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私房話
司令員叫他回家去,他正是求之不得。自從要他砸鋼琴沒有砸成,回到自己辦公室以後,一直沒有開房門。司令員雖然苦惱,而他秘書的苦惱也並不輕。給首長當秘書常常是有好處的,政治部有好幾個部長副部長都有過當秘書的經歷。只要你好好幹,首長不會虧待你。但必須把人跟准,一旦跟錯了人,就總有一天會樹倒猢猻散。散得了還好,散不了會被壓死在樹下。鄔中已預感到現在正是樹欲倒而猢猻面臨何去何從的時候。他是一個政法學院學法律的畢業生,因家庭政治歷史情況好,畢業那年遇上部隊需要專業人材,就被分配到空軍新編第四兵團來了。本來他應該在兵團軍事法院工作,因沒有入黨,先安排到部隊鍛煉,講明了是要他在基層解決入黨問題。他來到一個航空兵基地,在場務連當了養場排的副排長。一到部隊,他看到很多幹部文化水平不如他高,產生一種想法,覺得在軍事法院當個審判員沒有什麼搞頭,不如在部隊幹下去好,像他這樣的文化水平和能力,只要稍稍注意,排長、連長、營長、團長,會上得很快。但場務連的工作是很辛苦的,沒過多久,他感到吃不消,便找了一個竅門,先從幫助副指導員辦牆報開始,試圖通過筆桿子尋出一條省力的路來。這一著棋很成功,幹了幾次以後,連裡的宣傳工作他包去了一多半,並且由於經常搞牆報,字也比以前寫得好了。後來,還居然由於他善於寫總結材料,使這個連隊連續三年被評為「四好」,並有三篇文章上了報,他自己也就入了黨。這一來,師政治部看上了他,便把他調到宣傳科當幹事。到了宣傳科,生活不像基層連隊緊張,他時常研究研究報上的文章,練練毛筆字,很快就成為科裡最吃香的人物。但他這時已經不滿足於在這裡工作了。就是提升為科長又怎麼樣呢?師裡的科長,發展前途有限,必須到大地方去,到高級機關去。可又怎樣才能去呢?他一直想不出辦法,找不到機會。有回彭司令員到這個師來檢查戰備工作,要在這裡做一個報告。報告中將談到本師一些具體情況,這些情況的素材由師裡準備,任務正好落到鄔中身上。鄔中喜出望外,明明是只要一些素材,他卻通晚不睡,遠遠超出要求地把材料整好,還用並不高明但筆劃清楚的毛筆字謄寫得端端正正,又想了個辦法親手交給司令員,表現得軍容楚楚,談吐利索,恭敬而大方。正好司令員需要換一個秘書,居然如他所願,看上了他。當上首長秘書果然不錯,連婚姻問題都解決得很順利,與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護士結婚了。
他的妻子叫劉絮雲,是兵團機關第一門診部內科的護士。她是一個窮小學教員的女兒,因父母早喪,跟著姨媽長大。姨媽的丈夫原是一家大綢莊的股東,也一早死了,於是寡婦、孤女合成了一個家庭。那寡婦可真算厲害,不但保留了丈夫的家底,還有所發展。在姨媽的言傳身教影響下,劉絮雲自小就聰明乖巧,很討人喜歡。她在投考部隊衛生學校時,知道部隊很注重家庭出身,只把姨媽當作一般的社會關係填進履歷表,居然成功。但她心裡一直不踏實,擔心在部隊呆不長久,便決心找一個非常牢靠的、有希望青雲直上的軍官做丈夫,抱住了一個這樣的丈大就可以放心了!姨媽的一套處世功夫她繼承得很好,苦心鑽營,爭取到了經常給首長送藥打針的機會。在彭司令員那裡,她認識了鄔中,瞭解到鄔中尚未婚配,便決定死死地把他纏住。纏了不到一年,她的目的終於達到了。結婚以後,為了便利於劉絮雲上班,宿舍選在離門診部較近的地方,鄔中到司令員那裡去,則需走上一華里路。
