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蕭!你煩不煩?」漢王一隻腳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擲下一把骰子,頭也不抬的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個月升到治粟都尉還不夠?我窩在這鬼地方又有誰來提拔我……咦,該誰走了?繼續啊!」
蕭何道:「大王,他的才能勝臣十倍,讓他管理軍糧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皮大材!你沒聽說他在淮陰是鑽人家褲襠的事?重用這樣的人,你不怕難看我還嫌丟臉吶!」說著,漢王又抓起骰子擲了一把,「呸!看看,手氣都叫你攪臭了!別煩了好不好?」
蕭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慮深沉,自有主見。他的忍辱負重,必是因為所圖大者,不肖與市井小人爭閒氣。再說……」
「你還有完沒完?」漢王「啪」的扔下手中的投資,直起身子惡狠狠的道,「我可警告你:從現在開始,別再拿那小子的是來煩我!再煩我我就叫人把你鎖豬圈裡去,你有話遊說那些豬去!」罵完一頭扎進那群賭友堆裡,「看什麼看,繼續!」
蕭何目瞪口呆的看著大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了。
人們所作出的一切高姿態,都無非是為了攫取某種利益。一旦確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聖人也會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壓抑已久的本性。
這一點,忠厚的蕭何也許不知道,但是韓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還年輕,他要趁著自己還有足夠的精力翻越山嶺,逃出這個被崇山峻嶺包圍著的小王國。
整理好公文,留下書信和「橫塵」寶劍,他騎著來時的那匹馬走了。
可是,到哪裡去呢?他騎在馬上,茫然的想。
以他敏銳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勢力大的,是楚霸王項羽;潛力最大的,是漢王劉邦,餘者皆不足道。現在,他背棄了項羽,又逃離了劉邦,天下之大,哪裡才是他的棲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說。
他騎著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時傳來了鴟鵠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風吹過深谷,發出「嗚嗚」的聲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細,彷彿是原野上飄蕩無依的幽靈,淒清而可怖。
這些都不能阻擋他的,他繼續驅馬前行。
真到一條河流橫亙在他面前。
河流不寬,但湍急異常。上,望不到頭,下,也望不到頭,猶如一條蜿蜒游動的巨蟒。水聲激盪,轟響不絕,顯然流速極快,令人望而卻步。
他愣愣地看著這條河。
他明明記得,來的時候,這是一條緩緩流淌,清汪可喜的小溪,當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確實涼絲絲的,喝起來極為愜意。可現在,它怎麼會變得這麼危險,這麼可怕?想起來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暴雨。
千算萬算,怎麼就沒算到這裡會有條山間小溪一夜暴漲呢?現在怎麼辦?前無去處,後無退路。
馬兒得不到主人的命令,無聊地用蹄子刨著地。
河流在朦朧的月色下奔騰不息。恍忽間,他想起了那戰火初燃、群雄並起的日子。那時他是多麼意氣風發啊!他以為師傅的禁令到期了,以為自己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時間一天天流逝,沸騰的熱血慢慢冷卻,初時的興奮漸漸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還在繼續。而他的痛苦,比舊帝國統治時更甚。因為那時沒有比較,他還不知道首己的價值。但現在,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時代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興諸侯,完全是憑蠻力橫衝直撞,毫無技巧可言。他們所作出的戰略決策,在他看來簡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戲,拙劣可笑,不堪一擊。只要有一支人數不多的二流軍隊,他就可以在短時間內橫掃天下。可問題是,他從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烏合之眾的軍隊呢?
如果他有六國王室的血統,他就可以憑著姓氏的優勢拉起一支忠於故國的隊伍;如果他有龐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勢力在地方上糾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過官場的資歷,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舊權威順勢響應,割劇一方。
然而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他只是一個出身貧寒,毫無背景的底層小民。由於孤傲,他甚至也不願結交底層那麼強梁少年。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個完全的孤獨者,這使他注定只能在權力的大門外徘徊。
啊,才華?才華有什麼用?如果他願意巴結,如果他願意諂媚,沒有才華也可以在權勢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願,有才華也休想跨入他們的行列。
他就像一個劍術無雙的劍客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九流劍手憑著幾套破綻百出的劍法贏得看客們的陣陣喝彩,自己卻無法加入進去,讓他們見識見識真正的劍法--因為他手中無劍。
他無劍嗎?
