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時,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讀書。就是那一年五月四日,北京的學生開始了歷史性的群眾運動;從趙家樓的一擊,掀起了「五四」的怒潮,從趙家樓的一縷火光,燃燒著全中國青年的熱血。
這怒潮,這火花,在一個月後便衝擊到西陲的「謎之國」的成都來。
少城公園的抵制劣貨大會,梅女士也曾去看熱鬧,當時的口號是「愛國」。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國是應該愛,但到底目標太籠統了,太迂闊了,鼓舞不起她的熱情。她在那時只是一個旁觀者。她那時正有個切身的問題沒有法子解決。前三天,由父親作主,她的終身已經許給姑表兄柳遇春了。
看熱鬧後的晚上,父親剛從柳家吃醉了酒回來。他大概在柳家的「蘇貨鋪」裡很聽得了些雜亂的消息;所以並不照例睡覺,卻喚住了梅女士,嘮嘮叨叨地說:
「真是改朝換代了。學生也來管閒事!他們要到蘇貨鋪裡檢查東洋貨。查出來就充公。還要罰款。真是笑話!真是胡鬧!難道衙門裡就不管麼?」
梅女士低了頭不作聲。「蘇貨鋪裡檢查東洋貨」這句話突然在她神經上刺了一針;少城公園裡震天撼地的愛國聲,本來於她很隔膜似的,現在卻和她的切身問題發生關係了。她將來就得做一個偷賣日貨的蘇貨鋪的女主人。這個觀念,加重了她的苦悶。白天裡聽人家高叫「愛國」時所起的那一種很自在的「我不曾做過賣國奴」的心情,現在沒有了,她猛然感覺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賣國奴。
「他們說得好聽,說是要用國貨;嘿,老子就是貨真價實的國貨醫生,然而近年來偏不行時了,偏是那樣的落薄!」
父親噴出滿口酒臭,氣咻咻地接著說。於是照例的咒罵兒子的話又來了;他搖動他的酒醉的僵直的舌頭很艱辛地背誦著梅女士已經聽厭的那些故事:當初他如何變賣了家產送兒子到美國去讀書,後來又如何變賣了家產替兒子運動差缺,現在呢,兒子自己在外邊快樂,簡直不問老子的死活了。父親兩眼通紅地結束著說。
「前年在陝西督軍署裡當差,還是一個一個電報地向家裡要錢;去年放了縣知事,不來要錢了,可是電報快信也就沒有了。哼!出洋讀書做官的兒子原來如此!倒是遇春這孩子有出息。他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從前我撿來養在家裡,也不過是親戚的情面而已,後來送他到悅來商場的宏源蘇貨鋪裡學生意,只想他有一口飯吃。可是他赤手空拳掙出個大場面來了。」
父親閉了眼睛,很得意地顛著頭。突又睜圓了眼,大聲說:
「他們龜兒子的學生偏不許人家賣東洋貨!」
又恨恨地重複了一句,父親便歪著腳步走進自己房裡。
梅女士看著父親的踉蹌的背影,低聲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那邊黑魆魆的屋角里還站著一個大丫頭,梅女士早就讓眼眶裡的兩泡淚水爽快地一瀉了。她向周圍四顧,像溺水的人要找個援手。什麼都沒有!只有洋油燈的火焰突突地對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啞著口環伺在她左右,只有衰敗的冷氣直侵入她的骨髓!
