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景

    一
    一個警察說:"是自殺。"
    所有的警方人士便都走了。
    一溜警察已經走出好遠,一個胖姑娘追上去。所有的警方人士都站住。姑娘一邊打手勢一邊著急地說話,警察聽她說完,也說了許多,然後,姑娘回到人群中。人們望著她。
    她說警察說應該馬上去找他們的父母。她叫一個梨。她爸媽給她取的最開始的名字不叫一個梨。因為小時候,五六歲的時候吧,偷過一個梨,被抓住後,梨又還回去了,其實等於沒偷過梨,等於偷了一個新名字,一個梨,一晃叫了二十年。
    我看見所有圍觀的人都反對去叫他們的父母,我說,去叫女孩兒的爸媽吧。沒人認識女孩兒家,說只有乾巴兒認識女孩兒家,可惜,乾巴兒死了,死得可惜,年紀太小就死了,總叫人可惜。
    風兒吹得輕快,將我吹回家園。我的愛爾蘭小孩,你為什麼還留戀——《特裡斯坦和結索爾德》
    我去找乾巴兒媽了,儘管我剛剛離開的那群人都反對。他們並不解釋反對的原因,一路上我認定乾巴兒壞事沒少做,他在鄰居家的水桶裡後過屎,那麼乾巴兒的死對任何人來說都不能算是褻瀆,那麼他們反對我去找乾巴兒媽來一定是因為別的,因為她嫁過四個男人,生過三個不姓一個姓的孩子。他們不喜歡的肯定是這一點。他們有他們的準則。
    乾巴兒媽先問我的是一句讓我吃驚的話。
    她看起來很平靜,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她說:"那姑娘知道嗎?"
    "你說的那姑娘是哪個姑娘?"
    "她叫柿子。"
    "她也死了。"
    她坐在我右手的沙發裡,長噓一口氣,"怪可憐的。"她把頭仰在沙發的高靠背上,眼淚掉下一串兒。
    "就是怪可憐的。"
    "真可憐。"她眼淚越來越多。
    "你是說乾巴兒可憐?"
    "乾巴兒可憐,柿子可憐,我也可憐。"
    整個房間佈置很有特點,一個我在電影裡的闊洋人家見過的大鐘在我面前三米遠的地方優雅地擺動著。這時,她說:
    ——喪事從簡。
    離開她我偷偷笑了好一陣。
    二
    辦喪事的時候,大家(一些老鄰居)很犯難。乾巴兒的爸死了,他媽也沒來。有人聽說柿子的爸媽是當大官兒的,她爸是警察。不過沒去找,想必也能體諒柿子父母的難處,女兒出的事很丟人。
    在乾巴兒家為乾巴兒翻一件說得過去的衣服時,沒發現說得過去的衣服,卻在櫃子裡發現了二百五十塊錢。大家奇怪這個很久沒人住的屋子怎麼能存住二百五十塊錢。
    我提議用這二百五十塊錢為他們買套新衣服。錢放在屋子裡,死的也是屋子的主人,怎麼都說得過去。
    二百五十塊錢充分體現了喪事從簡的原則。
    把他們從停屍房取出來送火葬場火化時,十幾個人都很安靜。站在一起的十幾個人彼此不說話,遠處倒哭聲傳過來又傳回去。是我見過的最真實的送人方式。
    三
    監獄在離市區一百公里的一個小鎮附近,坐一小時二十分火車。下火車就看見鎮子了。出了鎮子爬一個不算陡的主梁,前面是磚砌的崗樓,守在大門兩側。一個崗樓上沒人一個崗樓上有人。
    我坐在接待室的長椅上,幾次想走掉,又怕不知道監獄規矩找麻煩。看守還我證件的時候一個勁兒看我,絲毫不掩飾,後來,他說,我見過你,說完就走了。
    他剛走,他就進來了。
    我在他臉上我與乾巴兒相像的地方,後來洩氣了,也許他們只保各自的父親,所以,他們共同的母親說自己可憐。
    他說他去年見過於巴兒兩次。
    那天夜裡,他說他們睡在他家裡。快要入睡的時候聽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他推推一個梨蓋好被子,於巴兒進來了。這是去年乾巴兒哥兩次見於巴兒中的第一次。
    乾巴兒打開燈,他發現乾巴兒臉通紅,脖子也紅了。
    乾巴兒常在小小公園喝酒,喝多了就靠樹睡覺。老頭兒要是鎖上了大門,他就跳牆,酒瓶子斜插在兜裡,晃悠悠的。
    乾巴兒不看他同母異父的哥哥,他盯著看一個梨,一個梨肥白的肩膀在昏黃的燈光下像石膏雕塑一樣。
    "五馬路那次你也去了。"於巴兒哥把蓋在兩個人身上的被子使勁往上一拉,被頭蓋住一個梨的嘴。
    "去了。我帶的是馬刀。我知道老肥眼睛瞎了一隻,可我沒帶火藥槍,警察找也沒用,我就是就是沒帶火藥槍,眼睛不是馬刀捅的,我就帶了馬刀。"
    "你他媽呀少貧。"
    "滾。"
    "乾巴兒,你是說滾吧。你去打聽打聽,你老娘我從哪地方滾過。我扯了你家兩頁戶口本,你小子不信問問你親爹,時間倒是不短了,我肯定你親爹沒忘。"
    乾巴兒哥又把一個梨扯下的被頭拉起,摀住一個梨的腦袋,一陣叫罵甕聲甕氣地從被下傳出來。乾巴兒笑了。
    "柿子他爹來過兩次想必你小於也知道吧。"
    乾巴兒立刻不笑了。
    "他說什麼了。"
    "他讓你別再纏著他女兒,不然,他讓你認識認識他。"
    "他坐小車了?"