不,不是的。他有,他擁有過「橫塵」。那是一把好劍,那是權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有人把這權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了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沒用。
有了這權力,他又能怎樣?
修復棧道,回師三秦?
做夢!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長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於斜谷關口,只等他的軍隊前來自投羅網了。
然而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這上面動腦筋。他想過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當然會竭盡自己的智慧減少損失:離間、詐降、收買、結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為力有時而窮,再高的智慧,也無法彌補地理上的絕對劣勢。
戰爭終究是實力的較量,他不可能單憑智慧使一個孩童打倒一個壯漢。
也許,他最終還是會出關的,只是以慘重的傷亡為代價,而這正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師傅說過,戰爭是一種藝術,不戰而勝是最高境界。尺積如山的勝利,是為將者的恥辱。用這種方式奪取的天下,早晚會因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潰。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這麼做,漢王也沒有這個耐心等。長期的戰前準備,曠日持久的關前爭奪,對五十多歲的漢王來說太漫長了。要是這樣的話,他寧可就以現在這諸侯的身份及時行樂,度過餘生了。
他忽然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在壓制著他,堵住了命運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條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條道路都指向失敗,而他又不能責怪任何人。
他能怪項羽拒諫飾非嗎?可項羽已經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勝利者就是正確者,項羽有什麼理由非要聽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劉邦胸無大志嗎?可誰願意戎馬一生,來換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勝利呢?
他能怪張良獻計焚燬棧道嗎?惟一有責任的,也許只有他自己。也許他本來就是在癡心妄想,也許他本來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許他本來就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啊!不!不!他不能這麼想。這麼多年來,支撐著他將這毫無樂趣的生命繼續下去的,不就是內心深處的那層堅信嗎?堅信自己的才華,堅信那才華終會使自己有揚眉吐氣的一天。如果這堅信竟也只是一場空幻,那他的生存還有什麼理由泥?他迄今的全部忍耐還有什麼意義呢?
啊!面對現實吧!看哪,上天已經給了他多少次機會:他抱怨治世讓他難以出頭,於是亂世到了;他鄙視項羽見短識淺,於是他見到了劉邦,他感慨無權無勢難以施展,於是橫塵劍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舊一事無成。
是他自己終究無用啊!機會在手中一再錯過;卻悲歎什麼生不逢時,多麼軟弱無力的借口!誰不在這個時代掙扎奮鬥?為什麼別人能成功,而單單他失敗?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尋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於王圖霸業的迷夢了,一切只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就讓這破滅的幻想,伴隨著這無可留戀的生命,一起埋葬在這荒山野嶺的波濤裡吧。
他慘淡一笑,驅馬前行。
但那馬走了幾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馬,輕撫著那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這飽經風霜的老馬,竟還貪戀生的意趣?
是啊,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比螻蟻職明百倍的馬?更何況比馬聰明百倍的人?
從他降生到這世上,還未享受過一天真正的快樂,為什麼就要自己結束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師傅的警惕戒備是證明,范增的凌厲殺機是證明,張良的信任托付是證明,夏侯嬰、蕭何的竭力推薦是證明……他怎麼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呢?
可是這生命,他實在無可留戀了啊!在這冷漠的世上,他從未感受到過生的歡愉,只受到過難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帶給他的只有對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個沒有智慧的亂世懷瑾握瑜,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你絕望了嗎?」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韓信回頭。
是一個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陰城郊的小河邊,他叫滄海客;在秦始皇的宮殿裡,他叫東海君。
他需要他時,他沒來;他不需要他時,他卻來了。
韓信歎了口氣:「絕望了又怎麼樣?」
滄海客道:「現在你該相信我的話了吧?」
韓信道:「什麼話?」
滄海客緩緩地道:「十二年後,你將會遇到一個人力無法逾越的難關。它會斷絕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終生鬱鬱不得志。」
韓信一怔。從一開台,他就沒有相信過這個術士的話。然而現在,一經這個人提醒,腦海深處的一切全都翻湧了出來,忽然覺得當初他嗤之以鼻的東西已經變成了現實。
年輕人,不要過早下斷言。現在的你,未必是將來的你;現在的決定,也未必會成為將來你的決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現在的我怎麼了?將來的我又怎麼了?難道你會比我更瞭解我自己?