咬嘴唇忍住了眼淚,梅女士急步逃進了自己的臥室。這裡,有微溫的空氣使她略感得安慰。一張小巧的梨木桌上擺著她兒時的幸福生活的紀念品。穿著精緻的衣服的洋囝囝,紅嘴唇白牙齒的黑洋人凸著個小小的時辰鐘的大肚皮,茶綠色三稜形的玻璃瓶裡插著兩枝孔雀羽:這都是五六年前母親未死家境尚好的時候的殘餘。沒有了母親又沒有姊妹的梅女士一向便把這些玩意兒當作親人骨肉似的。現在她默默地對著這些似乎有知覺的啞口朋友出神。許多紛亂的思想通過她的腦筋,但是沒有一個在她的意識上顯現出來。她只覺得有若干名詞在她發熱的前額裡跳動:蘇貨鋪,東洋貨,柳家的表兄,婚姻,少城公園的大會。
她忽然到床上取出一個嵌羅甸的烏木小盒子。揭開蓋來,裡面空空洞洞地只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帶幾分女性的男子的面容。梅女士凝眸看了幾分鐘,把盒子收好,便躺在床上。另一個男子的面容從帳角里閃出來了。團團的臉兒上有兩條又闊又濃的眉毛,一對很機警的眼睛;原來不算難看,就是多些市儈的俗氣。
梅女士把臉覆的枕頭上,牙齒咬得緊緊地。她恨這個人!她秘密地恨這個人,就同她秘密地愛那一個人一樣。然而卻不是因為秘密地愛了那一個,所以覺得這個可恨。她是早就恨了他的。兩個都是表親,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覺得這個從小就寄養在自己家裡的姑表兄沒有姨表兄那麼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時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時時找機會來調戲。現在梅女士臂上還留著一個他的爪痕。這都不是心氣高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懷著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視這個人。
然而卻就是和這麼一個人,她被指定了須得共同過活一生呀!
一種被征服被俘虜的感覺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樣地絕望!婚約是訂定了,出嫁許就是明年罷?她用什麼方法去反抗?她「有」什麼方法去反抗呢!而況她所愛的人聽說也快要結婚了。極遲是今年冬季罷?上星期在望江樓晤談,他不是說過這樣的話麼: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們分,不讓我們合。即使我還沒定親,姨父肯要我這個父母雙亡的窮小子麼?即使姨父答應,我,只在團部裡當一名書記,能夠使妹妹享福麼?我知道妹妹願意受苦,但是我怎麼能夠安心看著愛我的人為了我而犧牲。醫生說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現不應該犧牲了妹妹的前程!」
兩股熱淚從梅女士的眼睛裡迸瀉出來了,然而是愉快的熱淚。她享有,她玩味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摯的愛的美趣。同時,回憶更推她前進。當時的情景像活動影片似的再現出來。在感動的頂點,覷著旁邊沒人,她將自己的臉挨著表兄的肩頭,她又慢慢地有意無意地湊過去她的火熱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後,表兄卻溫柔地避開了,顫聲說:「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讓她一度擁抱還活著的人,只該她哭死後的墳麼?
現在是狂亂的情熱佔領了梅女士的心靈。她不怪表兄的似乎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銘感,更加敬愛他的誠潔的品性;她只要問為什麼她沒有權利去愛所愛的人,為什麼她只配做被俘虜被玩弄的一個溫軟的肉塊?她深恨學校裡的教師和老革命家終身不嫁的校長崔女士為什麼總沒有講到過這樣的問題!
一正一反的問答,陸續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沒有結果;最後是疲倦極了的半麻痺的神經給她一個古老的答案:薄命!
