「一年了,同志們工作辛苦,祝同志們身體健康。
杯子都伸出去,同志們逐一同毛澤東碰了杯。衛士長很少表現出這麼高興,豪放地將杯一傾,滿杯白酒便一下子倒進嘴,咕咚一聲吞下。將空杯子向衛士們示意:「干!會喝不會喝,這一杯一定要干!
衛士們像聽到命令,輪流舉杯,一飲而盡。我也喝掉了杯中的葡萄酒。
毛澤東不能喝酒,喝一口臉就紅得發紫。他將杯子在嘴唇上沾一沾,那紫紅的葡萄酒漿幾乎沒見少,便想放杯。我說:「不行,主席這一杯應該幹掉。」
毛澤東帶著歉意的微笑,說:「這樣吧,咱們定個協議。白酒辣也辣不過辣椒。你們喝酒我吃辣子。
我說:「酒和辣椒不是一回事。
毛澤東朝我俯身小聲說:「多吃辣子能成事,喝酒多了可是會誤事。這話大家也聽到了。他便直起身大聲說:「今天可以多喝,誤了事不怪罪。
於是,毛澤東沒少吃辣椒,同志們沒少喝白酒。衛士長喝醉了,搖晃著,笑著,張大嘴巴嘔吐。後來又抱起痰盂吐。吐完又呵呵笑,笑過了又吐。毛澤東毫不怪罪,和大家一道張羅著給他遞茶水和毛巾。衛士長對毛澤東忠心耿耿,平時工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辦起事來一絲不苟,原則性極強。我們相處那麼久。毛澤東每次外出的路線和地點他從沒對我露過一個字。他和毛澤東私人感情特別深。他離開毛澤東到外地工作時,毛澤東曾抱著他,哭出了聲。
十幾年接觸中,衛士長李銀橋只醉過這麼一次。
專列上的旅途生活並不總是笑聲,有時也會鬧矛盾。
那時,我年輕。毛澤東身邊的衛士也都年輕。年輕人碰到一起,可以熱烈也可能激烈,發生幾次矛盾實在不足為怪。
大概是1960年冬,毛澤東的專列由南方回來。那次出車,李銀橋不在。毛澤東派身邊的工作人員下鄉瞭解情況,封耀松等衛士也沒跟車。我熟悉的衛士有張仙鵬和田雲玉。
張仙鵬取代了衛士長的角色,盡職盡責,裡外上下地忙,將我指揮得團團轉。
「小姚,屋裡溫度高了。」張仙鵬招呼我。
「根本不高,你看看溫度表。」我當時正忙著什麼事,隨口答應。
「你啥時候看的溫度?告你高了就是高了。」
「這是德國車,密封好。」我還是沒動。
「密封好溫度才會高,主席工作緊張會感覺熱。
「也不知是主席熱還是你熱的。」我小聲嘀咕著,有些不耐煩地調了一下溫度。
可是,工夫不大張仙鵬又來了,皺著眉頭說:「小姚,怎麼搞的?溫度又太低了。」
我真有些不高興了,便大聲說:「不低。德國車密封好,保溫好。」
「你看看溫度計。
「不用看,低不了。」
張仙鵬也不高興了,聲音高起來:「你這個同志怎麼搞的。低了低了你就是不聽?」
「不可能低!我說著走出門.來到走廊。
「主席感冒了你負責!」
我立刻火了。毛澤東要是真感冒了,他把這話反映到我們領導那裡我可受不了。也許是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久了。老人家又很喜歡我照顧他、久而久之便養得有些任性。我就在走廊裡大聲喊起來:「得了得了,你了不起,你說了算還不行?下次別喊毛澤東萬歲了,就喊你張衛士萬歲吧!行了吧?」
不料,這話被毛澤東聽到了。我進去調溫度時,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問:「小姚,怎麼發火了?是不是我身邊的人給你找麻煩了?