鄔中冒著細雨走在路上,心煩意亂得很。他跟隨彭司令員已四年了,眼看有希望調任一個團級或更高一點的職務,哪知這老頭子是一株朽樹,風聲這麼大,隨時有被連根拔倒的可能。四年來跟著他,為了討個好印象,事事主動、揣摩首長意圖很成功,因而很多大事都沾了邊,甚至有的主意還是他鄔中想出來的。事情一爆發,難免牽累,不但夙願付東流,還不知能不能安全脫身。為了一個喪失了作用的老頭子,把自己的一切賠進去,沒有必要。他待你雖然不錯,因老頭兒沒有兒子,秘書就同兒子一樣,但這是政治鬥爭,是從來不照顧感情和面子的。不是沒有感情,是因為感情在政治鬥爭中無用。
鄔中想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自己的家,老婆已經睡了。他掏出鑰匙,把門擰開,拉開燈,還在繼續想著一路上的事,不禁自言自語說出聲來:「怎麼辦好呢?」
「什麼怎麼辦?」劉絮雲原來並沒有睡著。
鄔中走近床邊。
「跟錯了人,……」鄔中說。
「他怎麼啦?」
「老頭子靠不住了。」
「你倒說清楚啊!」
「等一下跟你說。哎,你搞了晚匯報沒有?」
「在門診部搞了。」
「起來起來!」
「又要幹什麼?」
「起來吧!」他動手掀被子。
劉絮雲抬手將他捶了一下,抗議說:「睡得好好兒的了,你幹什麼?」
「起來搞晚匯報。」
「不是跟你講了?在門診部已經搞過了。」
「快起來!你不懂,穿好衣服。」
看來劉絮雲是一個很馴服的妻子,叫她起來她就起來,說她不懂她就自認不懂,老老實實坐起來穿衣服,像正式起床似的,一絲不苟,將每一粒扣子扣好。她不但是一個馴服的妻子,而且確實生得討人喜愛,那長長的柳葉眉雖然有點近似畫出來的,略顯得不大自然,但還好,因是靜靜地橫臥著,眉稍向下,有幾分嫵媚。當她側身彎腰扣鞋襻的時候,將腰身一扭,尤其動人。鄔中坐在靠椅上等她起床,望著她那引人愛慕的每一個動作,細細欣賞;並娓娓開談,把他最近一段時間獲得的政治心得傳授給他的妻子:
「你呀,只知道當護士,做妻子,靠丈夫,過日子,這樣不行哩!像無憂無慮的花喜鵲,見丈夫回來就喳喳喳只知道歡喜。冬天快來了,你知道嗎?要有一個窩,哪怕是銜幾根柴棍子,松針葉子,也要築一個窩,不然會凍死的。」
「你這是寓言,你將來會成文學家。」她溫柔地瞟了丈夫一眼。
「什麼文學家!臭知識分子,頂個屁!現在要當政治家,你懂嗎?只有當政治家才有出息。」
劉絮雲用鄔中平日喝茶的杯子給他泡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上,鄔中平淡、自然、習以為常地伸手接過茶杯,往旁邊一放。「看你,鞋濕了也不換一換。」
劉絮雲心疼地責備著丈夫,轉身到床後拿出一雙刷得珵光閃亮的軍用皮鞋,放到鄔中腳邊說:「給!」鄔中只顧談他的心得,妻子便蹲下來,一面幫他解鞋帶換鞋,一面唯唯諾諾地聽著丈夫大發高論。
「我最近體會到,」鄔中考究著詞藻說,「政治是人間第一偉大的事物。」
「你怎麼又當起哲學家來了?」
「不,這不是什麼哲學,這是醫學,是你們那一行。你們拿屍體來解剖,割開它的膝蓋,看見了裡面的筋腱,就知道人的腿為什麼會動了。這就是我講的意思。」
「講了半天,我一點兒也聽不懂。」
「先搞晚匯報吧,匯報完了,再跟你說。」
「人家都睡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只管大聲唱歌,把他們通通吵醒。他們心裡在罵你,但明天起來回到單位搞學習,還會提出來表揚你的。你信不信?」
