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很快地過去了。
那一天傍晚剛下過雨,驟然涼爽了些。芭蕉葉上答答地滴著水珠。秋蟲(俗以為就是蚯蚓)在梧桐樹根的石頭下幽然長鳴。梅女士彎了腰,正從一隻竹箱裡取出五十天來不曾觸過手指的教科書和講義。靠窗的籐椅上坐著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卻用了綠色的玻璃鈕子,襪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黃的;略方的臉上有一對活潑的眼睛,眉毛不濃,彎彎地微帶女性的特徵,可是口輔邊的兩道曲線卻具有男性樣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氣勢;黑而柔軟的短頭髮從中間對分,很整齊地披在兩邊,掩住了半隻耳朵。
這個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綺君。她手裡拿一把紙扇輕輕地搖著,有時還對傴僂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兩下。「你說我胖了些麼?也許是。我還算快活,沒有什麼煩悶;
就不過有時候等候你的書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說,手裡翻著一疊油印的講義。
「說起來真慚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沒看過整部的書。大哥時常說:讀死書是沒有用的,要知道怎樣用眼睛去觀察,用腦子去思想,才行。聽了他的話,我就索性偷懶了;每天談論,倒也容易過去。可是細想起來,他們學問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讀死書;他們已經知道怎樣用眼睛用腦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論!梅,你說對不對?」
「十二分的贊成!」
梅女士挺起腰來鬆一口氣,用腳把竹箱推在牆根,就走到徐女士身邊,靠了籐椅子的把手,細看徐女士那一頭剪短的烏黑的頭髮。
「綺姊,重慶剪髮的女子多麼?」
「不多。大哥竭力主張我剪,我就剪了。母親還說可惜,還說到成都來一定要惹人家笑話。真的,重慶比這裡開通些,新些。」
徐綺君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仰起臉來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擁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剛才我來時看見一個男子。你們的春兒叫他『姑爺』呢!
梅,他是你的未婚夫麼?怎麼總沒聽你說起過!」
梅女士的頭動一下,似乎是承認,又像是否認。
「你常說的那位托爾斯泰主義者,韋——韋玉罷?就是他麼?」
「不是!」
這樣簡單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轉過臉向窗外瞧;她腦後的一對小小的圓髮髻,在徐綺君眼前一晃,送過一陣玫瑰的清香。
「可是,綺姊,怎麼你又來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讀書麼?」
梅女士又回過臉來說,聲音微帶些不自在的腔調。
「先有這個話。後來大哥知道這學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說不轉學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學校裡大改革了;新聘的幾位教員是大哥的同學。」
於是談話的方向轉到學校這邊了。兩位女士很興奮地搶先發表意見,把快要到來的學校生活的快樂預許給自己。小房間的糊著花紙的頂隔下,滿堆著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軟語。然後忽地又靜寂了,兩位女士嘴邊帶著笑影,互相對視。
「梅,你的表兄,韋——韋玉,還在成都麼?」
徐女士帶幾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個半途掉落的題目。這一回,梅女士的答語卻不是簡單的兩個字了;多半是剛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經鼓起了她的興致,她竟把韋玉的身世說了個大概;雖然只是普通的幾句話,但那種掩藏不來的關切的神氣已經印進了徐女士的意識。
「那麼,春兒嘴裡的『姑爺』又是誰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進一句。
「這個,綺姊,這個,你將來會知道。我不及你那樣有福氣。我身上的事,難說!想起來要悶死人。我就是不想。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著說,從徐女士手裡奪過紙扇來,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總得有些將來的計劃才行!」