    "不知道,我怎麼會送他。"
    "我走了。"
    "在家睡吧。"
    "不了。"
    "小心點兒。"
    他開門出去馬上又開(進來,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對我說:
    "哥,你結婚這兩間房就都用了吧。我沒爹,你就是爹唄。不過…·"
    因為乾巴兒哥許久不再說話,我很加小心問他:不過什麼?他"不過"後面又說了什麼?乾巴兒哥把頭垂向桌面,他就這麼垂著頭對我說:乾巴地還太小了,他勸我別要一個梨,要是我知道柿子是怎麼待他的,他說我就會知道找什麼樣的娘們做老婆。他太小了,我肯定他還不知道柿子是怎麼回事。他們這麼死了,也好,比再過十年再一塊死要好。
    似乎只有死路一條,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我不太懂,他們這麼死了——是指自殺嗎?
    他又不說話了,我慌忙整理手提包,仔細回想剛才說的話是否又有冒犯之處,我準備告辭,這時他說:我知道別人會怎麼說他們。他們沒做那種男女的事,他們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你怎麼可以這麼肯定?
    我就是能肯定。
    我站在監獄外的主樑上遠看那個小鎮子的時候,心很靜。我謝了乾巴兒哥,沒再問他第二次見乾巴兒是什麼時候。我想他能對我說這麼多我應該謝他。他說他找不到人說話,總不說話心裡難受,他也謝了我。
    車到市區已經是傍晚了,公共汽車人很多。
    四
    後來,我慢慢地意識到我對這件差不多被人忘記的事情越來越感興趣。我把這種憂慮對一個朋友說了。他說,我想從中撈油水,他認定是這樣。我理解他是因為首先理解了他的職業。而我的職業與文字無涉,產科醫生。但我總要回答自己。於是,我對他說,也許我還會認識像於巴兒和柿子這樣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有一天,我跟他們閒聊的時候,可能可以給他們講一個故事,為了讓故事聽起來有益,我不能總講故事的結尾,那代人肯定不喜歡死亡的故事結尾,不論是什麼方式的死亡。所以哪,我應該先知道這個故事,然後把它記熟。
    我的朋友說他喜歡我這種樣式的浪漫氣質,我們就中斷了往來。於是我的朋友來信說:
    "你總是按照某本你自己喜歡的書中的模式修正自己的生活,這沒什麼不好,也沒什麼好處。你感興趣的那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您儘管對它感興趣好了,只是別因此限制依本來就不夠豐富的想像力。有一天你忍不住讀我的故事集時(我就要出本故事集了),你發現那個故事和你自己一起在我的故事裡動來動去,你肯定會有感受。我等著聽那種感受。"
    五
    她來找我是一天中午,我很窘。她笑呵呵地看我,我也以同樣的表情看著她。我說我很窘是我根本不知道她戶口本上寫的那個名字。我不能叫她一個梨。那天都見警察甩甩搭搭地走了。是她追上去的。兩個大xx子一顫一顫的。警察肯定看不慣她高得快把衣服撐破的大xx子,所以對她那麼冷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只是我沒有蔑視她的道理。
    我說,你跟我一塊干吧。
    她說,包餃子我內行。
    我說,中午飯只有我一個人,你也在吧。
    她同意了。
    我跑到公共電話亭,給爸媽各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我來了朋友,中午飯請他們自行解決。
    她說她到我這兒來是因為親眼看見我人心腸好。她是指我和居委會那些老太太們一起料理後事的事。
    "我見過小乾巴兒。他說他媽不好。他沒在我面前做別人說的那些壞事。我有些可憐他,我知道你恨他。"
    "怎麼知道的?"