劉絮雲是很聰明的,不需要想多久她就能領會了。「你準備一下吧,學哪條語錄,匯報一些什麼,要有意義,要把你做的好事都講出來,別當傻瓜。」
「我知道!」劉絮雲顯然也是很內行的。
鄔中坐著喝茶,心裡在活動:現在最好辦的應該是文工團那些當演員的人,他們受過專門訓練,能一下子就假定自己變成老頭了,一下又變成英雄了,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千人萬人看著也不害羞,當眾同別人談戀愛也不怕自己丈夫在台下看了吃醋。當過演員的人最好了,但又可惜,那些愚蠢的演員,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在日常生活中演戲,只知道上台去演戲,有了本事不會用。其實那都是一些低級演員,是因為生就的無出息才去當專業演員。真有本事的演員不在他們那裡……
「開始吧!」劉絮雲在催他。
於是,一折司空見慣的小戲就開始了。
他們首先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天天要唱若干次的歌。歌聲可不算美好。劉絮雲的樣子雖然有點像文工團員,唱起歌來就完了,原來她是這樣一個嗓子:乾癟而鈍突,毫無美感。難怪她平時總是細聲細語講話,若不然,像現在唱歌這樣,不講究點收斂和做作,一出聲就會把男人們嚇退五十里。至於鄔中,則完全是一個五音不全的人。不過不要緊、唱不唱是態度問題,唱得好不好是能力問題。越是沒有唱歌的能力又唱得很賣勁,就越能證明態度誠懇。
接著便由鄔中領先朗誦道:「首先讓我們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劉絮雲加入)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鄔中又誦道:「敬祝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劉絮雲加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先由劉絮雲匯報,她念道:「最高指示:『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要能夠精通它,應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於應用。』敬愛的毛主席,我今天學習您的老三篇,學到晚上十一點半鐘,三篇光輝著作我都能背了,但離您老人家要求的『精通它,應用它』還差得很遠,還要繼續努力。」然後是鄔中大聲念道:「最高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敬愛的毛主席,我反覆學習您老人家這個指示,今天又有新的體會,不但社會上有階級鬥爭,我們部隊也有階級鬥爭。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在當前這場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站穩立場,擦亮眼睛,同一切反毛澤東思想的階級敵人鬥爭到底。」
這一折小戲演得很成功,全宿舍的人都醒了,人們一定在私下裡議論:「你看,鄔秘書和小劉對毛主席多忠啊!我們要好好兒向他們學習。」至於會不會有人產生反感呢?也許會有,因為正如鄔秘書所說,部隊也有階級鬥爭嘛!
