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已經服過兩次安眠藥,仍然睡不著。他躺在木床上,床的一半擺滿一尺多厚的書。天氣熱,他只蓋一條白布單。那是普通的白漂布,上面可以找出三四塊補丁。蕎麥皮做的枕頭上,綁一塊同樣補著補丁的枕席。枕席上又墊了兩張報紙。他就枕在報紙上。
他已經不著文件,也不再看報。隨手從床上抓起那本<楚辭》翻閱。他苦惱、不安、煩躁。這都是為了睡覺。
毛澤東一生都在為「睡一覺」奮鬥。
我用掌心握住他的小腿,輕柔地向大腿推去,一次又一次。這種按摩是為了幫助他入睡。在睡眠上,毛澤東有時像個孩子。孩子要身邊有人拍打著睡,毛澤東也要身邊有人按摩著睡。這種按摩不能急劇,不能停頓,不能有突兀的動作。應當連續綿長。像春雨一樣輕柔持久。我感到臂乏腰酸,我已經按摩了兩個多小時。輕輕地、悄悄地、不斷地改變姿勢。時坐、時俯、時跪,借此調節筋骨肌肉。讓身體各部輪替獲得休息。
天已近午,隱約能聽到蟬鳴聲。他終於合上了眼。《楚辭》仍然抓在手中,卻已放倒在胸脯上。
是思考還是人睡了?
我望著那張兼有農民的樸實。政治家的剛毅和哲學家的沉鬱的終於平淡下來的面孔,將按摩動作放得更慢更輕。五分鐘後,我停止按摩。左腿緩緩地、緩緩地滑下床。腳底踩到了厚實柔軟的地毯,右腿便接著朝下伸。朝下探。而後,再穩住勁讓身體一點一點離床……
可是,一隻大而溫柔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腕部。
「別走,你不要走。」毛澤東眼皮只閃了一下,再沒有睜開。他小聲嘀咕:「陪我一會兒,再陪我一會兒吧……」
我側身重新坐到床上,想繼續為他按摩。可是毛澤東沒有放手,仍在喃喃,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不要了,你很累……就這樣,就這樣陪我坐會兒。
我的眼圈濕了,心裡酸酸的。他睡不著覺的痛苦顯而易見。但遠不是全部。我從他微皺的眉毛、顫抖的睫毛,間或抽動一下的嘴角和握牢我不放的手上,強烈感覺到他的孤獨寂寞和憂傷。
這不是我的主觀想像。我們幾名衛士曾懷著強烈的同情多次私下議論:毛澤東的生活大清苦。太單調、太枯燥。太不自由了
他有妻子兒女,但是不在一起生活。與他形影不離的只有我們幾名衛士。比較起來,我們更像他家裡的人。可我們無法給他家庭中那種天倫之樂,只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以便他更好地為黨工作、工作、工作,為人民服務、服務、服務。
我們還要保證他的安全,這是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然而,我們有時也對這種安全保護產生不敢說的疑惑。
他的足跡遍全國。但是,他不能逛街,不能遊園,不能隨便進電影院。不能隨便上百貨商店。他是人民的領袖,全國人民都喊他萬歲。可是他沒有隨便見人的自由,處處受到「安全」』限制。就連專列上的女服務要見他,也須經我們衛士同意。他的思想活躍,馳騁無羈,卻很有一沒時間連飛機也不能坐。,他想翱翔,但是不能夠。他只是個人,他面對的是組織決定。有時,他一句話就能改變中國的歷史進程。但同時,他說一百句也求下列去飯館吃頓飯的自由。他在紅牆內講話地球也會顫動,但是他要隨便走出紅牆一步卻不可能。這一切似乎荒唐不可思議,偏又是千真萬確的客觀存在。
他曾多次羨慕那些工人、農民、士兵和普通市民的自由自在生活啊!但他終於不得不接受並習慣那種特殊的生活……
「我講的這些你能理解嗎?」李連成忽然停下來問。
我想了想,點頭:「我理解,也相信。」
「毛澤東有躺在床上讀報。看書。批閱文件的習慣。這時,我們常坐在床上為他按摩按摩腿。按摩本身有時並不是必須,他需要的只是身邊有人。不看東西了,我們也為他梳頭,促進血液流通,醒腦安神。休息中便和我們聊天,有時還拉著手聊。只要身邊有人他就感覺踏實,他就可以安靜。」李連成手指梳理一下頭髮,回憶著,繼續說:「有時我們人手少,倒不開班,只好二十四小時連續陪伴主席。封耀松和田雲王跟主席很談得來。小封有幾次從主席那裡出來,本該回值班室卻沒能走回,一屁股坐在台階上便睡著了。我們為主席服務真是全力以赴,有時是相當勞累的。」
我記錄著,頭也不抬說:「有些衛士告訴我主席是很喜愛李鈉的。
「那是的呵。我好幾次看到主席外出回來,把李鈉抱懷裡,拍打後背說:娃娃,我的好娃娃。可是,李鈉從小就吃大食堂,上學後就吃學校食堂的伙食。一年難得跟主席同桌吃幾餐。主席對子女要求太嚴了。」
「迄今為止,所有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的人都跟我說,主席生活太艱苦太隨意湊合了。眾口一詞。」
「不是湊合,是習慣。可以說農民的生活習慣,也可以說是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李連成講到這裡,停頓一陣兒不語。他在回憶?胸脯微微起伏,眼圈竟濕潤了。良久,忽然長長歎息一聲:「唉,我是沒臉見主席了……我現在當公司副經理,常跟外商打交道。你可能難以相信,我經常一頓飯就要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費,有時還不止!唉,我也是沒辦法啊……」他兩手抱頭。手指用力摳入頭髮已變得稀疏的頭皮裡。聲音變得有些淒涼:「老人家在天有靈……我是沒有辦法啊……」
沉默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小聲提議:「繼續講吧。你第一次見主席是什麼時間?