這樣輕輕地暗示著,徐女士便也不再多問。黃昏的紫色已經在窗外的芭蕉葉間擴散開來,草蟲的鳴聲也逐漸繁密。兩個又談了一會兒,徐女士便告別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後,也就回復了常態。一個月前韋玉來辭行時在梅女士心靈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滅;他那邊並沒有戰事,仍是平淡的書記生活。也曾通過三四回信,都不過是談談近狀,互相問好而已;他們的共通的前途,並無開展的朕兆。所以徐綺君說的「也須有將來的計劃」,在梅女士聽來,簡直是十分空疏迂遠。有什麼「將來的計劃」可說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麼?梅女士始終覺得空想將來是沒有意思的。她還是主張她的「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學校又開學了。這是梅女士的「現在」。她用全身心去領受這「現在」。正如徐綺君所說,學校裡平添出一番新氣象來了。開學那天,拖長辮發的校長崔女士有幾句激昂的演說:「從前我們推倒滿清,男黨員和女黨員共同出力。男革命黨放手槍擲炸彈,女革命黨便私運手槍炸彈。現在要改造中華民國,也應該和推倒滿清一樣,男女一齊出力!現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說:女子不要人家來解放,女子會自己打出一條路來!」這些話像一根燒紅的針,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幾位新來的教員也陸續講了些話,都是新鮮的,沒有聽過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課那天,梅女士懷了凜凜然的心情。國文教員是新來的,他發下的講義就是「新」字排行雜誌裡的白話文。歷史教員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講台,大談其「社會的進化」和「人的發見」。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去聽去讀。
在兩星期以內,學校翻了個身似的變過來了。學生會已經成立,常常開會。新劇團和油印的什麼週刊也在籌備了。看小說已不算犯校規。而且國文教員還講小說。一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佈滿了全校了。
最後來了「剪髮運動」,那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
剪髮的空氣早已在流動,那一天卻突然成為事實。幾個在學生會裡最活動的人首先剪了。她們又搶著來剪別人的。梅女士的一對小圓髻也便是這樣剪掉了。徐綺君在笑聲中替梅女士把頭髮修齊,也從正中分開,披在兩邊。
正如什麼野蠻民族神話所說的頭髮是人們的幸福的代表,梅女士也從頭髮上惹起了意料不到的煩惱。
那晚上父親看見了,倒不過皺一下眉頭,說她「太胡鬧」;經梅女士略略剖辯解釋以後,父親也就沒有氣了,還說「女兒變成兒子,原是好事;只可惜畢竟代不來兒子」。但是兩三天以後,這位老醫生的態度變了。他的談話往往一轉就轉到了梅女士的短頭髮;什麼男女不分,惹人家笑話一類的話,便夾在他的嘵嘵不休的教訓中。梅女士只好低了頭笑。父親的嘴碎,她很瞭解。更使她煩惱的是街上的惡少。每天上學和回家,總有些輕薄少年跟住她。在先還不過遠遠地喊:「看剪髮的女學生喲!」後來卻竟連極猥褻的話也都擲過來了。城裡的確很少剪髮的女子。梅女士的剪髮同學又都是住宿生,不常在街上跑;因此好奇的眼光和輕薄的口舌便集中在每天要在街頭彳亍兩次的梅女士身上。像衛隊似的,梅女士前後左右總有四五個涎臉餳眼的惡少。全城都知道有一個剪髮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每天吸引著若干男子在某某街角等候她。
這種風聲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醫生的極度的不安。兩個人經過了協商以後,一天晚上,梅老醫生便對女兒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話: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來辦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學了。」
梅女士愕然一驚。她看著父親的臉,遲疑地說:
「要到明年暑假才畢業呢。爹不是允許過極早須等畢業後麼?」
「這是從前的話。究竟畢業不畢業還不是一樣。你哥哥是美國大學畢業生,名目倒好聽,家裡得過他的半分好處麼?」
梅老醫生又恨恨地詛咒兒子了。很像是破產的人詛咒那些欠他陳債而硬不肯認帳的暴發戶。
「哥哥的行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讀書,原只望他們成立,並不是放債。」
梅女士忍不住應用出最近聽來的新思想來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長輩的時候再說罷!現在——好,你進學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不用再到學校裡去!」
「希望爹記得從前允許我的話!」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了。你不要學你哥哥的樣,叫你爹生氣。」
「爹說過的話怎樣又不算數了?只要一年!況且爹也說過要等柳家的場面再好些然後辦我的事,怎麼爹又變卦了?上海和漢口抵制日貨更凶了,城裡也鬧得利害;爹怎樣不仔細想想?」
梅老醫生的臉色顯得躊躇了。終於他表示了讓步似的說:
「嫁這件事,本來日子也沒定,我這裡毫沒有準備呢。那就擱下來以後再說。只是,學校裡再不准去了!外邊人的說話太難聽。」