這簡單的答案揉扭她,啃嚙她,咂嘬她,刺螫她,將她壓扁,又將她捲著急旋,直到窗外鳥雀們的清晨的禮讚唧唧地驚醒了她。太陽光斜停在簷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鍾答答地響,一切是美麗,平靜。
梅女士翻身起來,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經過了一夜。她看見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塊塊地高起了許多蚊子疤,她又覺得頸脖子上異常地發癢。她走到窗前照鏡子時,看見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暈,兩頰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鏡子,頹然落在近身的一張椅子裡,呆呆地瞧著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長針移過兩個字,梅女士猛然站起來了。她飛快地寫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頭,換一套藕色的薄紗衣裙,便喚家裡的女僕拿早飯來。她的嘴唇邊恢復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堅決的眼光。
她照常上學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時候,她無意地輕輕一笑。
這一天的學校裡,並沒正式上課。昨天的大會已經把一些姑娘們的平靜的心掀動了。到處可以聽到好奇的聲音在喳喳地響。老革命家的崔校長驟然成為趣味的人物,她的長辮發晃到的地方,總有幾個學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閱書室更是空前的熱鬧。一簇一簇的學生爭搶一個月前的上海報和漢口報來研究北京的學生如何放火燒了總長的房子又打傷了一位要人,如何後來又到街上講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幾百。幾位細心的姑娘們更把五六本塵封的《新青年》也找出來了。全學校的空氣呈現著一種緊張的搖動。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與其說她是熱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說她是借此消磨時間;她的心記掛著和表兄韋玉的約會。她又怕聽得人家說起「蘇貨鋪裡全是東洋貨」那一類的話。每逢同學們談到這一點,梅女士就不禁心頭微跳,似乎自己的隱惡被別人發見了。
四點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雲亭。一個瘦長的少年已經先在那裡了。相對一笑以後,他們倆互相看著,沒有作聲。他們慢慢地走到亭後的一棵大梧桐樹下,似乎都在忖量著應該先說些什麼話。
「妹妹,你的信嚇了我一跳喲。」
少年的溫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臉上,輕聲說。
梅女士回答了一個婉曼的軟笑。
「為什麼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兒睡覺呢?你的臉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腫,昨晚上你是哭過了罷?」
少年輕輕地吁一口氣,垂下頭去,偷偷地掉落兩滴眼淚。
沒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雖然微一翕動,似乎有話要說,卻又縮住了。她用腳尖踢樹根上的一叢細草,又機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紗衫角。這樣遲疑著足有半分鐘之久,她方才鎮定地說: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塗就過了一夜——可是,你不用著急,這不算什麼;昨夜是胡思亂想,沒有結果地胡思亂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個主意了。我們商量個方法走,好不好?」
韋玉驚訝地抬起頭來,將一雙溫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沒有聽懂那個「走」字的意義;然而十分感動的情緒也在他那滿含淚水的眼裡流露出來了。梅女士很嫵媚地一笑,輕輕地又加了一句:
「我們走在一處,未必沒有活路;我們分離在兩地,前途就不堪設想!」
只有眼淚的回答。兩個思想在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裡交戰著。他不忍說「否」,但又覺得不應該說「是」。在半晌的悲默後,他掙扎出幾個字來:
「我不配領受——你這個摯愛,妹妹喲!」
現在是梅女士的臉色倏地變了。她微感得她的戀人太懦怯。
「我是個病身。我至多只能活兩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樂。我更不應該拿自己的黑影來遮暗了妹妹將來的幸福。有你還記著我,死的時候我一定還有笑容。知道你的將來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雖然聲音有些發顫,然而堅定地說,現在這位少年很像個從容就義的烈士。不再掉眼淚了,他那被興奮的虛火烘紅了的兩頰,很光煥地耀著。
梅女士低了頭,暫時不作聲;忽然她十分斷定地說:
「我的將來一定不好!」
「哎?」
「因為我不愛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說起的那個話麼?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為他是十分愛著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著嘴笑。她看了韋玉一眼,帶幾分不高興的神氣說:
「你幾時學會了替別人辯護的方法?」
「不是替他辯護,只是說一句公道話。」
「有這樣的公道!」
梅女士銳聲說,顯然是生了氣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韋玉,她一定以為是柳遇春運動出來向她遊說了。但即使是韋玉,她亦覺得這樣的話從他嘴裡出來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韋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話說錯了罷,請你饒我這一回。我自然極不願有一個別人也愛你,但是我又極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真愛你,而你也愛他。」
韋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辯著。
「從什麼時候起你有這個念頭?」
「自從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沒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裡一跳。她覺得肺病這黑影子將他們倆硬生生地拆開了。她很想呵斥這無賴的肺病,可是韋玉已經接著說下去:
「去年還不是這樣想。妹妹,那時我們大家都害羞,總沒當面談過心事,只不過彼此心裡明白,彼此是牽腸掛肚地想念罷了;那時我,只恨自己太窮,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幾本小說和新雜誌,我的思想這才不同了……」
「就說『公道話』了,噯?」
梅女士帶幾分怨嗔的意味插進這麼一句。