「1949年底,毛澤東去蘇聯簽訂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老人家還給我抓了一把水果糖。那時候吃塊糖就是不得了的享受啊!何況是毛主席給的糖……」他眼裡閃出了濕漉漉的波光,接著又用顫抖的手劃燃火柴,吸燃香煙。於是,我眼前瀰漫起一團團的藍霧,像看到一幕老式電影的回憶鏡頭。
大地覆了白霜,乾燥而堅硬。旭日紅著臉爬出地平線,立刻照亮了那棟日本人修造的小白樓。小白樓已改為文化賓館,是高崗等東北黨政軍負責幹部休息娛樂的場所。我朝著小白樓一溜小跑。呼吸遇了嚴寒好像冒了煙似的。我著急,怕誤了開會。我父親是闖關東的受苦人。我自小當童工,十二歲逢上新中國成立,應招來到瀋陽,在文化賓館當服務員。那時的熱情就像沸水一般蒸騰。
會議上佈置了任務,氣氛大異於往常。我們幾名小服務員被指定在二層值班,宣佈紀律很嚴,連賓館經理也不許登臨二層。燒開水的鍋爐工也換了,換成房產科的科長,一位久經考驗的老同志!這麼嚴厲的安全措施,準備接待誰?
那天,我們不許亂竄,不許寫信打電話,不許左顧右盼,不許交頭接耳或大聲喧嘩……按照指令,規規矩矩立在電梯門兩側。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電梯運行聲。電梯指示燈亮過又熄滅。門開了。魚貫而出的首長中,我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毛主席!我差點喊出聲,卻又以為是做夢。然而,那熟悉的面孔已經轉向我們,笑微微,並且馬上伸出手朝我們服務員走來。首先揮住站在我前面的張仙鵬的手:「同志們好啊。」
「主席您好。」張仙鵬激動地回答。
「同志們好。毛澤東又握我的手。這時,我才如夢初醒,頭有些暈眩,搖顫著手,搖顫著身體說:「主席好,毛主席您好!」我想多跟主席說句話,可是喉嚨哽塞、紀律也不允許。毛澤東分明也想多跟我們說幾句話,可是他身邊的人一簇擁,他便身不由己,被簇擁著走進一號房間。
當時,張仙鵬無疑是我們服務員中感覺最幸福的一個。他直接負責毛澤東的食宿。葉子龍。汪東興和陳伯達也住二層,由我負責食宿。
幾天的服務,我們足不下樓。毛澤東上樓,我們在電梯口迎接。毛澤東下樓,我們在電梯口相送。那時我們都小,長得機靈,手腳勤快,熱情高,責任感和榮譽感強烈。毛澤東對我們留下了好印象。葉子龍負責機要,汪東興負責安全,他們記下了我們的姓名。
第二年的三月初,毛澤東從蘇聯回來,又在小白樓住了幾天。這次,葉子龍和汪東興找我們談話:「你們想不想到北京,在主席身邊工作屍我們說:「非常願意。毛澤東走後,我們恢復正常工作。過了幾個月,我們不再想去北京的事,以為首長不過是隨日說說而已。
可是,七月份中央忽然發來一份電報,點名調幾位同志去中南海工作,其中便有我和張仙鵬。接著,中央組織部派人來接我們去北京。就這樣,我們走人紅牆,住進中南海東八所。一個月後,我被分配到葉子龍身邊當公務員。
那時,葉子龍就住在菊香書屋旁的三間平房裡,與毛澤東住房只有一牆之隔,有後門相通。凡到毛澤東身邊工作的人,都須
先經葉子龍試用,並且從側面觀察毛澤東的生活習性。二個月後,我才正式調到毛澤東身邊工作。
那天,李銀橋眼對眼盯緊我,不許我的目光滑脫,作一番嚴肅的談話。他談話的內容久而久之記不准了,但那雙眼睛卻留在我腦海裡再也消磨不掉。我還記得自己發誓一樣說:「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信任。用生命保護毛主席,全心全意搞好服務。」
「跟我來吧。李銀橋在前面帶路。踏上台階時,他整理一下頭髮和衣領。我也下意識地把衣服撫撫平。他停我也停,他走我也走,像個尾巴似的,緊隨他走進毛澤東辦公室。
毛澤東坐在沙發裡看報,像是在等我。聽到聲響便抬起頭,目光在李銀橋臉上一掠便落在我身上下動了。我立刻感到一種緊張,筋肉繃得發僵,呼吸也發生了困難。
「主席,他來了。」李銀橋的聲音傳人了我耳中。我看到毛澤東吮了吮下唇,放下報紙:「好,那好。」他點點頭。後來我逐漸發現,毛澤東滿意什麼事情時總是說:好,那好。
「你叫什麼名字啊?」毛澤東招招手,「過來,小鬼,過來說。
「李連成。我邊說邊朝毛澤東走近,只隔一步距離才停住腳。
「李連成,是這麼寫嗎?毛澤東伸出左手,用右手食增在左手心裡寫字。
「是的。我點頭。
「今年多大了?」
他的湖南口音,連問兩遍我才聽明白。
「十六了。」
「你是哪裡人?」
「大連。」
「那麼你是見過海哩?
「我在漁網廠裡編過漁網。」
「你高興不高興到我這裡來工作?