「有什麼話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頭髮惹出來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這個麼?她抓到了攻擊的焦點了。她委宛地解釋「流言」之無聊,她又說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討厭的讕言自然會消滅。梅老醫生沉吟半晌之後,竟答應了女兒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綺君知道了時,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動著。她對梅女士提出兩項忠告:一定的目標和將來的準備。她極力批評梅女士的「現在主義」近乎「得過且過」。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說到目標,半年前還是有的,近來卻愈覺得不像了;她現在感覺得韋玉那種「無抵抗主義」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藥。自然她還敬重他的誠實的品格,也可以說還在愛他,但是這所謂愛,已經只可說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罷了。在韋玉最近的來信裡,充滿著消極頹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認定自己的「初戀」不得不在含苞時期就僵死。同時她想起將來要嫁給柳遇春便心頭作惡,然而這也並非為了「失戀」,這是那種被征服,做俘虜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築起了憎惡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夠尊重她,能夠為了她而愛她;這又使得她對於韋玉有一種超於戀愛的知己之感。
在這樣的複雜心情之下,梅女士簡直說不出什麼是她的目標。因而也談不上什麼「將來的準備」。她只能謹慎地對付著「現在」。
學校裡的活潑氣象也使梅女士無暇空想,而且日子也過得很快。雙十節快到了,學校裡要演劇。腳本早已選定了《娜拉》,但是沒有人肯擔任中間的那個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前三天,新劇組裡的女學生們還在互相推諉。梅女士本沒加入新劇組,此時卻忍不住在旁邊說:
「老張,你向來頂熱心演劇,怎樣現在因為不情願做林敦夫人,就寧可犧牲了上台的權利?還不是演劇,有什麼要緊?」
「別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戀愛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婦又再嫁!」
張女士憤憤地說,把一張嘴撅得很高。
「那麼,你是反對林敦夫人的行為了。我卻覺得全劇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戀愛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拋開了柯士達去和林敦結婚,就因為林敦有錢,可以養活她的母親和妹妹,她是為了母親和妹妹的緣故犧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給柯士達,又是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這樣一個勇敢而有決斷的人!」
「既然你贊成她,就請你去做!」
張女士很惡意地逼緊一句。旁觀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並沒否認。事情就此決定,梅女士擔任了林敦夫人,將雙十節的演劇敷衍過去。
借這機會,梅女士對於《娜拉》一劇有了深徹的研究。她本來是崇拜娜拉的,但現在卻覺得娜拉也很平常;發見了丈夫只將她當作「玩物」因而決心要捨去,這也算得是神奇麼?她又覺得娜拉所有的,還不過是幾千年來女子的心;當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時候,娜拉曾經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討點便宜,她裝出許多柔情蜜意的舉動,打算向藍醫生秘密借錢,但當她的逗情的遊戲將要變成嚴重的事件,她又退縮了,她全心靈地意識到自己是「女性」,雖然為了救人,還是不能將「性」作為交換條件。反之,林敦夫人卻截然不同;她兩次為了別人將「性」作為交換條件,毫不感到困難,她是忘記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這種意見,在梅女士心裡生了根,又漸漸地成長著,影響了她的處世的方針。她漸漸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看為不甚重要,她準備獻身給更偉大的前程,雖然此所謂偉大的前程的輪廓,也還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時候,韋玉突然來了。他的團部忽又開回成都,駐紮在城外青羊宮。這位青年竟已蒼老了許多,神色也更見憂悒。她囁嚅地說起自己之不得不結婚,聲調裡充滿著惟恐梅女士要生氣的惶恐。
「雖然我不相信命運,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聽了韋玉的陳述後,梅女士很曠達地說,又笑了一笑。
「那麼,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運的吩咐了。請你安心罷!」
只給了這樣簡單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談話便轉換了方向。她問瀘州的風景,又講起自己學校裡的事。她的扮演出來的愉快,很使韋玉感得異樣;他惘然看著梅女士的笑靨,心裡想:這已不是從前的她了;這個新的她,漸漸成為難以瞭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卻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韋玉心理上的矛盾。對於這種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現在頗有勇氣訕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卻引起了無名的惆悵。韋玉走後,她就回到自己寢室裡悶悶地躺下了。她恍惚聽得同學們在窗外談笑,隱約是指著剛才來的男客;她又看見韋玉的可憐的瘦臉癡癡地悵望;她看見韋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見自己被許多人拉扯著。
