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爸爸又帶我回上海,他正積極籌備《時與潮》在上海、北平、瀋陽復刊。他料想不到的是,在勝利的欣喜中大家各自離開重慶,抱著今後有全國發行的宏偉遠景,誰知輝煌的歲月竟一去不返。
在火車上,我告訴他張大飛追思禮拜的奇遇,父女相對嗟歎不已。
爸爸說,自從郭松齡兵諫失敗之後來到南方,幸能在中央有說話力量,負責組織地下抗日工作,使淪陷滿洲國的百姓不忘祖國。當年招考青年入黃埔、讀中山中學,即是為了培植復國力量。如今十五年,許多當年由東北出來從軍,像張大飛這樣以身殉國連屍骨都不能還鄉的,盼望我父能早日回去,設法撫恤他們的家人。蘇俄在日本投降前一星期才對日宣戰,十三天後,日本關東軍接受盟國波茨坦宣言,在哈爾濱向蘇俄投降,蘇俄俘虜滿洲國皇帝溥儀,並將日軍五十九萬四千人全部俘走,宣稱「滿洲部解放」。勝利後一整年,搶拆境內工業設備運往俄國,將重要地區、港口、軍事設備交給中國共軍,幫助他們與中央軍對抗。今後東北的局勢相當艱困,抗戰中的犧牲尚未必能換來家鄉的安寧和幸福,對殉國者遺族何日才能照顧?
火車上這一席話。是父親第一次把我當大人看待,與我長談。直到他在台灣去世,我們一生中有許多對人生、對時局值得回憶的長談。
回到上海,我仍住在俞家,那似乎是我與俞家的約定。我雖只走了三天,但南京之行給我的衝擊使我重見上海的心情和十天前初來時不同。那虛張聲勢的繁華令我不安,知道自己是融不進去的局外人。希望帶我見識上海的俞君,仍是那個舉著火把從白塔街窗下高歌走過的他,是那在河堤上有說不完「外面的故事」的他,但是他已漸漸走回他原來的朋友圈子,走回他生長的城市。走在繁華的街上,我竟常常想念重慶,想念三江匯合處的樂山。
大約一星期以後,爸爸給我買到運輸物資的軍機票(戰後復員,允許公務人員和大學生搭乘),讓我去北平與剛由重慶回去的母親、妹妹團聚。上海郊外那座臨時軍用機場只有幾間鐵皮平房。除了條跑道之外,四周長滿了半人高的蘆葦。俞君送我到門口,看我跟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停機坪。螺旋槳的飛機起飛前滑行時,我由小窗往外看。看見他穿著卡其褲的兩條長腿在蘆葦中跑著,向飛機揮手,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架小型的運輸機在駕駛艙後面裝了兩排靠牆的鋁板,八個座位,上面有帆布帶把人栓穩,後半艙裝貨。飛行一段時期,我仍在恍神狀態,想著在蘆葦中跑著的人,
但是也知道鄰座的人一直在看我,終於,他說話了。
他說,「小姐,你的安全帶沒有栓緊。」我看看那帆布帶的環子已經拉到最後一格,仍然有些鬆動,只好歉然地說,「大約我體重只有四十多公斤,不合軍機座位標準吧。」他居然大笑起來,連機艙的人都回頭看我。他又道歉又安慰我,飛機還末過黃河,他已查清楚我的姓和學歷,他給了我一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東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他說大學畢業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參軍的,我說我是東北人。他立刻問,「齊世英先生是令尊吧?」我大吃一驚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我雖然是廣東人,但跟著梁華盛將軍派駐東北。勝利不久,令尊代表中央回鄉宣慰同胞,報紙上有顯著報導,他自滿洲國時期即組織領導地下抗日工作,大名鼎鼎,我當然知道。姓齊的人不多,能拿到這軍機票的更不多。」
飛機到北平機場降落的時候,他堅持用他的吉普車送我到東城大羊宜賓胡同。我母親看我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身旁站了一位全副戎裝的漂亮軍官對她立正敬禮,大概差點昏倒(以前她常常昏倒)。她花了好幾天時間也沒有想明白,像我那樣勉強長大,瘦乾巴巴的女兒,怎麼會有人從四川帶到上海,從上海坐飛機下來還有人堅持送我找到家?
北平的「家」從來沒有給我家的感覺,不僅因為我只住了兩個暑假,而是那種沉鬱的氣氛。我母親由重慶直接乘民航機回到北平,有兩個重要的目的,第一個是和爸爸盡早安葬浮厝在廟裡的祖母,第二個是去安排今後如何照顧兩位姑姑。
大姑父石志洪,原是鐵嶺縣世家子,是富有、英俊的知識分子,夫妻一同到日本留學回國,因我父親而參加了地下抗日工作,捐了很多錢。二姑父張釀濤原來已是工作同志。蘆溝橋事變後不得不離開北平,留下大姑姑帶五個小孩,二姑帶兩個小孩,八年中極為艱困,還侍奉我祖母至逝世。兩位姑父到四川不久竟然相繼病死,我父親對兩位妹妹有極深的虧欠感。先到北平租了一個足夠三家人住的大院子,雇了一位做家務的劉媽,看門的李老頭,和爸爸的司機李鑫。我回到北平第二天就換回了四川的布旗袍,適應北平城的沉鬱格調和我自己的心情。
在那個時代,北平和上海真是天南地北,一封信往返需十天。南北分離之初,俞君差不多每天都有信來,說不盡的想念。他的姐姐收到我的謝函,也立刻有信來。說她弟弟在我走後那幾天,連上樓梯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給我那十歲的小妹寄了幾本英文的精美童話。正好爸爸由上海、哥哥由瀋陽同時回到北平,我們去照了唯一的全家合照。我和小妹合照主張小的,心想是專門寄給他的。不久,他說在上海發電廠找到工作了。每天到郊區的真如上班。漸漸地,他每天晚上寫些長長短短的工作環境的信息,寫他丟參加的parties和朋友,開始生活在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上海了。而我生活在一個他完全無法想像的大家庭裡。很少有獨處的天地。我們在北平那大宅院,隨著東北戰況的惡化,漸漸變成了親戚、朋友、地下工作同志們出山海關的一個投靠站,一批又一批狼狽的逃難者,無數淒搶的故事。我們的信漸漸缺少共同的話題,不同的生長背景,不同的關懷,對未來有不同的期待。我們終於明白,也許傾三江之水也無法將我融入他在上海的生活。我不能割掉我父母的大關懷。
九月中旬我去漢口,回學校註冊上學,漸漸信也寫得少,甚至不再寫了。我去漢口前已把他所有的信包好,放在讀交通大學的南開好友程克詠處。十一月間,我托她幫我送還給俞君,寫一短簡說今後路途將不同。就此別過,寄上祝福。
四年級的那一年,我的心也渙散了。三個月的暑假中,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我年輕的心幾乎無法承受的程度。三個月內,我從長江頭到長江尾,又回溯了一半長江航程,在中國的三大火爐——重慶、南京、武漢。之中經驗了我生命中最早的真正悲歡離合。常常似到了一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真幻之界。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我常在歌聲中想念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中年後我認真聽古典音樂,只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