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胡大夫處理完一個腹部損傷的患者後,心裡突然後悔自己大包大攬把劉雲放走了。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外地調來的陳醫生缺乏基本的信任。想到這兒,他起身要去隔壁診室看看,陳醫生是不是認真地頂班。他感到責任。這時,他剛打發走的腹部損傷的患者又回來了。
"大夫,你說我肚子裡的那些五臟六腑真的都沒事嗎?"患者捂著肚子問。
"哎,你以為你是恐龍吶,還我那些五臟六腑,就給你一套五臟六腑你還看不過來吶。"
"是,是,誰讓我走路不睜眼睛往那上撞,不過,大夫,還是疼。"
"不是都查過了嗎?!沒事兒了,過兩天就不疼了。"
"真沒事兒啊?"
"那你要是這麼不相信我,我就給你弄出點兒事來?"胡大胡開玩笑說。
"別,別,我這就走,再也不回來煩您了。"患者說完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站住,回身問胡大夫,"恐龍真有好幾套五臟六腑?"
胡大夫被搞得哭笑不得,推著患者出去,自己來到了隔壁診室,陳醫生不在。
"小陳哪兒去了?"胡大夫間走廊裡的一個護士,陳醫生不在讓他莫名其妙地不安。
"他送一個患者上樓了。"護土說。
"什麼患者?"
"一個耳聾的老太太,沒人跟來,陳大夫讓她去理療科,可怎麼也說不清楚,就把她送上去了。"
跟胡大夫聊過天兒的陳醫生此時也後悔答應替班,他發現胡大夫並沒有把他看成普通的同事,而是一個剛從小城市調來的家在農村的外來者。他的心情因此很憂鬱,當然也有他目前處境的因素。他原想自己進了大城市,一切都可以好起來。但是一年過去了,他還是住在單身宿舍。掙錢不多,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什麼社會關係。一這麼想,年輕的陳大夫便生出對自己的憐憫,送那位老太太去理療科的真正目的是他想安慰自己一下:那兒有個處境和他相仿的女醫生——小葛。
"喲,陳大醫生,怎麼有閒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視察啊?"小葛看見陳醫生,立刻大呼小叫。無論她的話還是她的熱情都讓陳醫生舒服。他覺得這才是對他尊重的態度,而不像胡大夫表面熱情,實際上是高高在上。
"這老太太要照紅外線。"陳醫生說。
小葛立刻從陳醫生身邊拉走老太太,她一邊推老太太往外走,一邊說:
"我把她送隔壁,你等我回來再走。"
等小葛回來時,陳醫生做出欲走的架勢。
"著什麼急嗎?"小葛一個人閒得難受,再說她在醫院也不是經常能遇到可以打情罵俏的醫生。
"我正值班吶。"陳醫生說,"再說你這兒也躺著一溜兒病人。"
"都處置完了。"小葛不屑地對病人那邊揚揚手,"哎,什麼時候能分你房啊?"
"猴年吧。"
"什麼時候才是猴年啊?"說著拋過去一個媚眼兒……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扯著閒嗑,讓自己滋潤在調情的舒適中。同時,兩個人心裡無比清楚,只要不是必須,他們都不會再往前發展他們的調情,因為他們都想,他們能找到比對方更好的人做伴侶,他們還年輕,而年輕就是本錢。
離開烏偉的辦公室,劉雲發現自己很平靜,她拐進另一個走廊,敲開了第一個辦公室的門,她聽耿林說過,這一層都是他們公司。
"請問婁紅在哪個辦公室?"
"再往裡走倒數第二個。"一個中年人頭也不抬地回答。
劉雲站在婁紅的辦公室門口,依舊是那麼平靜,"這一定是個大辦公室,因為有兩扇門。"她想到這兒甚至為自己的平靜高興了一下。她敲門,進而傳出"請進"的聲音,她走進去,站在門前,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辦公室。這是一個比普通辦公室大一倍的房間,她的對面是窗戶,此外的三面牆旁都立滿了頂棚高的灰色卷櫃,大約有七八張辦公桌擺在中央,她還看見每個高櫃旁都有一個鋁制的梯子。
"您有什麼事兒?"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姑娘問她。無論憑想像還是聽聲音劉雲都可以判定,她不是耿林的情人。
劉雲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瞥了一眼另外的人。她看見每個辦公桌前都坐著人,知道她要找的人肯定在。
"我要找婁紅。"
"我就是。"不等剛才的人說話,婁紅已經站起來,她惡狠狠地盯著劉雲,抱起雙臂,"你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了?"