匯報完了,劉絮雲問道:
「你剛才講什麼?老頭子靠不住了?是哪個老頭子?」
「彭司令。」
「他怎麼啦?」
「告訴你了,你暫時不要跟別人講。」
「知道。」
「他反了吳司令員,吳法憲。」
「那又不是反毛主席。」
「你哪裡知道!吳司令員是林副主席非常信任的,林副主席又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反吳司令員就是反毛主席,問題就嚴重在這裡。」
「怎麼還沒有把他打倒呢?」
「時候沒有到,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反正是快了,自從他到北京做檢討回來,情緒反常,脾氣很壞,經常唉聲歎氣,一句話也不說。他雖然不把在北京的情況告訴我,但我看得出來,他的賬沒有算清。我想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反毛主席,這還得了!這跟反革命分子是一樣的性質。」他大口喝茶,精神有點緊張。
「像他這樣的人反了毛主席會怎麼樣呢?」
「不管你官再大,不管你資格再老,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這話是林副主席講的。你看,劉少奇官大不大?資格老不老?他敢反對毛主席,怎麼樣呢?」
劉絮雲驚駭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語說:「沒有想到。」
「你還有更沒有想到的呢!」
「什麼?」
「還有我……」
「你?你怎麼啦?」
「我也被扯進去了。他到北京去向吳司令員開炮的發言材料是我整理的,有很多素材是我收集的,我主動提供他的。」
劉絮雲臉上的氣候突然變得陰沉可怖,所有的媚態一下子消失殆盡,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絕望的女人。鄔中作為她的丈夫,與她共同生活三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醜陋的面孔,這樣森冷的眼光。他又為妻子的反常神態大吃一驚,原來她還有這樣令人害怕的一面!鄔中自認瞭解他的妻子,這是一個過慣平靜生活的女人,沒有經歷過憂愁和驚嚇,精神上從來沒有作遇上挫折的準備,忽然聽到壞消息,出現反常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他被打成反革命,」鄔中望望妻子的臉色,「我也難保不……不……」他不敢講下去了。
劉絮雲呆若木雞,越來越顯出無限的痛苦。鄔中凝望了她一陣,感到她驚慌失措,便想把話題扯開,讓情緒鬆弛一點再來談正事。他一口把茶喝光,將杯子遞到妻子的手上,央求說:「給我添點水吧!」
誰知劉絮雲把手一扒,杯子落在地下,叭的一聲碎了。
「你幹什麼?」鄔中發火了。
「倒霉!」劉絮雲把臀部一扭,轉過身去,嘴裡像在喃喃自語,但聽不清。
鄔中愣住了,找不到一句可說的話,氣得直喘氣,抬腳將破杯子踢到一邊,許久才說:
「知道今天要倒霉,當時你就別找我嘛!」
「誰找你了?不要臉!」
「喝!」他驚異地凝望著她,「今天真奇怪呀!怎麼啦?這是怎麼啦?」
劉絮雲忽然把頭一勾,雙手捧著臉,痛哭起來,肩頭激烈地聳動,眼淚把手絹浸濕了,哭的聲音越來越大,傷心的程度越來越深。哭得鄔中完全慌了手腳,在不大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六神無主。他想不透這到底是什麼原因,是膽小怕事?為什麼又敢於這樣放聲大哭而毫無顧忌呢?是性情脆弱?為什麼又突然爆發那麼大的脾氣呢?結婚三年,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感到並不瞭解她。奇怪的女人!複雜的女人!
「小聲點哭,注意點影響。」
可是劉絮雲不理睬,她完全不顧影響,把剛才晚匯報的那一套徹底忘光了。鄰居的房裡在議論紛紛,有的人家把房門開得吱呀吱呀地叫。鄔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撲上去抓住她的雙肩搖晃著,壓低聲音在耳邊急促地連連勸說:「小聲點!小聲點!小聲點好不好?我求求你!把人家都驚醒了,不知在幹什麼。你冷靜一點嘛!有話慢慢說清楚嘛!聽見沒有?」他乾脆把她摟住,一條腿蹲著,另一條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臉去揩她的眼淚,想用夫妻的柔情去打動她。卻不料劉絮雲不但不受感動,反而又厭惡又凶狠地把他一推,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撲上床去,掀開被子和衣蓋上,埋住頭,連鞋也不脫。
