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琴聲·歌聲
南隅原是一個天然漁港,後來人民解放軍海軍部隊看上了這個地方,決定把它建成巨大的海軍基地。接著,空軍也來了,除了在港灣附近修建了臨海機場以外,還把一個高級指揮機關搬到這裡來。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後勤部、大禮堂、運動場、俱樂部、招待所、軍人服務社……空軍的和海軍的灰色平房和樓房,星羅棋布,佔據著縱橫數十華里的若干處山窪、平地、海岸邊。又根據軍事專家們的建議,陸續修建了許多民用工廠、街道和居民住宅區,把軍營和民房連成一片。現在的南隅已是一座擁有四十萬人口的美麗的海濱城市了!
順著最寬大也是最繁華的海城大道,驅車往東到盡頭,拐個急彎跑一段彎彎曲曲的上坡路,有一座厚實的鋼筋水泥大門橫跨在柏油路上。那裡每一分鐘都站著一個或兩個嚴肅的哨兵。這就是空軍新編第四兵團司令部。
站在大門外,會以為裡面是風景區或療養地,只見潔淨的柏油路一直伸進幽深的綠林。就在那綠林深處,那幢青灰色的掛滿墨綠色窗簾的四層司令部大樓裡,每日在指揮著上千架殲擊機和轟炸機進行驚天動地的空中訓練。偶爾也有激烈的空戰從旁邊的地下指揮所發出命令,機群在看不見的遠處騰空而起。司令員卻較少在大樓裡辦公,要見他需從後門出去,拐進一條更加幽靜的小路。那裡有一個掩映在綠林底下的小院子,裡面是一座很不醒目的兩層小樓,四面用高高的院牆圍住。整整一個班的警衛戰士住在院門旁邊的平房裡,平房的盡頭便是車庫。
難道我們誤入了音樂家的住宅?怎麼從樓上一個敞開著的窗洞裡傳出這麼響亮的歌聲和琴聲?聽歌聲,是屬於那種「戲劇性」的男高音,聲音奔放有力。為他伴奏的琴聲遜色一些,顯然是由一個不大熟練的演奏者即興彈奏的,肢體呆板,和聲有些亂;不過情緒還可以,隨歌聲起伏,抑揚緩急大致相宜。目前整個南隅市到處都是口號聲、吶喊聲、聽不清內容的吵架聲,打開收音機也只有《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語錄歌和樣板戲,在這裡卻聽到了另外一種歌聲,多麼新鮮又多麼不協調啊!這是一首從未聽到過的新歌,歌詞內容聽不清楚,但旋律本身的感染力和歌手高超的表現力加在一起,足以使人傾倒。你看那站在小院門旁邊的警衛戰士,不是已經聽得發癡了嗎?歌聲終止,萬籟俱寂,在淡綠的燈光照耀下,小院子顯得有些寒冷,好像是無人居住的。
鋼琴手慢慢抬起那雙穿著精瘦的黑色皮鞋的腳,無聲地鬆開延音踏鍵,手肘撐在琴蓋上,扭過臉來。原來是她!司令員的獨生女兒彭湘湘。就因為迷戀著鋼琴,使她在四年以前就戴上了這副無框白金架眼鏡。那時她很怕照鏡子,覺得像個女博士,與膚色白嫩、表情幼稚的面孔很不相諧。如今她已習慣了,因學歷和年齡都與這眼鏡大致可以相配了。她今年二十二歲,外語學院的畢業生,要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停止了畢業分配,她也許已在外交場合當翻譯了。
雖然隔著一層玻璃,但她那有點說不清妙處的目光,仍舊不因有阻礙而變得含糊,直射到那位唱歌的青年軍人臉上,凝住五秒鐘不動。青年軍人感到難為情,領先眨了一下眼睛,啟開輪廓鮮明又厚實有力的雙唇,表情豐富地笑笑說:
「不好吧?」
「什麼不好?是唱得不好還是寫得不好?」
「都包括在內。」