"我不想跟你多說,你出門往右拐,走到盡頭敲門就行了。我想那兒也肯定有人知道你是誰。"
"沒有想到你還好意思這麼囂張。"
"我也沒想到你能這麼卑鄙。"
她們互相說著,辦公室裡其他的人像看羽毛球賽一樣來回扭頭看她們,沒人阻攔,也許大家都還沒明白。
"你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妨卑鄙下去了。"劉雲說著轉向坐在她近旁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我求你一件事好嗎?"
小伙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愣愣地看著劉雲。
"你認識耿林吧?"
小伙子點頭。
"去把他叫到這兒來。"
小伙子沒動,反而看看婁紅,婁紅生氣地把頭轉一邊。
"請你現在就去,行嗎?"劉雲懇切的口氣中透著脅迫。小伙子出去了。
"我是耿林的妻子,想和婁紅小姐談談私事。不過,希望大家別走開,不是所有的私事都該保密。如果我沒把婁紅小姐的態度理解錯的話,她根本不在乎大家知道一點,她的所作所為。我只好成全她了。"
耿林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去叫他的小伙子在走廊上已經聽見耿林的聲音。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美國經濟不過是靠股票,股市一完他立刻沒電。"耿林說到這兒,小伙子已經走到門前,他沒有馬上進去,因為耿林正在與人談論的話題吸引了他。
"為什麼呀?要你這麼說,美國還成了紙老虎了?"
"差不多。美國就是靠紙才發起來的。它是全世界外債最多的國家,靠什麼還?靠紙。一沒錢,他就印鈔票。同時也是靠印鈔票他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消費者,還有,還有,美國管別的國家借錢,一律以美元計算,這樣美國就沒有任何風險而言,如果美元貶值,倒霉的還是債權國。"
"美元不會貶值的。"另一個人說。
"先別這麼說,現在歐元也好使了。"
"反正美國沒問題,說到最後,還有強大的軍事吶。"
"算你說對了,沒有軍事的話,美國也不可能有今天。他的飛機和汽車製造技術現在遠遠落後在歐洲和日本之後,比如說,空中客車組裝技術工藝流程比波音至少領先四十年。但是歐洲沒有強大的軍事後盾,所以跟美國比,他根本搶不上盤子。歐洲被美國給壓住了。"
"你幹嗎對美國有這麼多敵意?"
"你對美國沒有敵意,是因為你覺得中國能從美國那兒得到點兒什麼。你肯定不會太失望,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你得到的東西你付出了你不想付的代價。"
耿林的話使門口等著叫他的小伙子深深折服了,他甚至想不好,自己還要不要叫耿林。可是耿林這時候竟然走出門,而且被站在門旁的小伙子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兒傻站著?"耿林問。
"我們辦公室來了個女的,讓我找你,好像還認識婁紅。"小伙子低聲地說,他看見耿林的臉一下就變了顏色,慘白。耿林嘴上"哦"了一聲,剛走出一步,又回身把自己辦公室的門關上。
看見耿林這麼小心,小伙子心裡突然難過,他知道就要發生的事對耿林來說絕不輕鬆。
小伙子離開辦公室去找耿林後,婁紅立刻變得暴躁起來,因為再沒有什麼可掩飾的了。
"出去,滾出去,別弄髒了我們辦公室。"婁紅倚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依然抱著雙臂。
劉雲發現其他的人都坐在原處,沒有人去勸阻婁紅,心裡明白,這是個只在男人那兒受歡迎的女人。
"可惜這不只是你的辦公室。"劉雲說完朝後退了兩步,讓自己靠在門旁的牆上。這時,剛才與劉雲說話的女人站起來,把劉雲拉到一張沙發上說:
"別激動,有事兒慢慢說好嗎?不要吵架。"
"誰跟她吵架,"婁紅立刻接話說,"跟她吵架我都嫌掉價兒。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厚顏無恥的女人。"
"的確,你們見過婁小姐這樣的女人嗎?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怎麼和我丈夫睡覺,這……"
"你還有話可說,太可憐了,都告訴你這麼明白了,你居然還有臉找上門來,真是少見的皮厚。"婁紅不等劉雲把話說完就插嘴說。
"要不你先出去一會兒?"戴眼鏡的女人又試試勸婁紅。
"我不出去。"婁紅堅決地說,"我要是出去,她還以為我怕她,我沒理吶。"
"你當然有理,專找別人丈夫上床。"劉雲說。
"對,我就找你丈夫了,怎麼樣?我愛他,我就是愛他,他也愛我。我跟他上床了,我還要跟他結婚生孩子吶。現在你明白了,你聰明一點了?"婁紅理直氣壯地說。
"你不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嗎?"
"我覺得你正好是小丑。你丈夫已經不愛你了,你還要霸佔他,就通過街道老娘們兒發給你的那張破紙(結婚證),你不覺得這太可憐了嗎?"