「不是。我這才知道愛一個人時,不一定要『佔有』她;真愛一個人是要從她的幸福上打算,不應該從自私自利上著想……」
「這!不過是小說裡說得好聽罷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斷了韋玉的話;顯然她對於這幾句話並沒感得興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佔有」二字。
「不是小說,是哲學;是托爾斯泰的哲學!」
韋玉十分鄭重地糾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厭倦的神情,便低下頭去,縮住了嘴邊的議論。
短時間的沉默。從梧桐樹葉間漏下來的蟬噪此時第一次送進他們倆的耳管;風又吹著梅女士的紗裙,揪作聲;太陽光斜掛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皺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遙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麼?」
還是梅女士先發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韋玉臉上溜了一個圈子。
回答只是個黯然的頷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說明也在略一間歇後來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說過,我現在還無力養家,可是他硬不聽。」
「可是你有沒有說起你的肺病至多不過再活三四年?」
「沒有。說也不中用的。」
「這你豈不是害了她的將來?」
韋玉迷惘地看著梅女士,一時找不出適當的答語來。
「因為你不愛她麼?然而焉知她不愛你?你怎麼倒又忍心害一個愛你的人的將來呢?」
「那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況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劊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動的。」
「可是有人自己願意要碰上你這刀口的時候,你這刀卻又變成了活的東西,你會退避!」
這樣很柔婉地駁責著,梅女士轉過臉去向著亭子,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她再不能壓下那些久已在她心頭蠢動的複雜的感想了。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覺得表兄太消極太懦弱,覺得他是太懶,是只圖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為所愛者冒險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些!
當跨上亭前的石階級時,梅女士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卻看見韋玉已經在她肩下;他那種惶恐的神氣,將梅女士的腳步拉住了。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韋玉奮然說:
「我是個弱者,我是個沒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錯愛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當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記了我,求你鄙棄我,求你只讓我在心裡悄悄地愛你,只讓我用眼淚來報答你。哎!我把什麼話都說出來罷!我是個壞人,兩個月前,我半夜裡想著你的時候,我把鋪蓋抱得那麼緊緊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變成了人,誠實的君子人。我恨極了自己。我看小說,我看新的雜誌,我想從紙片裡得安慰,從紙片裡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現在我找得了!新的偉大的理想已經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經付給我割捨下你的代價。現在只要看見妹妹多福多壽,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說到最後一句,略睜大那一對幽悒性的眼睛,韋玉凝視著長空的遠遠的地方;似乎那邊樹梢後的一片落日的紅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偉大的理想,似乎那邊就有些大慈大悲的聖者正在揚手招呼他。
然而晶瑩的淚珠也在韋玉的眼眶邊滲出來了。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還是「塵心」的最後渣滓?韋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覺得胸膈間吐去了什麼似的異常暢快。
梅女士斜倚著亭柱,惘然沉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似笑非笑地轉過身去低低說:
「你的心,我知道;這,我們,未必就是所謂命運罷?請你放心,我體諒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話不要再說了。我也有一個理想。我不肯做俘虜!時候不早了,玉哥,再會罷!」
回過頭來再向韋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繞過亭子的右廊,堅決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後,她又轉身站住,對慢慢地跟上來的韋玉說:
「你說的那些小說和雜誌,我也要看;送到我家裡罷。」
驀地吹來一陣晚風,捲起了梅女士的紗衫,露出裡面的淺緋色小背心的下緣,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韋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熱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搶前兩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貼胸撞著時,他突然回復到自己,煞住了腳。他惘然點一下頭,便折向另一條路逃跑了。
梅女士懷著滿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韋玉的面目開始有點模糊起來了。她向來自以為對於韋玉的認識很明確,現在則覺得不然了。一些什麼古怪的書籍將她的韋玉改變了樣子。是什麼樣子呢?梅女士不很瞭然。她只覺得似乎已經有什麼精靈附在韋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縮,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幾乎可以說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盡然,在畏怯退縮的表皮下,他有從前所沒有的勇敢和決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內,他燃燒著犧牲自己以謀別人的幸福的熱情。
只有一點,梅女士還很確信,那就是韋玉對於她的不貳的真誠,這給她無上的安慰,她幾乎要學著韋玉的口吻說:即使自己的將來毫無愉快,但想到曾有個人掬出整個的心來愛她,便也是此生不虛!