被子在一下一下地抖動。
鄔中被推得坐倒在地下,沒有立刻起來。這一推,他開始有點明白了,原來所謂愛情全是虛假的東西。當她愛你的時候,厚著臉皮纏你的時候,喋喋不休要跟你早日結婚的時候,說明你是大有希望的時候。在你身上閃著的富於誘惑力的光芒,不是你的才能、品行、相貌和健壯的身體,而是擺在你面前的機會,可以明顯看到的前途。當她對你百依百順、敬若家神、如膠似漆、形影難分的時候,也不是因為你和她在共同生活中建立了真正的友誼和恩愛,而是因為你正在一帆風順,左右逢源。你的房梁不塌,你家的燕子就不遷。愛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既已看穿,倒也不用著急了,先站起來吧!讓她哭一哭,哭夠了再找她說話。
鄔中是不抽煙的,杯子也打破了,無心再喝茶,靜坐著想問題也沒有必要,因為一切都已經想好了,便隨便打開抽屜從裡拿出一本《戰地救護》的小冊子來翻著看。那上面有很多圖畫,全是不健全的人,和人身上的破腦袋、斷胳膊、傷腰身,就是沒有受了傷的心應該怎樣包紮這一章。劉絮雲企圖用兩腳互蹬把皮鞋蹬掉,但由於剛才把鞋襻扣得太規矩了,蹬了好幾下沒有成功。鄔中擺頭望一眼,只當不見,仍舊翻他的書。劉絮雲無奈,只好掀開被子坐起來,用手來解鞋襻。一見那倒霉的丈夫若無其事地在翻看《戰地救護》,暗吃了一驚,心想:「難道他是故意試探我的?那就糟了!」她剎住抽泣,坐著靜等,希望鄔中早一點開口,說明真相。
鄔中見時機已到,便從容不迫地將書放回原處,胸有成竹地說:
「我一進門就跟你講了,老頭子不行了,我要趕緊想辦法。想辦法幹什麼?要爭取過好文化大革命這一關。不但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還要有突出的貢獻,而且肯定會有突出的貢獻。彭其向吳司令員開火的炮彈材料雖然是我整的,但我是秘書,我的行動聽他的指揮,不會追究我的責任。並且,由於我是他的秘書,我對他最瞭解,他有些言論記錄在我的本本上,他幾年來的活動我能夠排出日程表來。你看是不是可以做出大貢獻?」劉絮雲稍微有點後悔,不該反應的太快,應控制住情緒聽他說完了再做理論就好了。但目前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後悔也沒有用。
「你以為我這一下就完了嗎?」鄔中望著劉絮雲輕蔑地一笑說,「是不是後悔不該跟我結婚?」
劉絮雲羞愧地低著頭,沒有話說。
「要是後悔了,請不必客氣,說一聲,我馬上同意離婚。」劉絮雲完全慌了手腳,不知怎麼好了。
「要是暫時還不離婚,那麼,就請你跟我合作。」鄔中胸有成竹地說,「我要立功,首先要跟無產階級司令部聯繫上才行;聯繫上了,還要取得他們的諒解和信任才行。這個事好像簡單,辦起來並不容易。首先要看準誰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在我們兵團,明顯的、可靠的只有一個。」
「誰?陳政委嗎?」
「不!陳政委是邊沿人物,再過去一步就跟彭其一樣了。」
「那是誰呢?」
「江醉章。」
「宣傳部的江部長?」
「什麼江部長!他很快就不是部長啦!」
「他有些什麼背景?」
「你看他的文章,一篇又一篇,每篇都趕在關鍵的時候發表。要是中央沒有人給他打招呼,他能跟得那樣緊?現在是文章吃香而不是司令吃香的時候,江醉章將來是了不得的。要是跟他聯繫上了,就不愁無產階級司令部對我們不瞭解啦!這個工作,你要跟我合作。」
「你要我做什麼?」
「你是女人……」
「女人怎麼啦?」劉絮雲擺出不容侵犯的架勢。
「女人的光榮時代到了。你不要太傻,要敏感一點,學會在鬥爭中發揮自己的積極作用。眼前這個聯繫江醉章的工作,要請你出面。你們門診部有的是貴重藥,你會打針,今後你可以經常給江醉章送點藥去。說些什麼話,到時候告訴你。」
劉絮雲笑了,是一種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怪笑。她整個的神態全變了,嫵媚、溫順消失得乾乾淨淨,臉上淡漠無情,像罩上了一層灰色的面紗。
她往床上一躺,蹺起腳來命令道:「給我把鞋脫了!」鄔中吃驚地望著她的腳,無可奈何地想道:「變了!一席私房話,家庭變樣了!多麼深刻的動盪!」