現在的你,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將來的你,會知道什麼叫天意難違。
……
「天意,天意」韓信有些感傷地道:「既然天意難違,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滄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訴過你:神意可以改變天意!」
韓信道:「我的事,誰也幫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滄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韓信興意闌珊地一笑。
滄海客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韓信轉過身,望著奔流的寒溪,輕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滄海客道:「不就是一條通道麼。」
韓信身子一顫,慢慢回過頭來:「你……你說什麼?」
滄海客慢條斯理地道:「棧道焚燬,漢王東歸無望,使你無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絕望了,對吧?其實,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條褒斜棧道!」
韓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條。可是能用來行軍的,只有一條褒斜道。儻駱道屈曲盤繞,子午道遙遠艱險,都不可能……」
滄海客道:「不,還有一條。」
韓信一怔:「還有?不,沒有了……啊!你是說陳倉道了?那條古道都荒廢了好幾百年了,哪裡還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裡。」
滄海客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詭譎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陳倉道復通呢?」
韓信道;「你說……你主人能……能……」
滄海客道;「我主人能為你重開陳倉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終究只是一個術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術把戲還可以,軍國大事指望他是絕對不行了!
滄海客道:「怎麼樣?現在償是否對這樁交易感興趣了?」
不!千萬不要上他的當!
……可這是惟一的希望了,也許他真的……
不!絕對不行。他決不能做這樣荒唐的事,他會成為後人的笑柄的……
內心深處理智的底線在激烈地抵抗著強大的誘惑。
他面對著滔滔的寒溪,讓澎湃的心湖逐漸平靜下來:「對不起,我沒興趣。」
滄海客一愣:「你說什麼?」
韓信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滄海客看著他,像在看一件奇怪之極的物件,半晌,才道:「難怪我主人說你與眾不同!別人要是落到你這份上,假的也要當真的試試了,你卻偏要把真的當假的。」
韓信道:「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就是不信。」
滄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相信?」
韓信看著暗夜下奔騰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斷流。」滄海客道;「這有何難?」
話音剛落,一道細細的漢星似的光芒從寒溪上方掠過,韓信只覺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顫,一直在耳邊轟響的奔流聲像一切切斷了一樣,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則才還滔滔奔騰的河水竟已無影無蹤!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光。卵石縫隙中隱約可見幾絲涓涓細流,還在慢慢流動。
韓信覺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頭。滄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嗎?這就是神力!」韓信道:「不……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滄海客的語調依然那樣冷漠,「任何難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永遠不要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
一陣陰冷的山風吹來,吹得人身心一顫,四周的空氣像是突然間冷了許多。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野雞的鳴叫,雊!雊!雊!那聲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難道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長生不老之術、神秘的照心鏡、帝國的暴亡……都是真的。證據早已擺在那兒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師傅、學識淵博的仲修,他們哪一個不是意志堅強的人中俊傑?哪一個會輕易被人蒙騙?如果不是有了確鑿無疑的證據,他們怎麼會為此改變自己一生的方向?韓信顫聲道:「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滄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只要告訴我,現在是否願意做那樁交易了?」
韓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為他做什麼作為報答?」
滄海客停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移山填海。」
韓信道:「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韓信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我說了,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只需按著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許他現在真的在做夢。他沒有出南鄭城,他沒有見到滄海客,他沒有看見到寒溪斷流,他沒有聽到這段荒謬絕倫的對話,他就要醒來了,這個毫無理性的夢就要結束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不可能。海洋無邊無際,傾舉國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滄海客道:「我沒說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韓信道:「多大的一部分?離岸多遠?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還在繼續這場荒唐可笑的對話。怎麼還不快結束?
滄海客道:「離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尋,方圓二十丈。實際上,等於是要你造座小島。
為了保證穩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韓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狀大致像秦始皇的驪山陵吧?」他在說什麼?他要幹什麼?
滄海客點點頭,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樣,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韓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難了,驪山陵建築在陸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動用了七十多萬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時間。而這座『山』,是憑空在海底堆壘起來的,又離岸那麼遠,光是築條通向那裡的長堤就已耗費驚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麼真的考慮起這樁荒唐的交易了?難道是被這鬼魅迷住了心竅?
他想起張蒼誠懇的話: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會帶來厄運。
他心裡一顫。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麼?