    "因為他恨你。"
    "小乾巴兒不太懂事,現在他死了,我還根啥,那樣就沒意思了。"
    "是啊,人死了就一了百了。"
    飯後的談話我還在考慮,是不是也把它算作將來要講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把這些東西講給那代人聽是不是合適。那代人在倫理道德上要走到哪一步?
    先是提起乾巴兒哥。
    在火葬場我很偶然聽說乾巴兒哥關在六監獄,他有肺病,所以才把他關到專關有病犯人的監獄。我告訴他乾巴兒死了。他也沒震驚,不過,看得出他挺愛弟弟的,他很瞭解他,他自己一直很肯定。
    他沒提到我嗎?
    他說了一件事,乾巴兒罵了你。
    我也罵他了。
    他沒多說你,甚至沒讓我悄話給你,也許他以為我不認識你。
    說這些沒用。我這種女人不在乎這些感情,在乎也沒用,只有不在乎。乾巴兒罵過我,我也罵他7,他還打過我一次,不過他也挨打了。現在我都能想得開,我不恨他,他跟我一樣倒霉。我跟乾巴兒哥好,都是因為乾巴兒。一開始我們都想幫他,後來發現不行,就隨他去了,我也說乾巴兒死了比活著強。柿子挺不錯的,乾巴兒後來一直沒出大事,多虧柿子。乾巴兒死了,誰都敢說東道西的,人哪,完蛋。
    我預感到她下面的話要說很長,很不想聽。我知道她非說不可,我非聽不可。於是,我挪開椅子坐到沙發裡。
    她說完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她沒哭,我也沒哭。她走和她來一樣,樂呵呵的。晚上我熟記了她說過的話。我想它應該是講給那代人聽的故事中的一個必需部分。
    那女孩兒叫紀真。她父親是小學教師,很早就死了。她有很漂亮的皮書包,是用軟軟的羊皮做的。她長得很白很胖,頭髮稀疏地貼住腦皮,雜技團的人說她不行,不能當雜技演員。她偷偷哭過幾次。後來曲藝團又來招生,又說她也不能當曲藝演員。她認為他們都說不行是因為她太胖。有一次她看演出發現一個說西河大鼓的女演員比她還胖。
    她問:這麼胖怎麼還能當演員?
    她媽說:她年輕時不這麼胖,只要當上了演員,怎樣都沒關係了。
    她從此不再想胖瘦的事了。
    有很多事發生轉變都和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有著意想不到的聯繫。那女的命運是隨著一棟快要倒塌的房屋發生改變的。
    那女孩叫頜顧。她爸爸是因為給別人算命掙黑錢被開除的。她媽媽也是因為這跟他爸爸離婚的。她媽媽又找了一個造反司令,額頓馬上又有一個小弟弟,叫乾巴兒。
    紀真和頜頓都知道他們的同學大房家的房子快倒了。他們的學習小組因此由大房家搬到頜頂家。
    紀真不知道大房不來。她聽見頗頓的後爸支使頷頎去買香煙。頒顧不去,後來又去了,臨走也沒跟紀真打招呼,急匆匆地闖出門去,好像一個旁觀者急著逃離可怕的殺人現場。紀真想一定是她爸爸多給了好多錢。這時她想大房馬上就來了。
    大房家的房子終於倒了,是被推倒的,大房沒來。
    她主動跟那個一直都在拚命吸煙、臉色很暗的男人說話,她是怕了。
    她說,大伯,不見你去上班,能掙錢吃飯嗎?
    他朝屋門走去,閂上門鎖。
    她說,大伯,大房也要來,他就要來了。
    他不會來了。
    她說,他肯定會來。他從來都沒缺過。
    今天他不會來了。
    她一步一步朝屋門退去。頗顧可能就在樓梯上跑著呢。這想法是她眼前推一的一點亮光。她被整個抱起來,一切都暗了下去。
    她被一股辛辣的煙味兒嗆得咳嗽起來。她坐起來,頜頂的後爸坐在椅子上吸煙。她第一個念頭是頜頓來了。頜頓把煙給了他爸爸,看見她這個樣子嚇跑了。
    她知道剛才發生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變得穩重了。她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沉著穿上褲子。她覺到他在看她,她動作很慢,她的一根辮子散了,她回到床上找頭繩,她重新繫好辮子,她拿起自己很漂亮的羊皮書包,她向門口走去,她輕輕關上門,她用手輕輕抹掉臉上的淚水,新的淚水又湧下來,她仰起頭,把眼睛衝向火紅的太陽……
    她慢慢地長大了。學會了一種新的生活。白天下田,晚上聽那個快七十六歲的老太太講村裡的事。她從沒怨過媽媽把她送到農村,送進一個非親非故的老太太家。她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想到上學。她盼著有一天媽媽把她接回去。她並不很清楚,她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回家,她一定常來看看"姥姥","姥姥"要是死了,她就不再來了。
    紀真終於回家了。"姥姥"對她說:"我叫人寫信喊你媽把你接回去。聽村裡人說,有好幾家準備了彩禮,就要提親了。你命裡注定不該是個鄉下媳婦,還是回城,回家去好。"
    她回家了,卻很少和媽媽說話,她覺得不習慣。有一天,媽媽說:
    "紀真,你有什麼心思。
    "真是怕我跟農村人結婚才接我回來的嗎?"