「高興。」
「可是你才十六歲,爸爸媽媽放心你來嗎?」
我低下頭:「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
一陣靜默,我重新抬起頭時,發現毛澤東眼裡露出一種同情憐愛的神色。他忽然從茶几上抓起一把糖,遞給我:「吃糖,吃塊糖。」
毛澤東的手真大,他抓一把糖,我用兩隻手去接,仍然掉地一塊。我猶豫該不該撿?毛澤東已經俯身去拾。我便有些急,也忙彎了腰去撿:「主席,我來。」不料,地上的糖沒拾起,捧著的糖又掉落了幾塊。我好狼狽啊。
「娃娃。真是個娃娃。」毛澤東不讓我把糖放回茶几,把拾起的糖塞我兜裡:「揣起來,揣回去吃。他重新打量我一遍,問:「家裡還有親人嗎?」
「還有個妹妹在大連。
「你上過學嗎?」
「上過四年。
「你應該上學麼。你是見過海的人,應該有志氣。趁現在年輕,應該多學習學習。」
當時,我沒有理解毛澤東說這番話的心情和想法,以為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何況,一旦開始值班,我馬上發現很不適應,幾乎把全副精力用上仍不能勝任。感覺非常疲勞,根本無心去想上學的事。
毛澤東生活無規律,或者說與常人的規律完全不同,這一條凡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都知道。首先是吃飯沒規律,總要讓人一再提醒。他什麼時候說吃吧,才能去辦。弄飯本該是廚房的事,他又經常嫌麻煩,讓我們在電爐子上煮一茶缸麥片粥或下點掛面便算一餐。一天或吃一餐或吃三餐沒個定數。這一來,我們吃飯也常失去規律。他的睡眠更是特殊。多數時間是上午睡覺,下午和晚上辦公,稍遇大事便接連兩三天不睡一覺,我們值班衛士只好陪著,幾天下來便全身乏力,哈欠連天。他過人的精力令人吃驚,也叫人難以忍受。我想探索其中的奧秘。莫非是吃了什麼高級補品?仔細觀察,什麼也沒發現。毛澤東人口的東西都是要經過我們衛士之手的,就連吃感冒藥也不例外。毛澤東從沒吃過任何補藥。他喜歡吃的就是紅糙米:小米、黑豆。芋頭。饞了就要碗紅燒肉。平時的蔬菜除辣椒。醬豆腐外,也不過是市場上常見的菠菜。空心菜。圓白菜和克菜等,他似乎也不講究,菜常常不切一刀便下鍋,吃飯時總要拿本書或報紙邊看邊吃。他從不細嚼慢咽.可以說狼吞虎嚥。若是自己吃飯,幾分鐘就能解決戰鬥,除非有客人才不得不放慢速度。
毛澤東吃的這些東西普通人不難吃到。我也學過他的飲食,不行,沒幾天胃就難受。沒得到他那種過人的旺盛精力,反而差點垮掉。
我又發現毛澤東特別能喝茶,能吸煙。莫非這些才是他那旺盛精力的來源?試幾天,也不行。茶喝多了腸胃老咕咕叫,餓得快,出虛汗。煙抽多了嘴乾苦,頭也疼。唉,看來這是天生。我暗自這樣想。不然毛澤東怎麼就能成為全國人民的領袖?
我們為毛澤東不能按規律吃飯發愁,毛澤東卻只為不能正常大便發愁。他總是大便乾燥。幾天大使一次,還必須灌腸,灌了腸才能便出。便出他就如釋重負。我在獨立值班前,既要學會用茶缸子煮麥片粥,下掛面,烤芋頭,又要學會用洗臉盆和膠皮管子灌腸的一套本領。
毛澤東比別人多一點講究,就是每天要擦個澡,按摩按摩。這些工作也都由我們衛上來完成,所以我必須學會按摩。
按摩時,毛澤東常同我們聊天,但多數時間他是看報批文件。他有躺在床上看書批文件的習慣。我們在旁邊按摩,並不影響他工作。記得第一次為他按摩,我小心翼翼地問:「主席,這樣行嗎?」
「嗯,好,很好。」毛澤東放下報紙,望住我。我便低了頭。平時談話,我就怕主席看著我。他若看著報紙跟我聊天,我還自然自在,他若看著我,我就會不自然不自在。可是,毛澤東的目光不肯離開我,問:「你為什麼要學這些呢?你還年輕,上學會不好嗎?」
毛澤東多次跟我提上學的事了,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去,但我怎麼好說「行,那我就上學去吧」?說不出口啊。我總是回答:「我願意在主席身邊工作。」
於是毛澤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緊我,好像要看透我的心思似的。良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年底,我終於下決心去學習了。這個決心能下,同我跟隨毛澤東外出視察不無關係。
毛澤東外出,行李由我們準備。他無論在火車上還是住賓館,都睡木板床,用自己的被褥。他的被褥是一色白漂布,他使用的毛巾被是;日的,就是如今擺在他故居中的那條補了補丁的毛巾被。麥喬皮白漂布的枕頭,冬天鋪枕中夏天鋪枕席或報紙。兩件柞蠶絲的睡衣,多少年來就是那麼兩件睡衣。有兩套襯衣襯褲換著穿,洗衣服的事情也是由我們衛士做。他有一雙大頭棕色皮鞋,一雙圓日黑布鞋。有兩條毛巾,分工不明確,擦臉擦澡擦腳隨便用。要帶點煙和茶。帶雙烏木筷子或毛竹筷子。帶的牙具中,沒有牙膏只有牙粉。他從不使用香皂,只偶爾用用肥皂。行李中最有份量最重要最不能少的是那兩個書箱。
那是兩個木頭箱子,粗糙笨重。二尺高,三尺長,一尺多寬,刷了清漆。這是專門出差用的,裡面裝滿書。《辭海》、〈詞典〉、〈楚辭》等書是每次必帶。其餘唐詩宋詞古典小說及哲學書籍根據毛澤東的吩咐選擇。毛澤東在生活中是漫無拘束的,書房和臥室中,這裡那裡堆滿書報。看似雜亂無章,他卻能夠隨心所欲地找到自己要看的東西。如果你想按照一般外觀上的標準搞點條理化,歸置整齊,那就糟了。他會因為找不到要看的書而煩躁惱火,甚至發脾氣。
「我的書不許你們動,放在哪裡就在哪裡。」他這樣提醒我們,特別是在打掃衛生的時候。
要去外地了。上火車前,毛澤東將手那麼一劃:「把這些都帶走。」那手勢須在老衛士幫助下才能理解。不但包括了桌案上的幾堆書報文件,而且包含了沙發扶手上和茶几上幾本像是隨意扔掉的書。
書報裝箱後,放吉普車上先走。提前兩小時左右送到專列主車廂內,按照在家時的樣子,將書報文件重新擺放在書桌上,丟在沙發扶手或茶几上。原來放在床上的書現在也仍放在床上。總之,一切照舊。毛澤東登車後,擦一把臉即可開始看書、辦公。他需要的書輕而易舉就能在「老地方」找到。
糟糕的是我識字不多,看書更少,尤其看不明白那些線裝書,擺弄兩個書箱便格外吃力。雖有老衛士不斷提醒,仍忙得頭暈汗出。怕到火車上恢復不了原樣,那些書報裝箱時我廈下不了手。偏偏毛澤東又囑咐我帶兩本書,那書名我聞所未聞,連問兩遍仍不清楚,便不敢再問第三遍,悄悄向老衛士們求援。結果還得由老衛士們去問第三遍。
毛澤東在火車上問我:「小李,你來的時間不算短,半年多吧?」
我說:「十個月了。」
「我說話你還聽不懂嗎?」
「能聽懂。」
「說明你不是聽不懂話,而是學習少,沒看過書,《聊齋)沒看過,《紅樓夢〉沒看過,《三國演義》也沒看過。做一個中國人,這些書不著是不行的。你應該去學習學習啊!」
我終於下定決心去學文化,一同去的還有張仙鵬。上速成中學。臨走,毛澤東為我和張仙鵬寫了字:努力學習。並簽了名。
「聽你講的,開始你是非常想進中南海,非常激動能到毛主席身邊去工作的。」我吸兩口煙,斟酌詞句,「後來就不那麼非常了?」
李連成眨眨眼,輕輕搖頭:「不能這麼籠統說,這樣會生出誤會。這個問題必須全面細緻地談。
「就是說,不能簡單回答是或不是?