滄海客道:「確實有難度,但這也正是我主人選中你的原因。你是這世間最傑出的人才,你有這個能力。」
算了,不管這條路通向哪裡,就順著它走下去吧,因為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韓信緩緩地道:「看來,你主人對我的幫助,實際上也是為了也自己吧?因為我若沒有統御天下的權力,根本不可能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滄海客直言不諱:「不錯。但是從你這邊說,如果沒有我主人的幫助,也永遠不可能得到那權力。這樁交易是互利的。」
韓信道:「互利?只怕未必。這項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動搖國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許就是我的統治垮台之時。如果你主人助我獲得的一切,我終將會失去,現在我又何必答應這樁交易呢?」
滄海客道:「這點你不用擔心,我主人自有辦法使你的統治穩如泰山。」
韓信道:「用什麼辦法?」
滄海客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道:「看到了嗎?就用它。」
韓信凝神一看,只見滄海客拇指與食指間捏著一枚寸許見方的方形薄片,通體做銀白色,上面似還有一些不規則的紋路,不禁笑道:「你說用這東西來穩定我的統治?」
滄海客臉上沒有一絲開玩笑的神色,嚴肅地道:「不錯。」
韓信道:「我能用它做什麼?殺人?還是祭神?」
滄海客頓了頓,道:「你能用它監控天下!」
韓信道:「你……你說什麼?」
滄海客道:「你聽說過九鼎嗎?」
韓信道:「聽說過,可這東西跟九鼎有什麼……」
滄海客道:「這是九鼎的心臟。」
韓信道:「你說……這東西是……九鼎的心臟?」
滄海客仰面向天,緩緩地道:「故老相傳,『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幾個人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只有歷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實在於它能監視九州!但就連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於這片『鼎心』!」
韓信覺得自己腦子裡一片熱鬧,都快抓不住思維的焦點了,他結結巴巴地道:「你說九鼎能……能……監視九州?可傳說它不是……不是夏禹鑄來象徵九州的嗎?怎麼……怎麼會……」
「象徵九州?哈!」滄海客冷笑一聲,道,「文命這小子夠厲害,一個荒誕主義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訴你,九鼎是用來監視天下九州的!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之內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觀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鳥獸,要遠即遠,要近即近,音形俱備,如在眼前。」
韓信心中一片混亂,許久,才道:「文命……是誰?」
滄海客道:「就是你們尊稱的大禹,我輩份比他長,習慣叫他名字了。他宣稱是他鑄造了九鼎以象徵九州嗎?笑話!他能有這個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設計鑄成的!他只是提供了鑄鼎所需的金屬而已。」
韓信道:「九鼎……真有那樣的魔力?」
滄海客道:「你沒發現正是從夏朝開始朝代的壽命突然延長了?禹傳子,家天下。然後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難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堯虞舜更賢明嗎?」
韓信喃喃地道:「怎麼會是這樣?這……這是真的嗎?」
滄海客道:「怎麼不是直的?夏商週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開國之初禹,湯,武,有幾個是像樣的?他們能安享天下這麼久,真是因為他們治國有方嗎?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用九鼎監視著天下臣民!」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天命所歸」、「神靈庇佑」的神話背後的真相!這就是腐朽統治長期屹立不倒的秘決!啊!難怪見過九鼎的人都要死,難怪歷代天子將它掩藏的如此隱秘。這樣卑鄙的統治手段,怎麼能讓臣民知曉!
滄海客道:「現在九鼎不是在項羽手裡便是落到了劉邦手裡。全是沒有鼎心,九鼎便只是一件廢銅爛鐵!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們連那東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為九鼎的形狀根本就不像鼎。當初稱它為鼎,是因為它使用時要像鼎器一樣架火燒炙以獲取能量。九鼎體積龐大,項羽、劉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權力,不管用巧取還是豪奪,從他們那裡把它弄到手,再把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盡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準備,九鼎啟動後會顯現出人物景象,你不要驚恐,別把那當成是鬼魅現身。有些人初見時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殺之前只說過兩句關於九鼎的話。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東西會招鬼。
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經死了,恐怕沒人會知道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難道就從來沒有人能見過九鼎還活下來?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誰?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東海君嗎?