「呀,你躲在房裡幹什麼?」
徐綺君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睜開眼來看一下,又閉上了:斷斷續續的幻象依舊在她那閉合的眼睛內移過,恍惚是從結婚的禮堂被引到新房裡,許多看熱鬧的攢動的人頭,相識者和不相識者,都帶著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後是柳遇春像一匹惡獸撲到她身上……她驀地發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卻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壓在一個暖烘烘的肉體下,猛睜開眼來,她看見胸前的人身原來是徐綺君女士,正嘻開了嘴暗笑。
「我想來,你是在白天做夢了!」
徐女士笑著說,眼光卻頗嚴肅;看見梅女士紅了臉,側過頭去,沒有回答,她又釘住問:
「客人去了罷?事情怎樣,不先來報告你姊姊,卻躲在床裡出神,應該受罰!怎麼?趕快從頭招供罷!」
「事情?很簡單。韋玉是回來結婚了。一切都照著向來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兒的,毫沒有什麼意外。」
似乎是談著別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見得安詳。
「那麼,你,你打算怎樣?」
「自然也打算依著向來的安排,也沒有意外。」
「你這,就是說,準備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綺君挺起身來,在床沿坐下,瞧著梅女士歎一口氣。這歎聲是憤憤的,同時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覺得不能不申說一兩句了:
「我覺得沒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沒有理由嫁他!況且你不是說過你不愛他麼?」
徐綺君怒聲切斷了梅女士的說話,站起來在房裡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梅女士的臉,似乎等待最後的答覆。
「你以為一個女子和不愛的人結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惡麼?結了婚不能再離異麼?你承認『從一而終』的舊貞操觀念麼?」
梅女士的神情還是很安詳;但當她看見徐女士極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稍稍興奮了,她急促地接著說:
「請你不要懷疑我是貪圖人家有錢!老實對你說罷,綺姊,我的父親的目的是錢,人家也是利用錢來誘脅他。我可以諒解父親的苦衷,但是不能寬恕那依仗著金錢勢力的那個人!我要給他『人財兩失』,我要給他一個教訓!你以為嫁了過去便是自入牢籠,我卻不怕!我要進牢籠裡去看一下,然後再打出來!」
「哦那個,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實上不成功罷!況且,太犧牲了個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變做了古時候的孝女——賣身救父的孝女!」
「或許我還不能打破傳統的父女關係,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動真真是根據著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說,從床上跳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不贊成因為什麼目的而犧牲了戀愛。」
「沒有戀愛被我犧牲!」
聽了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看著梅女士的緊閉的小嘴唇和發光的美目,遲疑地說:
「剛才——來的——那個人——我替他難過!」
梅女士囅然笑了。她走到徐綺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著輕聲說:
「不是我已經說過的麼?他回來準備結婚。他是無抵抗主義者,他早就決定服從命運,也勸我服從命運。」
暫時的沉默,兩位女士對看了幾分鐘。然後徐女士很鄭重地說: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計劃也變成了無抵抗主義。你不要太看輕那個牢籠。如果姓韋的果真愛你,而你也愛他,那麼,你應該拔出他的無抵抗主義,你們共同找一條活路。你不應該坐視他沉淪到無抵抗的自殺的陷坑!」
這幾句話的懇切的調子很使梅女士感動;她沉吟著還沒作答,一個同學跑進來了,談話不能再繼續。
這個問題的第二次辯論到晚上睡後便又開始。比較親密的一對一對的女學生大都是同一個床睡覺,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兩位女士的談話更加自由而膽大了。梅女士漸漸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說了出來,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這樣承認:
「據你說,韋玉反把失戀當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戀。奇怪得很。不過,假使他看見你當真嫁了姓柳的,心裡不難過麼?」