    "頓頓的後爹自殺了。
    她好像沒聽懂媽媽說的什麼,過了很久,她笑了,笑聲從她的喉嚨中苦澀澀地滾出來。
    "真想不出他那種人居然也能自殺。
    她又笑笑。
    "他死在獄裡。
    "那天晚上他來咱們家,你們說了什麼。把我送走的時候說七年以後才接回來。
    媽媽哭了。
    "我是為你好,我那時候有什麼辦法。你應該懂。
    "這七年裡,好多事我都想懂了,所以我沒給你添麻煩。
    "那為什麼還提這些。
    "我只是想問問當初為什麼不告他。
    "告他你也毀了。
    "現在我沒毀嗎?告他,他會早死。他也是命該如此。
    媽媽沉默。
    在紀真與媽媽第二次吵架以後,紀真搬走了。她說那是第一次向媽媽抱怨。她怨媽媽把她從"姥姥"家接回來。在村裡人準備求親的當口,她本來可以還有另外一種選擇。
    回城以後,她後悔了。
    六
    我們到達現場以後很快就證實了不是他殺。地上有兩個空藥瓶,他們服了過量的安眠藥。我們處理一下現場,等化驗結果一來,我們便走了。
    回到家裡,我對家人講了發生的事。媽媽倒是同情他們;爸爸說社會風氣真是每況愈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回憶他們死後現場的情形。我見過他們。
    事情是這樣。
    夏天,在大劇場,我值班。那天下午兩點左右,放映日本片《山本五十六》,當然是內部片。規定不准非成人入場。當工作人員把他們一起帶進值班室的時候,我想,大門他們是怎麼進來的呢?
    後來我發現那男孩兒滑稽。他們運氣不好,電影誤場了。
    他們並肩站在門口,大約有十五六歲的樣子。我問:
    "怎麼回事?"
    "看電影的。"工作人員說完出去了。
    "哪兒來的票?"
    男孩兒說買的。
    我發現男孩兒並不像剛進來時那麼緊張。他叉開一條腿。我認定他一定有過前科,而且最近也一定做過壞事沒受到應有的懲罰。
    "哪兒買的?"
    "售票處。"
    "這是內部片,哪個售票處賣的?"
    那男孩兒打個冷戰,我以為他害怕了。但他馬上又打了第二個、第三個冷戰,我知道他不怕什麼。
    可氣的是我旁邊的老穆笑了起來。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個警察怎麼能像他那麼愛笑。
    "你小子跟老子裝傻是不是?"
    "哪兒啊。"
    那男孩見老穆笑了,非常逞能。他把胳膊和左腿一塊兒抽來抽去,像犯了癲癇。女孩兒像木頭似地立在那兒,她盯著我,盯得我怪煩的,也沒心思笑。
    "我在售票處前面那塊小草坪上買的。花了錢的。"說完他翹起左腳優雅地向外一撇,老穆又想笑。我使勁兒瞪他一眼。他把臉衝向天花板,脖子憋得老粗。嘴裡不時發出葉葉聲。那個像木頭似的姑娘大笑起來。老穆一邊笑一邊朝窗戶跑。他推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衝著樓下行人狂笑不止。我看他一起一伏的後背,心裡哭笑不得。窗下立刻圍上了一群人,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便也跟著大笑起來。笑聲像煙似地漫進屋子。我抓回老穆,關上窗戶。老穆還是一個勁兒笑。我順手把他按進窗台上的臉盆裡。盆裡的水像開了似地冒泡,我也笑了。
    "誰賣的?"