李連成點頭:「是這樣。我先後三進三出中南海,都是有原因的。首先,毛澤東的學習精神、革命精神、忘我工作和極其簡樸的生活作風對我教育是很深的。至今我們衛士們碰到一起回憶當年。仍忍不住激動,常常熱淚盈眶。他並不是沒有錢,他有稿費,經常支援幫助同志們,對自己和子女們卻要求非常嚴。一生粗茶淡飯,從沒想過享受。他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同全國人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困難時期他七個月不吃肉,二十多天沒吃一粒糧。他的孩子餓得悄悄找我們要飯吃……你說,不是人民領袖能做到這一點嗎?他也常給我們講革命道理,但他首先是以行動教育我們。後來我走上社會,很不適應。社會複雜,人更複雜,見到各種不正之風,特別是那些挖空心思謀一己之私的幹部,廈更加覺得毛澤東的偉大和不容易。」
「你說的不容易是指什麼?」
「社會上一些人以為,毛澤東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實事求是講,毛澤東確實可以要什麼有什麼,但他從沒要過享受,他只要工作。沒完沒了地要學習要工作。」
「我採訪過許多人,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們的領袖們都是這樣。我學習結束後,1952年重回中南海,分配到少奇同志身邊工作。少奇同志住中南海西樓,我跟隨他三年多,印象中,他整天就是工作、工作。他話不多,在辦公桌前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他就能坐住!他和毛澤東一樣,抽煙很凶。為了讓他少吸煙,光美同志給他買些瓜籽和硬糖幫他磨嘴。可是不行,糖也吃了,煙也沒少抽。你想想麼,桌上的文件堆起來像小山,那全是問題,要一件一件處理,就那麼一坐一天,能不吸煙嗎?在生活上,少奇同志也是儉樸得很.甚至我給許多人講了他們都不信!」李連成吸口氣,顯出憤慨,咬著牙詛咒一聲,「有些傢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媽的,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樣了了。」他喝口茶水,平息一下那股心火,繼續講,「少奇同志沒有什麼稿費,只有工資。光美同志的工資又低,他們有九個孩子,他們是嚴格按照自己的工資收入來計劃自己生活支出的。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在一起吃飯,早晨連牛奶也輕易不喝。就是稀粥鹹菜。中午兩個菜,剩下了,光美同志就像所有普通家庭的主婦一樣,認真收起剩菜,晚飯熱一熱再吃。孩子們都是吃機關或學校食堂,一個孩子的衣服小了就給下面的弟弟妹妹穿。一個撿一個的衣服穿,補了又補.直到不能穿為止。「文化大革命」中,清華大學一些壞蛋和愚昧的青年們鬥爭王光美同志,我在心裡流淚。他們懂個屁吁!光美同志出國穿件好衣服,那是工作的需要。我在她身邊工作幾年,我還不知道?她的艱苦樸素在中南海裡也是突出的,整年一身藍布褂子,除了工作需要,從來不曾打扮。她出門上街,去王府井商店,全是騎自行車。為了適應外交場合的需要,不得不打扮一下時也是想了又想,她難哪!就這樣,江青還藉機打擊陷害她,那些受愚弄的紅衛兵也跟著胡造反。我相信,絕大多數紅衛兵今天再回想自己當年的行為,也會痛悔不及的。」
「我完全同意你講的。」我想了想,試探著問:「那麼,你在接觸中,感覺毛澤東與劉少奇有沒有不同的地方?我主要是指性格和生活方面。
「他們都是偉大的。」李連成先用肯定的語氣說。而後略一沉吟,放慢聲調,」當然,人和人不可能都一樣。他們都有堅定的信念和偉大的獻身精神,有巨大的革命熱情和歷史責任感。不過,也有各自的特點。毛澤東熱情。幽默。激烈,他的不寧靜、容易衝動是顯而易見的。他經常思考,久久地在那裡沉思,並且為自己想像的東西而著迷。比較起來,少奇同志較寧靜,注意規矩和條理,一舉一動都更穩重,更富有修養。他在我們衛士面前像位慈祥的長者,很關心,但不亂開玩笑。更不曾發過脾氣。毛澤東同志也非常關心我們,可以隨便開玩笑,無拘無束。但他一旦發脾氣,那也是很厲害的。少奇同志的家庭生活很和諧美滿,他和光美同志感情非常深,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光美同志照顧,我們衛士很輕鬆,沒有多少事需要緊張勞累。毛澤東同志的家庭生活不夠和諧。這主要是因為江青。他們吃不到一起,睡不到一起。行不到一起,說不到一起,常有爭吵,毛澤東的生活全由我們衛士照顧,不讓江青多管。這樣一來,衛士們便計四小時不離身邊。少奇同志是白天工作。夜裡休息。毛澤東上午睡覺,下午和夜裡工作。這種特殊的規律也常常打破,有時幾天幾夜不睡,所以衛士們也緊張疲勞得多。」
「這就是你後來不那麼「非常」願意留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原因?」我冒昧地問。
「不是不是。」李連成急忙搖頭:「累是累,毛澤東更累。我們衛士畢竟可以換班,毛澤東可是不能換班的。」
「那麼。是因為毛澤東跟你發脾氣了?」
「也不是。」李連成猶豫一下,終於說,」這話怎麼講呢?我總覺得一家一戶當個老百姓的生活更自由自在些,更適合我。」
「你能解釋一下嗎?」