梅女士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這樣懦弱的執性人,叫人家看著氣悶!但也是這種人常常會演悲劇,譬如自殺,梅,你得留心,不要無形中害了一條性命。」
徐女士很隨便地推論著,同時用手撫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來,將嘴巴湊在梅女士的耳朵邊,低聲問: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邊的不是我,卻是那個姓柳的,你怎麼辦呢?你怎麼能夠不做俘虜?」
「怎麼辦?到那時再定。」
「到那時,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經失了自由!」
「到那時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對付不了一個俗物。」
「但是俗物有時很會強暴呢!」
「總有法子使他不敢強暴。況且,只要他肯就我的範圍,服從我的條件,就讓他達到了目的,有什麼要緊?舊貞操觀念我們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噓一口氣,不作聲;她料不到她的女伴會有這樣的居心,她覺得這樣的見解不能贊同,但又想不出適當的回駁。少停,她轉過話頭來含著譏諷的意義問道:
「你的範圍,你的條件,也是到那時再定罷?」
「也許。但原則是現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虜!」
一面說著,梅女士抄出臂膊來擁抱了徐女士,很輕鬆地笑起來。
「倒不料你是個只問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話剛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著喘不過氣來;她的最怕人觸著的腋下已經被梅女士攻進了半隻手。於是笑聲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語,散放在寂靜的四個榻位的小室裡。雖說是四個榻位,照例有兩個是空的;另一個床上的兩位同衾者,此時正在絮語,便也笑著高聲喊道:
「愛人們,靜些哪!免得舍監來干涉!」
徐女士掙扎著驅走了攻進來的半隻手,翻過身去,很警戒地縮緊了兩條臂膊,嘴裡說「不要再惹我」,就裝起鼾聲來;一會兒,果真睡著了。雜亂的思緒卻包圍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韋玉的將來怎樣?會不會演悲劇?這個由徐女士新提出的問題,漸漸地很固執地重壓在梅女士的心靈上了。獨自靜坐看書的時候,她常常看見韋玉的瘦削蒼白的面頰,溫和的疑問似的眼睛,從字縫裡浮出來。她很驚訝著自己的忽然變為神經質,然而無法解除靈魂上的重壓。她仔細溫理從最初以至現在韋玉對於她的態度,她又回憶到他們倆丱角時代同在家塾中讀書的瑣事,她承認,透骨的愛早已把他們倆膠結成一體,但現在,韋玉好像是臨陣脫逃了!好像是一個不願戰的兵士用自殺來消極抵制了!自然韋玉這種行為的動機是要顧全她的「幸福」,卻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責任。在苦悶的包圍中,她恨著韋玉了;她終於寫了封信去,像嚴父申斥沒出息的兒子一般憤憤地批評了韋玉的意見的不當。
回答是一次傷心的會晤。韋玉顫著聲浪替自己辯護,替梅女士的將來祈福;他反覆說,只要梅女士心裡有他,便是他最滿意的了。「自殺」的話,他極端否認;但是也接連好幾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課後,梅女士喟然對徐綺君說:
「如果我所經驗的就是『戀愛的苦惱』,那麼,苦惱的原因還不是有人阻止我們的愛,而是我們沒有方法實現我們的愛;韋玉這個人,我不知道怎樣批評他才好;有時我恨他,卻又可憐他,愛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許就是他那樣的人罷!他說有肺病,我想他還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忽然掉落兩滴眼淚。為了這件事掉眼淚,在她是第一次,所以徐綺君女士也覺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頭來時,卻又笑了。她挽著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操場上看打球。
接著又是考試來了。延長到兩個星期。國文考試後,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韋玉在結婚那天忽然吐起血來,已經躺了三天了。據小丫頭春兒說,昏迷中的韋玉曾經喚過梅女士的名兒。
梅女士心裡一跳,想起了徐綺君的預言。她打算去探視一下,但再三考慮以後,仍舊回學校去,勉強挨過了考試。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女士,商量著辦法,可是得不到結論。
短促的寒假在極深悶的空氣中過去了。徐綺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韋玉方面的消息總叫她悒悒不樂。結婚後的韋玉把性情都變了;每天除機械似的辦公而外,便瞪直了眼睛坐著或是躺下,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和他說話,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時還要惹起他的暴躁。他的飲食一天一天減少,他的臉上透著青灰色;眼睛裡失去了溫和的笑意,變成死一般的滯鈍和憂悒。他時常在寒風裡,在雪意的凍雨裡,出神地站著;冷了不加衣服,熱了他亦不脫。他是在慢性地自殺。