    "一個瘸子。"
    "說實話。"我帶著一種職業憤怒吼了起來。
    "我爸給的。"
    "誰是你爸?"我要是知道我面前這個乾瘦乾瘦的男孩兒半年後和身旁的女孩兒一塊自殺了,我不會這麼問。我會為他們創造條件,讓他們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看一場電影,內部電影。當然,現在說這些沒用。我只是想告訴我的讀者,我後悔了。
    "我爸市局的。"他向我挑挑大拇指。
    "哪個市局的?"
    "廣場旁邊的市局。"
    "市局我都認識,姓啥?"
    "洪。"
    我看見他身旁的女孩兒倒吸一口氣。
    '供什麼?"
    "洪風。"
    我問老穆:'棋風有兒子嗎?"
    "哪個洪風?"
    "搞不清楚。"
    我又問那男孩兒:
    "她是誰?"
    "我的女朋友。"
    "叫什麼?"
    "洪棗兒。"
    我合上筆記本,抱攏雙肩,我說:
    "你女朋友跟你爹一個姓啊。"
    "對"
    "對個屁。走吧。"
    有時,我總愛胡思亂想,每次都會把思路導向一個可怕的死角。
    我突然想——他們的死會不會和我有關係,我不該允許他們看那種電影。事實上,我讓他們去了,而且就在他們走後幾分鐘,我和老穆一起進去看了。而且我們的座位和他們的座位是挨著,挨著我坐的是那個跟木頭差不多的女孩和老穆。我記著出現切腹自殺的畫面時那女孩兒把頭靠在男孩兒肩上,一隻手摀住眼睛。他們自殺一定是倣傚日本人。他們沒採用日本人的方式,是因為女孩兒害怕。看得出那男孩兒是個天地不怕的亡命徒。因此,他們吃了安眠藥。
    因此,他們自殺是因為我犯了罪?
    小說寫到這兒就完了。小說的作者是一個警察。我的鄰居家發現這篇稿子,鄰居家的男主人發現我瞥了它一眼,便竭力慫恿我看一遍,好在不長。他認為寫得不錯。他夫人認為寫得很差。看完,我說我頭疼便回家了。
    回到家裡我就打消了去找找這個警察的念頭。問問他寫的是不是真事,是不是乾巴兒和柿子的事,實在太沒必要了,也會被人笑話。
    七
    一個梨送來兩本日記,說是柿子的一個女友在柿子死後拿出來的。一個梨借走了我惟-一件呢子大衣。她說要照樣子做。
    為什麼柿子的女友要把柿子的日記給一個梨?我感到柿子家有點不同尋常。按照一個梨的說法是那個和柿子同班的小女孩以為她是乾巴兒的嫂子。那女孩兒知道乾巴兒也一定知道不該把柿子的日記送回她自己家。
    我急著看日記。
    沒有標日期。每篇日記之間畫有許多各式各樣的花線。有些圖案很有靈氣。日記有柿子的,也有柿子管乾巴兒寫的。
    我不是沒媽。我是沒爸。缺啥不都一樣活著。人就是這麼回事兒,有山靠山,沒山獨立。那娘們有跟沒有一個樣兒。
    你別以為我是小破孩兒,沒啥我不作的n守著我媽那娘們你沒啥不懂的。疼個狗屁。她要是有小米粒那麼點點疼我的念頭,我還能落到這步田地?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在外面是另一回事兒。柿子,我對你不好嗎?好。好就行,咱人不壞。我爸活著的時候,咱家那時才他媽熱鬧呢。我滾出差,老爹就把老娘的箱子捅開了。老爹干撬11壓頓這檔子事兒有本事,出去幹沒幹過我不知道。他對我也不算好。老娘回來鬧啊。老爹打我一頓,以為我告密了。其實哪是呀,老娘臨走把箱子後面貼了一條白紙,貼到縫上,老爹一開箱子,後面的紙就裂了。我爸一找野的,她就鬧。老頭兒一想活著沒勁,死了算了,他就死啦。你想嗎,前幾年咱家所有副食供應都不買、真買不起。老娘燙一次頭連車費就得十來塊。我這身板咋吃好的也沒用。在外面好的也沒少撈著吃,饑一頓飽一頓,湊合活唄,她呀,她把錢都喂男人了。現在?現在她嫁人了,我們算啥,她想嫁就嫁了。嫁了更好,省得眼煩。她才不回來呢。那男的有油水,是個處長圖她臉蛋漂亮唄。那時候我才慘呢,就那麼一間房。這間是我和我哥後來搶佔,打通變成兩間的。誰知道我哥住哪兒?有時候被弄進去,出來也不回家。外面混總比家裡強。我去哪兒?我那時候還是個小死惠子,現在這個份兒也是一點一點鬧騰出來。叫樹立威信嘛!我不上課使勁鬧,我那個女老師氣得把她男的找來了,那嚇唬誰啊?他又不能總在學校看著。下雨最好。下雨不上課。我進不了家,就蹲走廊。先從公共廚房找吃的,吃完就拉他一鍋,吃多少拉多少,省得讓他們看出來。反正我聽說老娘亂搞。我不知道是一個人。我吃飽了,就抱著插樓門的鐵棍子,等在門外。我想那一鐵棍子下去,肯定能打死他。我怕啥,你要是啥也沒有,你也不怕。每次我都睡著了。說不定還是那傢伙把我抱上床的呢。現在好了,他們結婚了。誰再說她什麼也輪不著我操心了。她有丈夫了。我不喜歡那些舊房子。日本人住了中國人又住。搞戰備的時候,為了備戰備荒挖了一些一踩就塌的防空洞。施工時挖出一些雪花膏瓶和一個電爐子。雪花膏都成干了。他們說一定是日本人埋的,看著怪小氣的,雪花蕾也值得一埋嗎?