我慌了,矢口否認:「沒有,沒有啊。」
毛澤東微笑著,聲音很和藹:「我聽到了,你在走廊裡喊聲音挺大……」
我嚇了一跳。我都說了些啥呀?全中國只喊毛主席萬歲,還沒喊過第二個人萬歲呢,我卻喊了張衛士萬歲。我尷尬地解釋:「鬧著玩呢。我們是開玩笑呢。
毛澤東始終微笑著,始終態度和藹,其中也不乏認真:「如果他們打我的旗號給你們找麻煩,你就批評他們,不要講情面。
「沒有,真沒有,我們是開玩笑。」我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邊搖頭一邊後退,就這麼溜出了毛澤東的房間。來到走廊,我喘口氣,發現張仙鵬也緊張地喘氣。我看他,他看我,靜了片刻。部長吁一聲,笑了。如釋重負。
也有把矛盾鬧到毛澤東那裡的時候。
田雲玉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伙子,毛澤東和江青都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那件毛背心還是江青為他買來毛線織的。不少工作人員私下說:「小田在主席和江青那裡都很吃得開。有了這種優勢,他免不了說話辦事添幾分傲氣,動作也大,聲音也高。
有次停車,我去開門。他跟在後邊催:「快點快點,動作麻利些。
那天毛澤東並沒打算下車,我身後只有田雲玉一個人。見他口氣那麼大,我就故意治治他,偏不快開,慢騰騰懶洋洋,看他怎麼辦?
「怎麼搞的?門也不會開了?」田雲王果然急了。
「你會開?我回頭白他一眼……
「我叫你開門!他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就開不快,我就是這樣!」
「你、你……」他大概沒受過這種氣,臉漲得通紅。
「就是我,怎麼樣?」我示威地揚起頭,聳起一隻肩膀,斜挺胸脯。
他氣得發抖,指著我:「你、你不就是個列車員嗎?」
「列車員怎麼了?」我瞪住他問,「我還入黨了,你還沒入黨呢!」
小田被戳到痛處,喊起來:「你有什麼了不起?小小的列車員……」
我截住他話頭也喊起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在主席身邊算最近的。人了。可你到現在還不是個黨員。告訴你,做人還得靠自己!」
田雲玉臉紅了白,白了紅。他被傷了自尊心,氣得破口大罵。這一罵,我就處了下風。我可罵不出那種話來。姑娘遇了小伙子,吵架可以,罵架準吃虧,打架就更不行了。我剩下的本事就是哭,哭得好傷心。你跟主席近,我跟主席也不遠。我憋了一口氣,便去告御狀。
果然,一告就准。毛澤東和江青都狠狠批評了田雲玉。江青指著田雲玉:「跟誰學那麼凶?都是我們把你寵壞了!毛澤東皺著眉頭說:「你去向小姚作自我批評,要當面道歉。什麼時候她原諒你了,你的自我批評才算完成。」
田雲玉像打了敗仗的將軍來找我。他還不好意思呢,垂著頭,想賭氣又不敢,一步一步磨蹭著走到我面前。其實,告過御狀我便開始後悔。後悔不該一時衝動力這點小事驚動毛澤東,後悔不該和小田鬧這麼僵。畢竟我們相處時間不短,他又是個聰明伶俐勤快英俊的小伙兒。看到他委屈的樣子,我的心早軟了。
「對,對不起。我,我是著急了。」他吞吞吐吐說。真難為他放下面子主動認錯。
「我也對不起你。我馬上接過話來認錯,很怕再讓他丟面子。我的自我批評比他還多點實際內容:「我不該說話刺兒你。傷害你的自尊心。」
他有些難為情他說:「刺激刺激好。
我低下頭小聲問:「小田,你不怪我吧?
他真誠地望著我說:「不怪。
正是不打不相識。此後,我們相處得很好,成了知心朋友。彼此生活上的事也都互相告訴,互相商量,互相幫助。這種親密的友誼一直保持至今。
專列唱著它那首單調的永無休止的進行曲,偶爾鑽山洞或過橋樑,聲音才起一些變化。這又是一次走遍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的長途旅行。
黃昏來臨了。火紅的晚霞山一般踴躍,浪一般翻騰。遠山瀰漫著一片柔和的霧氣,林木在田野裡投映下長長的影子。農夫戴了斗笠懶洋洋走在田埂上,兩手背在身後,手裡的繩子牽著慢條斯理的水牛……這個景色太美了,主席看見了沒有?
走進客廳,毛澤東正舒臂伸腿坐在沙發中,衛士長和衛士們或立或坐環繞周圍。一看架勢就是聊天。
毛澤東喜歡聊天,就像他喜歡同學者專家討論嚴肅的政治問題或哲學問題一樣。他說聊天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同時也是學習的機會。他同衛士們聊天,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什麼都能談到,個人可以暢所欲言。
我不敢貿然打斷毛澤東的聊天,先扯扯封耀松:「小封,多美的景啊。別在這兒窮聊了,看看去吧。」
封耀松朝窗外漫不經心地瞟一眼,毫無所動,便轉回頭。他這是怎麼了?我想起這段時間他和田雲玉情緒都不好,值班時間也是沒精打采。又想起田雲玉對我訴說他的對象如何如何,要跟他吹。莫不是這兩個漂亮小伙兒在愛情問題上都遇上了挫折?