「就從毛澤東發脾氣來說吧。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人處到毛澤東那種情況,也都會發脾氣的,而且一定更厲害得多。他生活單調不自由。江青不在一起,兒女不在身邊,只有我們衛士晝夜相隨。有人在電影和報紙上看到毛澤東在群眾中的熱烈場面,以為他是自由的,真是「毛澤東在群眾中』。其實,那是有組織有安排的。他決不是要去哪兒就能去哪兒。警衛局管、公安部管、中央管。我們也勸止,說不適合他就不去了。為了安全,中央決定不許他坐飛機。他為此發過多少脾氣呀!第一次游長江,也是多次發脾氣,把警衛中隊的中隊長都趕走了,才如願以償。但多數時候,他發脾氣也沒辦法。比如他想送客出中南海,警衛人員便要攔住。沒有安排是不許他出去的。
「毛澤東總想到群眾中去,像普通人一樣聊天。事實上不可能。在北戴河時,他一再堅持出去隨便走走,安全保衛部門怕他氣出毛病,同意了,條件是要戴墨鏡和口罩。毛澤東散步,見了農民就想聊天。聊天怎麼能戴墨鏡口罩啊?毛澤東憤然摘下,扔到一邊。農民立刻興奮高呼:毛主席萬歲!這下不得了,群眾聞聲擁來。於是我們衛士便不容分說把他攙著架著拉走了。他發脾氣也不行。這是為了保證安全。
「毛澤東坐在專列上,曾那麼神往地注視著窗外那普通的農村,普通的農民,普通的農家生活。他吮著下唇,內心的激動是顯而易見的。他望望環繞左右的衛士,忽然有了辦法,指著遠村說:停,停車!我要去那村子裡吃碗紅燒肉!他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可是不能夠。衛士長在車上打個電話,立刻就能通知省市領導,下面馬上就要全面準備。待毛澤東走去農村討紅燒肉吃時,一切早已作好了安排.能見什麼人,不能見什麼人;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活……都作了安排……
「安全保衛部門也有苦衷。1958年毛澤東參觀南開大學和天津大學的校辦工廠,出來後正值吃飯時間。毛澤東堅持要吃頓飯館,便到了長春道的正陽春飯館。本來也匆匆作了安排,可是毛澤東到窗口望了一眼街景。就這一眼,被對面樓上一位硒衣服的婦女發現了。那婦女驚喜叫喊:「毛主席!毛主席萬歲!這下子不得了了。城市不比農村,一聲喊過,人群便像潮水一般湧來,立刻包圍了正陽春飯館。附近路口上堵滿了,交通癱瘓,交通警察也想看一眼毛澤東啊,越見不到就越想見麼。從上午十一點多一直包圍到下午五點多。警備區一個排硬把一輛小華沙推進人群,擠到正陽春門口。一群精壯的小伙子好不容易將毛澤東保上汽車。華沙車小,毛澤東平時坐不進去,那天硬塞進去了。剽悍的士兵前面開路後面推車,費盡力氣推出人群。收場時,鞋、帽、鋼筆、手錶、收了八筐。據衛士長講,在黃鶴樓也山過這麼一次事。以後,每當毛澤東想隨便外出到群眾中去時,我們便舉出正陽春和黃鶴樓的例子阻止他。這時,他便不得不讓步。久而久之,他逐漸接受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我發出一聲輕歎,表達了許多不易講清的複雜的感情。隨後,小聲說:「我可以理解你了。」
「我們比起毛澤東還是自由多了,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不必擔心被包圍。可是,畢竟不全是普通人的生活,只是有時能過上而已。
我點點頭。問:「你是三進中南海,到少奇同志身邊工作算第二次。後來怎麼離開,怎麼又到了毛澤東身邊?」
「1955年出了所謂潘漢年事件,1956年我被調到上海參加調查處理。1957年春毛澤東到南方視察路過上海,見到了我……」
警衛工作已經全面部署完畢,我被安排在國際大廈游泳池。池水清澈透底,平靜得像一面巨大的玻璃板。有人吊起溫度計檢查水溫,從那裡漾起一層層漣漪。於是,我心裡也漾起陣陣漣漪。我有很久沒見到毛澤東他老人家了。
門口那邊起來一陣騷動,接著進來一行人。我心房突然一陣勁跳,看到了毛澤東,看到了緊隨他左右的衛士長和衛士們。毛澤東邊走邊同身邊的人說幾句什麼,偶爾也朝我們守在崗位上的警衛人員瞟一眼,顯然沒有認出我,毫不在意地移開目光走過去。
然而衛士長和衛士們認出了我。衛士們朝我點頭微笑,衛士長更是大步趕到我面前:「連成,你在這裡?真沒想到。
「衛土長,您好。」我同他握手。
李銀橋把手一拉,另一隻手拍到我肩膀上:「嘿,太好了。走,跟我走吧。」
「不行,我站崗呢……」
「你就跟我走吧,沒事,沒回來工作,我跟你們領導說。」李銀橋拉著我不放,「主席身邊正缺人,我一直選不到合適的,沒想到遇上了你……」
我發現其他警衛人員都用驚訝羨慕的眼光望著我,他們並不知道我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單是這一條在他們眼中就足夠光榮甚至神秘的了。可是,這許多警惕戒備的警衛人員本身又使我立刻想到了另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苦處,便小聲他說:「不,不行,我不想回去……我怕幹不好,擔當不起責任……,」
「嗨,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我馬上跟主席說去。」李銀橋不由分說拖了我走。我試圖掙扎,忽然看到了毛澤東,他已經準備下水,卻停下來,朝我們望。我立刻變老實,乖乖跟衛士長過去見毛澤東。
「主席,還記得他嗎?小李。」
毛澤東打量我,略一沉吟,微笑點頭:「是李連成同志吧?你好嗎y
「挺好的。主席你好嗎?
「好,好。」毛澤東點頭。他稍稍有些胖,但面色紅潤,還是顯得很健壯。
「主席,李連成在你這裡工作過,情況都熟悉。現在缺人。我想叫他回來繼續干。
毛澤東望著我,簡單問問我近來情況。他對「潘漢年事件」並不清楚詳情。據我所知,毛澤東1955年到上海時,遇國民黨飛機轟炸,公安部門認為潘漢年是國民黨特務,逮捕入獄。這種具體事毛澤東並不過問,最多不過聽人講講。
我簡單匯報了自己的情況。毛澤東很隨便地問:「怎麼樣。到我這裡來工作還願意嗎?