「唱的,不要我說了。」湘湘抬起壓在琴蓋上的左手,用纖長的四指反托著臉頰,輕聲而刻薄地說,「我討厭死了那種輕飄飄的男高音,女裡女氣的,沒有一點男子氣。有的人唱歌聲音還喜歡抖,抖得又快,像羊子叫,聽得叫人擔心死了,深怕他馬上斷氣。聽那樣的人唱歌真是倒霉。男聲就要有個男氣,聲音要有勁,有彈性,噴出去像騎兵一樣奔馳向前,壓倒一切,衝垮一切。該強時能強,像一頭威武的雄獅,該弱時能弱,又像一個溫存的……丈夫。強的時候不是咋咋唬唬像草包;弱的時候又不是小裡小氣像做賊的。聲音弱,氣兒足,聲音強,有控制,這樣的唱歌人品行正直,心地光明。這才是才華,這才叫男性,這就是美。」青年軍人知道自己顯然是屬於後一型的,對她這一褒一貶所含的言外之意也心領神會,得意地笑笑說:
「你太偏見了。」
「是偏見我也要堅持,誰的心正好長在中間?」
青年笑笑,又問:
「那麼你看曲子怎麼樣?」
「曲子……」她想了想說,「倒是挺新鮮的。」
「詞兒呢?」
「兒也是你寫的?」
「唔。」
彭湘湘重新把歌單看了一遍,略有所思,重重地放下,歎一聲說:
「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反正是見不得人。」
「怎麼見不得人?」
「現在除了語錄歌,還有什麼可以見人的?收起來吧,算了!省得落到別人手裡給你找出什麼毛病來,到時候還得寫檢查交代,查思想,挖根子,沒完沒了。」
青年軍人略微有些吃驚,凝神把對方看了一眼,鄭重地說:「湘湘,我發現你情緒不大對頭。」
「什麼不對頭?我每天都是這樣。」彭湘湘滿不在乎地說著,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去,皮鞋發出吱吱的響聲。
「不,」青年軍人更加認真地說,「你不能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文化大革命。當前有些現象看起來確實很左,但要知道,這是因為過去太右了,才有今天的太左。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對!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兩個月以前,我也和你一樣,是這麼想,也是這麼說。你忘了?那個時候我哪有時間在這裡和你彈琴唱歌?破『四舊』,抓黑鬼,戴著紅衛兵袖章沖衝殺殺,忙得很呢!」
「可現在為什麼變得這樣消沉?」
「因為發現自己上當了唄!我們成了保皇派唄!發現鬥爭矛頭是要指著我們自己的爸爸媽媽唄!」
「你不能對文化大革命抱這樣的態度。這可是大事呀!」
「可我看你呀,對待文化大革命的態度也不見得正確,人家都到北京串聯去了,你怎麼不去?革命高潮,你躲在我房裡彈琴唱歌,好意思?快去吧!趙大明同志,上北京串聯去!」
「我可不是逃避鬥爭,」趙大明自信地說,「我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導辦事,凡事問個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到北京去呢?不去就不能聽到毛主席的聲音嗎?大家都一齊擁到北京去,鐵路負擔得起?我不需要去湊那個熱鬧,給國家造成困難。」
「你的思想比雷鋒還好。」彭湘湘說著,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
「你今天怎麼老是這樣?」趙大明感到詫異,略微有點生氣,不過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主動求和地走過去跟湘湘坐在一起,一本正經地說,「盡講些怪話,任性的公主!可你要注意呀,你是首長的女兒……」
「首長的女兒怎麼樣?」湘湘煩躁地把肩膀一扭,擺過頭來說,「別提了!連首長自己還保不住呢!」