婁紅的這句話擊中了劉雲的痛處,從離開醫院到現在,她的心經歷了不同的疼痛,但只有這次最尖厲,彷彿有銳器在她的神經上插了一下。她不知道原因在哪兒,是她的話有道理,還是她總抱有一天會戰勝她得到耿林的可能性,總之,婁紅的這句話讓她變得虛弱。
"那我現在祝賀你,"劉雲盡量高聲想把內心的虛弱壓下去,"也許有一天那張結婚證會轉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好運氣,別讓比你更年輕更漂亮更好的女人搶了丈夫。誰都不會永遠年輕,你懂嗎?"
"可你丈夫並不是因為我比你年輕才愛我的,我希望你也能懂這一點。"婁紅說這話的時候,耿林已經到門口,他沒有馬上進去,也沒讓小伙子進去。
"你該回家去問問你媽媽,什麼是生活。"
"多謝你了。也許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生活,但我知道什麼是自尊。如果別的女人愛上我丈夫,我絕對做不出你這等事來。我真是同情你丈夫,他怎麼和你一起過了這麼多年?!"
"你……"劉雲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才一直在支持著她的平靜不見了。好像剛才她自己沒在軀體裡,而現在這個軀體又回來了,擠走了她全部平靜做這件事的力量,讓她變得虛弱。如果劉雲還保有一份理智的話,她會通過這種身體上的提醒認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將來會感到後悔的事情。
耿林推門進來,劉雲看見他的瞬間,淚水一起湧了出來。耿林認識自己的妻子,這麼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很少見劉雲這樣哭泣,淚水無聲地流淌,嘴唇可憐地哆嗦著。淚水盈滿了她的雙眼,讓人無法看見她眼睛裡可能流露出的某種神情。這一切在他心中喚起了足夠的同情,讓他把劉雲攙扶出去。可是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婁紅,婁紅依舊倚在辦公桌上,本來就白皙的臉色現在更白,她的兩道無比直接含義無比清楚的目光直射耿林,即使他馬上轉過身,也覺得那目光像光刀一樣刺在他的後背,並向他的內心輻射巨大的威力。終於,耿林沒有去扶劉雲,只是伸出一隻手去拉劉雲的胳膊:
"跟我回去。"耿林說,既沒有懇求也沒有命令。
劉雲摔開耿林的手,"回哪兒去?"
耿林又向前一步,再一次試著抓劉雲。劉雲說:
"你別擔心,"她抹了抹眼淚,"我會離開這兒的,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把話說清楚。"
"有什麼好說的。"耿林不耐煩了,但他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緒下,他的一般的小小的不耐煩會像汽油一樣助燃劉雲的憤火。
"我明白了,你們是串通好的。"劉雲又感到了那股平靜的力量,它近乎冷酷,首先止住了劉雲的淚水,然後又啟動了她另一個思維方法。
"夠了,劉雲。"耿林壓低噪音說。
"當然是夠了,不然你怎麼會找別的女人。"劉雲一口氣說起來,別人根本無法插嘴,"就像你情人說的那樣,我不該攔著你找女朋友,因為你是這麼優秀的男人。好,我不攔著,可你也不能太過分吧。你是不是覺得光有你來傷害我還不夠,還要加上你的小情人。"這時耿林瞥一眼婁紅,已經猜到事情的由來。婁紅還是氣勢洶洶地倚在那兒,但多看一眼的人馬上會發現,她變成了一尊憤怒的雕塑,完全沒有了後續的力量。
"我當了你十幾年的妻子,"劉雲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嗎?你打個招呼說對不起,我愛上別的女人了,就搬走了;你以為過日子是過家家吶?你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我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得受你情人的污辱?!她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房子給我錢也給我,問我於嗎還不離婚?她還苦口婆心地勸我,啊,你一個小醫生,就是幹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和這麼大的房子,想開點兒吧!耿林,這就是你們的水平嗎?!欺人太甚了吧?這麼多年,退一百步說,我就是不愛你也還尊重你,可我萬萬沒想到,你在別的女人面前為了取寵,居然把自己的妻子拍賣了,你的房子你的存款就是我的價碼是嗎,耿林?"劉雲說到這兒又哭了。她的話也讓辦公室另外兩個女人動容。她們不約而同走近劉雲,扶她坐下,遞給她一些面巾紙。其中一個對耿林說:
"你先回去吧,讓你愛人在這兒呆會兒,平靜一下。"
劉雲大聲哭嚎起來,彷彿以往所有的時間都匯成了此時無法抑制的淚水,把劉雲的心撕成碎片。
耿林看一眼婁紅,無聲地離開了。
過一會兒,婁紅也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沒有一個人看她。她朝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對劉雲說:
"你可以去考北京電影學院了,進中老年班,多好的一個悲劇演員。"婁紅說完摔門而去,根本不管同事在以什麼目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