「小姚,」毛澤東忽然叫我。我忙答應一聲。他說:「你搞對像搞得怎麼樣了?」
我臉稍稍有些熱。不過,這早已不是秘密。便爽快回答:「挺好的。
「沒有鬧矛盾吧。」
「沒有。」
「你看,我這兩個衛士搞對象,搞來搞去都搞吹了。」毛澤東指指田雲玉和封耀松。小田小封紅著臉低頭,眼皮一掀一掀地朝主席望,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聽家長罵沒出息。
「小田,你就不該搞個文藝工作者。你一個月四十多元錢,怎麼能養活得起那些活蹦亂跳的女演員?沒到共產主義,還得講些實際麼。」.田雲玉帶者難為情的苦笑,身子一晃一晃,腳底下意識搓著地毯。
「還有你,小封,你們應該找工人,這才能搞好。否則,將來會吃苦頭的。」
封耀松嘟著嘴點頭,一副沉思遠慮總結經驗教訓的樣子。我差點撲哧笑出聲。他們還很年輕,又很英俊,找對象當然不會成問題,大可不必同情或擔心。他們是有點毛糙,都是跟隨毛澤東參加舞會,跳舞跳上的對象,毛澤東的旗號往前面一亮:「我跟毛主席形影不離。」「我是毛主席身邊的人。」有這句話,一談就成。以後熟悉了,耀眼的光環一消逝,便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了。毛主席身邊的人也得食人間煙火呀,一個月才四十多元?不行,很快便吹了。
毛澤東明察於此,實實在在說:「你們就以你們自己的條件找對象,。不要打我的旗號。打我的旗號最後是要吃虧的。要吃苦頭。小田小封已經吃了苦頭。他們倆吸取教訓,別人也要吸取教訓。現在我們的國家,我對像還得講條件,一頭熱是不行的,雙方的條件都要考慮。」
毛澤東這番話留給我印象很深,受到許多啟發。後來我離開主席到新的工作崗位,從來沒向別人炫耀過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歷史。毛澤東逝世後,專運處同志叫我去瞻仰主席遺容,我的許多領導還驚訝:怎麼,姚淑賢同志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我們還不知道呢!
不久,我結婚了。毛澤東聽說後很高興,向我祝賀。我說:「我是自己談的,沒有打主席的旗號。」毛澤東說:「這就好,這也是實事求是。你們將來一定會幸福,白頭到老。他還讓我帶丈夫來見他。
那時。我出車頻繁,丈夫在石家莊醫學院上學,很難團聚。逢丈夫放寒暑假,本是團聚的機會,偏偏這時又是我最忙的時候。暑期中央首長去北戴河,寒假時又去南方開會。專列緊張,除保證毛澤東外,臨時調用接送其他首長的任務也很多。記得結婚後的第一個暑假,我和丈夫幾乎一天沒有團聚。
有一次,毛澤東去河南參觀人民公社。專列快到石家莊了,毛澤東忽然叫我去。他說:「你們很忙,夫妻團聚不了。這次是個機會,回去看看愛人,團聚一下吧。
我說:「役事,我們機會很多,我還有工作……」
「機會不多麼。」毛澤東屈指一算,「我心裡有數,你們快半年沒團聚了。年輕夫妻,我懂。要聚一聚,不然我心裡不安。
我心裡一陣陣熱,差點掉出淚來。毛澤東是很富有人情味的。而且,只有父母對兒女才會想得這麼多這麼細啊!我在石家莊下車,與愛人匆匆一聚,又趕回專列。毛澤東越是關心我們。我搞好工作的願望就越強烈。
回到北京後,我們又臨時接受任務去廣州接周恩來同志回北京。過去,我曾多次參加接送周恩來和鄧穎超同志,都是熟悉的。
專列有兩節高級軟包,一節是毛澤東住,一節是江青住。現在,周恩來住在毛澤東的軟包中,鄧穎超住在江青使用的軟包中。我先去看望了鄧穎超同志。
我們習慣稱鄧穎超為鄧大姐。她溫柔雅靜又很幹練。她政治性強,又從不讓這種政治性損傷她的婦女氣質。這一點與江青的性格形成鮮明對照。江青有時很熱烈,有時又很冷峻。情緒不定。那種不安定的躁動時時可以感受到。當她想表現女性的溫柔細膩時,總結人以矯揉造作的感覺。
鄧大姐同我握手時,另一隻手就在我手背上輕撫,始終望著我,並不左顧右盼。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像一股緩緩流淌的細水:「小姚,聽口音你是天津人吧?」
「是天津人。」我點點頭。
「你在天津哪個學校學習?」
「在省立附小上過小學。」
「那咱們還可以算校友呢。我在天津省立師範讀過書。你對天津熟悉嗎?