    我回家把護牆板拆了一塊兒,剛伸手就摸到鐵東西了,是一把日本馬刀。鋼不錯。這事別讓派出所知道。聽見沒有?記住了。
    今天爸爸問我記不記日記。他說應該記日記。我把日記鎖起來放殷紅家。我知道爸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翻我的抽屜。我告訴殷紅除非我死了——不然,不許她看我日記,更不允許她讓別人看。我想,她不會生氣,我們是好朋友。後來,她做了保證,但又提出個人。我怎麼能換人呢?我不能把日記交給別人,殷紅是我惟一的朋友。她說她害怕,我說我是在逗她。你怎麼能死呢。我還有好多日記要記。想想今後發生的事情,各式各樣的。生活豐富多彩的,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你怎麼把我對你說的話都記到這個本子上了。你那麼喜歡寫字啊。
    你自己不記日記,我就替你記了。
    記日記有用嗎?我看沒用。
    以後你自己說過的話,你會都忘了,變得無情無義的,男的都這樣。那時候日記會幫你的。
    我說的話,柿子能記住。
    不,我記住沒用,你會說我瞎說的。
    那記吧。你要常把這個本子拿給我看,看自己說的話挺有意思的。昨天我一個人說的那些話都是說給你聽的,記了嗎?
    記了。
    今天,有個人說我長得太黑了,像黑柿餅。我沒願往深想。他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會很漂亮嗎?我記下他的話,當然不是日後等他變心的時候用這個難為他。
    那天野雞脖子對我說,你那個柿子怎麼老見不著啊,是不是這兒天天兒陰。她在那兒啊?我在哪兒也找不著她,太黑了。我當時沒說話就過去了。回到我的那間小屋,我才後悔。我怎麼沒朝她那野雞脖子狠狠來上一拳。那天晚上風好大。我就把草墊子挪到牆角,越躺越冷。最可氣的是總看見一個梨的那雙大xx子。真煩。我慢一個梨,我哥純粹讓她給糟踏了。柿子,我想你要是男的就好了,那樣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澡堂洗澡。我真想看看你身上黑不黑。你準是洗完澡也跟沒洗似的。黑黑的,黑得像個爛柿子。說心裡話,我不在乎這個。只要你對我好,我以後給你好多錢,讓你穿最好的衣服,讓你走在人群裡別人都看你。我不跟你走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我走在你後邊,像別人一樣看你,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了。你要是不要衣服,我就領你去飯館,去最高級的飯館,我讓你吃遍山珍海味,等你以後上大學從書上看見熊掌、魚翅什麼的,一點也不驚訝,很冷淡地對你的同學說,我十五歲就吃過熊掌了,魚翅也不像書上寫得那麼好吃。柿子,你會上大學嗎?我是不會去的。上大學以後,沒人會像我這麼真心。他們肯定朝你要錢,絕不會常給你錢。高幹子弟最壞。你對我不誠心,那是你的事。你就是對我不誠心,我從來都沒見過你怎麼樣。當然,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脫光衣服,你脫了,我馬上就跑,怪嚇人的。我的幾個哥們兒帶來過幾個妞兒。她們屁股真厚,扭來扭去倒胃口。柿子,我沒摸一下。那些妞兒怎麼來了也怎麼回去了。我噁心。
    柿子,你爸出差要是總不回來就好了。
    日記結束得很突然,看不出任何自殺前的徵兆。人們紛紛議論,說他們是迫於柿子爸爸的壓力才死的。更具體的說法是柿子爸想把乾巴兒弄進去,找各種借口不放他出來,直到柿子考上大學。我看完柿子日記,不懷疑她將來會有出息。即使老於世故並且極度自以為是的乾巴兒對她表現出居高;閒下的關懷,仍然能看出柿子較乾巴兒成熟。那麼兩個人一起自殺的事實多少讓人費心思。
    他們沒有留下遺囑。
    八