「司令員?……怎麼回事?」
「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問。」湘湘站起來走開去。
「不,」趙大明跟上來說,「對我……應該不存在什麼秘密。」
「你怎麼啦?你是我的什麼人?我幹嗎都得告訴你?」
趙大明尷尬地笑一笑,不知說什麼好,臉刷地紅了。
「打聽這,打聽那,像個特務。」湘湘故意嘟囔著,「想探點消息回去告訴你們文工團造反派,好把我爸爸當成反革命揪出來,你們立功?」
趙大明目瞪口呆。
「到那時候我就是反革命的女兒,你這個革命左派再也不會站到我的鋼琴跟前來了。」此話雖然不是現實,她卻幾乎是含著眼淚說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大明發癡地站著,苦苦地猜測。彭湘湘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像是要看透他那顆心。漸漸地,那雙躲在鏡片後面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憂鬱的霧。
「不!」趙大明好像忽然明白過來了,激憤地說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試探我,是嗎?不過湘湘,我跟你接觸,決不是由於你是司令員的女兒。如果你是這樣看我,那我馬上就走,再也不來打擾了」說著,生氣地拿起軍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向房門走去。「站住!」湘湘喝令。
趙大明拉住門扣,回過頭來,委屈地又說:「我願意尊敬首長,但並不想巴結什麼人。」說完扭頭就走。
彭湘湘急追到門口,拉開一條門縫喊道:「把你的歌單帶走!」
趙大明回來了,滿臉嚴肅,故意不看湘湘,拿了那張歌單,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可這時湘湘已經把房門堵住了。
「什麼了不起的!」湘湘嗔怪地說,「還沒有弄清楚就耍脾氣了,哼!」
「那你就說個清楚嘛!」
「我能隨便亂說嗎?都是些黨內軍內的大事,誰給我亂說的特權?你還是個軍人呢,這也不懂!」湘湘責備著趙大明,坐回琴凳上,有點後悔不該惹出這些麻煩來,為了使情緒得到緩和,她彈響了鋼琴,悠閒地、漫不經心地,在高音區反覆敲著一個簡單的旋律,最後扭頭說,「來,把你那首歌再唱一次。」
可這時還有什麼情緒唱歌呢,莫名其妙的憂傷籠罩著整個房間。幸而院子外面響起柔和的汽車喇叭聲,把他們的注意力引開了。趙大明走到窗前,探出半邊臉去,向門口張望。一部黑得發亮的小轎車在路燈照耀下駛進院門,警衛戰士肅然挺起胸膛,將左腳往右腳一靠,行了個哨兵的軍禮。轎車無聲地停在院裡,車門隨即打開,躬身走出一位穿空軍呢制服的軍人。雖然頭上戴著軍帽,而從鬢角仍可看出,他已經禿頂了,稀疏的花白頭髮己退到耳根後面去。看來他臉色不怎麼好,幸而借助於衣領上那兩塊鮮紅的領章,將紅光反射到兩頰,使他仍顯得容光煥發。那領章,過去本來不是這個樣子。兩年前,在同樣的位置上,綴著一對藍底、金邊、用金絲繡著兩顆五星的空軍中將的軍銜標記。十年前更要威武得多,有金色穗帶的大蓋帽,金光閃閃的藍底肩章,穿上那樣的將軍服,使人不得不挺起胸膛走路,否則就不像樣子。現在,他雖然不再穿那種將軍服了,而那威嚴、穩重的軍人姿態依然如舊。從他的步伐看不出他已年近六十,甚至比跟在他身後一起上樓的那位瘦高條兒、小腦袋、頂多二十六歲的秘書還要精神得多。
將軍名叫彭其。秘書姓鄔,單名一個中字。