「願意。」我只能這麼回答,「可是,我怕幹不好……」
「那就來吧。」毛澤東已經把目光轉向游泳池。於是,我便退到一邊。
游泳結束後,我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帶著複雜的情感被李銀橋拉上汽車,來到毛澤東的專列上。李銀橋同我談了一宿。我怕幹不好,怕不適應紅牆裡的生活。李銀橋說這麼多年了,會幹好的。而且,跟主席談過了,再不來不合適。就這麼我又回到毛澤東身邊。隨專列由上海到杭州,接著又回北京,第三次走進中南海。
「那麼,第三次進中南海你是有些勉強的了嚴我將煙灰缸裡有些滿溢的煙頭往裡撥一撥,又續點一支煙。
李連成點頭默認,馬上又解釋幾句:「衛士長和衛士們離開毛澤東時都曾難過得掉泊,甚至哭出聲。我也不例外。離開以後時時想念,我們都夢見過毛澤東。毛澤東與我們互相間的感情毋庸置疑是極深厚的。在中南海裡,只有毛澤東為身邊的衛士和警衛人員辦了文化學校,請來老師督促我們學文化,學科學知識。我第三次進中南海的心情,準確來講不能含糊成個勉強,應該說是矛盾。因為矛盾所以動搖,拿不定主意。衛士長一勸,我就拿定主意回到中南海,回到毛主席身邊。」
「理解,理解。我連連點頭,繼續問:「可是,我曾聽衛士長講過,你第三次離開中南海是有些原因的,是主動要求調走的?」
「他都跟你講了?
「沒有。他只簡單帶過一句,好像是跟江青有些關係?」
李連成沉默良久,他的表情使我想起許多同志對他的評價:敦厚、善良。他歉意地搖搖頭,嘀咕著:「沒啥……我沒啥好講的,真的沒啥。我想盡辦法撬他的嘴,終於徒勞。他只嘀咕兩句:「唉,她後來搞了』四人幫』……那時她還沒搞」四人幫』。本來我是全心全意,那時她脾氣就不好。」
不過,我還是從其他渠道採訪到一些情況。
1959年,一個美麗的秋日.一個廣州市的朦朧的早晨,李連成似乎被那空曠潮濕的寂靜弄得有些心神不定。他從走廊勿匆走過時,是掂起腳的。儘管每個屋門都很隔音,他還是怕走出聲啊。
她今天心情可能會好些?但願昨夜睡了一個好覺……李連成走得匆匆,想得匆匆。江青近來心情不好,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昨天為安眠藥的事,朝醫生徐濤發了脾氣。按照規律、她發過脾氣之後會有相對一段時間的安靜。不過,也有脾氣節節高。越發越大的時候……李連成在一道沉重的屋門前停住腳,平穩一下呼吸。他忽然生出一絲後悔。當初分配任務時,自己為什麼不要點滑頭呢?能躲開多少麻煩。
每次出任務,是由衛士長分配。誰跟主席誰跟江青,誰留守家裡。衛士們深知」夫人難擋」的道理,可是李連成話掛在嘴頭上。他習慣把話忍在心裡。也許衛士長誤會他沒有牢騷?跟隨江青值副班的任務多數落在他身上。於是,他變成了「出氣筒」。
是出氣筒。李連成這樣想。江青那麼高的身份,犯得著跟他一名小衛士鬧彆扭嗎?她或在家裡同毛澤東鬧彆扭,或在外面同其他首長或首長夫人鬧矛盾,有了氣沒地方洩,便會洩在身邊工作人員的頭上。毛澤東曾說江青「大煞風景」,「她一來就叫人掃興」。所以常常躲避,一年難得幾次見面。但畢竟是夫人,不能不聞不問。向毛澤東匯報江青情況成了李連成·項工作。每次匯報。李連成總想說一句話又始終不曾說出口:主席,我想我有好幾次是代你受罵了。
李連成聞聲脫鞋。昨天進門,江青忽然喊:「出去!給我把鞋脫了,光著腳進。他連忙退後兩步,退出屋門,脫掉鞋,赤腳進門。江青皺著眉頭咕噥一聲:「我就煩你們走路聲大!」李連成一聲不吭,只是掃一眼腳下的地毯。地毯有一寸厚,摔個杯子也不會有聲。年初他曾陪江青去看望林彪,請林彪介紹養病經驗,林彪說了三不:不見陽光、不聽聲音、不吹涼風。簾子要黑的,空氣要溫的,屋裡地毯要鋪滿……此後,江青住在哪裡都要求將地毯鋪滿,以保證室內安靜。
李連成赤腳進門,大氣不敢出,怕有聲。他見江青正在梳頭。江青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配上她的白皙的皮膚,是很有一些風度的。聽說在延安時,女孩子們都喜歡找地理髮梳頭。經她打扮過,可以增添幾分美。那時,不但男同志們認為她是出色的一個。女同志中也不乏崇拜者。如今,她仍然顯得那麼年輕。她會保養,若不是常常心情不好,她本該更顯年輕。她的煩躁火氣時時可以感覺到,剛才電鈴響得急促跳動,繼而劇烈綿長。李連成開始急趕,可是進門後,江青又只顧梳頭不做聲。
「江青同志,我來了。」李連成早已在鏡子裡與江青的目光相遇過。為了禮貌,他還是報到一聲。
「嗯,外面冷嗎?」江青從鏡子裡望住他。
「不冷。江青同志。」
江青繼續梳頭,過了一陣兒才朝椅背靠去,將頭偷懶地一晃,頭髮輕輕甩動一下,說:「我要出去散散步。
在江青身邊服務的主要是女護士。男護士只管飲食及安全保衛工作。負責警衛工作的還有省公安廳的同志。李連成出去作了安排.口來又等一段時間,江青才芽戴整齊,慢步走出。
太陽已經高懸,大海煙波借森,巨浪悠悠。遠處的帆船星星點點,凝住了一般。李連成深深呼吸,一種輕鬆愉悅的感覺油然而生。
可是,耳邊忽然響起尖聲:「這麼冷你說不冷?你安的什麼心?」
李連成不曾輕鬆一霎立刻又換上緊張。他看到江青銳利的目光直射過來,明白在動難逃。便小聲說:「我再給您取件衣服去。今天太陽好,您活動活動對身體好。
「你是要我身體好嗎?你是想叫我感冒!」江青轉身回屋去了。李連成並不覺委屈或難過。自己感覺不冷,江青感受冷,這也是可能的,各人體質不同。江青近期身體不好,已經在廣州住了半年。他甚至有些憐憫江青。她更多的還是心情不好。她跟誰也合不來,走到哪兒矛盾到哪兒。大家躲她,越躲她她越覺孤獨憂傷,於是脾氣也越壞。可是她怎麼好壞不分呢?我本是全心全意為她好……李連成心裡歎息著搖搖頭。