    日記裡提到的"我的那間小屋",我見過。那是一幢沒有竣工的民宅。樓蓋好了框架,卻沒做任何裝修就突然停工了。工地從此寂靜了一年多。在三樓一間朝南的小屋,於巴兒安了家。他們是死後第三天被發現的,當時我隨著人群跑上去了。門框上掛著一條棉門簾,商店裡冬天常掛的那種。窗戶用草袋封死了。地上有蠟燭,有空罐頭盒,有酒瓶,還有警察說的安眠藥瓶。
    柿子靠牆角坐著,手搭在腿上。一攤蠟油漫在她身旁,有的已經浸到她臀下了。乾巴兒斜倚在柿子的另一側,頭歪在柿子的肩頭,酒瓶在他手和胸之間,商標衝向來人。酒瓶很高呈綠色,可以斷定是紅酒類的。一定是乾巴兒為柿子買的。乾巴兒哥說,他常喝白酒。
    草墊在柿子身下,身旁有床很髒的棉被。看不出棉被的顏色,他們都很安詳。
    九
    我去找一個梨。她住的房間有股臭味。她打開窗戶,有薄雪從窗外飛進來落到靠窗的床上。床上的被子也很髒。
    我還了日記,她接過去扔到床上。
    "這件事跟柿子爸有關係嗎?"
    "日記裡怎麼說?"
    "你沒看?日記裡沒說。"
    "一定是柿子爸逼她,再加上嚇唬乾巴兒。"
    "光嚇唬至於導致這樣的後果嗎?"
    "你沒去過那兒吧。"
    "監獄?不能算去過。"
    '嚇唬不過是第一步,第二步就夠你喝一壺了。進去沒好。不等出來。氣也氣死了。"
    "乾巴兒把那女孩兒坑了。女孩兒很有才氣。"
    "難死都想抓上一個。"
    "什麼時候再去包餃子吧。"
    "那次打仗你看熱鬧沒有?"
    "看了。"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次?"
    "知道。"
    "不怪乾巴兒。"
    "怪你。"
    "任野雞脖子。"
    "就是那個瘦瘦的小個兒。"
    "對。她有肺病。"
    "我跟於巴兒哥好,不完全是因為喜歡他。我沒有工作也沒錢,最主要的是人們揭我短處,欺侮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了,他很同情我。後來我搬到他那兒去住,乾巴兒就開始恨我。我以為他也知道那件事。後來,乾巴兒他哥都告訴我了。乾巴兒恨那些比他年齡大好多的女人。"
    "為什麼?"
    "他十三歲那年被野雞脖子給毀了。野雞脖子偷也很在行。乾巴兒掏包也是她一手教的。她有好多錢,開始總給乾巴兒好吃的。晚上乾巴兒有時住她那兒。她爸常出差,她和她爸怎麼回事也搞不清楚,反正也不是親生的。她就教乾巴兒干男人的事,大約有三四個月。她做女人也有些慘,沒人愛要她,有個乾巴兒總比沒有強。"
    "我忘了乾巴兒跟野雞脖子的事。早上我們剛起床,乾巴兒回來了。他一定從他哥的樣子上看出門道了。不時我忍一下就好了。可他用彈弓射我屁股。我們吵起來了。"
    "當時野雞脖子也在。"
    "一開始我不知道她也在。後來動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野雞脖子在。乾巴兒挺有勁,他把我摔倒後,又狠狠打我一拳。我發現他手黑。我擔心我們之間還有別的事。"
    乾巴兒和一個梨在地上滾來滾去,撕扯著。已經圍了好多人。好多人眼睛直勾勾的,關注點已經從一男一女(一小一大)打架轉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滾來滾去。
    "算了,你們怎麼還這樣,你們不該這樣。"說話的是一瘦瘦的小個兒。一個梨後來說她就是野雞脖子。
    一個梨猛一用勁,翻到乾巴兒上面,掄起胳膊狠扇了乾巴兒兩個耳光,看著手也不輕。然後,一個梨跳起來,朝野雞脖子奔過去。大有誰說也輪不到你的架式。野雞脖子怔了一下,隨即擺出迎戰的架式。一個梨剛靠近她,就打了她一耳光。野雞脖子吃了無禮後兵的虧。一個梨一句話也沒說。
    一個梨轉身走了。乾巴兒衝上來,伸出雙掌朝一個梨背後猛推,一個梨撲倒在人群中。
    "小於巴兒當時就像瘋狗似的,不知道咬誰好。沒等我爬起來還手,他又把野雞脖子推個倒仰兒。也是,野雞脖子高興得太早了。"
    "那天他肯定喝酒了。"
    一個梨說那天小乾巴兒肯定沒喝酒。
    "他哥出來以後,好多人都走了。有些人躲到樹後看。"我說,因為我當時在電線桿後面。