在這樣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覺得日子過的更輕鬆些了。同時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勵她吞進了韋玉送來的小說和雜誌。
她渴求立即認識那個改變韋玉的謎樣的精靈。
對於外邊熱剌剌地鬧著的「愛國運動」,她仍是個「客人」。她感不到興趣。雖然「蘇貨鋪裡檢查東洋貨」這句話時或撥動她的隱痛,但想到「決不作俘虜」的決定,便又坦然,覺得「蘇貨鋪」的東洋貨和自己畢竟沒有關係。她看來這正在繼續進行的掀翻天地的大運動依舊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兩條路。
但是排斥東洋貨的愛國運動卻漸漸變出新的花樣來了。本城最高學府的高等師範的學生們喊出個全新的名詞:「男女社交公開」!哦?梅女士記得韋玉的幾本雜誌裡有這個話。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韋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幾篇講到托爾斯泰的論文。小說也是托爾斯泰的,已經很興奮地看過兩遍,似乎其中並沒提起什麼「社交公開」的話頭。她懷著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閱那幾本書。
有一天從學校回家,梅女士瞥見什麼書報流通處的窗櫥裡陳列了一些惹眼的雜誌,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麼「吃人的禮教」等類的名詞。梅女士驚喜地看著,懊悔身邊沒有帶錢。第二天上學校時特意去買,卻就沒有了。怏怏地進了學校,她連聽講也沒有心緒。她夢夢然想:她似乎看見洶湧的壯潮轟轟地捲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斷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佈著新奇的東西,只是不曾到這裡,即使到這裡,也竟不能到她手裡。她焦躁地向四下裡張望,心裡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懶惰的同學。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見座位離自己不遠的徐綺君卻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樣的雜誌!
下課後,梅女士搶先跑到徐綺君的背後瞧時,原來那問題中的書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寶貝。
「呵,想不到是被你買了來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來;側身就倚在徐綺君的肩頭,彷彿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轉過臉來,用她那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梅女士,微笑地說:
「城裡也有賣的麼?我的是大哥從北京寄來給我的。」
這兩位僅僅識面的同學立刻就親熱地交談起來。一種不可名狀然而清晰地意識到的力量,將她們倆粘合了。在急溜的對話中,梅女士又聽得了許多陌生的新名詞;雖然那些名詞的意義她還不很瞭然,可是每一個都給與她強烈的愉快,和極度的興奮。她們連上課鈴也不曾聽得。
這一天,梅女士回家時,腋下多挾了一包書,就是向徐綺君借來的新雜誌。雖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腳步卻更輕快。她覺得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展開在她面前,只待她跨進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驟得,都使梅女士暫時忘記了切身問題的煩惱。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學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戀戀不捨地和徐綺君分別。在學校中,她們倆成為議論的焦點,「同性愛」的猜測也加到了她們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試的日期也已經定了,但沉浸在新書報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舊只在上課時方把教科書攤在面前遮飾教員的耳目。
因為有韋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還是托爾斯泰;但徐綺君卻彷彿是個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話裡總有兩個「易卜生」。這一對好朋友談論的時候,便居然是代表著托爾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氣;她們實在也不很瞭然於那兩位大師的內容,她們只有個極模糊的觀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誤會,但同時她們又互相承認:「總之,托爾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這一個共同的確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誼更加固結,並且達到了超乎情感的靈魂的擁抱。