韓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歲了嗎?」
滄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說什麼?」
韓信道:「聽說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證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壽,你這麼做是不是就是為了從秦始皇那裡盜取這片鼎心?」
滄海客沉聲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韓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滿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懸賞緝拿你的畫像現在都還在。我知道一點有什麼可奇怪的?只是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你失蹤後,秦始皇會發了瘋一樣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齒--原來你破壞了他統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滄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麼資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誰叫他……」說到這裡,滄海客忽然住口不說了。
韓信道:「誰叫他怎麼?」
滄海客道:「那與你無關。年輕人,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我說過了,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記住這句話!現在我再問你,對於那樁交易,你到底考慮好了沒有?怎麼樣?
韓信道:「我接受。」
滄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著,好好保存,不要弄濕。切記!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萬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狀是外方內圓,色作青灰。外形有點像一個玉琮,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長寬俱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個火門,火門正上方六尺處有一條細縫,不細看不易發現。找到這條縫,把鼎心這面朝上插進去,插到嚴絲合縫。使用時只需在鼎中的圓孔裡放滿木炭,從火門中點火焚燒。燒到大約半個時辰,九鼎就會啟動了。很簡單,到時你一試便知。」
韓信接過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的放入懷中。
「這是陳倉古道的路線圖,」滄海客說著,又遞過來一卷圖畫,「下面我說的話請你仔細聽好:今年八月,你率軍從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別理會。走你的路!你只有這一個月時間。八月一過,一切又會和現在一樣,道路將不復存在。所以,你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盡快獲得兵權,並說服漢王在那時發兵。」
韓信接過圖畫,展開藉著月光看了看,隱約看得出是一幅畫的很詳細的地圖。他收起地圖,想了想,道:「為什麼選在八月?整軍備餉的時間太倉促了,就不能在開春嗎?」
滄海客道:「不,必須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這是我主人作出的決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韓信道:「好吧,糧餉我到關中再籌措。我可以設法取食於敵。」
滄海客讚許地點點頭道:「很好,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記住,這一仗你有進無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奪得立足之地。以後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沒有誰是對物。在戰略部署上,你務必把齊國放在前面。佔領齊國,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開始了。
你當上齊王的時候,我會把工程圖和具體的方案拿來給你。」
說到這裡,滄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蕭何來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聽到幾聲野雞「雊雊」的鳴叫,再沒有別的聲音。韓信滿心疑惑。
「我走了,記住!」滄海客的聲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許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毀約的。否則,他能讓你得到的,也能讓你失去!」說完,就轉身離去。
韓信被他的話說的心中一寒。
滄海客的身影即將隱入黑暗中,韓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聲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滄海客的腳步停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我叫籛鏗。」冷冷地拋下這句話,他的身影便完全沒入了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籛鏗?籛鏗?……籛鏗……一個毫無線索的名字。
忽然耳邊「轟」的一響,把沉思中的韓信嚇了一跳,繼而才發覺,轟響連綿不絕,竟是寒溪的滾滾波濤聲。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復成水深浪急、奔騰不息的模樣了。
韓信又轉身看自己的馬。
如果馬能說話,也許就能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說,禽獸比人更能識別鬼魅嗎?
馬還在用蹄子刨著地,又噴了個響鼻。它畢竟不會說話。他又把視線轉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還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這湍急的河流裡。可現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運的人,奪取天下和統治天下的奧秘,都藏在他懷裡。
可這是真的嗎?他真要憑著剛才那番虛幻離奇的對話,去決定一件關係著成千上萬人命運的軍國大事嗎?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還隱隱聽得蕭何的呼喚聲。
聲音越來越近了。
馬蹄聲止。
「可找到你了!」蕭何喜不自勝的跳下馬來,衝過來一把抓住韓信的胳膊,「你不辭而別,我都快急瘋了!漢王那裡我都來不及說一聲,就趕著來追你!你把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給我說清楚,你那封信是什麼意思?那把劍又是什麼意思?什麼『有負子房先生所托』?什麼劍誠至寶,才實庸駑,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瘋嗎?天下除了你還有誰配用那把寶劍?你這樣一走了之對得起誰啊?你……你明明早就帶著這把劍了,為什麼一直不肯拿出來?你好大的傲性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來……」
韓信慢慢地把目光從寒溪收回,看向蕭何,道:「丞相,我錯了,我跟你回去。」
蕭何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