    "出來男人了嗎,男人動手就不像女人那麼文靜了。不過,我原想他哥不會真打他,嚇唬嚇唬了事。打得有點重,大部分打在腦袋上了。也是破了例。平時在外面,乾巴兒即使錯了,乾巴兒哥也不會打他。這次可能是因為我。他護著弟弟,對我也挺夠意思的。我這麼想的時候,就覺得應該對他好。"
    我無話可說。
    "好多沒見過乾巴兒哥能耐的,那次都開眼了。那天晚上好多人回家肯定都囑咐孩子了:惹誰別惹乾巴兒哥。"
    你說乾巴兒手黑你擔心你們之間還有別的原因是不是乾巴兒挨打時說要整死你。
    "不全是。乾巴兒哥說乾巴兒現在死比再過十年死要好,就是這麼回事。小乾巴兒不管怎麼說還是個小患子。他後來在他們家黑走廊用刀嚇了我一次。他說他知道。"
    乾巴兒說他知道他親爹和一個梨以前的事兒。他知道一個梨現在和他哥的事兒。他說他遲早要宰了一個梨,因為他親爹死了,他親爹是為一個梨死的。一還一報,他遲早要宰了一個梨。
    "在黑走廊他沒桶我,現在我還不知道要感謝哪個廟的神仙。"
    十
    他們臨死前一定說了很多話。我再去那個工地時,小屋已經被收拾過了。惟一剩下的是堵在窗上的草袋了。柿子一定為沒把日記帶來感到後悔。也許她不知道自己會死,也許是乾巴兒用刀逼她服藥的,也許是乾巴兒求她死的,對她說一百個道理,使她相信他們沒有活路,他們永遠逃不脫她爸爸的手掌。他對她說現在死最好,結婚就死不成了,只有受罪,女的會變得很醜,很討人厭。也許柿子聽完乾巴兒這些話,想琢磨琢磨,就說把草袋子搞下來,柿子就會靠近窗戶,說星星真多,真亮,像碎玻璃似的。不過,乾巴兒沒搞那草袋子,他說有巡邏警察。柿子說,警察真多,她希望於巴兒能接著說,像星星那麼多,可惜乾巴兒只說了一句:你爸也是警察。
    十一
    警察僅僅證明了他們是自殺。在需要警察的時候,你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請警察再進一步證明他們——乾巴兒和柿子——的貞操,即使你永遠見不著一個警察,你也會知道警察怎麼回答你,沒有必要。
    十二
    我站了一會兒便動身來到陽光下,等眼睛慢慢恢復。工地上有三個人,戴著安全帽,白色耀眼。
    我說:'工地又要開工了嗎?"
    "是啊,年底就可以住上了。"
    "是哪單位的?"
    這下可有故事了。
    他們走了,我突然想起我的那個被遺忘好久的朋友。他是個作家,他早就對我說起過啊,他將住在這裡。他,還可能有我——
    有極大的可能。
    十三
    我不想再知道更多的了。在柿子家門口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自己該從這件事裡拔出來了。我被深宅大院的威勢嚇住了,沒敢有敲門之類的舉動。在柿子家門前的灰色小巷裡遠遠地看見乾巴兒媽走過來。她甚至沒放慢腳步。
    我們彼此點頭,然後一起默默地走出很窄的巷子。
    她說:"乾巴兒怪可憐的,沒福氣住這麼高級的洋房。"
    我說:"你現在住的洋房也沒幹巴兒份嗎?"
    她說:"沒有。他只能借他親爹的光。可惜他親爹比他早走了一步。"
    我說:"這麼說,他現在死了是他的福氣。"
    她說:"可憐。"
    我說:"要是乾巴兒十年後死,將是另一種情形,是乾巴兒闖入這幢洋房,乾巴兒殺死柿子也殺死柿子身邊的眼於巴兒一點不相似的另一個男人。"
    她說:"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是活人操心死人假如不死的命運,所以乾巴兒媽說得很對。於是我們彼此告別,分別朝路口的左右拐去,匯入人流。
    十四
    我那等待我談談感想之類的朋友接到我短箋的第一句話是: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樣的。這也是那張漂亮白紙上的最後一行黑字。

《全世界都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