考試終於過去了。七月一號學校裡放假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親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點鐘喝醉了酒回家,十點鐘嚷著肚子痛,然後便把什麼都吐了出來。他自己寫個藥方煎來吃了,也沒有什麼效驗。梅女士一夜沒睡,坐在父親病房裡,很興奮地忽東忽西地亂想著。天快亮時,父親似乎安靜些了;但不到半小時,忽又大罵兒子不孝,氣喘喘地跳起來說是要抓兒子來告迕逆。梅女士和一個女僕除了用死勁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樣亂烘烘地鬧到早上八點鐘,病人方才安靜些,以後便忙著請醫生。
上午,病人略見安靜,梅女士回到自己房裡打算睡一會兒,但是過度興奮的她,只能閉著發酸的眼睛盡讓雜亂迷離的思想將她簸蕩。她想起徐綺君是今天回重慶的家裡去了,允許著寄來的新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預定的假期內看書的計劃會不會有阻礙;她希望父親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詫異為什麼這一星期內總不見韋玉來。她想來想去,屢次翻身將發熱的臉頰貼在蓆子的較涼的地方;她朦朧地聽得窗外樹上有鳥雀在啾啾地叫,又聽得女僕周嫂在前面平廳裡說話的聲音,又聽得雜沓的腳步響。終於她覺得有一個蒼蠅在耳邊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爺來了。」
嗡嗡的聲音凝成為這樣一句時,突然將倦極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睜開眼來,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來是家裡的丫頭春兒。梅女士皺著眉毛搖一下頭,彷彿是說「休來多事」,便翻過身去,裝作睡著。她早已料到他會來的。她實在也很盼望有個人來驅走她的沉悶。如果來的不是他,夠多麼好呵!睡意完全沒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來跑到房門邊想把門鎖上。但是轉念以後,她仍舊讓門半掩著,走到窗前坐在一張椅子裡,很驕傲地輕輕對自己說:
「他敢麼?」
黑洋人大肚皮上的短針正指著三時,七月太陽的炎威壓住了一切聲響,只有窗外梧桐樹上散出曳長的蟬鳴。梅女士惘然兀坐,似乎在等候什麼噩兆。
忽然房門軋軋地響了。梅女士吃驚似的望著。張開了兩片厚嘴唇的春兒的面孔,往裡探進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春兒!」
梅女士這一聲威嚴的呼喚將春兒拉進來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間中央,她那頗帶些呆氣的厚嘴唇還是似笑非笑地半開著。
「柳少爺回去了沒有?」
「回去了。」
「老爺還在睡麼?」
「沒有。柳如爺和老爺說了半天話,先是老爺很高興,後來生氣了。」
梅女士側著頭沉吟,很覺得意外。她帶些不大相信的神氣看著春兒的肥臉兒,她知道這個小機靈鬼不至於撒謊,但也許是在瞎猜度。可是春兒移近了一步,又低聲接著說:
「柳姑爺對老爺說,早些和小姐成親,老爺便搬到柳姑爺家去住,那麼,再要半夜裡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說,下個月裡就有小姐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臉色微變,但還保持著不介意的神氣。她向春兒切實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話語的虛實;然後,苦笑了一下,她轉口問:
「老爺怎麼說呢?」
「老爺很高興。後來,不知道柳姑爺又說了些什麼話,老爺就有點生氣的樣子。老爺又罵龜兒子的學生胡鬧,衙門裡不管事。」
梅女士閉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兒,便捧著頭沉思。她猜到「柳姑爺」說的是什麼話,但是,當真父親就答應在下個月裡辦那件事麼?她很不放心。雖然她已經決定了對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惡化不至於太快。
那天晚上,父親睡的很安穩,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親的閒談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擔心的事件的真相。父親帶著幾分憤憤的意味說:
「不過偶然感了時邪,大家都以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將將就就的把你接過去。嘿,這孩子倒會打算盤!我還要活幾年呢!你這件事,我要好好兒的辦一下。學生鬧得那麼凶,說不定遇春要吃虧呵;等他的場面再大一些,你再過去,我自然更放心喲。他倒說得好聽;說是我老了,多病,早些辦了你的事,就請我過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兒去吃飯,我梅醫生才不來啊!」