司令員和秘書踏著木板樓梯,節奏不變地上到二樓,轉個彎,聽到開門聲,然後是關門聲,再然後就靜下來了。
「來吧!我們唱我們的。」湘湘為了留住趙大明多呆一會兒,催促他唱歌。
「別唱了,」趙大明卻說,「司令員回來了,我得走。」
「幹嗎呀!像老鼠見了貓。」
「你沒見?他神色很不好。」
「不要理他,我們把窗戶關上。」她走去望了一眼夜色,輕輕地關好玻璃窗,又將墨綠色平絨窗簾拉攏來。
鋼琴響了,頭一個和弦就被她彈錯,她懊喪地嘖了一聲說:「哎呀!把我的情緒搞沒了。你別跟我囉嗦,快來唱吧!」趙大明十分勉強地接著前奏唱了一句,唱得很糟糕,湘湘極不滿意,兩手齊下,在鍵盤上捶出一個混雜的刺耳的噪音,同時嚷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等我爸爸死了以後你再來。」
「你幹嗎這樣?」
「誰叫我是司令員的女兒呢,倒霉死了,話不能講,歌不能唱,有了鋼琴不能彈。你別呆在這裡,走吧走吧!」說完又捶了下琴鍵,那噪音比剛才更響。
走道上響起登登登的腳步聲,趙大明知道大事不妙,忙躲到門邊去。
很重的敲門聲。
彭湘湘朝房門瞥了一眼,很不高興。
又更重地敲了兩下。
趙大明不得已拉開了門。
怒氣沖沖的司令員一步跨進門來,指著湘湘的背,十分惱火地說:「我告訴你……」
「司令員!」趙大明跨出一步,畢恭畢敬地立正站著,膽怯地喊了一聲。
司令員要說的話被打斷了,暫時強壓住火氣,轉臉說:「你在這裡?」
「是!」
「你們文工團上北京串聯的人都回來了嗎?」
「聽說今天晚上到。」
「你怎麼沒有去呢?」
「我有自己的想法。」
「哦……」司令員很注意趙大明這句話,盯看了他半分鐘,好像要跟他說點什麼,似乎又覺得不恰當,決定還是不說,仍舊去教訓他的女兒:
「我告訴你,你就是不聽話,要你讀好你的英文,你偏要困在鋼琴上,鋼琴,鋼琴,有屁用!馬上鎖起來,把鑰匙給我!」
「不!」湘湘扭動了一下肩磅。
「不啊,好,你不,你誰的話都不聽,嬌氣,任性,天下第一。哪天我們兩個老傢伙死了,看你怎麼過日子。我告訴你,再聽見你彈,吵得神鬼不安,我給你砸爛。」說完,急轉身登登登地走了。
趙大明輕輕把門關上,不知所措。
湘湘執拗地嘟嗓著:「偏要彈!偏要彈!」在琴上連續擂了兩個重疊的七和弦。
「湘湘!」趙大明走過來說,「別彈了嗎,我看你爸爸心境很不好,別惹他生氣了。」
「他心境不好怪我?偏要彈!」說著,她以從未有過的快速度,雙手並用,彈著直上直下的C大調音階,急得趙大明在周圍轉來轉去,毫無辦法。
又敲門了,可這回進來的不是司令員,而是他的秘書,他手上拿著一把釘錘。彭湘湘只當沒有看見,把音階彈得更快更晌。鄔秘書按住琴鍵說:
「對不起,湘湘,你爸爸命令我把鋼琴砸爛。」
「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的問題,司令員的命令,我必須執行,就是錯的,也要先執行了再說,這是老規矩。」
「鄔秘書,」趙大明走過來說,「司令員到底怎麼啦?好像這無名火有點兒……」
「怎麼啦?」鄔中把手一攤,「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首長的事你也不要亂打聽,總有一天會叫你們知道的。」他轉向湘湘說,「喂,湘湘,請把手拿開,我要執行命令。」
「太不近情理了,」趙大明說,「怎麼能真砸呢!」
「這不能怪我。」鄔秘書毫無表情地說。
「呆會兒司令員火氣消了,就把這事兒忘啦!」
「那不行,你不知道他的脾氣。湘湘,請走開吧!我要動手了。」鄔秘書說著,已舉起錘子。