「熟悉。我家就住天津河北區宙緯路。
「噢,知道。我們也在那裡呆過……
鄧大姐同我就這樣隨隨便便拉家常。告別時,她重新握住我的手,說:「在火車上工作是很辛苦的,特別是女同志。要注意衛生,要注意休息。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哪。
從鄧大姐那裡出來,我又去看周恩來總理。周恩來與毛澤東性格各有特色。毛澤東給我的印象是熱情堅定,樸實幽默,談吐隨便,言簡意賅,思想特別活躍。周恩來給我的印象是文雅溫和,堅定機智。眼睛特別明亮有神,說話時給人一種春風入懷的溫馨感……他心細,很注意禮貌,對鄧穎超同志很尊重。見面時。他第一句話就是問:「你看見你大姐沒有?我說:「看見了,我剛從她那裡出來。」周恩來對毛澤東同志非常關心。他的談話總是圍繞著毛澤東轉。詢問毛澤東在火車上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反覆囑托我搞好服務工作。保證毛澤東同志有一個好的生活和工作環境。
周恩來總理是非常懂感情的。下車前,他說:「你們列車工作人員是很辛苦的。常年在外,家庭生活少。少了就更要珍惜。要多體諒關心對方。夫妻到了一起,不要光是柴米油鹽,精神生活也要豐富。比如一起逛逛公園,一道看看戲,這樣感情會更深。
我與愛人在天津相聚時,便一道去看了場戲。表演的是南宋詩人陸游的愛情悲劇。我和愛人含淚看完戲,回來路上彼此靠得緊緊的,都覺得應該加倍珍惜我們今天的生活和情感。
回到專列上,晚飯時我把這齣戲講給毛澤東聽。他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於是,我的情緒也高起來。既然主席愛聽,我就講得很仔細,還夾帶了不少議論。講完了,毛澤東忽然問:「這戲的名字叫什麼?」
「《風頭杈》」。我估計他沒看過,還提建議說:「主席應該看看,很不錯的。」
「《鳳頭衩》?毛澤東望住我。
我猶豫了,沒把握地:「是《鳳頭衩》還是……〈衩頭鳳》來著?哎呀,我記不清了。」毛澤東笑了:「是《衩頭鳳〉。這是陸游寫的一首詞:《衩頭鳳,紅酥手》。他是南宋一位了不起的大詩人,年輕時就立志「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的表妹叫唐琬,也是位有才華重感情的婦女。他們的愛情悲劇在《齊東野語》裡有記載……」
我聽著毛澤東講述,既驚詫他知識的淵博,又惶愧自己是班門弄斧。我連《衩頭鳳》都沒記清,就嘮嘮叨叨了一頓飯的工夫。而毛澤東居然有耐心一直聽我講完!
1965年,我隨專列送毛澤東去廣州。
車快到站了,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去見毛澤東。我懷孕了。女同志一有了孩子便不適合在專列上工作。因為有了負擔,需要照顧家,不能長期在外值班。
毛澤東正在批閱文件。熟悉了,他只掀起眼皮瞟我一眼,便繼續在文件上寫著什麼,一邊隨口問道:「有什麼事嗎?」
「主席,我……我下次可能不來了。」
「嗯?」毛澤東一怔,放下筆。望住我:「為什麼?」
我臉紅了。這話怎麼說呢?
「我,我可能要休產假了。」我低下頭小聲說。
毛澤東注視我片刻,笑了。說:「那是大喜呀。事先也不知道。沒準備什麼東西送你……」他沉吟片刻。他完全明白我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回專列上工作。我心裡有個願望,不好意思說。我只盼望毛澤東能主動想到。我跟隨他十幾年,他應該想到的
毛澤東離開辦公桌,踱了幾步,重新望住我:「小姚,那麼我們合個影吧。」
我眼裡立刻湧起一層淚花。這正是我最大的願望啊!
毛澤東叫來侯波同志,請她為我們合了一張影。這張照片從此便永遠伴隨著我。
毛澤東下車了,我隨專列返回北京;從此,我調離專運處。再也不曾見到毛澤東。但是,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十幾年連同分別時的那張合影照片,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