梅女士抿著嘴笑。她明白父親的用意是想在她這題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槓,雜誌上痛罵「買賣婚姻」的話立刻在她腦膜上掠過;但想起父親這個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緩兵計」,反倒有幾分高興了。她表示了「至少須等中學畢業後」的意思,便趕快找個借口退出父親的面前。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裡這樣想著,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綺君留下的一份《每週評論》很熱心地讀。
還沒看滿一頁,忽然前廳有些人聲傳來,直鑽進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丟下報紙,往外跑;卻就在父親臥室外的套間裡看見了一個軍裝的風格清秀的少年,原來正是韋玉。他是來探望梅老醫生的病,帶便辭行。
「已經見過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瀘州去。」
韋玉只匆忙地說了兩句,便望著梅女士盡瞧,似乎眼睛裡有些潮潤了。
梅女士勉強笑著,裝出主人的身份,讓韋玉到前面書房裡坐。這是個小小的廂房,往時曾為梅醫生的診室,後來又權充家塾的課堂,近來廢置已久,雖然還收拾得乾淨,卻已到處露著荒涼的景象。梅女士不願有人來打攪著,急遽中便想起了這個地方。
十分鐘後,梅女士才知道韋玉的團部要開拔到瀘州去,也許有仗打;她又知道韋玉已經升一級,現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著韋玉慢吞吞地說,好些問句已經擠在她喉頭專等有空隙就要出來。
「這是因為聽說要打仗,團部裡辦文墨的人便有好幾個辭職,所以我升了一級了。我自然不會打仗,可是想來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體會好起來。我想,應該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軍裝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罷!這是我最後的勇氣,最後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敗仗時還能逃跑麼,像我這樣……」
韋玉突然縮住了。雖然他覺得「命運」的鐵掌早已緊緊地捏住他,但近來讀的新書卻下意識地阻止他脫口說出這個不名譽的老話。他的眼光軟軟地垂下去,然後又向房內一瞥。啊!依然是這樣書房的風光。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時,他的父母尚存;那時,他在這個房裡讀書,正和梅女士同一書桌;那時,他們的遊戲曾有多次是舊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時,兩顆小心兒像膠漆般開始粘合了。現在,現在,兩顆心兒也還是依舊,可是環境變了,他不得不承認現實的威權,不得不割斷十年來的綺膩心腸。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淚。
這些個感傷,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著韋玉說下去,而在覺得大概是不會再有下文的時候,她的問句就來了:
「什麼時候再回來呢?辦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線麼?瀘州,該有十天的路程罷?起旱的時候總不會沒有轎子罷?」
這一串問句把韋玉的思緒打轉了方向。他微笑地看著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軍隊裡的事說不定,到那邊,也許不打仗;現在是誰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線去,可是敗下來時逃命,也得兩條腿爭氣才好呀。我是,寧願上前線去吃一槍!什麼時候回來?那真是更加難說了。」
暫時的沉默。兩個人只交換了幾次眼光。然後韋玉又苦笑著加一句:
「所以這一次也許就是永別。我預祝妹妹將來平安快樂。」
梅女士也會意似地一笑,卻隨即很嚴肅地說:
「我盼望你們到了瀘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們勝利;我相信你們一定勝利。我相信你的事業就從此開場。那時候,那時候,就什麼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時候的到來罷!」
又嫵媚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奮然站起來,像一個勇敢的婦人送別情人上戰場。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韋玉睃了一眼,低聲問: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來了,那麼,你那件事怎樣?」
韋玉一面站起來拉直他的軍衣,一面回答:
「我不回來,他們也沒有辦法,難道會送到瀘州麼?況且以後我未必一定在瀘州。軍隊裡的事誰料得到。」
陡然一陣風把兩扇裝玻璃的落地長窗引開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幾枝竹,和一個罩滿了綠油油的苔蘚的花壇;壇邊立著兩三個破舊的紫泥花盆,亂蓬蓬長著些野草。梅女士機械地走過去把長窗帶上,回頭對站在門框內正要出去的韋玉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慰安的笑,讚許的笑,也是希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