彭湘湘沉不住氣了,趴在鍵盤上,大聲呼喊:「媽媽!」喊聲剛落,媽媽許淑宜就來了。這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太太,但又不僅僅是單純的老太太而已,在她身上有老革命和老共產黨員的氣質。膚色偏白,飽滿而不浮腫,臉部輪廓是湘湘的模子,要知湘湘老了以後是什麼樣子,看看這位許媽媽就行了。她穿著一身比較高級但不是新的黑色毛嗶嘰便裝,乾乾淨淨。乍看外表,她應該是很健康的人,只有當她走路的時候,才能發現她的腿不大靈便。這是在南泥灣帶來的大骨節病,又加上多年積累起來的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所以,她五年以前就不得不離職休養。
趙大明迎上去叫了一聲「許媽媽」,便攙著她走近鋼琴。「怎麼啦?」許媽媽問。
「爸爸叫鄔秘書把鋼琴砸爛。」
「你真的就砸?」許淑宜望著鄔中說。
「我沒有辦法,司令員的命令。」
「你走吧,把錘子給我。」許媽媽接過錘子。
「司令員會要問我的。」鄔中不走。
「走吧,先不去見他,到你自己的辦公室去。」
鄔中只得走了。
「孩子,」許媽媽把湘湘的手臂從鍵盤上拉下來,「不要總是那麼任性,要懂點事了,你爸爸心煩意亂得很,沒見他通晚通晚地躺在籐睡椅上,不說一句話,一個勁兒地抽煙?你也不小了,大學畢業,有些女戰士十八九歲就入黨啦!你還像小孩子一樣。」她忽而轉向趙大明,「小趙你入黨了嗎?」
「我,還沒有。」
「要靠攏組織,要求進步。」
「現在搞文化大革命,黨支部都散啦!寫了申請書還沒有地方交哩。」
「散了一個支部,散不了我們黨。兵團黨委還在嘛!什麼時候也不會散的。咱們自己要心不離黨,參加文化大革命也要拿黨員標準來要求自己。」
「媽媽你別給他上政治課了!」
「要上點政治課,我看現在有些人只知道造反造反,還不知道會造出些什麼來呢。」
這裡正說著話,樓下傳來清脆的喊聲:
「湘湘!湘湘!」
「是小炮來了。」湘湘說了聲,忙去打開窗戶,對下面喊道,「小炮,別叫!快上來!輕點!」
一個約有十八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上樓來。她個兒不高,但身材勻稱,留著兩條隨便扭成的短辮子,含著十分甜蜜的微笑,模樣兒是好看的。她那輕手輕腳、鬼鬼祟祟上樓來的樣子,與她的娃娃型臉蛋恰相映襯。
「怎麼啦?」她鬼鬼祟祟地問。
「沒什麼。」湘湘接住她,把門關上。
小炮走近許淑宜,叫了一聲「媽媽」,許媽媽含笑應了她。「她怎麼叫媽媽?」趙大明問彭湘湘。
湘湘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小炮已嚷起來了:
「喲!歌唱家在哩!你問我怎麼叫媽媽是嗎?我自己沒有媽媽了,看到人家媽媽,饞得慌,叫一聲,答應一聲,心裡舒服一點。很簡單,就是這樣。喂!唱個歌給我們聽。」她砰的一聲掀開了琴蓋。
「快關上!剛才還為了這事……」趙大明說著走過去,搶先動手關琴,他擔心這個重手重腳的角色在關琴的時候響聲會更大。
「到底怎麼回事兒?」小炮驚異地瞪著大眼,望望這個,望望那個。
「孩子,你彭伯伯怕吵,別鬧了。」許淑宜溫和地解釋。「唉!」小炮掃興地說,「就是你們家規矩多。我們家才好呢!我說了算,我是司令,我爸爸要是不對我的胃口,我就造他的反!」
「小聲點!」
「連說話都要小聲點?哎呀!要把人憋死了。」她說話是不需要別人搭腔的,「哦!我知道了!彭伯伯日子不大好過是吧?」
「你知道啥呀!」湘湘想制止,不讓她往下說。
「我不知道?」結果適得其反,「你爸爸同我爸爸在我們家裡談過那件事,我偷聽來的。你爸爸在一次什麼會上反了吳法憲,現在說他是反黨。屁!吳法憲,我見過,胖得像頭豬,反了他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爸爸,別怕!」