他常常閉了門寫一些什麼,但寫完後苦笑了幾聲,便都撕碎燒了。
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談助」的形式陸陸續續傳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時,她便有半天的惘然若失,什麼書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機會和韋玉晤見,將這些情形問他,可是韋玉都否認了,說是好事者過甚其詞的造謠。
春季開學後,「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學校中泱蕩著,並且反映到社會上的實生活裡來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口號,應時而起地成為流行語。梅女士覺得韋玉也是中了「主義」的毒,無抵抗主義的毒。然而當她想把自身這件事當作問題來研究時,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裡了。她不知道轉向哪一方面好。她歸咎於自己的知識不足。她更加熱烈地想吞進所有的新思想,她決定不再讓那個實際問題來擾亂她的心坎。
新的書報現在是到處皆是了。個人主義,人道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各色各樣互相衝突的思想,往往同見於一本雜誌裡,同樣地被熱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無歧視地一體接受。抨擊傳統思想的文字,給她以快感,主張個人權利的文字也使她興奮,而描寫未來社會幸福的預約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這些白熱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漸漸地減輕了對於韋玉的憂慮,也忘記了自身的未了的問題。
這樣在架空的理想中經過了幾個月,終於兇惡的現實又來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門了。父親告訴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間。
到底來了呵!梅女士毫不吃驚。應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願意讓父親借此機會卸清了積年的債務,她並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個市儈。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顧慮曾有一時稍稍動搖了她的主張。在這一點上,徐綺君女士的活潑的推論很是聳聽。
「我始終不贊成你的辦法。從你自身方面說,你這個近乎開自己玩笑的冒險,實在是不必要;從你有關係的方面說,你也許會鬧出事來呢!你忘記了那個無抵抗主義者麼?他不是很頹喪,類乎慢性的自殺麼?這就證明了他實在不能忘情於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死刑了!你承認是愛他,然而實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倚在操場角的一株柳樹旁,徐女士冷冷地說,眼光射在梅女士的臉上。
「但是他早已在慢性的自殺了。他執意要這麼干呵。」
梅女士勉強申辯著,同時也歎了一口氣。她惘然凝視空中,恨恨地又加一句:
「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相反;難道我就是那樣一個有害無益的怪物麼!」
人生的責任的自覺,像閃電似的震撼著梅女士的全心靈。她突然抱住了徐女士,把頭倚在她肩上,很傷心地哭了。但是她的剛果的本性隨即在悲哀中反射出來,她截斷了徐女士的低聲的勸慰,抬起頭來說:
「那一方面,看來是無法補救了,我決定先替父親還了債!」
「這,你就是說,還是打算進牢籠去冒一下險?」
徐女士不大相信似的問。
「是的,這是最後的決定了。牢籠有好幾等,柳條的牢籠,我就不怕!這些討厭的事,不要再談了。綺姊,你講講你畢業後的計劃罷!」
梅女士回復了輕快的常態,把談話轉了方向。她們倆的畢業就在目前,徐女士自然還要讀書的,她現在躊躇不決的,就是畢業後進什麼學校。
「我麼?也沒有多大的計劃。大哥要我到北京去,說是北京大學就要開放女禁了。母親的意思是嫌北京太遠,雖然大哥在那邊,可是明年他也畢業了。或者要到南京去。南京有幾個親戚。但是南京沒有好學校。你說究竟什麼地方好?」
徐女士慢慢地說,伸手攀一根柳條來折斷了,露出極為難的神氣。
「什麼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四川。」
梅女士直捷地回答。一種新的感觸卻在她心頭掠過;她覺得像徐綺君那樣環境順利的人,也還有許多的徘徊瞻望;在她面前放著好幾條光明的路,她還要挑選一條最好的,一心只想把生活安排得最近於理想,這和只有一條荊棘滿佈的路可走的人們比較起來,相差真是太遠了。梅女士這樣想著,鼻子裡便發酸,剛才的堅決氣概,不知不覺萎落了很多。她苦笑著又加一句:
「只是我們再要像現在一樣早晚聚首恐怕再不能了!」
「暑假時我一定回四川來看你。」
徐女士很誠意地安慰著;似乎她已經在北京或是南京的什麼學校裡了。
梅女士看了她的女伴一眼,抿著嘴笑。
那天晚上,梅女士想了好久。她懸想到九月間的不可避免的把戲會怎樣扮演過去,想到以後怎樣脫身,用什麼借口脫身,並且脫身了以後又怎樣生活;她愈想愈覺得渺茫,沒有把握。可以供她推測的材料太少了,她沒有法子造成結論。最後是「將來再說」這法寶,把所有的空想推翻,她的嘴角上浮出個自信的什麼都不怕的冷笑,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