工夫不大,護士又來叫他:「連成,快,江青要打撲克。」
李連成聞聲起身,隨護士來到江青房間。他明白,江青的日子難打發。毛澤東總是不允許她插手國家大事,就連生活秘書這個職務還是周恩來一再提議,毛澤東才勉強同意的。江青為不讓她「抓大事,』賭氣,有時在毛澤東身邊就示威一樣整天打撲克。偶爾還發句牢騷:「沒事幹就打撲克唄。
但是,江青打撲克就像搞政治鬥爭一樣認真,常為一張牌而爭吵,甚至哭鬧到毛澤東那裡去。羅瑞卿等同志都曾經為她打撲克鬧起的矛盾而召集工作人員開會解決。所以,陪江青打撲克決不是消遣,而是一項十分艱巨的工作任務。江青不能輸,但也不能總贏,既要保證她最終是贏家,又要維持打牌的競爭性,這任務就不易完成。
李注成和江青是對家,打升級,一路順風扶搖直上。升到Q時,李連成算計著該輸幾盤了,否則便要失去競爭性。他給護士遞個眼色,護士心領神會。於是李連成便兩次「失誤」,導致下台。輸過兩盤之後,李連成心裡嘀咕.該不該翻身?輸三盤怕江青生氣,輸兩盤怕競爭氣氛不濃,略一猶豫,還是再輸一盤吧。
「吊!李連成甩出最後一張主牌。不等輪到江青出牌,她已皺起眉頭瞪住李連成:「你吊誰呢?你不知道大三在誰手嗎y李連成心中咯登一沉,明白要壞事。難堪地陪笑說「我,我誤會了,見您吊一次主就反吊……」
「我拉過兩圈副牌,你是真不明白?吊一張讓你管住拉副,你真不懂?你想當內好是嗎?你說呀!
李連成那一番苦心如何說得清?說出來更糟,這麼多年打牌就全成了戲弄人。他只能繼續解釋:「我沒看出來,您要繼續拉副我也不會反吊……」
「你是故意,你還裝什麼?」
「一個打牌又不是贏房子贏地……」李連成冒出這麼一句心裡話。幹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說出心裡話。江青勃然怒發:「出去!你給我滾,不要你!那牌便摔在桌子上。
李連成明白,現在最好的辦法便是一聲不吭。他將牌放在桌子上,赤腳走出門。剛穿上鞋,江青又喊起來:「你不要走,你給我站在那裡,罰你給我站在那裡!
屋門關了。李連成規規矩矩立在走廊裡。他以為江青一時發火,很快會過去,會開門解放他。
可是,半小時過去了,仍然大門緊閉,沒有解放令。徐醫生勸他不要認真,他不理,就那麼垂著頭,面壁而立,一動不動。
一小時後,徐醫生又來了,拉他走:「別那麼認真,她睡覺去了,你也走麼,她不是說政治上平等嗎?你不站她能怎麼著?李連成搖頭,不說話,也不走。徐醫生想了想,又說:「你怕惹事,這樣好不好?你回去休息,我給你放哨.江青什麼時候起來我再叫你。
李連成嘴唇緊繃,固執地搖頭,還是不動。
「唉,你呀!」徐醫生跺一下腳走了。他找了省公安廳廳長蘇漢華。蘇廳長怕江青正在盛怒中,不敢去勸,便趕到賓館走廊。先動員李連成,讓他主動找江青去承認錯誤。
蘇廳長勸半天,李連成就是站立不語。蘇廳長關心地拍拍他後背:「聽我一句話吧,認個錯,不就什麼事也沒了?」
「我沒錯。」李連成低低吐出一聲。他睫毛抖得厲害,眼圈漸漸變濕,淚花開始閃耀。
「我已經全心……全意了。」李連成猛地咬住下唇,淚水卻唰地淌下。他哭了。
於是,所有的人都不再言聲,都低了頭。走廊裡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事後,李連成給衛士長李銀橋掛了長途。李銀橋立刻向毛澤東匯報。毛澤東微皺眉頭,低聲說:「叫小李回來,不要再為江青服務。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看她自己還怎麼耍威風?」
當天晚上,李連成便乘火車離開了廣州。
李連成不肯對我講這段經歷。後來得知我瞭解到詳情,才說:「江青罰我站,可以。她叫我滾,我可不能走。徐濤叫我走。還叫我回北京,我不能走啊,這是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為江青服務並不是江青交的任務,而是組織交給的任務。我要是走了,那是沒有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所以我先給衛士長打電話,經過批准再走。我認為應該這樣處理。」
真是一位忠誠老實的好同志!我心裡想著,繼續問:「是為了這件事你才第三次離開中南海的嗎?」
「事情鬧這麼僵,我以後就不好開展工作了。而且,不久又接連出了點事。那是1960年的6月,在北戴河。晚上常有交誼舞會,江青、王光美、康克清、張茜、郝治平等同志都常去跳。我們衛士要陪她們跳。派我跟江青跳,心裡彆扭。派的次數多了,我不願意,又不好說出口。那時每天下海游泳,頭髮泡黃了。衛士們逗我不敢剃光頭,我想這是個機會,爭一口氣便剃了光頭。恰好江青要外出,她外出時我應該坐在司機旁。精光一顆光頭,這個衛士形象當然使江青難堪。她又發火了,衛士長也批評我不該弄這個形象。我沒多說,只解釋一句:我是想換換頭髮。以後再也不曾派我這個光頭陪江青跳舞或者外出。」
我笑了。這個李連成,他反抗得夠有性格。我問:「聽說主席也問過你剃光頭的事?」·
「突然剃個光頭,主席當然也感覺奇怪了。他問過其他衛士,沒問過我本人。有的同志說我:赫魯曉夫是光頭,你也剃光頭。那時,主席同赫魯曉夫爭吵過。同志們敏感。其實主席本人並沒這樣聯繫過,至少沒有這樣說過。
「主席直接向你發過脾氣嗎?