「孩子!」許淑宜沉下臉來,「可不能這樣胡說。你知道,你是兵團政委的女兒,你亂說話,你爸爸要為你擔責任的。」趙大明吃了一驚,心裡想:「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回去告訴你們文工團那些人,來鬥我爸爸吧!」湘湘緊盯住趙大明的眼睛說。
「小趙,」許淑宜叮囑他,「這事兒不要到外面去講,這是黨內的事。空軍黨委已經開過會了,彭司令員的問題在會上已經搞清楚了,這不是又回來主持工作了?你以後到我們家來玩,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能講出去。你雖然還沒有入黨,要學會保守黨的機密。」
「許媽媽您放心,我知道。」趙大明誠懇地表示著。「壞了壞了!就怪我。」小炮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為了填補損失,指著趙大明,咬緊牙說,「歌唱家,你要是講出去了,我用剪刀剪掉你的舌頭。」
許淑宜剛要開口再說小炮幾句,卻被小炮搶了先:「媽媽,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今天有了教訓,我以後一定,一定一定!走吧,湘湘,到我們家去,我有好吃的。」
「什麼好吃的?」
「北京蜜餞。」
「什麼了不起的好吃!我不去。」
「怎麼,蜜餞不好吃?我最愛吃了。」
「你愛吃的不見得人家也愛呀!」趙大明插話說。
「你算了!我愛吃的都是最高級的,最高級的東西不能一個人貪了,你懂嗎?有福大家享,不吃也要吃。走走走!」她硬拖著彭湘湘往門外走,又見湘湘老是望著趙大明,她於是明白過來了,便說,「都去,都去,歌唱家也去,沒問題了吧?」
走出房門以後,許淑宜叫住湘湘說:「把鋼琴鑰匙給我。」湘湘遲疑了一下,從衣袋裡掏出鑰匙來扔給了媽媽。媽媽又叮囑了一句:「早點回來呀!」
司令員的女兒和政委的女兒手挽著手,那顯得心事重重的趙大明尷尬地跟在後面,一同通過了崗哨。走出去不遠,迎面碰上了管理處的老處長胡連生。
「你爸爸在家嗎?」
胡處長擋在彭湘湘面前。現在明明是冬天,他卻取下軍帽來搧風,頭頂上騰起一股熱氣,太陽穴上面那塊大傷疤比往常更紅,滿瞼皺紋,條條縫裡噙著汗,在路燈底下閃閃發光。湘湘支吾了一陣乾脆說:
「您最好現在不要去找他。」
「我呀,什麼時候想找他就什麼時候去,他睡得夢見外婆了,我也要把他擂醒來。我不曉得什麼司令不司令,我跟他在瀏陽打土豪是一個班的,平起平坐,都是一個兵。」
「您有什麼急事?」
「娘賣X的!」他顯然是剛從哪裡受了氣來,開口便罵,「宣傳部搞了個預算,向我要兩萬塊錢搞什麼紅海洋綠海洋,要買紅油漆到牆上去塗字,碰他娘的鬼!我不肯,他們給我扣帽子。」
「這事兒您不能反對哩!」湘湘說。
「我怕它個屁!頂多又給我把處長降到副處長吧!反正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大官當不了,讓它去!這錢,我不能給,這是人民的血汗。娘賣X的!我們在瀏陽搞共產的時候,用鍋煙子寫標語。」
「那你就快去吧!」小炮說一聲,拽著湘湘快步走,邊走邊說,「咱們管不了。」
就在小炮拖著湘湘離開胡處長的時候,趙大明留在原地沒有跟去,回頭望著那個氣得罵娘的老紅軍,一搖一擺地走遠了。看著他的背影,大明想:他過去可能當過多年的騎兵,走路的姿勢好像剛從馬背上下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