「發過。」李連成痛快承認:說:「至今想來,還是那麼親切,我是非常受感動的。」
「不是真發脾氣吧?真發脾氣還能親切受感動?
「真發,是真發脾氣。」
他已經閉上眼,那張放倒的報紙在胸脯上微微起伏。我不敢再變換坐姿,保持一個姿勢堅持著,面手輕輕地重複一種單調的按摩動作。我熟悉這種情況,毛澤東已經處於半睡眠狀態。任何大的動作都會使前功盡棄。
他已經兩天沒睡,直到寫完那篇文章。
他已經服下第三份安眠藥!
我在等待。焦急,疲憊,又小心翼翼。我已經快堅持不住了。忽然,我體內起了一陣興奮的痙攣,倦困立刻抖去。聽到了,那期待已久的熟悉的聲音,像吹來一縷春風,在林梢上掠過。悠悠地,漾出若隱若現的哨聲。那聲音極遙遠又極近切。開始細微,漸漸宏大。在靜謐的房間裡迴盪。聲響終於顯出節奏,好像從容的腳步來來回回走動。莊重,神聖,還略略帶著一絲憂鬱。我有些暈,木床和大地在身子下邊旋轉。全身被輕風撫摸著一般愜意,那呼吸之聲是多麼神秘。古老而又年青!表現著宇宙的節奏,跳動著生命的脈搏……驀地,一道響聲拖得很長很長。這應該叫作鼾。毛澤東熟睡時鼾聲如雷。那鼾聲漸輕漸遠,彷彿走向前程未卜的未來。我從暈眩中醒來,淚花迷離,恍若隔世。一個人若沒有見過毛澤東的工作,那麼,他決無法體會這鼾聲的意義和給人所帶來的幸福和安慰。
我極輕極輕地下床,躡手躡腳,朝著門口慢慢地、慢慢地移動。可是,眼前像打了一道閃。我一怔、馬上發現窗子沒關。陽光刺目地射了進來。糟糕!我皺緊眉頭。這道光要不了一小時就能射到毛澤東身上。那麼……
我抿抿嘴唇。只好向窗子移動。站到窗前。我猶豫了。正是夏天,為了能夠既遮光又通風,那窗於是木質百葉窗,放下來就替代了窗簾。木質的。木質的……我咬咬牙,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去放那百葉窗。天哪,可千萬別出聲響。我的動作慢極了,竟沒有注意這口氣不夠用,還差最後一尺的距離時,我才發覺憋得忍無可忍,如萬箭穿心。我本能地張大嘴巴猛烈抽口氣。於是,那最擔心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卡啦,百葉窗滾滑下來。這聲響若是在喧鬧的街市上也許聽都聽不見。然而,響在靜謐的房間裡,卻不啻一聲雷鳴。那勻長的鼾聲驟止,我也如凝結了一般僵硬住。心臟還不曾恢復跳動,身後己響起憤怒焦躁的聲音:「嗯?怎麼回事?」
我迅速轉身,面無血色。
毛澤東已經欠身坐起,微微浮腫的眼瞼似乎在跳動,網滿紅絲的眼睛瞪住我:「說啊,怎麼回事?
「我、我關窗……」
「早幹什麼去了?出去!你不要在這裡值班了,你給我站著去!
我一聲不響,走到院子裡立正站好。
工夫不大,最多不過五分鐘,毛澤東開門盯著我,依然滿臉怒色:「你去吧,你不要在這裡了,你去把李銀橋叫來!
我低頭向值班室走去,哭喪著臉向李銀橋做了匯報。衛土長便匆匆向毛澤東臥室趕去。
我惴惴不安地守候著,好久好久,屁股都坐麻了,李銀橋終於陰著臉走進來。
我急忙立起身,晃了晃,站穩了。用詢問的目光可憐巴巴望住他。
「你怎麼搞的,事先為什麼不作好準備?我真想——」衛士長咬牙切齒朝我舉舉拳頭,沒有說下去。
「主席睡著了嗎?」這是我最關心的事。如果毛澤東能重新入睡,我情願叫衛士長痛痛快快打一頓。
「還睡什麼睡?主席有多痛苦,你這個小混蛋!去吧,主席叫你呢。」
我痛苦而不安地回到毛澤東臥室,他正斜靠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文稿,眉頭皺起很高。聽到聲響,他側轉臉,望住我。
「主席,我……錯了。我低聲說。
「唉,「毛澤東輕輕歎息一聲,嗓子有些發沙,「你有點小錯。我的錯比你大。我不該發那麼大脾氣。」
「主席……」我掉淚了。
「莫怪我了。我工作多,腦子裡想事多,睡不容易,煩躁。情緒就不好控制。
「主席……是我不得……」我哭出了聲。
「委屈你了,莫怪我了。我已經認了錯。我也忙麼,國家大事想的多,干擾我睡覺也干擾我思考。我也是人麼,人總是有點脾氣,我們要互相體諒。」
我痛哭失聲。我的哭本是被毛澤東所感動,是痛悔自己工作不慎,可是我嘴笨,這種的複雜心情怎麼也不會用嘴表達清楚。結果,毛澤東誤以為還覺委屈,在一星期時間裡,三次向我道歉,作解釋。
「唉,至今想起這件事,我就……」李連成嗓音越說越沙啞,終於咬塞了,側過臉去揉眼窩。
我眼圈也有些酸熱。良久,我小聲問:「這種情況下,你再要求走,主席不是更誤會了嗎?」
「不會的。」李連成低著頭說,「衛士長幫我說清了心情。毛主席也瞭解我的秉性,衛士長一說他就理解了。何況,我要求走的理由毛主席也是滿意的。」
「什麼理由?」
「要求上學麼。毛澤東極看重學習。誰肯學習他就喜歡誰。我要求去人民大學預科學習,毛主席好高興哩。老人家拍著我肩膀說:好,那好。肯學習說明你有志氣,有出息。我上學後,毛主席還專門讓小胖張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去過年。1962年的春節,我是在主席家裡過的。主席不喝酒,那天跟我乾了一杯葡萄酒。臉好紅呢,笑得那麼開心……」
李連成說著,目光轉向窗外,凝望著,久久不動一動。他又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我沒有問。我怎麼忍心打斷他美好的回憶?
畢竟,人的記憶總是喜歡停留在那些對他們來說是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